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凯冷哼一声:“我让她走了?”
他坐在沙发上,身子没动,眼神倒是在二人身上来回跳转,像一根针,把人扎来扎去。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反整一道。
衬衫已经湿透,被冷气一吹,像块薄冰一样贴在身上。
其余人大气不敢喘,只静观其变。
地板上,画作七零八落,沾着大片酒渍。
林以澄静静看了一会儿,半蹲下来将它们收拢成一沓,指尖感受着纸面的湿寒。
她缓缓起身,将画作重新放回箱子里,小心翼翼。
“别理他。”于恬恬把林以澄揽过来,想了想,转头瞪了裴煊一眼,又把人轻轻推到他身边,“赶紧把人带走。”
裴煊一记冷眼刺向霁凯,拉着林以澄走出包厢。
他一路拉着她的手腕,不知道是忘记松开,还是没舍得松开。
林以澄只是跟着他走,大脑与动作并不同频。
心里杂乱不堪,无法说出“没关系”三个字。像刚刚逃出一片荆棘地,那点痛又泛了上来。
走到落地窗前,裴煊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
眼神温融,像颜料在水中化开时缭绕而起的细丝,比烟浓,比雾轻。
落地窗外夜色渐起,远处的江面倒映出城市夜景,霓虹逐着微波轻缓摇晃。
“抱一下吧。”裴煊说。
林以澄迟疑地抬眼。
走廊的灯光很暗,借着对面大楼的探照灯,她才能将裴煊看清。
橙色光束穿透窗玻璃,从他的脸侧一路往下滑,像温水流淌,经过下颌线,再到掩在领口间若隐若现的锁骨。
裴煊没有等她回应,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略微沙哑的嗓音贴向她的耳畔——
“抱歉,自作主张了。”
林以澄的呼吸,莫名其妙停滞了一瞬。
裴煊不再说话,静静抱着她。
他从前触碰过的东西都很粗糙,重机车、赛道,还有烟草。
当掌心覆上她肩膀的一瞬间,那种感觉很微妙,不由自主的,他记住了连衣裙的绵柔质感。
直到后来,好多年过去,他怎么也忘不掉。
“好点没?”不知过了多久裴煊才问出这句话。
他承认他有私心,想抱久一点,不想放人走。
林以澄觉得他心跳很快,或许自己也一样,但她只能听见他的,听不到自己的。
双手垂在身侧,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她有很多话想说,却被他的心跳声搅乱了思绪。
“裴煊。”她缓缓开口,斟酌着语句。
“谢谢你。”没有将心里话倾筐倒匣,只是简单的一句感谢。
“嗯。”裴煊轻声应着。
准备来拉架的程谚冲出电梯,刚走两步路,脚底就像粘了胶水。
三秒后,他默默走回电梯里。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应该在楼底,不应该在楼顶。
林以澄没有吃晚餐,裴煊把她带到矩阵俱乐部三楼的小清吧,给她点了一份意面。
“慢慢吃,在这儿等我。”裴煊把叉子递给她,转身要走。
墙边的音响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会员们坐在吧台聊天。
程谚盘腿窝在小沙发上啃薯片,一看裴煊要下楼,脑内警铃大作:“喂,你上哪儿去?”
“手机。”裴煊头也不回,“落更衣室了。”
“哦。”程谚放下心来,只要不是去打架,什么都好说。
林以澄安安静静吃面,余光里,程谚抱着一袋薯片,嘴里咔滋咔滋地,边吃边看她。
总觉得对方有话要说,她拿叉子轻轻戳着盘里的意面,抬起头来主动问:“怎么了?”
“澄同学。”程谚自来熟,也没觉得自己盯着别人看是不太礼貌的行为,“阿煊对你,好像不一般啊。”
林以澄眼神飘忽,没说话,等着对方继续说。
程谚毫不客气地从对面挪到她旁边,嘴里一股土豆味儿:“比赛开始前,你是不是跟他说你要去百林汇?”
“嗯。”林以澄点头,“怎么了?”
“靠。”程谚得意洋洋,心道果然被他猜中了,“我说呢,这家伙怎么会平白无故输了比赛,还赔了一辆车。”
“什么?”林以澄知道裴煊爱玩车,比赛也从没输过,程谚这么一提她才记起他傍晚有一场比赛,至于结果,他没有跟她说。
“输得真他妈没面子,起跑都晚了。”程谚把所剩无几的薯片往嘴里倒,嚼吧嚼吧,“你说,他在赛场上想什么呢?”
程谚挑起一边眉毛,满脸都写着“我已知晓一切”六个大字,自信满满。
林以澄下意识垂眸,眼神失焦,虚虚地盯着盘里的番茄酱,忽然觉得吃什么都索然无味。
“那辆车可是他的最爱,我碰一下他都得踹我。真没想到,就这么输给沈凡了。喏,就那个家伙。”程谚朝吧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提高音量想把那人喊过来,“凡哥!你怎么还没走啊?”
沈凡正和几个美女谈笑风生,延迟几秒才发现有人在叫他,扭头发现是熟人,于是径直走了过来。
“矩阵这么多漂亮妹妹,不得多泡会儿?”沈凡在沙发边上坐下,目光注意到林以澄,“我说的吧,这儿还有一位呢。”
“赶紧闭嘴吧你。”程谚四下张望,小旱獭望风似的,“可别让阿煊听见了,到时候他跟你急啊。”
“哦?”沈凡饶有兴致,又看了林以澄几眼。他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程谚这么一说,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你好啊小同学。”他笑着打了声招呼。
“你好。”林以澄温声回他一句。
面吃了一半,她放下叉子,不想再吃了,略带谨慎地问:“裴煊他,把车输给你了,是吗?”
