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这天清晨,黄海在一阵喧闹中惊醒。一个严重的情况发生了,他们在北清中学占领的四层的主教学楼被黑压压一片人包围了。他蹬上裤子,裹上军大衣爬了起来。站到窗前往下一望,密密匝匝的人群高喊着“砸碎北清中学联动黑窝”的口号,有些学生手里还拿着棍棒和石头。楼里的人都起来了,田小黎及一拨人聚到黄海身边问怎么办。黄海问:“几个大门都锁上了吗?”人们回答:“都锁上了。”黄海便领着人跑下楼看了看。这座楼有一道朝南的正门,宽宽大大地开在楼的中间,面对着楼前面的小操场,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道边门,连接它们的是一条横贯的长廊,走廊两边是一个个教室。现在,两道边门已经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外面骚乱的人群。正门由三扇对开的大木门组成,现在,也都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了,隔着门上的玻璃,更能看见外面人群的涌动。

    黄海挥了挥手,指挥道:“用桌椅、板凳把几道门都堵起来。”在楼里居住的一二百个北清中学红卫兵从一层楼教室里搬出了课桌椅子,堆积在正面大门与两侧边门上,堵了一个错综交叉。随后,他们想到这些人可能还会打破一层楼教室的玻璃窗冲进来,便迅速退到二楼,用二楼的课桌、椅子将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堵塞起来。黄海领着人站在二层楼中间的教室窗口,看着楼下成群的人。田小黎指着楼下说道:“这好多是外校的。”黄海眯着眼早已看清了形势。在大片外校学生的后面站着一群北清中学的学生,里面不动声色地站着宋发。今天这一大片人就是他召集来的。

    自从8月下旬在北清大学那场关于对联的辩论后,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北清中学红卫兵一多半都跟着黄海跑了。他们在他的带领下,甩掉了卢小龙,和许多学校的红卫兵联合成立了纠察队,管制文化大革命的秩序。他们反对打倒老干部,并且把反对的矛头越来越公开地指向中央文革。后来,他们便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几乎全部由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子弟组成,成为一支在北京街头横冲直撞的力量。黄海领人占领了北清中学的这座主教学楼,成为他们的宿营地和指挥部,他们以北清中学红卫兵自居,成为北清中学最有势的力量。卢小龙则发表了声明,散布到全市。声明说:鉴于一些人打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旗号做了很多不符合北清中学红卫兵成立初衷的事情,所以他宣布,重新成立北清中学东方红红卫兵兵团,简称东方红兵团,以示与原来的北清中学红卫兵区别。

    接着,宋发又带着一拨人另行成立了北清中学井岗山公社。宋发所依据的核心力量是几个贫下中农子弟,然而,他很机智地举起了卢小龙曾经举起的反对对联、反对“血统论”的旗帜,吸引了一大批出身不是红五类的子弟,组成了一个造反组织。

    现在,北清中学是三国鼎立。用有些人的说法,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是极左派,卢小龙的东方红兵团是温和派,这两派都是跟着中央文革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黄海的这部分人便被称为右派,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原来红卫兵中的人马,又被称为老红卫兵。

    在北清中学,老红卫兵与井岗山公社及东方红兵团的矛盾越来越尖锐,特别是与井岗山公社,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一看到宋发目光阴沉地领着一群非红五类子弟跑到大街上去贴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标语,黄海心中就冒出百分之百的阶级仇恨。他带领老红卫兵们毫不客气地将学校里原有的油印机、高音喇叭、扩音器、麦克风以及成堆的大字报纸、成箱的墨汁洗劫一空,搬到主教学楼内。他们成立了北清中学红卫兵广播电台,声音笼罩了全校。他们随时从学校出发,与各校的“联动”在一起行动,扬眉吐气了一番。随即,各种镇压也落到了他们头上。全市已经有相当一些“联动”成员被公安部抓了起来。他们昨天还疯狂地骑着车喊着口号在几个大学游行示威,晚上回到北清中学时余怒未息,就把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总部抄了。井岗山公社总部设在学校的阅览室里,他们将那里的门窗玻璃捣了个稀巴烂,并将大字报纸、墨汁和油印机洗劫一空。宋发领着人逃出学校,没想到,今天早晨就请来了上千人的救兵,来了一个反包围。

