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陆卿婵淡然地说道:“偶然被烫到了。”

“我这等破落户,能与柳乂有什么关系?”她的眼眸都未抬起,“而且那时我一介未出阁的女儿家,怎能接触到政事?”

她慢声说道:“更何况晋王深入简出,我连他这个人都没见过几回。”

陆卿婵神情坦荡,倒叫赵崇挑不出错处。

他松开她的手腕,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当真吗?你脚受伤的时候,柳乂还抱着你看灯会呢。”

明明不过是一件琐碎的旧事,赵崇也不知怎的,接二连三地提起,她不愿回想旧事,他却一次次地来揭她的伤疤。

陆卿婵忍无可忍地开口:“我那时候才几岁,幼时的事能当真吗?”

“你何时才能明白,柳氏是簪缨世家,是最重仪礼的大族?”她站起身说道,“不是那些表面衣冠,背地里行禽兽事的人家!”

“我说什么了吗?不过就是问问,眼下时局动荡,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我多问几句怎么了?”赵崇蹙起眉冷声说道,“你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早些安置吧。”他站起身离开,“明日是端阳,还要回你娘家。”

赵崇离开后,内室里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陆卿婵静默地将头发绞干,从床边的暗格里找出那枚游鱼状的玉佩,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今日是礼部大宴,服饰都有定制,她没带玉佩,总觉得一整天都过得不顺,心里空荡荡的。

陆卿婵将红绳戴在脖颈上,小心地掖在睡袍的圆领之下。

她将熏香点燃,努力地将思绪放空,可翻腾半夜,还是难以入眠,最后不得不服了些安神的药。

正要咽下药丸时,陆卿婵忽然想起柳乂说过的话。

他说他夜里常常难以入眠,总要服药才能睡过去。

陆卿婵的手不禁抖了一下,涂过药后,腕间的红痕只余下浅粉色的印子,她至今不敢相信这居然会是柳乂掐出来的痕印,最最恪守礼仪、不近女色的柳乂。

她几乎不敢去回想今日发生的事。

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陆卿婵,自从柳乂入京那日,一切都在朝着她陌生的方向发展。

想起他微冷的目光,陆卿婵的指节便不住地开始打颤。

长公主那边的事还未彻底解决,柳乂便来了,若是让他知道她与赵崇的确是貌合神离,她根本不敢想象他会做出什么。

太奇怪了。

这个人全然也不像她认识的柳乂,倒像是个生着柳乂面孔的、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

他没有任何美德,有的只是想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嗜血欲念。

陆卿婵心事重重,梦里也纷乱嘈杂,第二日醒来时微微有些头痛,但今日是端午,她必须要陪着赵崇回娘家探亲。

他们这桩婚事荒谬至极,连她每次回娘家都是赵崇牵头做主,逢年过节他都会大费周章地去陆家拜访,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体现他爱妻如命。

陆卿婵其实并不愿常常回去,她自小被养在河东,与母亲并不十分亲近。

家中的事又乱,想到几个还未婚配的庶妹,她的头都要大了。

依照惯例,陆卿婵是要在家中住一晚的,她打点好行装,将府里的人事仔细地安排过后,方才带着人准备离开。

但在张叔叫上小陈的时候,赵崇却变了脸色:“这人你留在身边也就算了,怎么回娘家还要带上?”

他话里的深意昭然,陆卿婵愣了一瞬,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你在想什么?”她的眉头紧紧地蹙起,“先前不是你说时局动荡,多带个人又怎么了?”

两人在暗处低声细语,他们纵是吵架,也能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唯有赵崇身边的那个侍女站得稍近,刚好能听得真切。

她名唤青玲,正是那日来找陆卿婵说千瓣莲事的人,原先在王姨娘身边侍候,现今在赵崇院里,是两人传情的“青鸟”,也顺道帮王姨娘看着赵崇。

照理说男人是极讨厌这种事的,但赵崇却乐在其中。

陆卿婵看了青玲一眼,便明白过来赵崇这般作态是给谁看,他就是故意惹她不快的,好借此来讨王姨娘的欢心。

这世间再没有夹在一对爱侣之间更难的事了。

陆卿婵强忍着怒意,硬声说道:“这人跟在我身边多时,随从的安排也是早就吩咐下去的,没有你一句话就赶走的道理。”

“笑话!”赵崇的脾气也上来了,“陆卿婵,你还真当自己是这侯府的主人了?”

陆卿婵微扬下颌,说道:“那不然呢?我是侯爷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回来的妻,掌中馈三年,怎么就不是侯府的主人了?”