“是啊。”沈凡掏出一根烟衔嘴里,点上火,“怎么,你想帮他赢回来?”
沈凡吐了一个烟圈,觉得眼前这姑娘看起来,实在是太乖了,趁裴煊没来,他忽然想逗一逗。
“可以赢回来吗?”林以澄将信将疑。
“当然可以。”二十多岁的沈凡说起话来,颇有年长者的慷慨风度,让人一听就信了。
林以澄鼓起勇气问:“怎么赢?”
“简单嘛。”沈凡叫来一个酒保。不出一会儿,他手上就多了一瓶酒。
程谚坐不住了,心道沈凡这逼崽子怎么净忽悠人,忽悠就算了,怎么还来真的。
他悬崖勒马:“有病啊,喝什么喝,人家女孩子不会喝酒。”
“是吗?”沈凡叼着烟,一手拧开瓶盖,给她倒了一小杯,“会喝吗?不会别勉强。”
林以澄盯着杯中黑棕色的液体,不必问,一看就是烈酒。
她不由自主攥紧了裙摆,轻声问:“喝多少能把车赢回来?”
“最起码,半瓶吧。”沈凡猜她也不会真的喝,于是随口说了一个量,就想开个玩笑,试试她的反应。
“好。”林以澄回答得很果断,拿起桌上的酒杯自己给自己灌。
程谚满脸问号。
怎么回事儿,这乖乖女会喝酒啊?
沈凡也挺惊讶,眼睁睁看着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酒度数高,光是闻味道都能把人冲到,她却面不改色一饮而尽,看着还挺像有酒量的人。
“小同学,经常喝酒啊?”沈凡好奇问了一句,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已经有些昏昏然。
林以澄没有回答。
不是她不想说话,是几乎说不出话。
舌根蔓延着苦涩,酒精从她的胃开始,一路倒着跑,千军万马成群结队,通通钻进她的大脑神经,还在里面拳打脚踢,一点清醒的余地都不给她留。
一杯又一杯,她甚至感觉自己成了一滩酒液,被盛在杯子里晃来晃去。
周围人说了什么,她全都听不真切。
大脑一下子空,一下子满,似乎有一个小人被推进了酒杯里,在烈酒中挣扎,扑腾起一阵阵水花,拼了命地想要上岸。
林以澄也很想爬回岸上,想跑到终点线,赢回那辆赛车。
裴煊拿到手机,在楼梯口遇到了俱乐部的老板段恒,对方又来打探他的想法,问他要不要进车队。
他敷衍了几句,根本没有进车队的意向。
段恒还挺执着,巴巴地劝。
裴煊听得耳朵疼,手机在这时响了好几声,是沈凡打来的电话。
他接通:“有事?”
那头明显很无奈:“我真服了,车还你了!赶紧过来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衣冠禽兽,欺负小姑娘呢。”
裴煊急忙挂了电话冲上三楼,隔老远就看见林以澄正迷迷糊糊地喝酒,脸颊一片绯红,杯子都拿不稳,人却很倔,还想继续喝。
他跑过去,抢过她的酒杯往桌上一扣,目光扫视一圈,无差别攻击:“是不是想死?”
程谚摊手,指了指沈凡:“罪魁祸首在这儿啊,我可是劝了的,没用。”
“靠,我就开个玩笑。”沈凡这会儿真怂了,要是把裴煊惹急,自己今晚就甭想走出矩阵大门,“我说喝下半瓶酒就能把你那辆车赢回去,逗个乐子嘛,谁能想到这姑娘当真了。”
裴煊盯着沈凡,眼神冷得像冰,能把人活生生冻死。
林以澄喝醉了,蹙着眉头缩在沙发角落,睫毛翕动着想睁眼,但似乎没了力气。
裴煊秉着秋后算账的原则,不再逼视沈凡。他小心翼翼抱起林以澄,下楼往休息室的方向走。
他将她放在沙发上,拿靠枕垫着她的头。正准备到门边把灯打开,手腕就被攥住了,力道很小,只要他想挣脱,轻轻一动就行,毫不费力。
但他不想挣脱。
他半跪着,靠着沙发边沿,将林以澄的手反攥在手心。
怎么那么傻,一辆车而已,输了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嘴唇轻轻张合着,似乎在说话。
但是声音太小了,裴煊只好把耳朵凑近,她脸颊的热度似乎混在空气中,传到了他的耳廓。
他终于听清。
“小姨,你会回来吗......”
林以澄醉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闭着眼,声若蚊呐。
“你别走......”
裴煊微微怔住,心底一阵酸涩。
他回到原来的位置,将声线放缓——
“我不走。”
月光顺着窗台流淌进来,休息室的挂钟发出轻响,一秒又一秒。
“你别走......”
“念念很乖,不会惹你生气......”
有一滴泪渗出她的眼角,沿着鼻梁斜斜地滑下来,滴落在靠枕上,晕出一圈小小的水渍。
裴煊抬手,指尖轻轻贴着她的眼角,擦掉她摇摇欲坠的泪水。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在哭。
他以为她无时不刻都很倔强,但事实并非如此。
有人说,当你越在乎一个人,你就越想了解她,想知道她脆弱时的模样,想修补她心上的裂痕,将她拼凑完整。
“我不走。”裴煊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很小声地,说给她听——
“我会留在念念身边,永远都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