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宣布战败投降那天父亲正在蒙头睡觉,他听见外面响起零乱的枪声,先是心头一惊,以为发生情况,紧接着那两个成都人老丁和小程冲进来,他才知道战争终于结束了。
晚上大家举杯狂欢,个个喝得酩酊大醉,父亲喝着喝着就哭起来,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
没等大家高兴过来,奉调回国的紧急命令纷至沓来,各部队简直像开拔比赛一样争相往国内赶。父亲看到,无论是机场、公路还是码头,都被穿黄军装的队伍挤得满满的,他们都是赶回国去受降的国军部队。
联勤大队原本直属印缅盟军总部,但是抗战胜利前夕印缅总部名存实亡,联勤大队也就等于没有了领导。老庾通过他的父亲同重庆国防部取得联系,得到命令将盟军存放在腊戍火车站的武器弹药和战争物资统统搬运回国来,于是父亲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回国,自己却还要在畹町通往腊戍的滇缅公路上无休无止地奔波。
等到大部队开走了,原本拥挤繁忙的滇缅公路就像退潮后的滩涂一样忽然空旷起来。有天父亲遇见有支中国车队在兵站加水,大家聊起来才知道,原来还有少数中国部队驻扎在缅甸中部曼德勒一带。英国人收复东南亚兵力不敷,只好挽留中国人替他们当临时看守。中午大家都在兵站食堂吃饭,父亲听见老庾对那支车队的军官发牢骚说,别人开到大城市南京、上海、杭州受降的,一个小排长也要捞上一两百万,更不要说那些师长团长了。
不料军官瞟瞟他说:“老兄,你的消息早过时了,什么一两百万?告诉你,最厚的油水还在东北呢。国民政府宣布没收敌产,你想想看,日本人在那里统治了十四年,谁跟敌伪没点瓜葛?但凡与日伪沾点边的都算敌产,所以国军一去个个都成了暴发户,小排长的财产都用马车拉。东北人编顺口溜说‘排长睡汉奸妞,连长睡日本妞,师长团长赛皇上,想睡啥妞睡啥妞’。”
听得老庾脸都青了,好像遭人算计吃了大亏一样。
打从这天以后,联勤大队的运输任务开始出现一些微妙变化,原先从腊戍运回国来的物资都是直接运往国防部设在畹町、芒市的临时仓库,现在运输车队的路线却有了改变,他们宁可多绕上一两百公里路,多花上一两天时间从陇川、梁河绕道而不愿意将物资直接运回仓库。开始父亲不大明白,这样舍近求远绕个啥圈子呢?还是成都人老丁悄悄提醒他,你没看见有的车留在后面悄悄卸货吗?那是老庾和马面鬼在偷盗军用物资呢。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在暗中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啊。他有些愤愤然,决心阻止他们公然违法乱纪。有一天马面鬼故伎重施,命令汽车绕道而行,父亲佯装不懂问他说:“明明大路到畹町只有半天多路程,为啥偏要走小道,让兄弟们多辛苦两天?”
马面鬼很嚣张,冷笑道:“看你也是个老兵了,懂不懂什么是军纪,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父亲反问道:“难道上级命令绕道了吗?是谁在违反军纪呢?”
老庾看见大家都在冷眼旁观,就站出来打圆场说:“老邓你有所不知,前面到畹町的公路维修桥梁,所以才要绕道的。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嘛,大家赶快执行马副队长的命令。”
父亲仔细看看老庾,他发现这位老同学眼神十分镇定,丝毫没有说谎者的闪烁和心虚,反而好像都是出于公心执行任务一样。他悲哀地低下头,不想与他撕破脸,就上车开走了。
晚上传令兵来找他,老庾已经坐在房间里,桌上摆了油炸花生米、卤猪头、牛干巴和烧鸡块,还有难得一见的云南“乌蒙肥酒”。父亲看见那瓶酒,心中跳了跳,那是他们当初五弟兄喝过的酒啊。老庾显然已经忘了酒的来历,递一杯给父亲说:“来来,老同学,干一杯,这是国内的好酒啊。”
父亲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还记得这瓶酒吗?”
