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漫长而血腥的缅甸雨季终于走到尽头。在这个天高气爽的季节里,万物都在展示一年的辛劳与收获:鸟儿忙着哺育雏鸟,树枝结出沉甸甸的果实,庄稼向主人回馈他们付出的汗水与劳作。这个收获的季节在中国称作秋天,缅甸则称“旱季”,表明连天的雨水不再泛滥,江河湖泊各归其道,道路也不再泥泞难行。对战争双方而言,旱季就是老天爷为胜利者开放的绿灯。由于缅北战场中美盟军取得决定性胜利,而国内远征军也分别攻占松山和腾冲,所以大势已去的日本人再也指望不上坏天气当他们的帮凶了。
然而一个令人费解的事实却是,眼看国门越来越近,中美盟军却停下乘胜追击的脚步在缅北待命。这种反常举动连一向不大关心时事的父亲也觉察到了,因为从印度开出来的中国军队越来越多,他们就像滔滔洪水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了,把密支那小城变成了一座喧嚣沸腾的大兵营。
这天父亲奉命到仓库领取后勤装备。按照惯例,战场损耗的装备理应得到完全补充,比如军衣碎成布条,鞋跑丢了,枪打坏了,钢盔和背囊不见了,所以每个经过大战的士兵都要重新武装起来。但是这回一向慷慨的美国人忽然变得很抠门,一个美国军官仔细审查了领取装备的物资清单后,大笔一挥就把其中许多项目砍去,比如两双鞋变成一双,两套军装变成一套,夏季军服取消,军便服取消,连衬衣袜子头帐也成为多余的东西。父亲十分不解,当面质问美国人:“雷多公路不是已经通到密支那了吗?为什么后勤供应反倒紧张起来了?”
雷多公路就是后来那条被命名为“史迪威公路”的印缅公路。美国人十分不屑地回答:“你们中国人太浪费啦,美国纳税人的钱,怎么能让你们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呢?”
父亲觉得受到侮辱,抗议道:“这里是战场,那么多人牺牲了生命,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美国人并不生气,耸耸肩膀道:“这里本来就是你们中国人的事情,你们是在为自己而不是为美国打仗,小子你懂吗?”
父亲被激怒了,他要跟美国人理论,却被闷墩和战友拉开了。闷墩劝他道:“这里是美国人的地盘,你跟他闹没用。东西是老美的,他爱给多少怎么给,那是他的权力,莫非你去抢不成?”
两个新加入分队的成都籍学生兵小程和老丁也说:“端人的碗,看人的脸,谁叫咱们中国人穷?人穷志短嘛。”
原本开去两辆吉普车,结果连一辆车也没有装满,几个人都有些垂头丧气。开出后勤基地,他们看见一队军车满载美国士兵开进飞机场,机场里停着几架涂成黄绿色的大型运输机,还有更多的美国军人正在排队登机。老丁悄悄说:“我听说,美国人都要撤走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闷墩也说:“我寻思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本来打下密支那应该乘胜追击,一直打到仰光去,哪有打了胜仗躺下来睡大觉的道理?”
父亲没有说话。他想起老庾父亲说过的那些有关美国人居心不良的事,心中好像打翻了一盆糨糊,纠结得慌。
汽车驶回城里,街道两旁已经有了稀稀拉拉的行人,还有一些当地百姓赶着牛车和牲口返回家乡。仗打完了,老百姓就像候鸟一样飞回来清理废墟、重建家园,人的创造力真是伟大,仅仅一两个月工夫,原本满目疮痍的废墟城市就已经开始改变面貌。街道两旁如雨后蘑菇般重新竖起许多新盖的房屋,一些饭馆商店旅馆也纷纷开张营业,这座死去的缅甸城市正在恢复生机和活力。
时值中午,大家纷纷嚷饿了,汽车就在路边一家新开张的华侨餐馆停下来。大家看见店招上不仅有饺子和面条,还有地道东北风味的猪肉炖酸菜粉条,不觉喜出望外。老板娘有三十几岁年纪,背上背个牙牙学语的男婴,说一口东北话张罗客人,还有两个十来岁的中国小姑娘做招待。不多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上桌来,湖北人的习俗是过大年吃饺子,父亲已有好多年没有闻过饺子味道了,母亲的饺子早已是梦中佳肴。这一口饺子就把他那块思乡病触动了,眼泪禁不住哗啦啦淌下来。闷墩连忙递给他一块毛巾,他假装上茅厕就放下碗筷到后面去了。
饭馆后面是座竹篱笆围起来的院子,有个穿缅甸服装的男人坐在树下看报纸,看见父亲过来就赶快拿报纸遮住脸。父亲心想这大约就是老板了,他本来已经走过男人身边,但是有个直觉却像手指头在他心上捅了一下,父亲猛一回头,正好与那双躲在报纸后面窥视的眼睛撞上了。他大吃一惊,因为这个穿缅甸服装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战场上逃跑一枪没有打中的俘虏金翻译官!
