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因是在外间,赵崇很注意自己的体面。

他脸上没有行礼被忽视后的不忿,反倒是很关切地问道:“卿婵,你怎么了?”

陆卿婵的掌心尽是冷汗,连尾指都在打着颤。

被柳乂碰过的地方如同有火焰在灼烧,思绪混乱得没有边际,但更令她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她竟还能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没事。”陆卿婵揉了揉肩头,“节使方才撞到我了。”

她轻声问道:“都儿那边还好吗?”

“都儿如今也已及笄,无须你这般操劳注意。”赵崇皱着眉说道,“你今日随扈长公主,照顾好自己就是。”

他说这话并不是关心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在内宅做了太久的主妇,不知轻重。

比起赵都师,长公主自然是重要百倍。

陆卿婵低声说道:“我知道的。”

“好了,你先休息吧。”赵崇拍了拍她的肩,“我那边还有事要忙。”

陆卿婵和他挥手告别:“嗯。”

她的笑靥温柔,眸里满是不舍,赵崇亦是恨不得一步三回头。

落在外人眼里,他们这样定然是缠绵相爱到极致。

可只有陆卿婵知道,赵崇的动作有多虚,仿佛多碰她一下,就会弄脏了手似的。

走进休歇的偏殿的刹那,她面上的伪饰便再也撑不住。

陆卿婵的手腕不住地颤抖着,她简直不敢再去回想那一瞬间发生的事。

是她多想了。一定是她多想了。

柳乂那般清雅的人,怎么可能会故意撩拨一个已经嫁人的女子?还是在她的丈夫身边……

若令他知道,他只是无意碰她一下,她便多想了这般多,恐怕也会觉得荒唐。

定然是她多想了。

陆卿婵强令自己放空思绪,阖上眼睛好好休歇,但她还没休息一刻钟的功夫,便有人来她传唤过去。

她揉着额头,缓慢地从软榻上坐起。

殿阁中安安静静的,宫人的动作娴熟干练,很快就将她的衣衫理正,而后引着她快步向外间走去。

“陆学士,您无须多言。”宫人低声说道,“只消陪在公主身边就是。”

陆卿婵懵然地跟着宫女走上石阶,才发觉最要紧的几人竟然都在。

太后,长公主,柳乂,还有成德节度使段明朔。

她下意识地便要走去长公主的身边,可段明朔的手正落在长公主的椅背上,观景台窄小,他的随从又将左边的位置全占据了,而长公主的右边坐的是太后,她不可能走到最中间。

留给陆卿婵的位子只有最右边,也就是柳乂的身侧。

她强作镇定,提起罗裙向众人行礼,里衣却已被汗水浸湿。

长公主的神情微顿,柳叶般的细眉渐渐蹙起,像是对陆卿婵挑选的位子很不满意。

柳乂温雅端方,即便对她也颇为有礼,他轻声说道:“学士可想喝些什么饮品?”

他侧身的这一刹那,恍若寻常,问话更是极谦和君子。

可陆卿婵却清晰地感受到,她藏在袖中的手被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瞳孔紧缩,目光亦有些涣散。

“不、不须。”她轻声说道,“多谢使君。”

陆卿婵极力保持平静的容色,但下一瞬那双逾礼的手再次嵌入了她的指骨里。

指节交缠相扣,强硬地探入她的掌心。

陆卿婵轻咬住唇,她试着将手抽回,却被扣得更紧,连细微的挣扎都被制住。

她目光震颤着看向柳乂,他却是神色如常,淡声说道:“好。”

“使君,劳烦给陆学士拿一杯加了冰的蔗浆。”长公主皱着眉说道,“脸都热红了,若是染上暑气,难受的是学士自己。”

“嗯。”柳乂轻声应道。

端起杯盏的动作让他不得不松开她,陆卿婵紧忙双手接过:“有劳使君。”

“卿婵唤使君也就算了,你怎么也叫上了。”太后笑着说道,“你该唤节使一声表兄的。”

长公主的柳叶眉挑动,脸色不太好看:“那也得使君认我这个表妹才是。”

她的话是很尖锐的,摆明就是不给柳乂面子,不愿同他亲近。

若说尊贵,长公主自然是极尊贵的,可若比起门第,皇室未必能比得过世代簪缨的柳氏,琅琊柳氏是百年望族,单是在前朝就出了十几位宰相。

父亲是开国元勋,母亲是高祖嫡长女,从叔都是名扬天下的柳中丞。

真要论起家世,这满京的世家子都比不过柳乂。

柳乂不动声色,既不否认,也不接话,只是笑容温和,像是置身事外。

少时的他满身都是冷意,拒人千里之外,寡言少语,持重淡漠,如今即便是做出拒绝的态势,也极尽清雅。

周全圆融,游刃有余。

段明朔帮着将话题引开,他端起桌案上的乌梅浆:“陆学士也尝尝这些。”

