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幅员辽阔,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因之边防也一分为二。
西有河东藩镇防范回纥,东有成德藩镇防范突厥。
赵崇口中的段明朔正是成德节度使,他虽常年在燕地,却深受太后的宠信,逢年过节都要遣使送去厚礼。
段明朔原本是粟特族的胡人,但极骁勇善战,在蕃将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他竟然也入朝了吗?
陆卿婵微愣,她听过段明朔的名号,却并不清楚他是什么人。
“你毁了这花,不更是落他的面子吗?”她声音低柔,不亢不卑。
赵崇气的本就不是这花,而是王姨娘的态度。
这边陆卿婵一发话,他便收敛了暴怒,大手一挥痛快道:“好,听夫人的,把这晦气玩意都给我原样送回去。”
王姨娘气得不轻,怨恨的目光却是朝向的陆卿婵。
赵崇将她揽住,像长辈似的喋喋不休:“不过是一盆花罢了,我之前赠你的那套点翠头面和嵌玉屏风,哪样不比千瓣莲珍贵?”
“那都不一样,”王姨娘肩头耸动,眼圈泛红,“我就是想要那花。”
赵崇温声哄她:“花一定会有的,表妹,我保证。”
王姨娘破涕为笑,如少女般锤了下他的胸膛,娇声说道:“你不许再骗我了。”
刚刚还吵得激烈的二人,又亲昵地依偎在了一处。
他们每次争吵都是如此,赵崇总是要借陆卿婵的力,来转移王姨娘的怨怒,渐渐地倒是她们间有了积恨。
新婚时陆卿婵还会觉得委屈,现今她是半分感触都没有了,甚至还学会了如何快刀斩乱麻。
她回身向院里走去,用完膳后就开始习字。
被柳乂握住的右手发烫,隐隐有些僵硬。
陆卿婵试探着用他纠正过的姿势写字,手腕悬空,刚一开始运笔旧时的记忆便涌了上来。
在柳乂跟前时,陆卿婵太过紧张,指尖打颤,自然写不好,一回府便恢复了往日的行云流水。
她的心房怦怦直跳,似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操纵,越写越觉得顺畅。
夜风微凉,吹起桌案上的纸张。
陆卿婵紧忙用镇纸压在右上角,红烛闪烁,等她从那股奇异的状态抽离,看清纸上的字后,惊得险些要软倒在圆椅中。
宣纸上所书写的并不是小楷,而是笔走龙蛇的狂草。
五六岁时,她便随着柳乂一起学字。
那时柳少臣在河东服丧,会顺道偶尔指导他们二人,那时她只觉得这位叔父的课有趣,比柳老先生还善讲习,全然不知他正是先帝口中“钟王再世,难望项背”的柳少臣。
但陆卿婵没能学好楷书,自幼时她就爱钻研草书。
学好草书后,更是写不好正楷。
婚后更是忙于内务,连字都不写。
陆卿婵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怎样写字,但镌刻在血脉里的习惯,就像是微弱的火苗,只消一阵风便能将荒芜的草地尽数灼烧干净。
这是怎样掩饰都掩饰不了的。
陆卿婵攥住那页纸,脊背阵阵地发凉。
她明白过来破绽出在何处,才会让长公主看出她和赵崇貌合神离的事,就是她的字!
上回陆卿婵替她临摹帖子,没有写好,叫教习书法的女学士发觉,长公主便令她仔细习字,还叫她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南华经》做生辰礼。
长公主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看陆卿婵的字,甚至这生辰礼大抵也是要拿来做把柄的。
陆卿婵猛地想起赵崇有把折扇,是王姨娘给他题写的的诗,他常常带在身边,逢人便说是爱人所书,他本意是想彰显夫妻二人的琴瑟和鸣,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长公主那般敏锐的人,怎么会瞧不出问题?
她这贺礼更不能送了!
不过陆卿婵有些庆幸,若是让赵崇先查出是她这边出的破绽,他肯定日后还要常常翻旧账。
她急忙遣人去寻赵崇,知他歇在前院,便匆匆过去了。
明日是礼部大宴,专为众节使接风,即便是他也不敢再荒唐,将写满具体事宜的文书仔细翻看,衣架上是刚刚焚过香的外衫。
陆卿婵沉声问道:“王姨娘给你的题写过诗的那柄折扇,你是不是在长公主面前用过?”
