早晨我坐下来吃早饭时,抬头朝外望去,外面刮着大风,我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斯考比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张纸条,一见纸条,我的心狂跳起来,也许是她让我去她房间看她。然而那个纸条不是瑞秋写的,笔画很大,圆体,是露易丝的。
“先生,这是肯达尔的马夫刚送来的,”斯考比说,“他在等回信。”
我看了一遍。
亲爱的菲利普:
昨晚发生的事使我陷于莫大的痛苦中,我认为我比我父亲更能理解你的感受。请记住,我是你的朋友,而且永远是你的朋友。今天上午我要进城,如果你想找人说说话,我中午时分会在教堂外面见你。
露易丝
我把信装进口袋,让斯考比给我取一张纸和一支笔来。一般情况下有人约见,无论是谁,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随便写一两句感谢的话,然后拒绝,在今天这个极特殊的早餐,更是如此。然而当斯考比把纸和笔拿来时,我已另有了决定。彻夜未眠,孤独的痛苦使我忽然间渴望有个伴,露易丝比别人熟。于是我写了回信,告诉她我上午会进城,会在教堂外找她。
“把这交给肯达尔先生的马夫,”我对斯考比说,“再叫威灵顿在十一点给吉普西备好鞍。”
早饭后我去了办公室,清理完账目后,又着手写昨日未写完的那封信,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写得很顺手。我的脑子有点木,像受习惯力量的驱使,只是匆匆记下一些事例及数字。之后,我匆匆走向马棚,力图逃开这个家及其所预示的一切。我并未沿大道穿过树林,免得记起昨日的情景,而是径直穿过草场,走上山路。我的马没有经验,胆小如一头小鹿,徒然惊起,竖耳后退,退入一排灌木丛,这时正好一阵狂风向我和马肆虐而过。
本来早该在二三月间刮的狂风,现在终于来了。过去几周阳光明媚、风平浪静时的融融暖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乌云夹着雨点从西边滚滚而来,不时有急促而猛烈的冰雹自天而降,西边海湾的大海上一片喧腾,道路两旁的田地中鸥鸟尖叫着在刚耕过的泥土中觅食,寻找早春育出的嫩芽。前一天早晨,我匆匆打发走的奈特・伯瑞在我经过时正好在他家门口,肩上披着一条湿袋挡冰雹,他举起手向我问候早安,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远去了。
即使在马路上我也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西边,海浪冲上浅滩,又迅速退下,翻卷成汹涌波涛;东边港口不远处,波涛更加奔腾,气势磅礴的大浪冲上港口的岩石,海浪拍打岩石的怒吼与肆虐草木、肆虐吐枝发芽的树木的狂风交相呼应。
我从山上来到镇上时,周围没什么人,那些忙于事务的人都因风大天冷而弯腰弓身,缩头藏脸。我把吉普西放在玫瑰皇冠酒屋,然后徒步走向教堂。露易丝躲在门廊下,我打开沉重的门,我们一起走了进去。里面昏暗而宁静,然而寒意还是十分明显,阵阵袭人,且带着一股教堂的霉腐味。我们走进去,坐在大理石卧像旁,这是我先辈的像,脚下是他的儿女们在哭泣。我在想有多少艾什利家族的人遍布在这个乡村,有的在这里,有的在我的教区,想到他们是如何爱过、痛苦过,又如何各自离去。
在寂静的教堂里,我俩本能地沉静下来,低声说着话。
“自圣诞节以来,甚至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对你很生气。”露易丝说,“但我不能告诉你,你不会愿意听的。”
“用不着生气,”我答道,“昨晚之前一切都很好,是我错了,不该那样说的。”
“你要不信以为真的话是不会那么说的。”她说,“这中间一直就包藏着欺骗,而在她来之前,你对此是有准备的。”
“没有欺骗,”我说,“起码几小时前没有。如果我搞错了,那只能怪我自己。”
一阵突袭而来的雨打在朝南开着的教堂窗上,由高大圆柱撑起的教堂走廊显得更暗了。
“去年九月她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她会一路来找你?既不是出于邀请,也不是出于好奇。她来英国,来康沃尔完全是有目的的,现在她已达到目的。”
我转头望着她,她那灰色的眼睛满含坦率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我问。
“她拿到了钱,”她说,“这是她来之前蓄谋的计划。”
我在哈罗上五年级时,我的老师曾经说过,真相往往是无形的、看不见的,我们有时会碰巧遇上但却认不出它,只有那些行将过世的老人或十分单纯的年轻人才能发现,才能了解并掌握。
“你错了,”我说,“你对她不了解,她是一个感情丰富、容易冲动的女人,情绪变幻莫测,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过这是她的本性,她一时感情冲动离开佛罗伦萨,来到这里。她留下来,是因为过得很开心,同时也因为她有权留下来。”
露易丝满含怜意地望着我,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如果你不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艾什利夫人是不会留下的。她会来找我父亲,开个尽可能合理的价,然后就离开。你从一开始就误解了她的用意和动机。”
我实在受不了。我摇摇晃晃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边准备往走廊走,一边在想,即使露易丝用手打瑞秋,唾她,扯她头发,撕她衣服,都比这样好。那都是有些原始的、动物性的,但却是公平的搏斗。而现在在这寂静的教堂里,瑞秋不在场,这样说简直是诽谤,是亵渎。
“我不能再坐在这里听你这么说了,我只想得到你的安慰和同情,如果没有就算了。”
她在我身边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在竭力帮你吗?”她恳切地说,“你却一直都视而不见,那是没用的。如果艾什利夫人不是几个月前就有预谋,她干吗要一周一周,一月一月,整个冬天都把她的生活费寄往国外呢?”
