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时站在晏玦床前的是位真正不懂人情、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她必然会立即惊惶地叫醒他,使他从噩梦中脱身。
可此处站着的是江意。
听到晏玦口中溢出的话语,她的手一瞬间僵硬,半晌,才慢慢地收了回来,垂在自己的身侧。
她不知该不该叫醒他。
能让他梦魇缠身,这必然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痕。若是此刻叫醒了他,那便也无异于将他的伤口扯开,展示在自己的面前。
于晏玦或许无碍,但晏府的少主却必然不愿被人窥见这一幕。若是在不恰当的时机了解过深,他们间也便无法再回到从前。
但床上的男人还在微微挣动着身子,似乎下一刻便要坠入无边的梦魇之中。他的胸膛起伏得愈来愈急切,明明是秋日里,额上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眼睫轻颤,一只手顺着床沿滑落,无助地蜷缩了起来。
江意无措地抿了下唇,还是不再犹豫,上前伸出双手,握住了晏玦那只垂落在一旁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骨节分明,此时正徒劳地用着力,手背上青筋凸显,却被两只白皙干净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五根险些陷进皮肉里的手指被轻柔地掰开,安静而顺从地卧在她的掌心,分毫看不出其中蕴含的力量。
江意把他的手指一一捋平,确保他不会在梦魇中伤到自己,这才准备开口呼喊他的名字。只是张口之前,她的手指似乎碰到了什么不平整的东西。
她垂眸看去,却见男人的尾指上有一处凹凸不平的印记,平日里很不显眼。她有些疑惑地上手摸了摸,却也没觉出什么异样,只是那突起处上端的手指质感摸起来有些微硬。
“……晏玦?”
“喂,晏玦!”
“醒醒!”
男人猛地惊醒,意识还未回笼,便察觉到自己的左手正受制于人,被钳制在一个细腻温热的地方。
晏玦怔愣了瞬,习武之人的警觉还是迫使他下意识地左手使力,反制住了手上的东西。
“啊!”
意料之中的惊呼,却并非来自穷凶极恶的歹徒,而是一个娇气的小姑娘。晏玦本就不清晰的意识此刻更是乱成一团,他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便见床榻前小公主正凶狠地瞪着他,只是眼眸中还蕴着几分盈盈的水光,看上去十分没有杀伤力。
只是这威力如何倒也分人。晏玦一惊,眸光下意识地顺着小公主的动作看向了自己的手。却见此刻他的左掌还牢牢攥着江意的两只小手,微微挣动间,还能看到那双白净小手上的红痕。
他的耳畔一时全是嗡嗡作响,连带着先前梦魇中似是而非的痛苦与悔恨,将他的思绪搅得天翻地覆。
江意见他呆若木鸡,便忍不住蹙起了眉,微微使力,往回收了收自己还被钳制着的手。晏玦察觉到这股力道,登时忙不迭地放手,有些尴尬地将手收回,轻咳了声,道:“抱……抱歉,没弄伤你吧?”
江意垂眸揉了揉自己有些疼的小手,摇了摇头。
晏玦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从床上坐起,拍了拍自己的前额,回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旁的江意则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我是来叫你起床的。既然无事,我便先下去了。”
晏玦颔首,对她道了声谢。小公主轻“嗯”了声,又瞧了他一眼,见他毫无反应,便沉默地转过身去,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沿着客栈的楼梯走下,方才开门的那伙计见了她,才算终于松了口气,上前殷勤问道:“客官,用些早点吗?”
江意点了点头,那伙计便高兴地应了声,跑到后厨去吩咐了。她则独自找了个位置坐下,端起客栈备好的热茶,垂下眸轻啜了两口。
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包括此时楼上的晏玦。
男人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冷静了几分,面色便凝重了起来。
这些年,他已不大会做梦。但昨夜,他却很清晰地梦见,爹娘在火中活活烧死的那日。
那日天朗气清,纤云不染。记忆中也并非火光冲天,而是漫天的桃花飞舞,宛若红霞。
那只是寻常的一日。
“阿姊,这是什么呀?”
他听到自己这么问。刚找到他的阿姊连忙把他扯出屋去,站在院里点着他的脑袋数落他:“小混蛋!告诉你过多少次,那个屋子绝对不能进!”
“那是你娘亲千辛万苦织了大半年的云雁穹光衣,是要上贡给晏氏的大人的。若是弄坏了,便是把你卖给翟疯子都赔不起!”
