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细雪,随着凛冽的北风一道,纷纷扬扬从天上散落下来,轻飘飘落在每一处,远远望去便如同蒙了一层轻纱一般,渐渐雪势转大,沉沉的天色便愈发寂寥起来。
此刻,崔幼澜正懒洋洋地靠坐在软塌上,眼睛盯着榻边烧得正旺的炭盆出神,俄而她又侧了侧身子,身上搭着的白狐皮毯子便要滑落下来,被她立刻用手拢住。
一旁侍立着的婢子拂冬见状便连忙上前为她抚好毯子,一边掖着边角,一边斟酌着说道:“娘子,一会儿大夫人那里开了宴,咱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她说完还不忘悄悄觑了崔幼澜一眼,然而只见她神情淡然,并未有多少变化,一张鹅蛋脸白皙细腻,比之外头的冰雪也不遑多让,明明只施了淡淡的脂粉,却娇艳如春日的鲜花着锦,多一分便艳俗,少一分便寡淡,眉眼口鼻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风流婉转,更如海棠睡去。
拂冬暗自在心里摇头,可惜这样的绝色,却生生耽误在了这郑国公府中。
崔幼澜自然发现了拂冬的打量,不过她也不甚在乎,兀自思索了一阵,才淡淡开口道:“最近天冷,平哥儿身子也不好,我要照顾他,便不去了。”
平哥儿是崔幼澜的儿子,今年已有七岁,因着当初早产所以从落地开始便病怏怏的,磕磕绊绊才养到了这么大,光是他一个,便耗去了崔幼澜大半的心力。
这个理由听起来倒也是情有可原,可偏偏崔幼澜为人要强又处事稳妥,家中的大宴小宴几乎不曾落下过,更是经常帮忙操持准备,便更显出今日的不同来。
崔幼澜不是没想过去走个过场,可她实在是撑不住了。
今日郑国公府女眷开了宴席,虽然排场不大,也只请了一个外人,可这外人却是她的夫君徐述寒,不远万里从别处带过来的旧识沈雪音。
说是旧识倒也不甚准确,当初若是没有崔幼澜横插一脚,今日沈雪音才是坐在这里的人,徐述寒名正言顺的妻子。
如今沈雪音已寡居几年,又在婆家被磋磨苛待,徐述寒便出面将她带了回来。
想到这里,崔幼澜心里又是被针不断扎着一般的难受,也不很疼,只是难受,她轻轻揉了揉额角,尽力不使自己再去想。
拂冬得了她的吩咐便出门去往外边儿递话,没成想才走了没一会儿工夫,竟又匆匆忙忙回进来,对崔幼澜道:“郎君来了!”
闻言,崔幼澜只是直了直身子,很快又躺回到榻上去,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旋即连那眼帘也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在她近乎白到透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拂冬话音才刚落,徐述寒便走了进来,外头的雪大抵是下得大了,他过来一路上又走得快,身上便沾染了些雪粒,加之还有湿寒之气,一走到崔幼澜身边,她便蹙起了眉心。
徐述寒自然察觉到,不动声色地往炭盆便站了站,又轻轻拂去肩上的雪粒,也不说要更衣,只将崔幼澜旁边伺候的人都屏退了下去。
一时里头便只剩他们两个人,崔幼澜竟觉得有些憋闷。
她不先开口说话,大概是被徐述寒身上的寒气所侵,忍不住掩唇咳了一声。
徐述寒仍站在那里,并不靠近,更不在她的塌边坐下,不似寻常夫妻那般亲近,半晌后才说道:“拂冬说夜里母亲那里的小宴,你不去了。”
“是,”崔幼澜早就料到他要这么说,不假思索地立刻承认了,“我不想去。”
甚至懒得再拿方才那个借口去敷衍徐述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抬头去看他,看见徐述寒那张神清骨秀的俊美脸庞上,终是有了一丝松动。
仿佛捉弄人的玩笑得逞一般,崔幼澜方才还闷得慌的心口,竟是稍稍好受了些。
受用到她抿起唇笑了起来。
徐述寒也看见了她脸上的笑意。
他默了片刻,将自己的心神收敛住,又恢复往日那样的波澜不惊,才道:“随你。”
说完便抬脚朝外面走去,崔幼澜盯着他的背影看,不防他又转过身来,她也不躲避,两个人的目光直直对上。