    田小黎在一旁撸着袖子说:“跟他们拼了。”黄海盯着楼下的人群,既有拼的仇恨,也有一丝胆怯。楼下那片气势汹汹的学生大多来自铁路学校、建工学校、钢铁技校等中专学校,这些工人子弟远比职员子弟、高知子弟玩命得多。自己手下的这拨干部子弟真的论起打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敌众我寡。他觉出自己的心跳,嘴上却说:“和他们拼。”

    周围的簇拥者们开始又蹬又踹拆桌椅板凳,准备武器。楼下的人振臂高呼了一阵“打倒反革命联动分子”的口号,一片黑压压的杀气蒸了上来,这确实让他们感到有些恐怖。一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仰着脸冲他们喊话道:“限你们五分钟之内下来投降,要不我们就攻楼了,一个都不轻饶你们。”接着,又有人领着人群高呼起“打倒联动”的口号。黄海咬着牙像黑豹一样俯瞰着下面,到了这种时候,他只能豁出去了。

    正在这时,人群后面有了一点骚动。从学校办公室方向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卢小龙。卢小龙走到宋发旁边说着什么,宋发蹙着黑眉、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卢小龙拉着宋发穿过人群,来到刚才喊话的那个外校学生身边,三个人又说着什么,卢小龙的样子很认真。卢小龙似乎把他们说服了,便走到楼前,仰着脸用双手做喇叭筒,目视黄海说道:“你们撤下来吧。”黄海眯着眼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这时居中调停做好人,又想扮演一个学生领袖的角色,让他非但不感激,反添仇视。卢小龙又接着说:“黄海,撤下来吧。你们先撤走,再让他们也撤,其余的事慢慢再商量。”黄海一动不动。卢小龙又往前走了两步,上到大门前的台阶上,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人群与自己的距离,用比较亲近的语气说道:“你还是下决心撤下来吧,真打起来,你占不了便宜。”“不占就不占。”黄海说。

    卢小龙又说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黄海被这两句带着哥们儿气的实在话安抚了自尊心,他说:“让他们让条路。”卢小龙说:“那可以。不过,楼里的东西一样不能带走。”黄海说:“我们个人的东西也不让带吗?”卢小龙说:“那当然可以。”

    卢小龙回过身去,与宋发及那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商量了一番,便有一些人张罗着在大门前让开了一条几米宽的路。黄海阴着脸俯瞰了好一会儿,将一根板凳腿摔在地上,说了一声:“撤!”呼噜呼噜,一二百号人拆除了堵在一二楼间的课桌板凳,下到一楼。又拆除了堵在一楼正门口的桌椅板凳,将几扇大门都打开,然后,从走廊里推上自行车,前后跟着出了大门。黄海走在最前头,卢小龙上来想说什么,无非是想再落个人情,黄海理都没理他。当他们在两边人群的相夹下走过时,像是战败投降的队伍。

    队伍刚走到一半,两边人群中就又有人领着高呼起“打倒反革命联动”的口号来,接着,因为一个小小的磨擦,人群中有人抬起腿踢了黄海一脚,黄海瞪起眼骂了一声“你他妈的混蛋”,人群中就有更多的人挤上来,对黄海拳打脚踢。一时间阵势大乱。听见卢小龙等人大声喊着维持秩序,然而,磨擦一旦产生,一时就很难平息下来。推着自行车撤退的队伍在挨打中不可能不反抗,而任何反抗必将引来更大规模的攻打;结果,协议好的撤退变成一场夹道殴打。在殴打中,宋发请来的几个中专学校的造反派学生将压抑许久的对这些穿着军装耀武扬威的老红卫兵的仇恨充分发泄了出来,拳脚、棍棒、石头构成一场围歼。卢小龙等人拼死劝阻都显得无济于事,黄海领着这群人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地逃窜了。

