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像涨潮时的巨浪,一旦把人冲散,半天都拼不完整。
林以澄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整个人昏昏沉沉,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转了三百六十圈,头顶还冒泡泡,飘飘然不间断,晕得要命。
恍惚间,有一片白光映在眼皮上,亮堂堂的。
她缓缓掀起眼皮,画面虚化了好几秒,最终聚在天花板的吊灯上,意识逐渐回笼。
室内似乎开了空调,鼻尖能感到一丝凉意,身上却暖烘烘的。
动了动手臂,触到一片毛绒。
她眨眨眼,木然扫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床单平整,纯白色。
身上盖着一条毛毯,有淡淡的薄荷味。
“醒了?”耳边一道熟悉的嗓音。
“......”
林以澄拥着毛毯慢慢坐起来,眨眨眼,总觉得眼前这人是从梦里走出来的,长得还很像裴煊。
“蜂蜜水,喝了。”裴煊走到床边,俯身将陶瓷杯递给她,“不烫。”
林以澄迟疑地接过,直到掌心覆上温暖的杯底,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
低头喝了一口蜂蜜水,甜沁沁的,还很暖。
舌尖那点甜把头顶晕乎乎的泡泡融散了,她凝视着杯沿,默默回溯记忆。
至于喝了多少酒,她记不清了,喝醉之后发生了什么,也记不清了。
除此之外,喝酒的理由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关于那辆赛车,也不知道沈凡说话算不算数。
表情呆呆的,裴煊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拿她没辙,都醉成那样了还惦记些有的没的。
“是不是傻?”他原本想训她,但是很奇怪,话说出口倒像是在哄人,“不会喝酒还逞强,你知道那酒的度数有多高吗?”
林以澄抬眼看他。
她从没喝过酒,不知道酒精的后劲这么大。都说没有被刀扎过的人不知道疼,她也没想到自己能醉到断片。
那么苦的酒,一杯又一杯地往胃里灌,烧得心口发疼。
难受是后知后觉的,别的她什么都没想,只想帮裴煊赢回那辆赛车。
她讷讷地问:“那辆车,沈凡还给你了吗?”
裴煊在床边坐下,看了她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来胡乱揉她的头发,像揉一只猫。
林以澄下意识往后避了一下,裴煊的手又收回去。
“他本来也没想要,是我自愿给他的。”裴煊一手撑着床沿,懒洋洋的,“输了也无所谓,再买不就行了。”
的确如此,一辆重机车,只要裴煊想要,随时可以买一辆新的。
但林以澄想的是同一件事的另一面。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干扰,裴煊完全可以赢。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心甘情愿服输。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总不是滋味。
“不一样的。”林以澄反驳他。
然而搭配上温润的眼神,这话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裴煊轻笑一声,眼尾那点生人勿近的冷感淡了几分。
林以澄发现,他鼻侧缀着一颗小痣,就在眼下,鼻梁的位置,很仔细才能看清。
“看什么呢?”裴煊点醒她。
“嗯?”林以澄差点失神,一时间只好假装自己很忙,仰头把蜂蜜水喝完了才回答他,“没看什么。”
裴煊自然而然把空杯子接过去,随手放在床头柜上。
手里没了东西,林以澄只好捏着毛毯的绒边,目光停在不远处的白墙上,莫名有些尴尬,说不清缘由。
余光里,裴煊慢慢凑近,那颗小痣近在咫尺。
“不好奇你现在在哪?”他低声问,声音里含着少年时期独有的沙哑,微热的气息里混着薄荷的清冽。
醉得不省人事,又莫名其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她自然会好奇,只是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房间的装饰风格很简约,黑白两个色调,墙边一个高大的展示柜,每一格都各司其职,摆着各式各样的机车模型。
林以澄猜了个七八成,视线飘忽着,口是心非:“不好奇。”
“我的房间。”裴煊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似乎把她的小心思看穿了,“但不是我家,平时我跟程谚一起住,他管这儿叫‘单身基地’。”
不是他家?林以澄想起上次那个暴雨的夜晚,裴煊说他被父亲撵了出来。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无家可归吗?”
像是觉得她这话有点傻,裴煊忍不住勾起嘴角,懒散地笑:“只是不想回家,我爸总跟我对着干,烦。”
“哦……”林以澄兀自点点头。
父子之间最容易闹矛盾,再加上这个性格,确实容易惹长辈生气。
裴煊从抽屉里掏出两颗糖,一颗给她,一颗自己吃。
糖丸放进嘴里,酸涩的柠檬味。
他承认了,戒烟真的很难。
“他巴不得我早点滚出国,省得天天跟他掐。”裴煊含着糖,有几个字眼不太清晰。
轻松随意的语气,落在林以澄心上却变了味道。
“裴煊。”她垂眸,糖在掌心里躺着,淡绿色糖纸,应该是柠檬味,“你想到哪个国家上大学?”