她有意借赵崇立威,温婉的面容泛着冷意,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青玲目瞪口呆,巴掌大的小脸有些苍白。

赵崇却知道,这是他昨日刚说过的原话,现在这令箭被陆卿婵回旋着射向他。

在外间被权贵、同僚落面子他都能忍受,唯独被陆卿婵落面子叫他格外难以忍受,暗火在心口直冒,偏生今日他要陪陆卿婵回府,现下还奈何不了她。

赵崇心中愠怒,面色铁青地追了上去,话音却不得不放得轻柔:“卿婵,你慢些。”

陆卿婵最终还是如愿将小陈带上,他与张叔一起驾车,赵崇坐在马车里发脾气。

左右目的都已经达成,她便也没理会赵崇,任他怎么说就怎么说,赵崇在嘴上不饶人,那就让他自己生气去。

陆卿婵的容颜婉约,神情却极是冷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把赵崇所言当回事,直到下车时才换回惯常的和柔面目。

赵崇一肚子火,眉宇间泛着郁气,瞧着有些阴鸷。

他低声说道:“当初我就是瞎了眼,才会娶你进门。”

这话说的吊诡,好像赵崇是真心爱她,方才将她迎进门,而不是王姨娘的肚子快要瞒不住,他急切地哄骗个人来替他遮掩似的。

陆卿婵抚了下袖摆的褶皱,不发一言。

旧事不好提得太频繁,不然就失了效力,赵崇也懂得这个道理,他闭上嘴扶着陆卿婵走下车。

两人瞧起来贴得近,实则连衣袖都未交缠在一处。

陆家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二人这幅亲密的姿态都笑得真诚。

陆霄笑着接过陆卿婵,温声打招呼:“姐姐,姐夫,你们来得真早。”

接着他二话不说,先将陆卿婵的手腕剥出来,系上了一根五彩绳,细碎的小铃铛缀在绳尾,既精巧又俏皮。

“我都多大的人了。”陆卿婵掩唇轻笑,“叫人瞧见是要挨笑话的。”

“姐姐才十九,大什么?”陆霄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跟着母亲学会的。”

陆卿婵睁大眼睛,须臾才说道:“瞧着跟匠人卖的一样,我都没看出来。”

姐弟俩在这边说着闲话,赵崇和陆卿婵的父亲陆玉则在寒暄过后,悄声说起了政事。

赵崇来陆家向来都是一副高傲姿态,今日神色却缓和许多:“如今朝局动荡,父亲您同我说句实话,您在河东时与柳氏的关系到底如何?”

陆玉的鬓角微白,面容依然清癯,隐约能窥见年轻时的风流。

他也的确风流,京兆三房,河东两房,当真是姬妾成群。

陆卿婵眼下整日为庶妹的婚事烦忧,实际上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是哪个姨娘的女儿。

“我主政并州十年,自然同柳节使有些交接。”陆玉缓声说道,“至于更多的那便没有了,琅琊柳氏毕竟是高门。”

赵崇安静地端详着老丈人的神情,却没有尽信他的话。

陆玉二十出头便跟着张商,又在宦海浮沉多年,心机和城府叵测,是个实打实的老狐狸。

“不过柳氏以礼仪闻名,连对待下人都宽容至极。”陆玉话锋一转,露出笑容,“表面上的交往总还是有的。”

他含笑说道:“此番柳节使入朝,就算使君上门拜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哪成想,陆玉话音刚落,影壁处又传来动静。

一个形容疯癫的红衣女子蹦跳着说道:“夫君,夫君,姑爷真的来了!”

“又说什么胡话呢?”陆玉眉头皱起,“嬷嬷呢?谁让四姨娘出来的?”

这边的动静太大,陆卿婵也惊讶地回过头来,几个庶妹虽然年龄参差,但都还未出嫁,除却赵崇,哪来的姑爷?

那红衣女子快活地跑到陆卿婵的身边,笑说道:“大姑娘,柳小郎君来了,你怎么还不去看他呢?”

这四姨娘正是她父亲在河东两房姬妾中的一位。

陆卿婵腕间的银铃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面容难看:“姨娘,您又病糊涂了。”

她给陆霄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抚四姨娘片刻,便急忙跟着陆玉和赵崇向影壁走去。

柳乂竟真的来了。

他身形瘦削,俊美挺拔,像是未开刃的长剑。

柳乂只是往影壁那里一站,也能将这寻常景致衬得像是一幅画卷。

望着跟在他背后严整有序的仪仗和护卫,陆卿婵却生不出半分喜悦,反倒莫名地想起被抄家那天的事。

只有一身红衣的四姨娘还在娇笑着说道:“大姑娘,你不高兴吗?姑爷过来看你了。”

陆卿婵听不真切,只觉得她的声音恍惚又悠远,像是来自异世的歌谣。

四姨娘晃了晃她的手臂:“不过姑爷说了,你要是下次再贪玩扭伤脚,他就不抱着你去看花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