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澄将自己的画作整理好,整整齐齐码进一个纸箱里,大小正好合适。
厚厚一沓,填得箱子沉甸甸,抱在怀里手臂发酸。
夏季昼长,到达百林汇的时候太阳才刚刚落山。
林以澄扎着马尾辫,一身素净的白裙,跟出入会所的精致男女迥然不同。
不出所料,她被门卫拦了下来。
“干什么的?”门卫绷着个脸,上下打量她,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纸箱上。
“你好,我来送东西的。”林以澄空出一只手,费力地从裙兜里拿出手机,点开信息界面给门卫看,“就是这个包厢,我送完就出来。”
门卫眯起眼睛,滴滴溜溜看了一会儿,表情忽然变得和善:“哦——这个包厢啊,你也是来参加生日聚会的?”
生日聚会?林以澄不明就里,但也没有多问,顺着他的话点了下头。
包厢在顶楼,电梯门一打开就是一片全景落地窗,远处的榆山环着一圈匀淡的雾,夕阳的光线融于其中,像半透明的赤橙颜料混着水,丝丝缕缕晕在画纸上。
林以澄抱着箱子停留在落地窗前,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你来这儿干什么?”耳边传来一道女声,浓郁的香水味蕴含其中。
林以澄收回目光,顺着声音的方向侧身看去。
原来是上次在南高体育馆里遇到的女生,那位很漂亮的长发大波浪。
对方正倚在窗框边上拿着小镜子补口红,眼线画得很好看。
她咔哒一声摁上口红盖子,抱着胳膊好整以暇:“你来找裴煊?他今天可不在这儿。”
“不是。”林以澄淡淡地笑,语气温和,“我来送东西的。”
女生走上前,眼珠子好奇地转了两下,似乎对她的箱子感兴趣:“送什么东西?”
“我的画。”林以澄怕让买家等太久,便不再过多解释,同时又猜想这个女生应该知道包厢的位置,提前问过她就不用找半天了,“请问,你知道A126房在哪儿吗?”
“A126?”女生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找霁凯?”
伴随一阵金属摩擦声,包厢的门被推开,烟酒味裹在冷气里扑面而来,愈往里走就愈加浓重,林以澄没忍住轻咳一声。
她不确定也想不通,为什么霁凯要买她的画,他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联系方式。
包厢内气氛活跃,灯光幽然昏暗,在音乐切换的间隙里换了一种颜色。
目光所及,清一色光鲜亮丽的少男少女。
数十根香烟燃得尽兴,烟雾衬着相互碰撞的酒杯,大家微醺畅然,扑克牌在手里打着转,时不时摇几下骰盅,骰子撞向盅壁,发出咚咚的声响。
沙发角落,霁凯一个人安安静静,手里玩弄着一只打火机。
金属顶盖打开,扣上,再打开,火舌蹿起。
林以澄抱着箱子顿足,谈笑声戛然而止,大家的目光前脚跟着后脚,尽数落在她身上。
“哟,没见过啊,哪个班的?”其中一个男生兴致勃勃地笑,伸着脖子看向林以澄身后,“于恬恬,你带来的人?”
“关我什么事儿?”于恬恬发觉林以澄有些局促,嘴上说着事不关己,但还是主动扶着她的肩把她领到霁凯面前,“喂,你要买人家的画?”
霁凯挑眉,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扔,目光扫视着林以澄。
“嗯啊。”他应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笑,像是不怀好意。
林以澄带着些警惕,上前一步。
“都打包好了?一张不少?”霁凯今天没有扎辫子,披着半长不短的头发,莫名带了点邪气,直勾勾盯着她。
林以澄的手指扣着箱低,关节有些紧绷,平静地点头,把纸箱搁在桌面上,并将它推向对方。
她话里没什么温度:“嗯,都在里面。”
看着箱子,霁凯灿然一笑,但明显不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林以澄愈发觉得,他是个很奇怪的人。
霁凯站起来,手臂一勾,把箱子捧在怀里,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画这些,费了不少功夫吧?”
“嗯。”其实林以澄不想回答,但还是轻声应他。
从她学美术起,就算是练习,她也会保持一丝不苟的状态。两年了,这些画是她心血的累积,轻易不会卖出去。
但现实所迫,她需要一笔钱支撑高三的集训,为将来的应试做充足的准备。
“啊,这样啊。”霁凯掀开纸箱的盖子,语气十分悠哉,“但是怎么办呢,我这个人,就是很喜欢毁东西啊。”
下一秒,他将纸箱举过头顶,手腕一动,里面的画作尽数倾倒,一张又一张四散开来,砸落在地板上。
众人停止了玩闹,纷纷长吁一口气。
“霁凯你有病?”于恬恬忍不住骂他,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踩到成堆的画纸。
“啊?”霁凯生硬地笑,“你怎么知道我有病啊?”
