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眠失笑,低头将他腿上的膏药小心地揭下来,擦干净后开始上药。
“我不爱爬树。”
她说话声音轻缓如水,嘴角又挂着浅笑,叫人不自觉想继续听下去。
“是小虎子,就是我家对面那户人家的娃娃,去年夏日里偷偷跑河边去玩不小心溺水,我正巧在河边洗衣,便给他救了上来。”
她撒好了伤药,抬头看了眼梅颂今,见他在听便拿起干净的绸布又继续说:“河边湿滑,抱着他上岸时摔了一跤便摔断了手。”
梅颂今眼前闪过那道疤不由开口问:“那怎会留疤?”
苏眠睫毛垂了垂,嘴角的笑不变:“河边枯枝太多,摔倒时嗑上去了。”
其实是集上的二癞子见她全身湿透想要欺负她,她打人时不小心被树杈划到的,只是这便没必要说了。
手指轻挽将绸布条打了个漂亮的结,苏眠起身笑道:“这般便好了,公子切忌不可走动,至少要一个月才能下地,只是膝上的伤需要日日换药。”
梅颂今莞尔一笑,点头:“好。”
苏眠颔首:“我在这住了许多年,公子刚搬来,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去隔壁问我就是了。”
她说完顿了顿,膝盖弯了弯:“多谢公子给我一份工。”
梅颂今微怔,摆手道:“苏姑娘不必多礼,本该是我谢你才是。”
如今这腿可好看多了……也不疼了。
苏眠含笑:“那便告辞。”
她挪着小步子走到门外,刚准备缓一口气就听到一声大喊:“苏姐姐!!!”
苏眠身子一震,连忙抬头看去。
小虎子领着一群娃娃呼呼啦啦跑过来:“苏姐姐!你怎么不在家?你不是说好了带我去摸唔……”
苏眠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咬牙道:“去我家说。”
她好不容易装了半天,要温柔有温柔,要善良有善良,不能被这小兔崽子搅合了。
到了苏眠家,小虎子瞧着她嘿嘿一笑:“苏姐姐今日好看哩。”
苏眠轻哼一声:“跟你比是好看不少,你瞧瞧你这一身的泥,是不是又去玩水了?”
她说着就要上手。
小虎子忙举手发誓:“没有!是二木,他在河边捉鱼,我说掉下去会淹死的,他不听还拿泥巴砸我!”
苏眠皱眉:“他自己一个人?”
小虎子连忙点头,其他几个娃娃也七嘴八舌:“他还下去玩水呢!”
“还脱了上衣!”
“还、还……”
苏眠疑惑,二木一向乖巧听话,怎得今日偷偷去河边了?
她去厨房拿出来一盘果子放到桌上:“你们乖乖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她来不及换衣服,小河偏僻,用跑的也得一盏茶时间,等她远远瞧见真的有个小影子在河边,苏眠一阵怒气上来,大吼一声:“二木!”
谁知那小影子听到她的声音倒是游得更快了。
苏眠咬牙脱了鞋跳下河,一把将人捞回来。
“放开我!我要去摸鱼!放开我!”
“你个小兔崽子!还摸鱼,掉下去淹死你!”
二木一听“哇”地一声哭出来:“淹死我我也不去读书!”
苏眠抬手就是一巴掌:“臭小子!”
将人丢到地上,苏眠将衣裙的水拧干,黑着脸问:“不是说想摸鱼要去找我,我带你来吗?自己跑来不要命了?”
二木抱着她的腰哭得撕心裂肺:“呜呜呜,苏姐姐……”
苏眠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我娘让我去读书。”
“读书不是好事么,还值得你跑来跳河?”
二木撇着嘴:“不是好事!我娘说银子不够,要将我姐姐卖了供我读书,我、我来摸鱼挣银子,不卖姐姐……”
苏眠愣住:“什么?”
刘家人口简单,刘木匠夫妇俩就得了一女一子,怎舍得卖孩子?
