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乂神态从容自然,他边帮陆卿婵重新系好缨带,边冷声说道:“事关学士清誉,公主慎言。”
因是要系缨带,她被迫微扬起下颌,与柳乂对上视线。
陆卿婵在柳乂身边十年,在长公主身边两年,可直到今日她才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血缘的强大。
柳乂的眼眸清澈如水,如若有蟾光流淌,让人常常会忘记这也是一双丹凤似的凌厉眸子。
这对表兄妹虽从未长在一处,但连说话时蕴着的寒意都颇为相似。
“使君让本宫慎言?”长公主的脸色阴沉下来,“你自己怎么不知要慎行呢?我的人,你说带走就带走了?”
内间不小,却也不能说得上是宽敞。
两人气场都极强,此刻针锋相对起来,让陆卿婵只觉得连吐息都变得困难起来,她艰涩地说道:“公主,您误会了,使君只是刚巧路过,是卿婵恳请使君带我过来的。”
长公主没看她,仍是凝视着柳乂:“本宫倒不知,使君何时这般心善?”
正巧这时,王医正随着御医过来,战战兢兢地候在外间。
柳乂沉声说道:“进来。”
陆卿婵从来不知接受诊治是这般难捱的事,两双眼睛都凝在她的身上,似要将她盯穿。
王医正是见惯大风浪的人,此刻也有些懵然,花白的胡须颤了又颤,像是想要跪匐下身,先行个大礼。
柳乂皱眉道:“医正安心诊治,我与公主先回避一二。”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长公主犹豫片刻,安抚了陆卿婵两句,也旋即跟了上去。
高祖晚年多病,子嗣又多早夭,因此晋朝太医署的建制宏大,连露台都格外得敞亮。
外间的雨幕接天,两人站在檐下,神色是同一般的冷。
长公主盛气凌人,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是什么意思,柳乂?”
“礼部大宴那日,你就堂而皇之地闯进偏殿。”她愠怒地说道,“这回更是连招呼都不打了,若不是我的人还在旁边看着,你是不是还要直接将人带回府里?”
柳乂的身姿挺拔,宛若未出鞘的长剑。
在陆卿婵跟前时,柳乂还会稍作收敛,而到了长公主的面前,他身上的冷厉就再也没有遮掩。
“我也不知,公主何时变得这般爱作践人。”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长公主讥诮地说道:“你懂什么!我从前就是待她太好,才惯坏了她的性子,这养不熟的人就同猫崽一般,必须得磋磨一二,方知做什么是对的。”
她说这话时,像是在说一个不驯的兽,一个不愿为她所用的物。
就是偏偏不像是在说一个人。
“那我更要带她走了。”柳乂忽然说道,“对她来说,纵是被关在深阁之中,也比在你身边快活得多吧。”
长公主不明白他这句突然的话:“你什么意思?”
“她没有给你递过辞呈吗?”柳乂若有所思地说道,“或者说,她没跟你说过,她根本就受不了你吗?”
长公主沉声打断他:“这与你又有何关系?”
柳乂忽而笑了一声,眉眼间透着些许如兰般的纤丽:“和我太有关系了。”
长公主低声问道:“之前我就一直想问,陆卿婵到底是你什么人?”
“柳氏把持河东百年,树大根深,什么消息都封得住。”她的眉头越皱越深,“但我唯独不明白,你们封着陆卿婵的消息做什么?她一个寻常姑娘,到底与你柳氏有何渊源?”