林以澄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画作倾倒的那一瞬间,她的脑内发生了一场雪崩,势不可挡。
铺天盖地翻涌的不是雪花,而是细碎的碳粉和厚重的颜料。
浓墨重彩,一团又一团,混杂着堵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没想到的是,雪崩的同时,又下了一场暴雨,雨水猩红。
视线里,霁凯拿起一杯红酒,暗红的酒液顺着低垂的杯沿缓缓流下,浸湿地上的画纸,在纸面上开枝散叶,脏污的同时,带着浓郁的酒香。
一滴又一滴,流下的液体像无数把利刃,贴着林以澄的胸口,左划一下,右划一下,最终猝不及防地刺向心脏。
包厢安静得诡异。
林以澄掀起眼皮,稳着自己的呼吸一字一顿:“你觉得很开心吗?”
霁凯保持着倒酒的姿势,神情淡然,依旧是笑:“今天我生日,当然开心咯。”
他放下酒杯,转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两沓钞票。
像投纸飞机一样,他把钞票砸向林以澄。
她肩膀一痛,但依旧站得很稳。
“喏,报酬。”霁凯坐回沙发上,支着腮帮子兴味盎然,“谢谢你啊小白裙,我今天很开心。”
“霁凯你神经病吧?”于恬恬气得不行,随手抓起一个烟盒砸向他,用了狠劲儿,“欺负一个姑娘,你算什么本事?”
“关你屁事儿啊。”霁凯扯着嘴角,似笑非笑,目光定在林以澄身上,“就算我不欺负,裴煊也会欺负的,是吧?”
他又笑了,笑得肩膀颤抖:“看样子就很好欺负啊。”
于恬恬欲言又止,心疼地看了林以澄一眼,迈着气愤的步子摔门而出。
林以澄站在原地,出乎意料地平静。
从小到大,她的确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因为她觉得别人的言语中伤不了她,与其花时间计较,不如捂住自己的耳朵一路向前奔跑,未来才是她在乎的。
但与此同时,她清楚自己的底线是什么。
别人可以朝她扔石头,但她不能被人踩在脚底。
一个人的尊严与毕生所爱,最不容许被玷污。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里,她缓缓走到桌边,倒了满满一杯红酒。
霁凯笑了一下,表情玩味:“怎么,要给我敬酒?买画而已,不用这么感谢我吧。”
林以澄压根没管他说什么,拿着酒杯径直走到他面前。
静默几秒,她轻抬手臂,酒杯在她手里换了个角度。
暗红的酒液翻滚、坠落,汇聚成一条直线,长茅一般刺向他的衣襟。
昏沉的光线下,液体如血一般一圈一圈地扩散,沁入他胸前的布料,沿着一个中心绽开猩红的触手。
霁凯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衫,绸缎光洁顺滑。不必上手摸,光是用眼睛看就能判断出来,它必定很昂贵。
他似乎难以置信,连抬眼的速度都慢了几分,直到那杯酒在她手中倒尽,他才冷冰冰地直视她的眼睛。
“定金已经足够了,这些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林以澄捡起掉落在地的两沓钞票,扔进他怀里,“至于那些画,它们已经属于你了,扔了还是烧了,都随便你。”
“但在你拿出这两沓钱之前,它们依旧是属于我的。”她放下酒杯,目光落在他脏污的白衬衫上,声线清冷,“如果你觉得那样对待它们,你很开心的话,那我这么对你,你应该更开心吧?”
霁凯轻轻张合着嘴唇,似是有话要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依旧死死盯着林以澄,沉默了半晌。
裴煊赶来时,看到的就是方才那一幕。
他以为于恬恬说的“欺负”,会让林以澄哭,让她跑到他怀里诉苦。
但事实不是这样。
林以澄用她自己的方式,给了对方一记温和而有力的反击。
像一捧水,柔和晶莹,但在冰天雪地里,它可以结成一把利刃。
裴煊输了一场比赛,输了他最爱的那辆川崎。
这是他第一次在赛道上分心,第一次失去与生俱来的胜负欲。
裴正峰对他说过,当一个人拥有了真正在乎的东西时,输赢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一开始还觉得他爸在瞎扯,并断言这世界上没有比输赢更重要的东西。
但现在他承认了,那句话是对的。
其实他没有分心,只是他的心被他在乎的东西占据了,那点狭小的空间被填得满满当当,一寸都不留。
林以澄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转身之时,熟悉的温度覆上她的手腕。
与她料想的十分一致,她抬眼,接过裴煊的视线。
“林以澄。”
昏暗的灯光下,裴煊眉眼温和,不见往日的桀骜。
“走,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