    受伤的队伍成了真正的哀兵。一个初中男生被打断了两根肋骨,送进了黄村医院。还有一个高中女生被打得头皮开裂翻着血肉,也被送到黄村医院缝了十几针。黄海有点发疯似的领着自己的队伍冲进北清大学,呼喊着“打倒江青,打倒中央文革”的口号。又冲出北清大学,来到学院区,在几个大学横冲直撞,呼喊口号。当这些大学的革命造反派围追堵截时,他们便发疯一样骑着车冲出校园。

    这是一个阴风四起的寒冷日子,阳光像青色的漩涡落在马路上瑟缩。凄惨的西北风撩着冬魔的卷发,呼啸着漫过天空,马路上一片铁一样的冷酷与荒凉。在这里再疯狂地骑车和呼喊,也激不起多大的回声。他们的悲愤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便像一条歇斯底里的鳗鱼一样疯狂地扭动着游过街道,蹿上长安街,射过天安门广场,来到历史博物馆后面的公安部。一二百头破血流、声嘶力竭的男女红卫兵放下自行车,就往大门里冲,一边冲一边高呼口号:“还我战友!”他们要求公安部释放最近逮捕的一批联动成员。公安部立刻做出毫不迟疑的反应,几排魁梧高大的军人肩并肩挡在了门口。黄海领着自己的队伍,疯狂地呼喊着往草绿色的人墙上冲去。这种不顾一切的冲撞与呼喊,释放着他们心头淤结的能量。终于,冲累了,又有几个人被抓进了公安部。黄海便领着人在公安部门口静坐。一百多人像是一百多个岛屿一样浮在天安门广场边缘的这段宽阔的长安街上。辽阔的广场上流过来阴阳怪气的寒风,太阳朝西滑过去,将青色的漩涡瑟缩地抖向天空。经过一天的消耗,终于将今天被扭送进去的同学要了出来。愤怒不已又是疲惫不堪的自行车队伍接着便散散漫漫地像一群黄花鱼一样从东向西漫过长安街。那边,红得发紫的太阳正在暧昧不清的西山上隐没下去,一头金黄的华发在空中不成体统地铺张着,随即便沦落了。

    学校暂时回不去了,悲哀的队伍只能各回各家。队伍一旦四面八方分散,便像是鱼群被打散了一样,立刻没了生气。黄海的眼镜已被打碎,当他睁着凸起的眼珠在街头盲目地骑行时,身旁还跟着一辆自行车,车上的男生驮着一个女生,就是田小黎。晕晕乎乎骑过黄村,绕一个弯子避开了北清中学校门口,他们便骑到了颐和园一带。再往前,就离黄海的家不远了。黄海刹住车,用一只脚支住地面,有点阴郁地问田小黎:“你去哪儿?”田小黎看了他一眼,从那辆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说:“我跟着你吧。”黄海看了看她,愣愣地想了想,说:“行,走吧。”田小黎跃上他的后座,他老牛破车一样地骑着。西边的天空早已清淡下去,又浓重起来。这段路有点上坡,他心不在焉地灰头灰脑地骑着。

    终于到了家。这是一个机关大院,转来转去到了他家那栋楼。停下车,带着田小黎上了楼。打开门,屋里有一种人的萧瑟和空寂,好像刚刚搬了家一样,狼藉一片,满地都是纸张。田小黎一不小心踏上一个钉书机,只听见咔嚓一声,钉书机吐出了一个钉书钉。田小黎问:“你家也被抄了?”黄海没有说话,拉亮了走廊里的灯,这是一盏晕黄的瓦数不高的灯,也便看清了家中的格局。

    一套四居室,右边两个单间,左边一个套间,正前方是一个卫生间,卫生间往左拐是贮藏室及厨房。黄海把身后的房门关了,问:“你还想再参观一下吗?”说着,他把右手第一个单间的门推开,这里放着一张很漂亮的长条餐桌,周围是七八把很漂亮的椅子,靠窗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屋里十分零乱,浮荡着尘土的气味。几个油画镜框被打得粉碎,摊在地上。一幅蓝白花纹的窗帘被扯了下来,散漫地罩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像一个晕倒的女子后仰在那里。黄海拉了一下灯绳,没有亮,他说:“灯也坏了。”