“之前想去挪威,现在不知道。”裴煊看向她,意味不明的神情从他脸上一晃而过,语气平静,“想了想,不太想走了。”
林以澄抬眼,把糖攥在手里:“为什么?”
裴煊把脸别过去,不冷不热的:“不为什么。”
林以澄的酒醒得差不多了,裴煊赶在十二点前把她送回了家,而后拧上油门,一路轰着引擎往祖宅的方向开。
车停在大院,裴煊不紧不慢走上石阶,到家之后招呼也不打就直接进了书房。
裴正峰站在书案前练书法,压根不用抬眼,听动静就知道那位二世祖回来了。
他手腕发力,在纸上落下遒劲的一笔,粗着嗓子闷哼一声:“今天刮的什么风啊,居然把你这个大少爷请回家了。”
裴煊抄着兜,大喇喇往沙发上一坐,并不觉得他爸板着一张脸对他有什么威慑力。
他开门见山:“后悔了,不想出国。”
裴正峰手一顿,悬起毛笔看向他,粗声粗气:“理由?”
裴煊稍稍侧头,摆出一个极其欠揍的表情:“没有理由。”
“想一出是一出!”裴正峰抓起一本书砸过去,“不想出国你想上天?”
裴煊侧身躲过,面无表情。
“那边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外婆巴巴地等你,她那个病还能有多少时间?你这会儿说不去了,让她怎么想?”
闻言,裴煊绷着的嘴角缓了下去,神情微动。
他爸这番话,把他平常不会去想的事情挑了起来,一丝又一丝,清晰明了。
小时候,沈清吟满世界旅游,裴正峰每天忙工作,谁都没时间管他,是外婆把他带大的。
他初中那会子就爱上了重机车,裴正峰觉得危险,那玩意儿要是上了赛道,断胳膊断腿是分分钟的事儿,说什么都不允许。后来是外婆替他说话,帮他求情,裴正峰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玩车。
外婆现在年纪大了,患了心脏病,在国外一边治疗一边休养,天天念叨着裴煊,等啊盼啊,说等他过去上大学了,就能多见见他。
外婆陪他度过了童年,他理应陪伴她度过晚年。意外不知哪一天会来,无论如何,他都应该让她安安心心地走。
沉默半晌,裴正峰瞪他一眼:“不说话了?你不是挺能较劲的么?”
裴煊从沙发上起身,耷着眼皮:“懒。”
“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裴正峰自言自语,特烦躁,字都写撇了,歪歪斜斜,“赶紧滚!免得又惹你妈生气。”
提到沈清吟,裴煊忽然觉得挺奇妙的。
他爸这个人,从一穷二白拼到现在这个程度,必然有点高明又狠厉的手段。外界都说裴正峰为了生意不择生冷,之前把王家搞破产,也是他的手笔。把王氏搞垮还不够,非得挖人家的灰色产业,让那一条绳上的蚂蚱全都吃上了牢饭。
这么一个冷血强硬的人,竟然会在下班以后陪沈清吟在院子里下飞行棋,还故意让着她,自己一次都没赢过,输了还得被她笑话,任她捏自己的耳朵,怎么都不会生气,还笑得挺乐呵。
“爸。”裴煊叫他,“你怎么认定,你喜欢我妈?”
没头没脑的一句,裴正峰还懵了一瞬。
他轻咳一声,看似在写字,其实一支笔挥来挥去,就画了几根歪歪扭扭的线:“还能怎么认定?心里认定。”
裴煊穷追不舍:“心里怎么认定?”
“废话,想不想、喜不喜欢,自己心里没点儿数?”裴正峰睨他一眼,低头一看,纸上不自觉写了个“吟”字,是整面纸上最工整、最好看的。
“哦。”裴煊懒懒地应了一声,抄着兜出去了。
裴正峰心里古怪,但也没多想。这二世祖天天跟重机车打交道,能看上小姑娘?
再说了,就他那个臭脾气,哪个小姑娘忍得了他?
压根儿就没有。
凌晨,裴煊回到单身基地,程谚已经呼呼大睡,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他的呼噜声。
裴煊洗完澡,没骨头似的倒在床上。
嗅觉搜索着柠檬气息,淡淡的,残留在床单上的。
突然间,他自嘲地笑,同时低骂一声。他觉得自己有病,真的有病。
他拿起手机,点开顶置的聊天框,打过一个语音通话。
那边很快就接通了,柔声细语:“裴煊?有事吗?”
“林以澄。”裴煊望着天花板,“我们以后,一起种一棵树吧。”
那头静了几秒:“种树?”
“嗯。”
“栽在哪?”林以澄问。
栽在哪呢,裴煊心想,如果他是一棵树,栽在哪里都不行。
最好,栽在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