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崔幼澜毫不留情面的呵责,徐述寒的面色也旋即沉了下来,但他还是一动不动。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冷冷地看着崔幼澜,可惜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甚至连她的眼神落在何处都无法捕捉到,只能凭空抓住虚无的一点,假做对视,以壮自己的声势。
崔幼澜自然不会乖乖回答,她自认为已经同面前的人再无什么话好说,只是牵了牵唇角,道:“与你无关。”
凝碧因最近被崔幼澜派出去盯着徐述寒,所以是略见过徐述寒几面的,此时心里不免已经有所猜想,但也不便说话,只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崔幼澜的衣袖,而裁冰不比凝碧素来在外行走见识多,虽见着徐述寒有些面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直怕得小声对崔幼澜道:“娘子,我们快点回去吧!”
“你们拿着的是什么药?”徐述寒又问,目光终于从那层轻纱上的某一处,转移到了裁冰手上。
裁冰手上所拿的正是那大夫开出来的几贴药。
“姓徐的,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你纠缠,你让开。”崔幼澜的指甲轻轻掐了一下自己的指腹,“若我未能按时回家,我祖母定然要派人来寻我的。”
两人见面便开始针锋相对,徐述寒的嘴上自然也不饶人,马上便冷笑道:“你祖母来找你,与我何干?”
不等崔幼澜再说话,他又道:“你不肯说也无妨,我一会儿便进去问,只要钱给足了,总能问出来的。”
这回徐述寒说完,倒是往旁边让了让,大有放崔幼澜离开的意思。
此时大街上人来人往,崔幼澜也不想继续站在这里,她带着裁冰和凝碧往前走到一处稍稍背人僻静处,果然见到徐述寒又向她们走过来。
裁冰已经怕得不行,这会儿不仅是凝碧早就已经猜到了,便是她也联想到了,也想起了徐述寒是那日崔清月不见时出现的男子,于是只被凝碧拉着又往后退了几步,把地方给他们空出来。
“你到底买了什么东西?”徐述寒又逼问道。
崔幼澜眼见确实是躲不过,只要出来便会被他找到,便道:“落胎药。”
虽在意料之中,徐述寒的心还是直直往下沉下去,他急于开口,牙齿便重重咬了住了舌边,顿时沁出血腥味:“你就这么不想再要他?”
“我那日早就说了,这样做对我对他都好,”崔幼澜揭开帷帽上的薄纱,目光沉静,“只不过上次没有成功,如今才一个月,我要早做决断。”
“打胎会死人的。”徐述寒向她走近一步,可同时崔幼澜也后退一步,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点都不想亲近。
她闻言便笑了一下:“我自然知晓,也不过是赌一把自己的运气没有那么差——还是说你笃定我一定会死,那恐怕就要让你失望了,我肯定会活得好好的。”
最后一句话,崔幼澜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非要这样说话吗?”徐述寒只觉说也说不得,动也动不得,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她面前都是徒劳的,竟是从未如此无力过,“我们何曾到了这种地步?”
崔幼澜的眸子一垂,但很快便又抬起,目光直直地看向他:“我们到了哪种地步,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就算不是他推她下水,可是这么多年的本就不多的夫妻情分早就被磨得一点都不剩了,或许说不多都是她的妄想,他们之间夫妻情分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徐述寒果然沉默了。
崔幼澜道:“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今日我也已经再次和你说清楚了,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要出现在我家附近,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好,不需要你。”
说罢,她转身向着后面的裁冰和凝碧招了招手,两个婢子会意,连忙跑了上来,一左一右伴在崔幼澜身边,护着她赶紧离开。
裁冰手上还紧紧拿着那几包药,路过徐述寒身边时,更是下意识往怀里揣进去,徐述寒回头看了一眼,手指微微抬了抬,有一瞬竟想从裁冰手里把药抢过来,然而终究没有动手。
她的心意已然这么坚决,就算抢了这一次,也依旧有下一次,他拦不住的,而他若是直接不管不顾向崔家坦白此事,万一俞氏像上辈子一样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崔幼澜会更恨他,他也不会去拿俞氏的性命开玩笑。
似乎只能这样了。
徐述寒闭了闭眼,也只是有那么一刻的挫败与气馁。
崔幼澜如今变得这样不讲道理,他理解她心里有怨,可那也不是她消极的理由,总有一日,他肯定要把她再弄到身边好好说一说,她别想就这么轻易把他打发了。
她最好只是嘴硬,孩子如果真的没了,他不会和她善罢甘休。
***
崔幼澜一路直奔自家的马车,等进去之后才悄悄舒了一口气,而再看身边的裁冰,已经抖得不行了。
凝碧一双手冰冷,却仍是过来握住崔幼澜的手,小声问:“娘子,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自己亲近的婢子们,崔幼澜也从没想隐瞒过,如今已经确认有了身孕,便直接一五一十地向她们说了出来,又道:“回去之后,你们再悄悄和倚翠剪雪说,除此之外便守口如瓶。”
“可是这……瞒不过的呀!”裁冰快要哭出来了,她一向稳重,若不是逼到绝境,万不会如此慌张,“娘子还要入宫,就算不入宫,这样的事……方才徐家郎君既然有意,娘子何不干脆应了他?”