老庾狐疑着,摇摇头。父亲冷笑道:“看来贵人多忘事啊,那年我们五个人在昭通,不就喝的这酒么?”
老庾恍然大悟,连连说:“是啊是啊,难得‘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同学一场,又在战场上滚了这几年,好容易熬到战争结束,不要为些不相干的小事伤了和气。”
父亲仰头干了酒,他想起那几个一同出来从军的兄弟,不禁黯然神伤。老庾又替他斟满说:“古人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不过都是炮灰,战场上捡条命已属运气。活着是条龙,死了是条虫,但是你必须为自己活着才是条龙。我也不想瞒你,车队绕道是我的命令,而且今后车队也必须绕道而行。”
父亲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庾捡起几颗花生米扔到嘴里,咯吱咯吱地说:“这还用问吗?生在这个你争我夺的世界上,谁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神仙?就算你老邓清高,你父亲张松樵难道就清白?他不走私原材料?不偷税逃税?不瞒报产量销量收入利润?你父亲要是上对政府下对工人都讲老实话,他能发得了财吗?如今这个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那些回国受降的部队哪个不大发国难财?还有谁像我们一样老老实实只会干笨活儿?打了这些年仗,没有功劳有苦劳,如果政府待咱们不公,咱就自己犒劳自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算顺手牵羊也不为过。”
父亲默不作声,他觉得老庾的话于情可原,于理不通。如果你偷东西是为了报复别人做强盗,难道偷东西就该有理么?再说他们这些投笔从戎的学生兵,出生入死埋骨青山就是为了理直气壮地做强盗或者做小偷么?他心里滋味复杂,但是这些话没有说出口来,喝了几口闷酒就告辞了。
出门的时候,老庾拍拍他肩膀说:“老同学,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只消睁只眼闭只眼就没事了。”
父亲听出话中的威胁意味,站住说:“老庾,我想脱了这身衣服回家,你放我走吧。”
老庾爽快地说:“你再忍一忍,回国就放你走人。”
车轮轰隆隆地转动,转眼间几个月时间过去了,联勤大队不仅没有得到回国命令,反而越开越远,北上密支那转运物资。他们奉命将美国人遗留在缅北战场上的剩余物资统统装上火车运至仰光港装船,然后运到东北打内战。已有许多国内小道消息纷至沓来,说是东北、华北国共相争,兵戎相见,一场大规模的流血内战恐怕在所难免。
父亲回到密支那时不禁百感交集,人类的自我修复能力简直是个奇迹,仅仅一年多时间,千疮百孔的战争废墟上已经崛起一座新城来。旧地重游,心中惆怅无限,父亲听说城郊建起一座盟军阵亡将士公墓,就独自驱车前往祭扫。
时值中午,偌大的墓园在亚热带阳光下寂无人声,墓碑全都静悄悄的,仿佛那些躺在地下的军人都在倾听战友熟悉的脚步由远而近。父亲挨个找了一遍,他很失望,因为在这座仅有一百多个有名有姓墓主的公墓里,他没有找到一个熟悉的战友的名字。
仅密支那一役,中美盟军就阵亡数千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中国官兵。父亲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他要把那些战友和兄弟的忠骸移至公墓,让他们孤独的灵魂有个归宿。
他回去就向老庾请了一周假。
老庾倒也通情达理,批准他请假,于是父亲开始忙碌起来。没想到这件事颇费周折,他先是凭着记忆找到战友牺牲的地方,可是战场归战场,打完仗尸体便由民工匆匆处理。热带地区酷热高温,当时又逢雨季,为了避免瘟疫传播便采取集中焚烧掩埋,甚至敌我不分统统挖个大坑埋在一起。就这样爱说爱笑的虎头消失了,多才多艺的胡君消失了,河南籍同学老赵、东北人老江老林、成都“小有天”酒楼少东家呀呀呜黄同学还有丹尼斯、乔治、史利姆等等,他们都从地球上抹去了,连个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父亲雇了一辆大车将闷墩的遗骸运回密支那重新安葬,墓园竖起两块石碑,一块刻着“中国驻印军上士张兴富之墓”,另一块上则刻着如下字样:
中国驻印军阵亡士兵胡君、仇小虎(虎头)、黄余仁、赵天成、江涛、林远志以及美国盟军丹尼斯、乔治、史利姆万古不朽。
他将一套新军装连同史迪威将军送给他的勋章包在一起,恭恭敬敬地放进墓穴里,算作战友的集体衣冠冢。他本想把胡君那枚翡翠观音像也放进坟墓里,觉得不妥又取出来,他想既然找不到珍妮,也许该把它带给胡君父母,算作他们儿子的最后遗物。
祭奠完战友,父亲心中为自己的战争人生画上了句号。
走出公墓,远处扬起一阵灰土,一辆吉普车疾驶而来。有个戴墨镜的美国军官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父亲觉得军官有些面熟,正在脑子里搜寻哪里见过,那人却伸出一只大手来抓住他,快乐地大叫起来:“嗨!邓,是你吗?”