“你怎么知道有这事?”我问。
“我父亲知道,”她答道,“这种事在柯奇先生和我父亲——你的保护人面前是藏不住的。”
“即使是这样又如何呢?”我说,“我早就知道她在佛罗伦萨有债务,债权人逼着还债。”
“各个国家都有?可能吗?我可不这么认为。难道就不会是艾什利夫人要为她自己回去置办一些产业吗?她在这里过冬不就是因为她知道到昨天你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就可以合法享用你的财产吗?然后在你没有我父亲作为监护人的情况下,她就可以一点一点地榨取你的钱财。然而突然间毫无必要了,你把所有的一切都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我简直难以相信,一个我所了解和信任的女孩,会有这样该死的想法,而且更该死的是,能以非常合乎逻辑和常情的道理来剖析一个像瑞秋一样的女人。
“是你父亲的法律头脑在替你说话,还是你自己在说?”我问她。
“不是我父亲的说法,你知道他很内向,几乎不对我说什么,是我自己的判断。”
“你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就对她有反感。”我说,“有个星期天,做礼拜的时候,对吧?你回来吃饭时不说一句话,只是傲气十足地绷着脸坐着,那时你就打定主意不喜欢她。”
“那你呢?”她说,“还记得她来之前你说她的话吗?我忘不了那时你对她充满敌意,而且还理由十足。”靠近唱诗队小屋的侧门吱吱嘎嘎响了一下,门开了,那个叫艾丽斯・泰布的胆小矮个清洁工手拿着扫帚悄悄溜进来打扫走廊。她偷偷扫了我们一眼,便钻到讲道坛的后面。但她的出现搅扰了我们,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这是没用的,露易丝,”我说,“你无法阻止我。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如果我们继续说下去,会彼此憎恨对方的。”
露易丝看着我,手从我胳臂上滑下去。
“你真的就那么爱她吗?”她问。
我转过身去。她比我小,一个小姑娘不可能明白的,没有人能明白,只有已死的安布鲁斯除外。
“那你们以后各自会怎么样呢?”她又问。
我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着。刚才敲打窗户的大雨这时已经停了。南窗上,一缕阳光照在圣・彼得头顶,映出一圈光环,随即又暗了下来。
“我向她求过婚。”我说,“我求过一次、两次,还要继续向她求婚,我的以后就是这样。”
我们到了教堂门口,我打开门,我们又站在廊下。教堂门口的树上,一只画眉风雨无阻地唱着歌;一个肉铺的小伙计,头顶着围裙,肩上扛着盘子,走过小鸟旁,嘴里吹着口哨与鸟呼应。
“你第一次问她求婚是什么时候?”露易丝问。
我又一次感觉到了烛光和笑声的温馨。突然间,烛光和笑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瑞秋。似乎是对午夜的嘲弄,这时教堂的钟敲响了正午十二点。
“在我生日的那个早晨。”我对露易丝说。
她等着听最后一下钟声,这一声很响,在我们头顶回荡。
“她怎么回答你的?”
“我们的说话阴差阳错,我以为她是答应的意思,而实际上她没答应。”
“那时她看过文件了吗?”