柳乂没有答长公主的话,手指落在剑鞘上,轻轻地抚着流苏。
雪色的剑穗柔软,如同少女的柔荑。
“什么人?能是什么人?”柳乂低声说道,“若是我母亲或是长嫂如今还在的话,阿婵应当已是我孩子的母亲了。”
“不过也无妨。”他继续说道,“我长嫂早就将琅琊柳氏的传家信物交予阿婵,无论如何她都要进我柳家的门。”
语毕之后,柳乂神色平静地转身离开。
陆卿婵讳莫如深的那段往事,就这样被他轻易地在长公主面前揭开。
适时一阵轰隆作响惊雷合着闪电而来,直愣愣地劈开一道天裂。
长公主怔在原地,金玉制成的护指陷在掌心里,隔着厚重的雨声,她仍能听到指骨颤动的声音。
怎么会是这样……
陆卿婵安静地坐在内间,指尖隔着夏衣轻抚在胸前的游鱼玉佩上,只要摸到这块玉佩,她就会感到安心。
这并不是多么贵重的玉石,可戴得太久,已成了割舍不去的习惯。
柳乂和长公主回来时脸色都不大好看。
陆卿婵心想他们可能又吵了一架,但她已经没有精力思索更多,喝过药后困倦迅速地袭了上来。
长公主握住陆卿婵的手,令嬷嬷将她从榻上扶抱起来。
长公主慢声说道:“明天的课往后推,改日再上。”
陆卿婵这个女学士做得荒唐,教的也从来不是正经物什,都是根据针对长公主的弹劾因时而变。
若是有人弹劾,就勉强寻些东西来教。
若是没人弹劾,她就陪着长公主莳花弄草,还帮着她做旁的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
至于什么时候上课,更是全凭太后和长公主自己的安排。
陆卿婵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太累,她也想稍作休息。
她原以为入夏以后身子后会好转,却不想竟是越来越虚弱了。
陆卿婵少年时身子是很康健的,柳乂的长嫂卢氏病逝时,她和柳乂一起守灵,彻夜不睡都无事。
长公主又说了会儿闲话,她从始至终都没提段明朔的事,陆卿婵却知道,她这次铤而走险是成功了的。
或许赵崇的话有些道理,长公主虽然不亲重她,但对她还是有些情谊的。
毕竟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快走出太医署时,陆卿婵陡地想起她还穿着柳乂的鹤氅,她试图解开缨带,但手指笨拙,摆弄了许久还未成功。
“我来吧。”他忽然说道。
柳乂将陆卿婵从嬷嬷怀里接了过来,他手指熟稔地挑起细带,将鹤氅脱了下来。
乍然的冷意让她轻颤了一下,身躯不由自主地向他的怀里瑟缩。
柳乂没有理会长公主和那满脸愕然的嬷嬷,他一手撑伞,一手搂抱着陆卿婵,直接将她抱进了车驾之中。
其实陆卿婵已经能下地走路,但柳乂根本不听她的争辩。
他低声说道:“早些回去。”
柳乂的声音依然是淡漠的,但那双眸子里盛满了她不敢看去的情绪。
陆卿婵怕她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打开瓶子,将藏在心底三年多的话语全部告诉他。
十五六岁时,她就明白她不是柳乂的良配。
如今已为人/妻,便更无可能了。
陆卿婵裹上车驾里放着的毯子,低着头说道:“多谢使君。”
她的语气和柔,心底却禁不住地泛起阵阵酸涩之意,说不清是因何而起,但强烈的情绪就像被打翻的五味瓶,猛地炸裂开来。
柳乂静默地看着她,眼眸清澈,深处却凝着晦涩的暗火。
直到马车开始行驶,陆卿婵的心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回到侯府时雨已经小了许多,赵崇满脸憔悴,他站在影壁前撑着伞等她,一身青衣落拓,见她下马车,快步走向前:“你可算回来了,卿婵。”
“无事了。”陆卿婵摆了摆手,“公主会摆平段明朔的。”
“今日的事真是多亏有你。”赵崇难得在她跟前好言好语,“我那时气昏了头,还好有你,还好有你……”
他就像个没主见的少年人,亲热地说道:“我令人将那两盆千瓣莲都送去你的院落里了,这莲花娇贵,还是放在你这里更妥当。”
借花献佛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陆卿婵听得想笑,却没有多言。
两人撑着伞一道走回院落,刚一进门,她便瞧见了檐下摆着的两盆莲花。
亭亭净植,不蔓不枝。
水红色的飘带被取下后,陆卿婵才有心神去看,真是和诗文里说得一样。
千瓣莲是很好很珍贵的莲花,即便是她也有些微动容。
但不知怎地,陆卿婵突然想起那日坏掉的车轴,虽然张叔再三确认,车轴是意外损坏的,她却仍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就好像明知踏进了猎人的陷阱范围,又找不出破绽。
陆卿婵揉了揉额侧的穴位,缓慢地走进净房,水汽氤氲,她凝视着小腿上的指痕,脸颊“腾”地通红起来。
这痕印也太昭然了。
擦净身子以后,她红着脸给自己上药,抹了半晌才发觉这是柳乂给她的那支。
木匣的底部刻着的正是“柳”字。
陆卿婵的思绪又乱又杂,趁着双膝受伤的由头,她好好地睡了一觉,日上三竿时方才缓慢地起身。
但她还没休整多久,便有信笺呈了上来。
是宋国公夫人送来的。
陆卿婵有些讶然,崔五郎才拒了赵都师的婚,她突然来信做什么?
她执着裁刀,将信笺轻轻地打开。
瞧着竟像是宋国公夫人亲笔,还附有世子夫人郑遥知的笔迹,诚邀陆卿婵和小赵姑娘再度前往公府一叙。
她满头雾水地看信,瞥见“公主”的词句时,方才恍然大悟!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百合线啦,是1v1言情文(*/ω\*)
和公主是纯洁的上下级关系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