赵崇本觉她深夜来访多有不妥,一听陆卿婵说起长公主,神色当即也变得肃穆起来。
他从架上翻找出折扇,上面的字正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王氏是高门,王姨娘也是自幼习得一手好字,她最擅长的便是小楷。
“你的意思是,公主从这字里看出的端倪?”赵崇神色大骇,张皇失措地将折扇递给陆卿婵。
她带了上次帮长公主临摹帖子时自己写下的草稿,一比对便发现相差千里。
陆卿婵低声说道:“你自己想办法处理。”
她没有多言,烦闷地转身离开,刚走出书阁便有侍从端着木盒呈了上来。
侍从谦恭地说道:“夫人,这是小陆郎君给您送来的伤药。”
陆霄?陆卿婵有些讶异,弟弟是如何发觉她受伤的?
她刚刚接过木盒,那边赵崇便追了出来。
檀木的匣子精致小巧,上面还系了丝带,瞧着就像是礼物。
他像是忍不住似的低嘲一句:“前脚刚有人给表妹送礼,怎么?你也叫外间的哪个野男人看上了?”
陆卿婵冷声说道:“是我弟弟送来的。”
赵崇有些尴尬,他神色缓和少许,将那侍从屏退,说起正事:“长公主那边你且先按兵不动,字也无须再练,回头我叫人去库里寻一件珍贵物什做生辰礼就是。”
“至于这折扇……”赵崇沉吟片刻,“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陆卿婵面带温婉笑容,给他想了个绝妙的点子:“郎君不妨将计就计,说这字是自己写的,为帮夫人掩饰字丑的事实,方才谎称是夫人写的。”
月色下她的容颜柔美,嘲弄起人也不带什么讽意。
“只是辛苦你要勤练一番小楷。”陆卿婵轻声说道,“也不必临摹帖子,你直接照着王姨娘的字练就是。”
赵崇脸色铁青,咬着牙关笑道:“你可真是会给我找事!”
陆卿婵懒得再与他唇枪舌战,直接转身离开,胸腔中的沉闷之感消减许多,肩头的重担也好似落下了。
她心情舒快,回到院落后就将木盒拆开。
真没想到陆霄竟也会这么细心,她还以为自己一直掩饰得很好。
陆卿婵心中涌动着暖流,她靠坐在榻上,缓缓地将瓷瓶取出,其实手背上的伤处已经好转许多,今日过后更是只余下了浅浅的痕印。
但她还是仔细地涂上药膏,等待冰凉药膏化开的空闲里,她无聊地翻看起木盒。
在看清木盒底部纹路的字后,陆卿婵的手猛地颤了一下,檀木制成的精致匣子落在地上,那沉沉的声响让外间的侍女都吃了一惊:“夫人,出什么事了吗?”
陆卿婵高声应道:“没事。”
她将木匣捡起,心房怦怦直跳,像是拿着块烫手山芋。
木匣精致小巧,并无特别之处,唯有底部模糊的字纹有些不寻常,像是篆体,又像是倾斜的隶书,乍一看有些困惑,若是看久了便会发觉,赫然是一个“柳”字!
这不是陆霄送来的,这分明是柳乂送来的!
陆霄自幼深受母亲宠爱,做事都时常有些迟钝,更不善察觉女子的微妙情绪,长到十八岁,连个亲近的侍女都还未有,也就对她这个姐姐上些心。
陆卿婵低喘着气,将木匣放进暗格的深处。
她揉着眉心,忽地想起方才的事,成德节度使段明朔出身胡族,素来不顾仪礼,柳乂可是名门出身的雅正君子。
许是她多想了。
再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柳乂是不在乎男女私情的。
十几岁最血气方刚的时候,他都寡欲得出奇,连歌舞都鲜少会看。
柳乂那样的人,连公主下嫁都不会多思,怎么可能会觊觎一个已嫁的妇人呢?
陆卿婵自嘲地笑了笑,少年时她就爱多想,总觉得柳乂待她是不同的,如今三年多过去了,这旧毛病竟还未改过来。
她沐浴更衣,侍女将熏过香的妃色夏衣放在架上,笑着说道:“明日您穿这一身,不知要夺走多少人的目光。”
陆卿婵垂眸一笑,拢干头发后便睡去了。
翌日一早她便起身梳妆更衣,这还只是节使入朝的大宴,再过些天就是太后与长公主的寿宴,五更起来装扮也是不为过的。
这类仪礼枯燥,顶着满头的珠钗更是沉重。
年轻的小娘子爱打扮,纵使脖颈都要累得折断,也要漂漂亮亮的,陆卿婵却没那个精气神了。
她吃着糕点,静默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端庄矜持,温婉淑静,分明才十九岁,可配上这样的打扮,已经全然看不出半分少女的样子,叫人一瞧就知道是位日日操劳于后院的贤惠妻子。
涂抹过口脂后,陆卿婵打算出门,却见赵崇匆匆地闯了进来。
“出大事了!卿婵!”他高声叫道,“长公主的车驾过来了,公主令你今日扈从,现在就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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