“不,还没有。她后来才看的,就在那天早上。”
教堂门下,候着肯达尔的马夫和马车,他一见主人的女儿,就举起马鞭,坐上车。露易丝系好披风,裹好头巾,对我说:“她迫不及待看完文件,就去派林找我父亲了。”
“那是因为她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可当她坐车离开派林时,却什么都清楚了。”露易丝接着说,“我清楚地记得,她上马车前,我站在台阶上,我父亲对她说,‘有关再婚的那项条文可能会有点麻烦,如果你想守住这笔财产就得一直守寡。’艾什利夫人对他笑了笑说,‘这很适合我。’”
马夫拿着一把大伞向通道走来,露易丝戴好了手套。有一阵乌云乘风掠过天空。
“增加这项条文是为了保护财产,”我说,“是为了防止被外人侵占。如果她做我的妻子,这项条文就没用了。”
“你错就错在这儿了。如果她和你结了婚,就一切都又归你了。你就没想到这一点吗?”
“即使如此又怎么样呢?我将与她共享财产。她不会因为这项条文才拒绝和我结婚。你是在暗示这个吗?”
头巾遮住了她的脸庞,但灰色的眼睛露在外面望着我。
“作为妻子,就不能把丈夫的钱从这个国家寄出去,也不能回到她自己的地方去。我没暗示什么。”
马夫抚了抚帽子,把伞撑到她头顶。我跟她下去来到车前,扶她上了座位。
“我说的话很重,你可能觉得我冷酷无情,但有时候女人比男人看得更清楚。如果有伤害你的地方,请你原谅,我只希望你不要迷失自己。”她身子向马夫倾斜过去,说,“好了,托马斯,回派林。”马车调了个头,向延伸至山坡的大路驶去。
我去了玫瑰皇冠小酒屋。露易丝说她说的话很重,的确如此。我来是为了寻求安慰,却一点儿也没有得到。只是些冷酷无情,甚至曲解的就事论事。她的话对一个有律师头脑的人会很有意义。我知道教父是如何衡量事情的,丝毫不顾及人的情感。如果露易丝继承了教父的精明、严谨,自然就免不了这种说话办事的方式。
关于我和瑞秋之间的事情,我比她清楚。山谷顶上树林里的那块花岗岩石碑,还有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日月。“你的瑞秋表姐是个感情用事的女人。”瑞纳提这么对我说过。她就是出于感情用事让我爱上了她,又是因为感情用事赶我走的。安布鲁斯了解这些,也理解这些。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会再有另一个女人,不会有另一个女人做妻子。
我在冷飕飕的酒屋里坐了很久。尽管我一点也不饿,店主却给我端来一些冷羊肉,拿来一些啤酒。然后我离开酒屋来到码头上,站在那里看海潮扑打石阶。一只只渔船随着浮标在摇摇晃晃摆动,有个老人坐在舱底坐板上往外舀舱底的水,背后有不断溅起的水花又扑进舱里。
天空中的云层比先前更低了,变成了薄雾,对岸的树木影影绰绰,依稀难辨。如果我不想淋得透湿,不想让吉普西着凉,最好趁现在这个天赶快回去。在这个时候,人人都待在家里。于是我骑上吉普西,爬上那座小山,为了少走一些山路,我在十字路口拐下去上了林荫大道。这儿算是有了点遮掩,可是还没走上个百八十步,吉普西却一瘸一拐地跛着脚行起路来。我没有考虑停下来到路旁小屋取掉卡进马蹄中的石子,在那儿聊聊天,而是决定下马,慢慢牵着它回家。先前被大风刮断的树枝横七竖八地落满回家的路,从昨天起就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树木在迷蒙的雨水中颤抖着。
从潮湿的山谷中升腾起一片云雾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才突然意识到从和露易丝在教堂里,到玫瑰皇冠酒屋的那段时间,我这一整天受了很多风寒。跟昨天比起来,简直是恍如隔世。
我牵着吉普西,走在我和瑞秋走过的那条小道,那里还有我们的足迹,有我们在山榉树下采摘报春花的影子。现在一堆堆的报春花卧在泥沼中,神情黯然。我手握缰绳,牵着一瘸一拐的吉普西慢慢往前走,那林荫大道显得漫无尽头,滴滴答答的雨水灌进我的衣领,把脊背渗得冰凉一片。
一到家,我累得连对威灵顿说声下午好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言不发地把马具扔给他就走,他愣愣地望着我。天知道,打前一天晚上以来,我除了水什么都不想喝,可是现在又冷又湿,我想不管喝点什么样的白兰地,倒是能暖暖身子。我走进餐厅,见约翰在里面,正在摆饭桌,他从餐橱给我拿杯子,这当儿,我发现桌子上摆了三个人的位子。
等他拿杯子回来,我指着问他:“干吗要摆三个位子?”
