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澄似乎习惯了机车引擎声,它不再让她觉得慌乱,而是心安。
一路疾驰,迂回辗转,驶上好几座大桥,又穿过清冷的隧道,直到月亮高悬,霓虹缀满整个城市。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刻不止的风声终于消沉,车轮似乎碾过了一片砂砾。
裴煊把车停了下来,帮林以澄取下头盔。
一股干涩的沙尘味灌进鼻腔,连扑面而来的风都微微发烫。
林以澄环视了一圈,目光所及是一片无比辽阔的沙地,望不到尽头,天边的山脉连绵起伏。
她看见远处有人聚集,坡上拉着无数条彩灯,闪烁的灯光映照着人头攒动,隐约听得见喧闹声。
裴煊知道林以澄肯定没来过这里,她茶色的瞳孔中藏着淡淡的新奇。
他拔了车钥匙,侧身护着她下车再自己跨下车座。
林以澄下意识抬头望,跟地上数不清的砂砾相对应,这里漫天繁星。
“这是哪儿?”她问。
“南城的边缘地带。”裴煊倚在机车旁,感受着干燥的风,余光里是林以澄精致柔和的侧脸。
他忽然很想抽烟,但纠结两秒,还是忍住没往兜里摸。
“很多重机俱乐部都在这里举行越野赛。”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一片插着彩旗的沙坡,“那里,是起点。”
林以澄看向他,月光下,他身上那股不羁的凌厉感似乎淡了几分。
“你今晚要比赛吗?”她问。
“不比。”裴煊朝着远处轻抬下巴,“今晚带你看一个东西。”
林以澄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远处那片人群聚集地热闹又明亮,其间好像屹立着一个高大的物体,但是隔得太远,看不清形状。
裴煊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还有二十分钟,聊会儿天?”
“你想聊什么?”林以澄去过的地方很少,也没有接触过什么有意思的事物,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
裴煊抛着车钥匙,一阵丁丁啷啷。
他懒洋洋的:“说说你以前的事情。”
“以前?”林以澄觉得,以前这个范围太广了,她不知从何说起。
“嗯。”裴煊对上她的视线,目光温和,“以前的,所有难过的事情。”
林以澄静静看着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听难过的往事,毕竟人们都愿意接收愉悦的情绪,对悲愁避而不及。
记忆也是如此,它像一张大网,拼了命地为主人兜住快乐,把悲伤从网缝间漏出去,只留一些残存的影像。
林以澄尝试回忆起那些零碎的过往,断断续续地说给裴煊听——
从她记事时起,陈岚就已经被诊断为精神分裂。
父亲在她出生前就意外去世了,小姨主动照顾患病的陈岚和年幼的林以澄,三个人一起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
一开始,小姨把林以澄当成自己的女儿,照顾得很好。小姨原本是一个热衷打扮的人,那时候她工资不高,但她宁愿自己少买一件衣服也要给林以澄买喜欢的书籍和画笔。
陈岚需要按时诊疗,也需要吃很多药,那时候家里最大的开销全在陈岚身上,但是能赚钱的人只有小姨一个。
医生说,只要坚持下去,陈岚的病会好的,小姨也是这么坚定地相信着。
但事实截然相反,陈岚保持正常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时不时就产生幻觉,做出一些脱离意识的危险行为。有时候她连小姨是谁都想不起来,甚至不认识林以澄。
林以澄见过小姨耐心的样子,也见过小姨被陈岚的病折磨到崩溃的样子。不知不觉过了好多年,后者成了小姨的常态。
林以澄十岁那年看了一本传记,主人公是一位物理学家。他患了一种很严重的病,一个很折磨人的病。但他的妻子很爱他,不离不弃。物理学家的衣食起居,每一样都是她在照顾。
医生曾断言物理学家最多能活两年,不过让人惊讶的是,他战胜了这个时间魔咒,尽管他的病没有被治好。
他很顽强地延续了自己的生命,但没有想到,妻子的耐心也被时间消磨殆尽。
他们最终还是离婚了。
妻子对他说,“我以为你只能活两年。”
那时候,林以澄反反复复地琢磨,怎么也看不懂那一段故事,更读不懂那句话。
直到一个月后小姨打包了自己的行李,说要到外地去,还说未来要在那里结婚生子。
林以澄是在那一刻完全懂的。
爱可以支撑起耐心,让人付出常人难以付出的忍让,但忍让不能和生活绑定,更不能和时间绑定。