天啦!竟是他常常思念的威廉队长。
当他激动地拥抱威廉时,觉得老长官身体有些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件东西,再看才发现威廉少了一只胳膊。但是威廉并不在意,幽默地说:“那只胳膊代替我牺牲了,不然我们只好隔着墓碑说话了。”
虽然少了一只胳膊,但是气质依然英武,性格依然乐观。重新祭奠完战友,他对父亲说:“邓,想过去美国念书吗?如果你同意现在就跟我走,美国政府愿意接受那些为战争做出贡献的亚洲青年去念书,我认为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科学家。”
父亲摇摇头说:“我得回中国去,我想念父母和家人。”
威廉有些失望,他说:“你确定吗?你的国家眼看就要内战,你愿意为一个无休止动乱的社会再次付出代价吗?”
父亲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他承认威廉的话确有道理,生活在一个动乱的社会本身就是一场噩梦,可是他的家在中国,那里有他的父亲、母亲,有他的亲人和朋友,还有他爹爹张松樵用毕生心血创建起来的裕华纱厂,他能毫无牵挂地放弃这一切远走他乡吗?他能不与父母家人休戚与共,就像敌机轰炸下那样站在一起,而是可耻地逃到美国去念书躲避吗?他终于看到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像大雾里的灯塔那样渐渐明亮起来,那就是,回家去,回到父母身边去!
威廉眼见无法说动父亲,就把身上的钢笔送给他做纪念。父亲没有什么可送的,干脆把手腕上那只“OMEGA”金表退下来送给威廉队长,但是被美国人谢绝了。威廉郑重地说:“这只表很贵重,它不适合做礼物。你自己留着吧,没准以后会有用处的。”
威廉正欲登车,父亲忽然大喊等等,他小心地取出那枚翡翠观音饰物,把胡君的临终遗言告诉他。威廉郑重地接过来,他说自己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去寻找珍妮,完成胡君的心愿。
父亲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当他目送长官汽车去远时,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像丛林暮霭那样升起来笼罩了他。他看见威廉还在挥手,于是这个年轻军人就像队列式听见口令那样,脚跟一并,高抬右臂,向长官敬了一个久久的军礼……
眼看公元一九四六年春节又到了,联勤大队终于得到回国命令,于是几十辆军车迫不及待地驶入国门,沿着滇缅公路一路轰隆隆地往芒市方向驶去。
没想到回国头一天就出事了。
一个姓谭的贵州学生兵爱上了缅甸的姑娘,他不忍从此与心上人天各一方,于是趁大家熟睡之际换了便服悄悄消失在黑夜中。第二天老庾得知有人开小差大发雷霆,派马面鬼带领荷枪实弹的特务排前往追赶,无奈谭同学早已不知去向,马面鬼只得无功而返。