“给帕斯科小姐准备的。”他答道,“她一点钟就来了。今早你走后不久,太太就去她家拜访,回来时把帕斯科小姐带了回来,她要住在这儿。”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帕斯科小姐要住下?”
“是的,”他答道,“就是那个在星期天学校讲课的玛丽・帕斯科小姐,我们一直在忙着给她收拾那个粉红色的房间。这会儿她和夫人在闺室里。”
他继续摆放饭桌,我把杯子放在餐具柜上,无心再倒酒,而是径直上了楼。房间的桌子上有张便条,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瑞秋写的。我撕开条子,上面没有起笔,除了日期,就直截了当写道:
我邀请了玛丽・帕斯科来这里和我作伴。自昨晚后,我不能再和你独处,如果你愿意,饭前饭后你都可以来我们闺房。我得提醒你,不许无礼。
瑞秋
她不会是当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有多少次我们一起讥笑过帕斯科家的那些姑娘们,特别是那个叽叽喳喳的玛丽,永远都是一个活样本,总去那些不愿被人打扰的穷人家串门。这个玛丽,身材臃肿,长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简直是她母亲的翻版。肯定是开玩笑,瑞秋邀请她来只是开玩笑,只不过是吃顿饭,看看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我那张郁郁寡欢的脸——可纸条写得很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我从房间出来,站在门口,看见那粉红色房间的门敞开着,确凿无疑了。壁炉的火燃得正旺,椅子上摆着鞋子、晨衣,屋里四处是陌生人的刷子、书以及个人用品。和瑞秋套间相连的那扇门通常是锁着的,现在也大开着。我甚至能听得见那边闺房传来的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这简直是对我的惩罚,对我的羞辱。请玛丽・帕斯科过来插在我和瑞秋之间,那么正如瑞秋在条子上写的那样,我们不能再单独待在一起了。
我气愤之极,难以自抑,真想穿过走廊,步入闺房,一把揪住玛丽・帕斯科的肩膀,叫她打点行装赶快滚蛋,我可以叫威灵顿立刻赶车送她回家。我真想不通,瑞秋怎么敢以如此牵强的借口邀请玛丽上门,使我不能与她独处,从而令我忍受莫大的痛苦和羞辱?这么说我就非得要与玛丽・帕斯科一桌共餐,同室相处了?屋子的每个角落都会有她的影子了?无论是在书房、客厅,还是在院子里或者闺房里,我都将时时忍受女人之间无休止的闲谈吗?那本来只是星期天聚餐时才不得不习惯去忍受的。
我沿着走廊走过去——我没有换衣服,全身依然湿透着。我打开闺房门,瑞秋坐在椅子上,玛丽・帕斯科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两人在一起看那本配有意大利花园插图的大书。
“你回来了?”瑞秋说,“选择这样的天气骑马外出实在莫名其妙。我去教区的路上马车差点被刮倒。你看,我们有幸请玛丽来作客,她已经觉得无拘无束,我真高兴。”
玛丽・帕斯科发出一丝颤动的笑声。
“真是太意外了,艾什利先生,”她说,“你表姐来接我的时候,其他人简直妒忌得眼都红了。真不敢相信能到这里来。坐在这间闺房里真是太舒服太开心了,甚至比下面还要好。你表姐说你晚饭后习惯于来这里坐坐,你会玩牌吗?我特别着迷,如果你们不会,我可以教你们俩。”
“菲利普不大喜欢碰运气的游戏,他宁可坐着静静地抽烟,咱们俩一起玩吧。”
她的目光越过玛丽・帕斯科注视着我。不,这不是开玩笑。从她那冷峻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是深思熟虑后这样做的。
“我可以单独和你谈谈吗?”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看没那个必要,”她答道,“你可当着玛丽的面爱说什么说什么。”
牧师的女儿匆忙起身说:“噢,我不想打扰你们,我去我房间好了。”
“把门开着,玛丽,”瑞秋对她说,“这样我叫你的时候你能听见。”她两眼满含敌意地瞪着我。
“好的,艾什利夫人。”玛丽・帕斯科答应了一声。从我旁边擦身而过的时候瞟了我一眼,出去之后门半开着。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质问瑞秋。
“你很清楚,”她答道,“我条子上已写明了。”
“她要待多久?”
