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婵惊愕地看了眼漏钟,连声说道:“她只说了这些吗?”
“是,公主让张嬷嬷也过来了。”赵崇的神情不比她冷静到哪去,急匆匆地看向侍女,“夫人这样太素净,再换支金簪子。”
听闻过来的是长公主身边最受信重的张嬷嬷,陆卿婵渐渐镇定下来。
看来长公主不是一时兴起,是打定主意要她跟过去了。
长公主十四五时性子偏激,有时脾气上来一定要指定人随扈,如今都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性子沉淀许多,怎么还会突然这样?
“不必了。”陆卿婵拢了拢衣袖。
她的手指抚上腕间的玉镯,低声说道:“倒是都儿,让她一个人过去可以吗?”
两人快步向着外间走去,清晨的薄雾还未消散,日光熹微,泛着绯红。
赵崇顿了顿,沉声说道:“你先别管她了,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这边的事,大宴在正午,晚间还有私宴,实在撑不住你就称病,我到时过去接你,顺道也消解了公主的戒心。”
陆卿婵没说什么,低垂下眼帘。
“我不是那个意思,卿婵。”赵崇以为她错想,急忙解释道,“我是怕你身子不行,撑不到晚上。”
他越描越黑,语气里假惺惺的关切让陆卿婵几欲作呕。
自去年冬天大病过一场后,她的身子便越发的差,可这一切病根的始作俑者正是赵崇。
“别说了。”陆卿婵轻声止住他。
她加快步子,赵崇怔了一瞬,他沉默地跟上陆卿婵,衣上的熏香飘散在薄雾里,没有任何声响。
张嬷嬷眼含笑意,温和地请陆卿婵走上车驾。
“没有提前告知陆学士,是我们处事不周。”她慢声细语道。
陆卿婵温声说道:“无妨的,嬷嬷,服侍公主本就是卿婵的职责。”
她翻开张嬷嬷递来的册子,听她讲起宴席的流程。
讲完以后,张嬷嬷说道:“您是不必多虑的,左右有公主在,无人敢为难您。”
这话说的,好像长公主很亲重她似的。
陆卿婵心里无奈,继续翻看起书册,前面是宴席流程,后面还有贵客的名姓与画像,第一页就是成德节度使段明朔。
“燕州辽西人,生于承安元年秋。”
她仔细地看了片刻,张嬷嬷却温声道:“着重看柳节使就可,陆学士。”
陆卿婵按住书页的手指一顿,她轻声说道:“多谢嬷嬷。”
“祖籍琅琊临沂,生于承安五年冬。”
字句都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内容,陆卿婵的目光不由地便转向侧旁的肖像。
“柳节使生得真好。”张嬷嬷轻柔地说道,“学士不这样觉得吗?”
思绪被打断,陆卿婵的脑中闪过一瞬的空白。
“嗯……”她轻声应道,“使君天人之姿。”
红日初升,热意渐盛。
张嬷嬷将帘子稍稍拉开,慢声说道:“是不是有些热?学士的脸都红了。”
陆卿婵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还好,嬷嬷。”
“学士千万别在公主面前这样讲,”张嬷嬷笑着说道,“公主是听不得这话的,她一直同娘娘说是画师受贿,硬将他画得这样好的。”
“啊……”陆卿婵扣住书脊的手指轻动。
张嬷嬷接着说道:“其实公主若是能嫁去河东,那也是极好的。”
这样一声轻轻的叹息比风还幽微,一下子就消逝在了薄雾里。
陆卿婵的心弦绷得紧紧的,她算是明白太后为何会允长公主强将她拽过来了。
张嬷嬷是太后放在长公主身边的人,两人八成是因公主的婚事起了争执,太后想要陆卿婵来做这个说客!