    踏响着地上的纸张,他们来到右面第二间宽大的单间里。这里有双人床,有阳台,有桌子,有衣柜。双人床上面的墙上有黄海父母的照片。这里的灯也坏了,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昏黄灯光,田小黎看了看黄海父母的照片。黄海的父亲留着短短的平头,有着一张挺富态又挺严谨的面孔,目光笔直地看着你。黄海的母亲瘦瘦的有点苍白,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张嘴和你说什么。这间屋里就更乱了,壁柜像开了膛的母猪一样,里边的衣物乱糟糟地往外静止地倾泻着。墙角的一个书柜玻璃早已打碎,散乱的书籍也像高楼大厦上飞下来的传单一样呈静止的倾泻状。门背后两个衣柜也敞开着,呢子大衣、毛毯任人宰割地摊放着。樟脑球的味道夹杂着呢子的味道在空气中凝固地存在着。床单团成一团,两个枕头像两只撕打的熊猫一样,半斜不直地支着立在一起,一只拖鞋有模有样地躺在床上。

    黄海一言未发,走过去用手擦了一下镜框上的尘土。镜框的一角有两道裂纹,他用手摁了摁裂纹的玻璃,碎玻璃发出裂纹磨擦的响声。接着,就有一块碎玻璃摇摇欲坠。他想了想,便把那块碎玻璃拔了出来。这条碎玻璃像是一把漂亮的玻璃匕首,黄海拿它比划着自己手腕的静脉,说道:“这一割,也就玩他妈的命了。”说着,他将玻璃往墙角的书柜摔去。听见玻璃匕首落地摔碎的脆响。阳台门没有闭紧,他走过去拉开纱门,又推开外面的玻璃门,便来到了一个宽大的阳台上。田小黎跟着黄海灰灰暗暗地走过去,看见外面一栋又一栋楼的灯火,同时也便看清了这个阳台很大很长,一直贯通到餐厅。她这才想到,餐厅也有阳台门。阳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摞碎报纸在掠过阳台的风中不时掀起一两页。黄海看了看楼下,说道:“这是四层楼,不想活了,跳下去也是一个玩命方法。”田小黎在黑暗中看了黄海一眼,黄海便拉开阳台门,进到屋里。

    两个人又走进套间。套间外面是一个会客室,放着沙发、书柜,里屋就是黄海的房间了,有单人床,有写字台,有书柜及衣柜,一角还堆着一些零碎,其中有一个婴儿床,里边有一些什物。黄海拍了拍婴儿床四面的红蓝围栏,说:“这是我小时候睡的。”这两间屋灯也碎了,透进来的月光照得写字台上玻璃板在绿油油地发光。月光像一个悄悄的伴侣,提醒夜晚要注意的事情。黄海过去摁了一下台灯,居然亮了。玻璃板下压着黄海小时候的几张照片,有些是他与父母的合影。田小黎站在他身旁,跟着看了看。

    他们又踏着一地的书籍报纸去了厨房。路过卫生间时,黄海拍了拍门,说:“这是卫生间,可以上厕所,可以洗澡。”然后,往左一拐,就到了厨房。厨房里更是一片黑暗。拉开灯,看见水龙头、水池子、煤气罐、煤气灶、案台、碗柜及布满油污的纱窗。水龙头上掖着几团抹布,一块肥皂已经干得裂缝。黄海拉开碗橱,看了看说:“有鸡蛋,有挂面,还有葡萄酒,咱们喂喂肚子吧。”田小黎说:“不饿,等一会儿吧。”

    两个人来到套间外屋的会客室里,把大沙发上的书籍、报刊推到一边,相挨着坐下。月光从背后斜照过来,落在左侧的墙上,他们此刻都处在晕晕欲睡的状态中。田小黎早就知道黄海的父母均被打倒,然而到底是什么情况,平时是不谈的。此刻,黄海自己说道:“我父亲文化大革命前就有心脏病,住着院。10月份被揪出来斗,心脏病发作,死了。妈妈是前几天跳楼自杀的。”田小黎看着黄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黄海扬了扬下巴,说:“就是在那个卧室的阳台跳下去的。死的也不利索,她没看清楚,跳下去又卡在树上,送到医院内脏破裂,抢救难受了三天才没了气。”田小黎背着月光扭头看着黄海,似乎是安慰地说道:“我父亲也被打倒了,妈妈现在还说不准。”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没话了,就这样坐着。