“我想让她待多久就待多久。”
“你和她待不了一天的,不仅会让我发疯,你自己也会发疯的。”
“你错了,”她说,“玛丽・帕斯科是个好姑娘,她不会妨碍别人。如果我不想和人说话,就不用跟她讲话,至少有她在房中,我有点安全感。而且,适逢时候。你在餐桌上的那种表现之后,不能再一如既往了,你教父离开前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待在这里已引起了一些闲话,你的结婚之说也将无济于事。我不知道你还对其他什么人说过没有,有玛丽・帕斯科在此,能阻止闲言碎语,我会很小心。”
我前一晚上的举动怎么会带来如此大的变化,这么严重的对抗呢?
“瑞秋,这件事一两句话是谈不清的,而且门还敞着,我求你吃过晚饭等玛丽・帕斯科睡觉后听我说,我们单独谈谈。”
“昨晚你那样威胁我,一次就够了,没什么要谈清楚的,你要么现在就走,要么留下来和玛丽・帕斯科玩牌。”她又低头看起了那本花园书。
我走出房间,无所适从。这就是对我的惩罚,对我前一晚上用手掐她脖子那短短一刻的惩罚。我当时马上就后悔不迭的举动,已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这就是报应。我心中升起一股怒火,随即又立刻转为沉重的绝望。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
没多久前,也就是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快乐无比。生日之夜的狂喜,以及所有相随的魅力,都因我的错误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才坐在玫瑰皇冠酒屋那冰凉的店堂里,我还似乎觉得,等过几周,她不愿做我妻子的心情会改变。如果不能马上结婚,就过一段时日;如果过一段时间还不行,那又何妨,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只要我们能像生日凌晨那般相爱。得由她决定,由她选择,不过她一定不会反对的吧?进家门的时候,我几乎是满怀希望和信心。然而现在却有了这个外人,这个第三者,我们之间依然不能消除误解。此时我站在自己房间里,听到她们的说话声由远而近来到楼梯口,接着是下楼时长裙的窸窣声。没想到时间已经不早,她们都整装去用餐了。我心里清楚,自己无法与她们共坐一桌,就让她们自己吃饭吧,反正我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全身冰凉而僵硬,大概是着凉了,最好就待在房里。我拉了铃,叫约翰去转达我的歉意,说不能下楼吃饭,要直接上床休息。正如我所担心的,我这样做引起了一些不安,只见斯考比上楼来,满脸忧虑地问:“不舒服吗?菲利普先生?要不要洗个芥子浴,喝杯热酒?大概是这种天气骑马外出的缘故。”
“没什么。谢谢你,斯考比,”我答道,“我只是有点累。”
“不吃饭了吗,菲利普先生?今晚有鹿肉,还有苹果馅饼,立刻就可以上,两位女士已在客厅了。”
“不用了,斯考比,我昨晚没睡好,睡一觉就好了。”
“那我去转告夫人,她会很担心的。”
至少待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能有机会单独见瑞秋。或许晚饭后她会上来询问我的情况。
于是我脱衣上了床。我肯定是着了凉,觉得被单冰冷一片,我赶紧把被单扔到一边,盖上毛毯。我感到全身僵硬麻木,头阵阵疼痛。一种陌生而反常的感觉。我躺在床上,静等她们用完晚餐,只听她们穿过门厅走进餐厅,一路不断说着话——好在我幸免于此——接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又回到客厅。
大概八点刚过,我听到她们上楼的声音,坐起来,披上外套。这会儿她大概会来了。尽管盖着厚重的毛毯,我依然感到很冷,全身上下从脚到脖子,到头都剧烈疼痛,像着了火一样。
我等着,她却没有来,她们定是回闺房了。我静听着钟敲响九点,又敲响十点、十一点。十一点一过,我就知道这晚她不会来看我了,想必是要继续惩罚我,对我不予理睬。
我下了床,来到过道边。她们已准备休息,因为我能听到玛丽・帕斯科在粉色卧室里的动静,不时听到她恼人的咳嗽声,清清嗓子的声音——这是她从她母亲那里继承的另一个习惯。
我穿过走廊来到瑞秋门前,抓住门把手拧了一下,门开不开,已经上了锁。我轻轻敲了敲,她没答应。于是我慢慢走回自己房间,上床躺着,感到冰冷彻骨。
记得第二天早上我穿衣起了床,但记不清是不是约翰进来问过话,也记不清吃没吃早饭,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那时脖子莫名其妙地动不了,头剧烈疼痛。我去了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既没写信,也没见什么人。大概正午时分,斯考比来找我,说女士们在等着用午餐,我说我不吃,他走近我,盯着我的脸。
“菲利普先生,你生病了,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说。
他抓起我的手一摸,便离开我办公室,匆匆穿过院子而去。
一会儿工夫,门又开了,瑞秋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玛丽・帕斯科和斯考比。她朝我走来。
“斯考比说你病了,”她对我说,“怎么回事?”