“还有什么事吗?”这次是崔幼澜先开口问道。
徐述寒又往她这里走了几步,停住后道:“这次我是因公差才去的那里,雪音过得不好,我对她有愧,便将她带了回来,今日母亲那里摆宴也是我的意思,让她住在这里不至于太拘束。”
崔幼澜不由地坐直了身子,她以为她这段时日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事,终归不至于在徐述寒提起时过于失态,没想到她还是没能把持住。
原本身上搭着的那张白狐皮毯子也掉了下去,这回她已然忘了去捡,直到毯子落在炭盆边上,很快被燎出了一个洞,徐述寒拾起已是来不及。
这张白狐皮还是去岁皇后赏下来的,今年入冬格外寒冷,才翻出来第一次用,没想到便被烧坏了。
崔幼澜的心头划过一丝惋惜,嘴上已道:“她在盛都不是没有娘家,来郑国公府又算什么呢?”
“她出嫁前早已父母双亡,当时又是那样的情况,才被叔父们随便嫁人,再回沈家又如何还有容身之地?”徐述寒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不过是再打发她一次。”
崔幼澜笑了笑,重新靠回榻上的引枕上去。
她没有再问徐述寒接下来打算如何,话已经到了这里,不必再让自己难堪。
她在盛都早已是个笑话,如今沈雪音回来,不过是让她身上再多添一点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眼前的徐述寒一身玉色松鹤纹圆领袍,宽袍广袖,更显得他风姿出众,实在是轩然霞举。
他早就全然不似她一般了。
崔幼澜暗恨顿起,却也只能咬紧了一口银牙。
成亲七年,他到底把她当做什么呢?
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人被凑到一块儿做起了夫妻,她知道他心中有怨,可她又何尝不是?
这世上盲婚哑嫁的不少,天长日久也能慢慢过下去,可偏偏徐述寒不是。
七年了,她一直想尽力抹去从前那些不堪,与他做一对寻常夫妻,努力地做着这盛都里每一位夫人该做好的事。
她挑不出错,可徐述寒却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仿佛不在乎她的任何事。
若是在乎哪怕半分,也不会将沈雪音直接接回来。
见她久久不说话,徐述寒便道:“这阵子时气不好,听说平哥儿又病了,我去看看他。”
崔幼澜还是没有声响,徐述寒也不是非要她毕恭毕敬给一个回应的,只自顾自说完自己想说的,便往外面出去了。
留下崔幼澜呆坐着,不知何时婢子们都已三三两两进来了,拂冬见那张白狐皮毯子已经被烧出一个焦黑的点,也不能再用了,连忙给崔幼澜换了新的被褥。
天色渐渐暗下来,崔幼澜既不去赴宴,外间便开始摆饭了。
崔幼澜伸了个懒腰,走到外间,看着仆婢们一道一道地往桌上摆着饭菜,她便先去看了平哥儿,这会儿徐述寒早就已经离开了,平哥儿还在那里睡着,一张小脸尖瘦又苍白,裹在厚重的被褥里面,让人见了心便揪成一团,钝钝的疼。
她在平哥儿床边坐下,也不忍心叫醒他起来用饭吃药,只是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细细软软的额发,许久后才又回去,也没什么心思用饭,喝了半碗香蕈野鸡汤便停了筷子。
“让小厨房把野鸡汤留下温着,平哥儿醒来可以用一些,茵姐儿也不知有没有吃饱,回来或许也要用的。”崔幼澜吩咐道。
茵姐儿是徐述寒庶弟的女儿,在襁褓之中便没了父母,徐述寒怜她孤弱无依,便把她抱过来养在自己这里,她比平哥儿没小几个月,如今也有六岁了,崔幼澜自己没有女儿,一直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养着,今夜也被抱了过去赴宴。
此时崔幼澜又见外头雪落得更大了,于是愈发有些担心被抱出去的茵姐儿,着了风寒或是跌一跤可不是好玩的,本该是茵姐儿随着她一块儿去的,她却避开了。
崔幼澜左思右想到底不放心,便让拂冬拿了斗篷披上,打算自己去将茵姐儿接回来。