    田小黎看着黄海那呆呆的样子,想到他过去才华横溢地在北清中学贴出的头一批大字报,不禁十分同情。她伸出纤秀的小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黄海的手背,在安慰对方的同时,自己却走了神。黄海凶狠地叹了口气,一下站起来,走到厨房。听见他打开碗柜,一阵水龙头冲洗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把两瓶葡萄酒提了过来,还拿来了两只刚刚冲洗过的高脚酒杯。他把茶几拉过来,把酒瓶酒杯都搡在上面,坐下后,用牙一下咬开瓶盖,咕咚咚倒满了两杯,说道:“来吧,解解闷。”田小黎也跟着拿起了酒杯。黄海仰脖喝了一口,又想起什么,和田小黎潦草地碰了碰杯,说道:“为友谊干杯。”说着,一仰脖干了。田小黎直盯盯地看了他一会儿,也端起酒杯,慢慢地把这杯酒喝了下去。

    月光照着茶几上的红葡萄酒,像是暗黑的血一样神秘阴重地荡漾着。黄海又给两个人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拿起杯说道:“来,干了。”田小黎举起酒杯,黄海一仰脖又干了,田小黎也咕咚咕咚干了。当第三杯酒斟满时,田小黎看着黄海问:“中央文革打得倒吗?”黄海说:“毛主席倒不了吧?”田小黎立刻摇头,说:“那当然。”黄海说:“那他们就倒不了。”

    田小黎看着他,问:“那咱们反什么呀?”黄海说:“活着干,死了算呗。”他举起酒杯一仰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后把酒杯搡到桌上,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起了第四杯,“以后,咱们就是狗崽子。”说着,将酒瓶墩在茶几上,酒意朦胧地看着田小黎。

    黄海摇了摇圆圆的小脑袋,用左手摸了摸因为失去眼镜而视力不甚清楚的眼睛。放下酒瓶,又拿起酒杯,端到面前,对田小黎说:“接着喝吧,今朝有酒今朝醉。”田小黎有些迟疑地端起酒杯,看着黄海一饮而尽,她想了想,也仰起脖喝开了酒。酒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嗽没止住,黄海随随便便地伸出左手拍着她的脊背。等她缓过劲以后,他的手就搂在田小黎的肩膀上,傻呆呆地一动不动。这样坐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又拿起酒瓶把酒杯倒满。瓶子里剩的酒不多了,他又拿起第二瓶,用牙把瓶盖咬掉,墩在了茶几上。田小黎说:“咱们别喝了,该醉了。”黄海说:“你别喝了,我喝。”说着,又干了一杯,再把酒杯倒满。田小黎说:“醉了挺难受的。”黄海酒意朦胧地怔愣着眼,说:“受不了就死呗。”田小黎往后坐了坐,黄海双肘撑着膝盖,身子前倾地坐在那里,说:“今天我一回这家,就有了活着不如死的念头。”他转过头,“你说,活着还有什么劲?”

    田小黎侧转身看着他,月光从窗户斜照过来,落在她身后的墙上,也落在她的肩膀上,那俊秀的小脸则在月光斜线之上的黑暗中。她问:“你想自杀呀?”天下的事情就是一波推一澜地向前走,田小黎这句认真的问话将黄海半真半假、半清醒半恍惚的说法推进了,他冒出了一句刚才根本没有想到要说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决定自杀。”这句话混杂着酒意,也混杂着他真实的人生绝望,还混杂着他的恶作剧。他可能并未真正决心要死,却要在田小黎面前造成这个惊天动地的效果。这是这个世上男人面对女人不由自主要追求的奇迹。田小黎无疑被他的英雄气概所震慑,她没有丝毫怀疑地认真地问:“那你怎么自杀?”黄海醉意朦胧地晃着头,说:“我把厨房的煤气打开,躺在这里让它熏死。”“能死吗?”田小黎问。