我两眼盯着她,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好像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的椅子上,而像是楼上我的房间里,全身冰凉躺在床上,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样。
“你什么时候送她回去?”我问,“我不会再伤害你,我保证。”
她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看了看我的眼睛后,便迅速转身对斯考比说:“快去把约翰叫来,你们俩把艾什利先生弄到床上去,让威灵顿立刻派马夫去请医生⋯⋯”
我只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眼里流露的神情,然后又看她身后玛丽・帕斯科那目瞪口呆、惊诧不已的目光,我觉得后者十分多余,简直愚蠢可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得四肢动弹不得,全身疼痛。
我又回到了床上,感觉到斯考比站在窗前,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房间顿时笼罩着我渴望的黑暗,好像黑暗能减轻那令人目眩的疼痛。我枕在枕头上,一动不能动,仿佛脖子上的肌肉都绷紧发硬了。我感到她抓着我的手,便又对她说:“我保证不再伤害你,送玛丽・帕斯科回家去。”
她说:“别再说话,静静躺着。”
房间里一阵低语声,以及房门打开、关上、又打开的声音,还有轻柔的脚步声来回移动。从楼梯口透进一束光亮,耳边一直是窃窃低语声,我突然一阵迷糊,觉得好像满屋子都是人,每个房间都有客人,房子小得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他们就一个挨一个地站在客厅里、书房里,瑞秋挥舞着双手又说又笑地在他们中间穿梭。我一个劲地重复着:“叫他们走。”
接着我便看到了吉伯特大夫那张戴着眼镜的圆脸,正俯视着我。这么说,他也在这群人中间,我小的时候,他来给我治过水痘,从那以后再没怎么见过他。
“你半夜去海里游泳了吗?”他问我,“那真是犯傻病。”他捋了捋胡子,朝我直摇头,似乎我还是个孩子。我闭上眼睛,躲开亮光。只听瑞秋对他说道:“我知道这种发烧常被误诊,在佛罗伦萨我见过很多孩子因此而丧命。先侵入脊椎,再伤害大脑。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想想办法⋯⋯”
他们走到一边,嘀嘀咕咕的谈话声又开始了。接着传来车道上马车远去的车轮声,后来,我听到床边有人的喘息声,于是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瑞秋走了,她坐车去波得敏,再转车去伦敦,她把玛丽・帕斯科留在屋里看护我。所有的仆人,包括斯考比、约翰,统统都离去了,只留下了玛丽・帕斯科。
于是我说:“请走开,我不需要人来陪。”
一只手伸过来摸我的额头,是玛丽・帕斯科的手。我摇头把它甩开,但她又悄悄放了回来,十分冰冷。我大声喊叫着要她离开,但那只手紧紧压住我的额头,像压着一块冰,完全变成一块冰压在我的额头上、脖子里,我就像一个囚犯被死死摁住,动弹不得。接着听到瑞秋在我耳边小声说:“亲爱的,静静躺着,这对你的头有好处,会一点一点慢慢好起来的。”
我想转个身,但动不了。难道她没去伦敦?
我嘴里说着:“别离开我,答应我别离开。”
她说:“我答应,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睁开眼睛,但看不见她,房里一片昏暗,房间像是变了形,显得很陌生,又长又窄像个禁闭室。床架很硬,像是铁做的。屏风后面的什么地方点着一支蜡烛,对面墙上的壁龛里有一尊圣母像,我大声喊:“瑞秋⋯⋯瑞秋⋯⋯”
我听到一阵脚步声跑动,随即门打开了,她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我在你身边。”我又闭上了眼睛。
我站在亚诺河边的桥上,发誓要毁灭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桥下,浑浊的河水翻滚着流过。瑞秋,一个乞讨女,两手空空朝我走来,她全身一丝不挂,只戴着那条珍珠项链。突然,她指了指河水,只见安布鲁斯正从桥下漂过,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顺着河水漂向远处,漂出视野。随后那条死狗缓慢沉重地漂了过来,狗爪直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