谭同学开小差只是一个信号,成都籍同学老丁和小程来找父亲商量,说是到了东北再跑就难了,干脆到芒市就走人吧。剩下的路程,就是讨饭也要讨回家去。父亲不同意,当初既然轰轰烈烈出来救国救亡,怎么胜利后倒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溜回家,岂有此理呀?老丁尖锐地嘲笑说:“你别做救世主的梦啦!什么英雄凯旋啦,民众远迎啦,姑娘献花啦,万人空巷啦,看看现在什么世道!老百姓最忧心的是内战,最痛恨就是那些四处搜刮地皮的丘八大兵。他们看见穿军装的人就像看见瘟神一样,咱们还是脱了这身狗皮回去念书吧。”
父亲道:“当初蒋委员长亲口许诺,学生兵一律保留学籍,抗战结束就返回学堂念书的。”
小程反问道:“现在你找谁讲理去?找蒋委员长么?算了吧,此一时彼一时,神仙老子的话都没用。还是自己救自己要紧。”
父亲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当逃兵,他觉得当逃兵没法向父老乡亲交代。裕华纱厂几千工人,他们会怎么说呢?张老板的儿子出国打日本,现在却当逃兵回来了,这不是给爹爹姆妈脸上抹黑吗?想当初一腔豪气,怎么就落得这般灰溜溜的下场呢?更重要的是,那些躺在地下的兄弟们会怎样看,他们会说,老弟,快别丢人了,我们可没当逃兵!
老丁、小程果然一到芒市就躲进一家小旅馆里,可没想到被早有准备的马面鬼逮个正着。第二天全队官兵都集合起来,逃兵被五花大绑押上来,老庾一脸正气,痛斥逃兵的行为就是叛国,简直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他取出一枚硬币来宣布说,你们两人中枪毙一人,另一人打板子,各选一面听天由命吧。
硬币掷到空中又落下来,于是小程被拖走了,随着两声枪响,父亲觉得脑子里最后一点幻想也被击碎了。这天晚上父亲走进老庾房间直截了当地说:“咱们做个交换,你放我走,这个归你。”
他把欧米茄金表取下来放在老庾面前。老庾当然知道父亲这只名贵手表的来历,放在灯下仔细看了一阵,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来。
“要是我不答应,你怎么办?”老庾的眼睛从金表转向父亲。
“我就去告发你,盗窃军用物资,走私违禁物,中饱私囊,克扣士兵。”父亲迎着老庾的目光毫不动摇地说。
老庾有些心虚,说:“证据呢?”
父亲回答:“现在汽车上藏的那些私货还不够吗?”
老庾的态度终于软下来,他把金表收起来说:“好吧,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父亲说:“明天到了保山,我就堂堂正正地离开部队。”
老庾点头答应,还取出一沓法币说:“拿去路上用吧,算我捡个便宜买你的表。不管怎么说,咱们好歹同学一场,别叫人说咱们不义气。”
第二天车队抵达保山县城,父亲离开队伍准备搭乘便车连夜赶回重庆,不料他在路口等车的时候却看见马面鬼带领特务排的人赶来,不由分说就把他捆起来。父亲一面挣扎,一面大骂马面鬼:“老子是经过批准离队的,你他妈的别血口喷人!”
马面鬼狞笑道:“庾队长批准的吗?算了吧,你以为你是谁?实话告诉你,这道就地正法的命令就是他下的!”
父亲顿时无语,这才明白老庾太阴险了,他要杀人灭口!这个老同学兼兄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狠手毒杀人不见血呢?父亲质问马面鬼:“老庾出尔反尔,你替他当帮凶,就不怕丧尽天良,半夜冤魂上门索你的命债么?”