“我和他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崔幼澜无法说出前世,又继续说道,“等时机差不多,我会向祖母坦白,到时只说不知那日宫中之人是谁便可。”
无论她在盛都还是在宜州,俞氏都是免不了要知道这件事的,区别就是徐述寒这个人存不存在罢了,崔幼澜还是那句话,既然俞氏要知道,若是由着别人传到她耳朵里,还不如她自己去向俞氏说。
否则她也不会立即决定跟着俞氏回宜州来。
凝碧犹豫道:“老夫人治家严谨,恐怕……娘子,哪有高门贵女未婚有孕的呢?你若还要撇开徐郎君,又去生下孩子,简直是闻所未闻,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
崔幼澜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一点都不害怕,或者说早就过了害怕的时候了,上辈子的她确实是很害怕的,但到最后也无非就是那样,害怕到最后也没有什么用,不过是多了一个夫君,日子还是那样糟糕。
昨夜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来来回回把事情想透彻了。
前世她想放弃这个孩子,若无母亲阻拦怕是也得手了,可如今已然和他见过面也养过他,那七年里几乎是耗尽了全部心血,已经是割舍不下了。
从嫁给徐述寒开始,她的人生里便仿佛都是灰暗的,也只有平哥儿和茵姐儿是熹微的一点亮色,既然如此,倒不如她自己带着平哥儿过下去。
这个选择或许令人难以理解,但她自己却喜欢,都是重新活一次的人了,当然是自己喜欢就好,至于那些困难,总有解决的办法的,总好过去走前世的老路。
她要平哥儿这辈子健健康康的,他们母子安稳平顺地过下去。
回到崔宅,凝碧已经平复好心情,裁冰还是面色灰白,崔幼澜便让她悄悄拿着药先回去休息,自己和凝碧慢慢往竹风阁走。
春末夏初,时近中午的日头已经有些毒辣,金灿灿在地上铺了一层,泛起热气。
崔幼澜挑着阴凉的地方走,只觉这宅子实在空旷,如今春夏之季尚且如此,还不知冬日里要怎样萧条。
走到一处游廊拐角,崔幼澜正看从花窗里斜出来一枝梨花,不防却迎上一人,双方皆是一惊,连忙避开。
崔幼澜只略瞥了一眼,就大约猜出了眼前年轻男子的身份。
身着锦衣华服,又并非是崔氏族人,除了昭王还会是谁?
她立刻想行礼,昭王却将手一抬:“不必如此,只是不知面前这位是崔家六娘子还是七娘子,也是本王今日不小心冲撞了。”
崔幼澜起身,这才抬眼去打量对方,只见昭王虽不比徐述寒那般风姿昳丽,却也金相玉质,只不过略显清瘦了些,人也有些苍白。
她略一颔首,不慌不忙道:“回殿下的话,我是崔家七娘。”
她心里倒也直犯嘀咕,明明记着如今昭王住在府上,便特意绕开了他住的地方,没想到还是遇上了,好在没有失礼。
若不是在府上请大夫实在是不方便,倒还真的不应该出这个门的。
听见她说自己是崔家七娘,昭王略略一颔首,又再次说道:“七娘子,本王唐突了。”
崔幼澜自然也不想遇到他,但毕竟面前的人是昭王,她也没有被养得那么小家子气,忙笑道:“殿下不必挂怀,您此番落榻崔家,该是我们好好招待您才是,又谈何唐突呢,实在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也不知昭王有没有听出她的客套话,便听他正色道:“说来也巧,我途径宜州才知道老夫人也在此处,皇后娘娘在我幼时对我有抚养之恩,我视她为母亲,这次来也是想探望老夫人,没想到反而打扰了府上。”
“殿下住得舒服才是,祖母见到殿下能来,心里也高兴。”崔幼澜淡淡地笑了笑,恰到好处,“姐姐还在等我,殿下,容我先告退了。”
昭王点点头,看着崔幼澜从他面前走过,脚步有些快,却不显匆忙慌张,反而轻盈盈像一只鸟儿,很快便在转角处不见了背影。
昭王在原地停留,头微微仰起,仿佛在看远处房屋檐角上的浮云。
在宫里出了那样的事,这崔家七娘子真是沉得住气,若不是他发现了端倪才暗暗追查过来,任谁都不会看出崔幼澜已经被人玷污了清白。
她到底知不知道此事是谁暗中谋划,还是说……是她为了不入宫而故意设局?
昭王很快就否定了自己这个猜测,除非皇后帮助,否则崔幼澜还没有这个本事在宫里设局,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况且一旦徐述寒翻脸不认人,此举无异于将自己推入深渊,没有哪个女子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他苍白的唇微微抿了抿,崔幼澜是崔家最看重的女儿,也是最有可能入宫的人选,一直深受皇后疼爱,看来这宫里宫外,甚至更有可能是崔家内部,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且要再看看,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