快走到大夫人的梧霜院时,崔幼澜才又想起自己今日本是想避开她们的,若是接茵姐儿去,便少不得又要见上一面了。
她停了脚步,想了想便对拂冬道:“你去把茵姐儿接过来,她们那里大概不会这么早结束,不过你不用管,只把茵姐儿接走便是,她小孩子家坐又坐不久,眼下雪大天冷,晚了出来恐怕更不好走,大夫人若是问了,你便把我说的这话说给她听,我在前面过了月洞门的小花园等你们。”
拂冬应下,便继续往梧霜院去了,崔幼澜则是穿过前边月洞门,这里说是个小花园,实则倒也不小,入眼反而天地开阔,嶙峋的假山石错落有致,更从府外引一汪活水进来,积成了一个池塘,夏日时有荷叶荷花,如今早已枯萎,整个池塘空荡荡又黑漆漆一片,雪片落在池面也只剩死寂。
崔幼澜本也不想过去,只是这几日心口有郁结之气未舒,走到这里吸了几口气,倒是顿觉神清气爽起来,便不由又往池塘边过去。
她不会水更怕水,雪天又湿滑,所以走了几步也并不敢靠得太近了。
绕过池塘往前便又是一条幽长的游廊,虽然国公府的仆人们早就挂上了灯笼,但夜里望之还是令人心生恐惧,仿佛一头野兽张开了口,崔幼澜只望了几眼便不敢再看,于是收回了目光,连带着身子也转了过来。
身后左侧不远处又是一块造型迥异的假山石,边上栽着一丛紫竹,崔幼澜原是无意往那处看了看,却见假山石旁有一角玉色衣袍一闪而过。
崔幼澜还来不及想什么,心头便已微动,她又疑心是自己黑灯瞎火的看错了,便又往那处走了几步,还在那里立了一会儿,也没再见有人出来或是有什么响动。
她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最后只道是自己眼花,又觉可笑,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往回走,才觉脚下泥泞湿滑,原来方才不知不觉中已然走到了池塘边上。
崔幼澜顿时后怕,连忙便要走回到岸边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去,不想斜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往她肩上重重一击,崔幼澜踉跄两步,还没等她站稳,方才击她肩膀的力道又朝她的腰部袭来,崔幼澜这才感觉到是一双手。
接着她便被这双手彻底推入了池塘中。
池水寒冷刺骨,在落入水中的刹那,崔幼澜抬头只见天上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朝自己扑面掉下来。
她身上穿着厚重的冬衣,还披了斗篷,甫一落水顷刻间便吸饱了池水,如水鬼一般将她直直往水下拉去,让她连回头去看推自己下水的人都来不及。
口鼻中已经有冰冷的池水不断涌进来,崔幼澜呛了几声,便彻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很快窒息的感觉朝崔幼澜袭来,她将双手无助地往旁边抓着,可惜并无任何依凭,有的只有不断从她手里泄走又滑进来的池水,什么都握不住。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她从未设想过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可也没料到死亡竟然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令她什么准备都没有。
弥留之际,崔幼澜想起方才在假山石边看到的玉色衣角,恨意如同此刻裹挟着她的池水一般,将她整个人淹没。
这些年,她时常有一种被人暗中窥探的感觉,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直到今日,她还觉得可能是看错了,原来……
原来竟是他吗?
不过也难怪,如今沈雪音回来,他自然更加迫不及待。
若真的是他,她的冤仇又要去与谁讨要呢?她又算什么?
疼痛从心肺处往四肢百骸蔓延,饶是她千般万般不甘心,最终也只能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