马面鬼骂道:“老子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学生兵,别以为你们念过书,有文化,出身富贵,个个都是少爷。今天栽在老子手里,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说完一挥手,命令手下带走。父亲心一横,挣扎着破口大骂,惊动许多过路市民,大家纷纷围拢来看抓逃兵,连马路都堵塞了。正吵闹着,公路上开来一队军车,为首一辆吉普车嘎吱急停,一个戴墨镜的上校军官朝这边看了一阵,然后推开车门走下来。
马面鬼看见来了一个大官,连忙立正敬礼,讨好地报告说正在奉命抓捕逃兵。父亲一见有人关注,不顾一切地控诉起联勤大队军官贪赃枉法和栽赃陷害的罪行来。长官认真听着,马面鬼急了,举起枪托去打父亲,却被长官制止了。
长官转向马面鬼问:“他说的都是事实吗?”
马面鬼极力申辩道:“长官您别听他的,他想开小差,血口喷人。”
长官一挥手,命令副官说:“来人,把他们枪缴了,去他们驻地查查看。”
父亲被松了绑,坐进长官的吉普车领路,他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而上校长官的声音似乎也有些熟悉,好像哪里见过一样。待上校慢慢摘下墨镜,露出一只像死鱼一般的假眼珠来,父亲不禁愣住了。
原来正是父亲思念的表哥楚士安。父亲大恸,捉住表哥的手,喜极而泣道:“你还不能回国么?”
表哥淡淡地说:“是啊,打仗时候躲在后方的人,受降当然冲在前面。”
父亲看着表哥那只假眼,原本一表人才的表哥已经被战争弄得面目全非。士安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在八莫会战受的伤,还算走运吧,炸瞎一只眼睛。你是怎么搞的,闹到这步田地?”
父亲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包括老庾怎么收受他的金表,怎么杀人灭口等等。他看见表哥慢慢戴上墨镜,僵硬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生铁一样硬邦邦的冷酷表情。
车队一开进联勤大队驻地,全副武装的士兵就跳下车来把队部包围了,连哨兵的枪都被缴了械。老庾以为发生误会,连忙奔出来解释,副官当场向他宣布,奉最高长官部命令,中国驻印军后卫团负责在滇缅公路沿线执行军风军纪纠察,对一切回国部队之破坏军风军纪行为予以严惩,凡是不在大本营编制序列的临时单位一律予以解散,云云。
老庾一听就傻了眼,他的联勤大队原本就是七拼八凑拉起来的队伍,从前名义上隶属印缅盟军后勤部管辖,但是印缅总部早已人去楼空,重庆大本营当然不会有他这支所谓联勤大队的序列。他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搬出他父亲的名头来。但是上校长官根本不买账,当场宣布解散联勤大队,军官一律扣押起来,没收汽车上的物资,士兵予以收容,汽车统统编入运输营。
十几个军官都被剥了军装看管起来,老庾破口大骂道:“算你狠!咱们走着瞧,姓庾的不是没有后台!我叫你怎么吃进去还给我怎么吐出来!”
上校指着老庾手腕上的手表说:“来人,给我取下来。我看还是你怎么吃进去怎么吐出来吧。”
父亲推开车门走下来,理直气壮地取回自己的手表。老庾这才认出长官就是楚士安,他一下子泄了气,乖乖地躲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后卫团继续开进,车队加长了许多。士安劝告父亲,还是不要回家好,他可以任命父亲当联勤大队长,几十台没收的汽车都归到他名下指挥。父亲有些吃惊,他说这不是跟老庾一样黑吃黑,大鱼吃小鱼么?士安不以为然地说:“这些杂牌队伍都是祸害,留着他们干什么?我的团本来只有三千多人,等到了东北就能增加到九千人,那时候我就是少将师长了。”
父亲无语,原先那个正直、忠诚、热情和满怀理想的表哥已经像他那只炸坏的眼球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士安见父亲执意不肯,只好作罢。他对父亲说:“你父母已经回汉口了,你知道吗?”
父亲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士安望着窗外不答。
父亲说:“那么你也知道罗霞姐姐的下落了?”
士安点点头,脸朝着窗外说:“她已经生下那个混血儿,然后作为美军阵亡军官的遗孀到美国去了。”
父亲忍不住小声说:“如兰姐姐的遭遇,你也应该知道了?”