她牵着人往回走:“谁要卖了你姐姐?”
“娘……昨天我家来了一个人,我偷偷听到的。”
苏眠沉默。
二木和小虎子一般年纪,如今小虎子已经念了两年书,二木却连学堂的门都没进过。
二木爹是个木匠,手艺好,其实生二木之前,他家里还是宽绰的。
但是当年二木娘生他时难产,他爹正在外做工,半夜得知消息回来时走得急掉到沟里,被救上来时两腿已经不中用了,自然不能再出门做工,是以家里便一日不如一日。
平日里街坊们需要个小东碎西的虽然会去找他,但到底也是杯水车薪,只能靠着二木娘在外给人浆洗过活。
如今想必是瞧着小虎子他们都进了学堂,二木娘才着急慌神。
春日里水还冷着,一阵风吹来两人瑟瑟发抖,苏眠沉默一路,将人领回了自己家。
她拿出一件小时候的外衫给二木:“先披上,待我换身衣服出来再与你说。”
小虎子二木这群娃娃自小便跟着她的。
当年她才不过十岁,她爹出门办差若是路程远便几天都不回来,这群娃娃的爹娘要是有急事,大多都会把娃娃送来让她帮忙看着,她也乐得有人陪她玩,所以小虎子他们见着她就跟亲姐姐似的。
换好衣服,她捞起一旁的荷包,里头是她爹的抚恤银子十两八钱,另外是之前攒下的七两。
她叹了口气将荷包塞到袖子里,出门笑道:“小虎子你们先回去,我送二木回家。”
小虎子不乐意:“苏姐姐就是偏心二木!你都不送我们回家!”
“你这小兔……”苏眠猛地收了声儿,悄咪咪看了一眼隔壁,低声道,“那你自己在这玩儿,我给二木送回家再来送你。”
“好!”
快到二木家时,苏眠低头问:“昨日要买你姐姐的人什么时候来?”
二木抠着手指摇头:“不知道。”
“今日我替你瞒着,下回不许再去河边了,不论怎样都是大人的事,你如今还小莫想那么多,若是实在不知怎么办便来寻我,记着了吗?”
二木红着眼眶点头。
巷子最里头便是二木家,两间住的屋子,厨房是在墙边搭起来的棚子,原本他家里是要大些的,只是后来为了给二木爹治病,便劈了一半卖出去。
二木的姐姐大丫正在晾衣服,见着苏眠来,腼腆地打了个招呼:“苏姐姐。”
她瞧着苏眠时眼中闪过羡慕,打过招呼后便低着头进了屋。
二木爹则坐在院中,手里捏了块木头,瞧着像是在做什么小物件。
他肤色黝黑,对人笑时憨憨的,一瞧便晓得是个老实人。
苏眠正要开口与他说话,便听得屋里传来一声低骂:“该死的东西!”
二木娘边骂边出门,瞧见苏眠脚步一顿随即笑道:“困困来了?”
苏眠点头:“秦婶忙呢,我送二木回来,顺便请刘叔做些活儿。”
二木爹这才插上话,看着苏眠憨笑:“困困要做什么?”
她蹲到二木爹身边,指着他坐着的椅子:“做这个,只是要做高一点。”
二木爹坐着的是个两轮椅,是他在床上躺久了自己琢磨出来的,平日里二木娘会推着他去院子里坐,只是他从不出门,即便推着那二轮椅一点也不费力,他也不愿出去。
二木爹面色不大自然:“你做两轮椅做什么?”
苏眠瞧他这般就晓得他误会自己是要救济他,笑道:“我隔壁搬来了新人,如今养伤不便走动,托我帮他寻一寻何处有做这两轮椅的,我头个便想到您,咱们巷子还有谁比您手艺好的?”
二木爹闻言又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道:“都、都是以前的事了……”
二木娘搬了个小札坐在他身旁,闻言冷哼:“你伤着的是腿,又不是手!我瞧着手艺和以前一样好!困困放心,你刘叔定能做好!”