“哎!老糊涂了。”张嬷嬷看了她一眼,“瞧我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没事,嬷嬷。”陆卿婵垂下头颅,“卿婵明白您的意思。”
胸腔里像是有一头鹿在到处乱撞,她的指尖颤抖,力气不自觉地变大少许,险些将书页折坏。
一刻钟的功夫过后,车驾直接停在了昭阳殿,陆卿婵抱着书册进殿,她的神情依然那般柔婉,叫人看不出分毫的情绪。
长公主今日的妆容很盛,朱唇的色泽红而烈,像是薄雾中跃出的朝阳,眉如柳叶,腮若桃李,一双明眸锐利细长,形似丹凤。
“看书有什么用?”长公主径直将她手里的书夺走,“看本宫。”
陆卿婵被迫扬起脸,她轻声说道:“公主今日甚美。”
“你每回都这样说。”长公主睨她一眼,“你那夫君多会花言巧语,你但凡学会一句两句,也不会显得这般木讷。”
陆卿婵垂眸不言,长公主又忽然说道:“今天有一场硬仗要打,陆学士。”
她认真应道:“公主,您说。”
“也没那么硬,不过就是吃吃酒席罢了,还能有什么事呢?”长公主倏地朗声笑道,“瞧把你吓的。”
她的笑声回荡在昭阳殿里,震得陆卿婵耳膜发烫,打扇子的侍女也随她一起笑。
再没有比长公主更阴晴不定的人了,陆卿婵暗暗地想到。
前朝对节使入京后的仪礼要求严苛,今朝建立后则随意许多,若非要事,位高的节使甚至可以终生不入朝。
因此陆卿婵对柳乂和段明朔入朝的事,感到格外的困惑。
她一直都是个对朝政不敏感的人,甚至眼皮子底下的暗流涌动都看不清晰,不过也没人会将朝事讲给她听,教导她如何参与其中。
今日开的殿阁是延英殿,殿里的人无一不是权贵,陆卿婵陪着长公主站在高台上,颇有几分不适应。
柳乂的神情始终很平淡,就像是个局外人,但偏生又不会叫人觉得疏离冷淡。
倒是段明朔在觐见时,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他是典型的胡人长相,面容白皙,高颧骨,五官并不精致,长得有些开,拼凑在一起却有一种别样的英俊,像是夜间的孤狼,颇有几分野性。
被那双眼盯久了,会让人不太舒服。
尤其是段明朔像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陆卿婵一直知道自己和王姨娘生得有几分像,尤其是侧脸,赵崇对外也常常宣称,王姨娘生得像夫人,有些合眼缘,又是个能生养的,因此才纳妾的。
长公主将陆卿婵挡在身后,笑着说道:“久不见节使,使君倒是生得越发俊美了。”
“哈!”段明朔低笑一声,“公主若是私下这样说,臣也就信了,可您若在柳节使面前这样说臣,臣实在不敢信。”
柳乂身形瘦削,像是未开刃的长剑。
但两人站在一处时,柳乂竟比胡人出身的段明朔更高一些。
柳乂轻声说道:“段兄谬赞。”
他气质沉稳,长身玉立时冷峭持重。
但一开口身上君子如兰般的纤丽便显露出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完美地融于一处,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长公主的身量高,将陆卿婵像护佑小孩子似的挡在身后,仅露出妃色衣裙上模糊的莲花纹路。
妃色的裙摆摇曳,似流溢着清香。
不仅挡住了段明朔的视线,也挡住了柳乂的视线。
可越遮掩,越让人想窥见。
见礼结束后移步外间,因是在蓬莱池附近分散观景,陆卿婵也得了喘息之机。
放她走前,长公主沉声说道:“你小心些段明朔。”
陆卿婵屈身行礼:“多谢公主。”
她心里却知道,段明朔纵然是风流也不会瞧得上她的。
权势到他们那个地步的人,对贤良恭顺的女子是看不上眼的,他们会青睐的女子,要么美得艳压群芳,要么性子标新立异。
他是瞧上了王姨娘,方才对她多了个眼神而已,不过这是赵崇要操心的事,与她无关。
陆卿婵缓步走下高台,没想到赵崇竟候在石阶之下。
他牵过她的手,笑着将盛着蔗浆的吸杯递给她:“累坏了吧,夫人。”
陆卿婵的雪肤覆着薄汗,像是浸过水的玉石般柔美光洁,朱唇含住吸杯的吸管。
冰凉的蔗浆舒畅爽口,她的眼眸微微眯起,饮过一大口后轻声说道:“多谢夫君。”
许是因为喝过蔗浆,她的声音有些甜软。
刚刚站了许久,甫一休歇下来,陆卿婵的眼前还有几分模糊。
当赵崇谦恭地行礼时,她才意识到缓步走过来的人是柳乂。
他正与随扈低声说着什么,半张侧脸俊美如玉石雕琢,唯有眸里流淌着湛湛的蟾光。
他是来见长公主的。
意识到这件事,陆卿婵的心中有种莫名的酸涩。
柳乂却似是没有注意到赵崇和陆卿婵,径直走上石阶。
只是擦肩而过时,陆卿婵的手与他碰到了一处,手背上的伤痕在涂过药后仅余下淡淡的印子,若不是细看几乎是看不出来的,因此她没有再遮挡。
柳乂的手指冰冷,像蛇的信子般轻柔地掠过她的掌心,带起阵阵吊诡的战栗之感。
两人的指骨在她丈夫的眼皮之下,亲密地交缠又分开,如若缱绻的爱侣。
“抱歉。”柳乂望了她一眼,轻声地说道。
他连脚步都没有停,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一个意外。
日光炎炎,炽热灼灼。
陆卿婵站在原处,却觉察到一阵难言的深寒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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