士安没有说话,脸铁青得怕人,像一堵狰狞的岩石。但是父亲分明看见,一团潮湿的水分渐渐从岩石缝中渗出来,终于聚成露珠,“啪嗒”一声滴落下来。
车队轰隆隆行进,父亲看到内地那些城市和乡村十分萧条。抗战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但是老百姓那种激奋昂扬的热情和同仇敌忾的斗志也消失殆尽了,就像冰冻的河流一样死气沉沉。行军的日子就在这种阴冷潮湿的空气中过得浑浑噩噩,眼看越是离家乡近了,反倒打不起精神来。
这天路过湖南怀化,父亲看见一辆运牛汽车停在路边,牛们显然渴坏了,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倒下站不起来了,但是那个牛贩子和司机却蹲在路边上有说有笑地吃东西。父亲看着牛们哀哀的眼睛,心里忽然起了很大的愤怒,就跳下车来质问牛贩子,为什么不给牛喝水?牛贩子见来个大头兵,爱理不理地说:“这些牲口,反正是要宰杀的,叨神喂水干啥?”
父亲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听见没有,叫你打水喂它们。”
牛贩子愣了愣,也拧起脖子来顶撞说:“这牛是老子的,老子爱喂不喂,关你屁事。”
父亲抡起枪托,“嘭”地一下把他手中的饭盒打飞了,接着“哗啦”一下推上子弹,凶神恶煞地说:“你到底喂还是不喂?”
司机吓呆了,连连告饶说:“喂,喂,马上就喂!”
父亲眼看他们很不情愿地给牛喂完水,这才收起枪来上车走了。他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两个倒霉蛋嘴巴叽叽咕咕,知道他们一定在骂娘。不过他才不在乎呢,他要的就是,不许虐待生命,哪怕动物的生命也不许。
半个多月后,车队终于抵达湖北宜昌,士安把父亲送到长江码头上。此时早春时节细雨霏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草木初露的青涩和江水的土腥味,从码头上望出去,江面一片烟雨迷蒙。士安苦笑道:“替我问候姨夫姨母。你好好念书吧,我这辈子除了打仗,恐怕也是个废人。”
父亲动情地说:“你还不到三十岁,我们都等你回来,小石头还盼着他的舅舅讲故事呢。”兄弟俩拥抱告别。
当轮船拉响汽笛开出老远,父亲回过头,看见在雾气蒙蒙的码头上,士安的身影渺小得像个逗号。父亲想,他的战争故事到哪里才是句号呢?
终于到家了。
远远看见汉口黄兴路的家。那是一幢熟悉的两层法式别墅,花园的大铁门虚掩着,他没有按电铃就径直走进去。
没有看见佣人家成和苏大嫂,房门口有个中年妇人背对他,身边站着一个男孩子。他很激动,觉得嗓子发干,就叫了一声“姆妈”。妇人回过头来,却不是柳韵贤,分明是个厨娘或者佣人。再看那个男孩,有桌子高了,正惊恐地看着这个闯进门来的风尘仆仆的陌生人。他觉得他应该就是侄子小石头,一去四年,算算也该有七、八岁了。但是立刻想起如兰姐姐是再也回不来了,物是人非,光阴如梭,人也苍老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不禁有些悲惋凄切。他想摸摸孩子的头,就问他:“你是石头?”
孩子却害怕地躲到妇人身后去,露出一只眼睛偷看这个胡子拉碴的陌生人。父亲想,他的模样像谁呢?像他的父亲志豪,还是舅舅士安?小男孩忽然低头一蹿,像头机警的小鹿那样飞快地逃回屋子里去了。
他疲惫地放下背包,在门廊前面的石阶上坐下来,脱下那双沾满黄泥的军用皮鞋在水泥地上使劲敲打。胸前有件东西硌着他,掏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张血迹斑斑的照片和银手镯,照片上的虎头兄弟英气勃勃,正朝他微笑呢。
总算到家了。他发愁地想,内心一片苍茫。
他抬头看看天空。
天空很脏,没有一丝风,太阳碎了一地……
2012年6月端午节
完稿于四川青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