苏眠点头:“那是!只是要得急,刘叔您尽快动手就是了,多些银子也使得。”
二木娘闻言瞪了瞪眼:“你这丫头说什么呢!自家人的活计哪有加银子的道理!”
苏眠咧着嘴笑:“那麻烦刘叔了。”
她又干坐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有人来,等不及便拉着二木娘走到墙角低声问:“秦婶儿,我问你件事。”
“什么事儿?”
“您别我管得多。”苏眠朝屋里看了一眼,“您准备把大丫……”
她说到这二木娘便明白了,想也知道是谁传出的,对着二木叱骂一声拉着苏眠坐下,叹了口气:“我也不瞒你,我是想着将大丫送出去,但我想着是让她到大户人家去做个女使,签个活契,一来能叫二木去学堂,二来家里喘喘气,过几年便将她赎回来。”
她说着又是一声叫骂:“只昨日那人来了后竟说要签死契,也不说要将人带到哪去,我瞧着他不像好人便没应下。”
二木娘拍了拍苏眠的手:“困困莫将此事说出去。”
苏眠晓得这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点头道:“自然不会往外说,只是二木上学可怎么办?”
二木娘说着哭起来:“我哪里晓得……”
二木爹见她落泪眉心皱成了疙瘩,只他不善言辞,只是讷讷道:“别哭,别哭……”
苏眠将怀里的荷包拿出来递给二木娘:“秦婶儿,我爹还留下了些银子,你先拿去用。”
二木娘忙推了回来:“那怎么成,你爹如今……你也不好过,且自己留着。”
苏眠低头把给梅颂今做饭的事说了出来:“如今我有活计呢,且自己也留的有,您别担心。大丫那里……不若送她去绣房或者裁缝铺,多少学个手艺,便是学手艺时没月钱,学成了总归是好过许多。”
二木娘闻言沉默。
半晌后,二木娘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狠狠点头:“困困!你放心,这银钱婶子定然会还你!”
苏眠笑:“不急……”
她话说到一半便见二木娘‘噌’的站起来,面色不大好看:“你又来做什么!”
苏眠朝门口看去,是个黑黢黢的中年人,长得尖嘴猴腮,现下正笑得谄媚,“大姐,昨日咱们说的银子还可再添些,你就将你家大姑娘卖给我吧。”
“去你娘的!”二木娘顺手抄起一个小木札砸过去,“老不死的玩意儿!打我姑娘的主意,一副癞蛤蟆样儿想的倒美,给我滚!”
许是手里的荷包给了些底气,抓起大扫帚就打过去:“给老娘滚!”
那中年男人跳到门外,盯着二木娘狠狠啐了一口:“不识抬举的东西!呸!”
苏眠没听到他说什么,只看着他脚边的一只小狗发呆,那小狗也歪头望着她,只是那眼神不像狗儿,倒像是……
那中年男人走前踢了那狗一脚,大骂:“该死的畜生!快走!”
苏眠三两步跑出门,看着那一人一狗的背影。
那小狗四肢有些僵硬,像是刚学会走路一般歪歪扭扭的。
苏眠忽觉后背发凉,不自觉攥紧了手。
二木娘扯了扯她的衣袖:“晦气玩意儿,看他做什么,困困进来坐。”
苏眠压下思绪,强笑着开口:“不,我不坐了,那两轮椅若是做好了,秦婶你去跟我说一声,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说罢抬腿就跑。
二木娘见她跑远面上扬起一抹喜气:“这孩子……他爹,如今有银子了,明日咱们就去给二木交束脩,还有大丫,我觉着方才困困说得对,送她学门手艺是极好的。”
二木爹见她絮絮叨叨地安排,也不嫌烦,只是咧着嘴笑:“都好,都好。”
二木娘剜了他一眼:“老木头!快些给困困做两轮椅!”
作者有话要说:有存稿,后面应该固定早上六点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