小姨的爱不是突然间消失的,恨也不是凭空产生的,是十年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汇聚起来,成了压垮她的巨石。
小姨离开那天,林以澄跟老师请了半天假去火车站送她。站内熙熙攘攘,小姨拖着两个旧行李箱,一次也没有回头。
林以橙没有和她说再见,因为她再也不会回来。
后来,那块巨石就压到了林以澄身上。
她开始自己摸索着学习做饭,学习跟菜市场的叔叔阿姨砍价,学习把钱用在刀刃上。
衣服破了就自己拿着针线补,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手,吮一吮伤口便又能继续。
从前她最怕黑,半夜跳闸的时候她懵懵懂懂地站在凳子上伸手摸闸门,不小心被电得手臂僵痛。从那以后她就不怕黑了,有比黑暗更可怕的事物。
小学和初中,似乎是人这一生中最不能明辨是非的阶段。
大家人云亦云,从众跟风,你不喜欢她,那我也不喜欢她,你不和她玩,那我也不和她玩,简单粗暴。
同学们经常会聚在一起聊些有的没的,聊自己爸妈的工作,聊假期的旅行。而林以澄没有可以作为谈资的东西,她没有社会地位显赫的父母,没出过远门,也没有好看的新衣服,一双帆布鞋洗洗刷刷,能穿一两年。
默默无闻的类型,原本也没有人会注意,但偏偏她外貌出众,大家便想深入了解。
不了解还好,了解之后却发现这女孩家里没什么钱,亲妈还是个精神病,成绩一般,也就绘画方面有点天赋。和她做朋友,不但满足不了自己的虚荣心,还给自己惹麻烦,毕竟谁也不想跟一个精神病的女儿扯上关系。
实际上,同学们不会当面说她什么。
只是她经常找不到自己的作业本,书包里没有,桌屉里没有,最后是在教室后门的垃圾桶里找到的。
她的校服也经常脏,后背的笔痕一道又一道,她洗衣服的时候搓了好久,洗不掉。
交上去的作业莫名其妙被人撕了一页,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里训话,她说那不是自己撕的,老师却反问:“别人没事儿撕你作业干什么?”
她沉默着,心说她也想知道。
回到家之后,一开门,又是一片狼藉。
她都分不清地上的东西哪些是穿的,哪些是用的,哪些是从垃圾桶里倾倒出来的。
陈岚坐在乱糟糟的地板上,眼神呆滞。
林以澄缓缓走上前,蹲下来抱她,有点疲惫:
“妈,同学们好像都不太喜欢我。”
陈岚呆呆的,静了半晌,突然痴痴地笑,问她:“你是谁啊?”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结上了一层冰霜。
...
夜风刮过,一层很浅的砂砾在地面翻涌成潮。
林以澄望着远处的山,心里有一杆画笔,勾勒着山头起伏的线条。
“大概就是这些了。”她说。
裴煊一直沉默着,眼神晦暗不明。
听她说完后,他拉起她的手腕,不紧不慢地朝人群聚集的地方走。
她也没问,就这么跟着他走。
走近了才看清,沙地上屹立着的,是一株用木条曲绕成的镂空玫瑰花。
十分壮观,大概有十人那么高,线条粗细得当,花瓣的边缘如绸缎一样悬在半空中。
这是一件十分完美的艺术品,林以澄不知不觉就看呆了。
直到裴煊带她穿过厚墙似的围观者,来到了前排,她才逐渐回过神来。
花下钻出一个长发青年,一身艺术家的气质,拿着一个燃烧着的火把。
“怎么才来!”青年喊着,“光等你了,自己过来接!”
林以澄发现他正看着裴煊。
“乖乖待在这儿。”裴煊道。
林以澄慢半拍点头。
她看见裴煊走上前,接过青年的火把,俯身将跳动的火焰贴上花茎。
人们安安静静等待着,几百道目光全都落在火把上。
缓缓地,火舌旋卷而上,在触到花瓣的一瞬间,火焰倏地升腾,炙热耀眼。
原本了无生息的花瓣突然被赋予了炽烈的生命,灼目的光芒将它包裹,火光倒映在每一个人的瞳孔中。
人群间响起喧闹的欢呼声,砂砾被火焰映照成一片赤红的海洋。
裴煊的脸庞被火光照亮,他将火把还给那位青年,独自走了过来。
人们在看那朵被剧烈燃烧的玫瑰,而裴煊眼里只有她。
那一刻,林以澄产生了一个错觉,她竟然觉得被火焰拥抱着的人,是自己。
“林以澄。”他停下脚步,在一片喧哗中轻声喊她的名字,明明周围很吵,但她听得一清二楚。
从前她觉得,裴煊离自己很远,但现在,他离自己好近。
“看到空中升起的黑烟了吗?那是你的过去,它会被风吹散。”他凝视着她的眼,像是对着她的灵魂说话,“但是你的以后,会燃烧起一团火。”
“照亮你,给你所有的热烈和滚烫。”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借鉴了“火人节”,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