他的面庞白皙,被日光灼晒得久后泛起红,瞧着有些平易近人。

陆卿婵抬手想去接,但柳乂率先帮她接了过来。

“方才看见学士与夫君走在一处,真是琴瑟和鸣,令人艳羡。”段明朔若有所思地说道。

陆卿婵的指节微顿,眼帘低垂道:“使君谬赞。”

观景台上的气氛很是微妙,她坐在最边缘的地方,却在无形中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然而在无人窥见的黑暗处,她垂落的手指正被人细细地把玩着。

好在不久后船赛开始,气氛喧嚷起来,风帆高扬,乘云破浪。

陆卿婵面色绯红,她颤抖着说道:“放开。”

她被一种吊诡的怒意和恐惧笼罩着,妃色的衣摆飘动,上面的莲纹都似在被波浪席卷着摇曳。

柳乂的身形挺拔,落座时亦有着别样的端正庄雅。

听到她的低语,他微微地侧过身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间陆卿婵整个人都定住了,幼时她贪玩躁动,在宴席上也很爱闹腾,那时柳乂便会这样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

只须一眼,她就会消停下来。

陆卿婵的肩头细微地颤抖着,船赛紧张激烈,她却是一点也看不进去。

“你……这像什么样子!”她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无助。

柳乂的指尖轻轻滑过她手背上的伤处,旧疤脱落后,新生的皮肉娇嫩如雪,他再稍用些气力,她的手背就快要融化开了。

“怎么伤的?”他声音很轻,低到如同耳语。

陆卿婵的手臂僵直,趁他碰她手背时手指攥紧,虚握成拳。

还未能成功,指骨又被强硬地分开。

柳乂端起杯盏,浅浅地饮了些茶水,甚至在太后开口时,能与她聊起船赛的事。

陆卿婵快要被他逼疯,她哑声说道:“被猫儿抓了。”

她在长公主面前都没说的实话,竟是说给柳乂听了。

柳乂端起一杯清茶,放到她的跟前:“乌梅浆甜腻,越喝越口渴,学士不妨喝些清茶,也好去一去腻味。”

陆卿婵的脸庞潮红,发丝亦被热汗浸湿,她低着头,连谢都没有道。

他垂眸不言,片刻后忽然说道:“不对,伤口不该是这样的。”

“我说了,是猫儿抓的。”谎言被戳破后,她的眼眶慢慢泛起红来,“你还想怎样?”

重逢那日陆卿婵便料到,她的狼狈是藏不住的。

但她没想到,柳乂会这般直接地来试探她。

他想要什么答案?难道一定要她告诉他,她过得很不好,整日心情极沉闷,靠撕裂旧痂短暂地放纵自我,柳乂才会满意吗?

陆卿婵有些失态,恰巧船赛结束长公主令她过去,她终于得以逃脱柳乂。

两人指尖打着颤分开,却好似仍藕断丝连地牵着一道银丝,暧昧又缠绵。

他的目光无声,寂寂地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将她所有的伪装都看透。

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似是有火焰在燃烧。

柳乂无意掩饰,眼中是一种让她感到恐惧的势在必得。

这一刻陆卿婵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三年不见,眼前的这个柳乂已不是她记忆里清雅有礼的少年。

马上就是大宴,陆卿婵连休整的时间都再难寻到,她沉默地跟在长公主的身边,看着她更衣梳妆,看着她换下璎珞玉钏。

长公主低声说道:“把那个玉簪子拿给我。”

陆卿婵愣了一瞬,方才意识到长公主是在跟她说话。

她的手还没碰到玉簪,长公主就发起了脾气:“是玉簪,不是银簪。”

陆卿婵低声说道:“抱歉,公主。”

“闹脾气也要有个度,陆卿婵。”长公主冷声说道,“方才在观景台上人多,你摆脸色我只当没看见,现在你还没闹够?”

“我知你不想随扈,”她的眉眼凌厉,“可既然来了就别这幅样子。”

殿里静悄悄的,随侍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能跟随在我身边,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长公主漠然地看着她,“两年来只有你,永远不情不愿。”

陆卿婵垂首屈膝,眉眼低低地向下压。

她的体态瘦弱,虽生得雪肤丹唇,却蕴着病气,眸里也常常含着难以说清道明的哀伤。

纵是将话说得极重,她也不会为自己反驳半句。

看着陆卿婵恭顺的模样,长公主忽然不愿再多说:“你就在内宅中守着你的好夫婿过一辈子吧,陆卿婵。”

她拂袖离去,金钗玉簪的声响琮琤,像是从异域传来的歌谣。

然而就在殿门掩上的刹那,陆卿婵重重地倒在了柔软的长毛地毯上。

宫人尖叫着唤道:“陆学士!”

陆卿婵昏过去得太快,她全然没能看到长公主回身时震惊张皇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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