是了。那时,祠堂树下的翟疯子便是小孩子们最害怕的人了。阿姊如愿看到他小脸上害怕的神情,这才出言安慰道:“好了好了,马上就到了你去少主阁侍读的时辰了,到时候谁也卖不掉你。”
提起少主阁,少女鲜活的面容上便露出了几分希冀。她用力地拍了小少年一巴掌,勉励道:“珏少主赏识你,是咱们云氏祖祖辈辈修来的福分。”
“若是哪日少主愿意赐你晏姓,到时候阿姊认你当哥哥都行!”
他弯了弯唇角,却无法改变小少年脸上同样希冀的神情。
那是云氏族人千百年来共有的崇敬,无可撼动。
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云氏族地。爹娘和阿姊都把他送出了家门,看着他上了晏府派来的马车。
家门前的桃树被风眷顾,簌簌地飘落了一地的桃花。
少年没有回头,因为他以为自己正向着的,是全族的骄傲。
晏玦却慢他一步,回过头来,看着眼前十年未变的村落。
不会再变了。爹,娘,阿姊,甚至是翟疯子。
他们全都安眠在桃树之下。
八年前,晏氏的少主为他们立了无名碑,将遍地的骸骨埋葬在这里。
少年无知却从容,他坐着晏府的马车到了少主阁前。门前侍立的下人却告诉他,今日少主疲乏,不便见客,请他自去藏书阁。
总府的藏书阁汇集了天下万物,那亦是少年格外向往的地方。他便欢天喜地地来到藏书阁,偶然间看到了一朵干瘪的桃花。
桃花是云氏的祥瑞。晏玦拿下了那朵干花,却没能阻止少年的手顺着指引抚上了那本书。
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本书精彩极了。少年沉浸其中,竟不知人间岁月几何。
他的手指轻捻,翻到了书的下一页。晏玦跟着垂眸看去,那上面正写着——
“五指云,千面手。”
“以云为引,可更人面。”
少年的左手尾指此刻正搭在书页上。上面是一枚黑色的印记,像是天边的流云。
晏玦拢在袖中的五指微蜷,尾指上却干干净净,一丝印记也无。
那是他们不同的地方。
少年独自沉思了片刻,便轻轻地合上了书,走出藏书阁,踏上了回家的路。
晏玦没有去,那段灰寂绝望的过往他已回味过太多次。他只是站在那里,将先前少年收起的书摊开,书页上有着极淡的折痕。
的确不起眼,却足以使少年在无意中翻开这一页。
好巧。
他还记得那日,云氏族地变为火后的焦墟。少年流着泪求到了晏府家主的座前,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名为晏回。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少年人的剖白,肯定他的价值,愿意为他提供安稳的庇护。
于是少年便安下心来,认他为义父,说起了自己今日在藏书阁中的见闻,庆幸自己的好运。
独自苟活,能为族人报仇雪恨;恰好得见千面手的记载,使他能有资格与这人交易。
男人便带着笑意与怜悯拍了拍他有些瘦弱的臂膀,对他言道:
是啊,好巧。
晏玦揉了揉眉心,从愈发纷杂的思绪中脱身,拿过放在一旁的太阿,给鱼凉晏府的人去了条传音。
不多时,那侧便传来了齐瑾还带着些慵懒的嗓音:“大清早的,何事?”
晏玦搭在太阿上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剑柄,沉声问道:“托你查的事……如何了?”
另一侧的齐瑾还在看书。她显然很不耐烦这种还要托人传达的交流方式,瞥了眼一旁轻按着她喉间的晏氏宫人,言简意赅道:“如你先前所想,总与他父子脱不开干系。具体是谁倒还不清楚。”
晏玦闻言眸光微闪,顿了顿,才道:“知道了,多谢。”
沈季为她奉了盏茶,齐瑾便借着他的手啜了两口,心情倒是好了些,又道:“左右也快到你爹娘祭日了吧。不如到时自己去再瞧一眼,总比外人来得熟悉。”
那一头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沉默。齐瑾也不在意,只轻抬了下手,那晏氏宫人便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躬身告退。
沈季又适时递上帕子,她便拭了拭唇,叹道:“可怜人。”
她这话并不是说给谁听的,沈季便如同聋了一般,接过她随手扔来的帕子,静默地转身出屋。
晏玦并不在这里。否则他便能看到,此时齐瑾面上似悲悯似嘲弄的神情。
便如那日的晏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