    “那当然。”黄海回答。

    这个被葡萄酒搞得有些晕眩的女孩掉到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里,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黄海的手背。黄海一仰脖又喝干了一杯酒。第一瓶酒已经空了,他拿起第二瓶酒,将杯子斟满,他举起酒杯说:“来,为咱们的友情干一杯。然后你就走,我就死。”田小黎犹豫着举起酒杯。黄海这次显得比较郑重地和她碰了一下:“你是我在北清中学最看得上的女生。”说着,一仰脖喝干了。他拿着空杯看着田小黎,两眼血红地说道:“我真的挺欣赏你,又漂亮又勇敢。下辈子我再活一轮,就找你当老婆。”田小黎看着他,他也看着田小黎,说:“干了呀?”田小黎一仰脖干了,说:“我不走。”黄海说:“我要死,你还非跟着我吗?”

    田小黎说:“我跟你一块儿自杀。”黄海直愣愣地看着田小黎,田小黎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黄海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田小黎很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黄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好,那我就去把煤气打开。”他东摇西晃地摸着墙壁进了厨房,听见他扭动煤气灶开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晃回来了,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搂住田小黎的肩膀。田小黎很顺从地挨住他,用脸轻轻蹭着他的肩膀。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虽然仰慕过许多出色的男生,然而从来没有过恋爱的故事。她和男孩们在一起,有的是无邪的大方与率真。她勇敢,她泼辣,却从来没有在与男孩的交往中投下一丝一毫的暧昧。然而今天,她却开始学习和尝试这种故事。黄海开始亲吻她,她最初很不习惯,随即想到这已是人生的最后时刻,一个女孩要陪一个男孩完成整个人生,她便接受了。她从来认为这种事情是不道德的、不该想的、不该做的。及至想了、做了,立刻在僵硬的陌生中体会到与生俱来的柔情。

    她摸着黄海瘦削的脸颊,用很生疏的方式仰着脸接受黄海的亲吻。这个亲吻一开始在她心中引起的是小女孩接受父亲爱抚的幼小心理。而后,当她用两只手抚摸黄海的面孔和后脑勺时,又觉出小时候过家家时就体会到的小母亲的心理。在一片腾云驾雾般的混淆中,她苗条而结实的身体突然漾出一股冲动,这种冲动从女孩最隐密的部位发动,颤抖地冲上她的全身,她一下有些痉挛地搂住黄海的脖子。黄海没有想到这个以勇敢泼辣著称的女孩能够发出如此激动人心的爱情来。她原本是男孩从来不敢把她看做女孩的女孩,但此刻,两个人的吻却互相刺激达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这是不顾一切禁忌的亲吻和拥抱。两个人倒在了大沙发上,男孩的身体覆盖在女孩的身体上,他们歇斯底里地拥抱着,亲吻着。一个从来没有碰过女孩的男孩,与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男孩的女孩,进入了癫狂的状态。

    黄海开始解脱田小黎的衣服,田小黎坚决地拒绝了。当黄海说“我们今天死要死个够本”时,田小黎仰躺在沙发上承受着皎洁的月光,想到在这样一个晚上真是什么都不必坚持了。黄海在激动和忙乱中脱尽了女孩的衣服,也脱尽了自己的衣服,他抱起田小黎来到里间屋的单人床上,在一阵生疏而又狂乱的摸索与配合中,两个人做完了一对男女结合要做的全部事情。随后,他们静静地搂着在床上待了很久。窗外的月光已经转了相当的角度,呈南北方向直着照了进来。对面的墙壁上一多半白亮,一少半昏暗。两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月光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流进来。

    又过了好长时间,两个人又温存地亲吻起来,然后凝视着头上的月光陷入遐想。田小黎问:“我们就这样死吗?”黄海搂着她没有回答。田小黎又说:“要死,我们也得穿好衣服呀。”黄海搂着她,从肩背到腰、到臀部、到大腿抚摸着女孩起伏的线条。过了一会儿,田小黎又说:“煤气过来了吗?”黄海一下把她搂紧,又狂吻了一阵,然后在她耳旁说道:“我去把它关上吧。”田小黎将身体紧紧地贴着黄海,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