金翻译官眼见躲不过去,“扑通”一声跪下来说:“长官,我没有干过坏事,就是捡条活命,混碗饭吃啊。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千万别把我带走。”
父亲觉得又好笑又好气,索性坐下来说:“你起来,我问你,那天你为什么要逃跑?”
金翻译官抹抹额头上的汗珠说:“长官,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你们个个荷枪实弹如狼似虎,我夹在中间不被打成蜂窝也会挤成肉饼。再说了,我已经兑现保证把你们带到日本人司令部门口,要是我不赶快逃走被日本人抓住了,还不得活活剥了皮喂狼狗?我里外不是人啊。”
父亲说:“你不怕我一枪打死你?”
金翻译官连连道:“不会的不会的,都是中国人,长官有同情心。”
父亲叹口气想,他倒是个人精。他说:“你怎么又开起饭馆来啦?”
金翻译官觉得这个大兵并不凶恶,也没有要把他绑到宪兵司令部去的意思,就讨好地说:“长官哪,您知道替日本人做事也是迫不得已的。东三省沦陷十几年,我一个大学毕业生能做什么?日本人叫你干什么你敢不服从?所以当了这个吃里扒外的翻译官。从东北到华北,再到东南亚缅甸,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当汉奸罪该万死没有好下场,所以我就让内人领着孩子在密支那悄悄开了一家餐馆,一旦有事免得全家饿死啊。”
父亲默默听着,内心很不是滋味,尽管他极其鄙视眼前这个没有骨气的胖家伙,但是他讲的话句句都是实情。金翻译官眼见得父亲面色严峻久不说话,有些慌了神,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支金笔来说:“长官我该死,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真的没有多少钱,贵军宪兵司令部的告示我都看过了,要那些替日本人做事的人都去自首报到,我真的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了。我听说贵军长官已经下令,凡是去过中国战场的日本俘虏都拉出去枪毙,我这个从东北过来的人还不得给枪毙三五次?可是我小孩子还不满一岁,全家人该怎么办啊?”
父亲的心中一片风雨。他庆幸自己当时那一枪没有击中这个男人,他知道这个前日军少佐翻译官进了宪兵队肯定凶多吉少,或许根本不用审判就毙了。但是他宁愿相信从前那个汉奸帮凶金翻译官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这个身穿缅甸服装的华侨男人已经是与妻子相依为命的丈夫和三个儿女的父亲,支撑这个数口之家的顶梁柱,于是他再次向自己的内心屈服了。他站起身来淡淡地说:“你好好做生意吧,看看你的儿女,别让他们对父亲失望。”
重新回到饭馆,那些人嚷嚷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以为你掉进茅厕里了。父亲没有吱声,闷着头吃完饺子就赶快上车回去了。女主人并不知情,领着女儿向他们招手说:“欢迎长官们再来啊。”
回到营地,闷墩悄悄问他怎么回事,他就把认出金翻译官的过程讲了一遍。闷墩惊讶之余点点头说:“也是的,活着做人难啊。”
又过了几天,当他们再次路过那家华侨餐馆时,却惊讶地看见房门紧闭,一打听原来这家人已经搬走了,不知去向。
随着一九四四年底圣诞节的来临,迟到的开拔命令终于下达,父亲离开盘桓了将近半年的密支那城,沿着伊洛瓦底江,朝中缅边境的八莫、南坎进发。他看见一路上浩浩荡荡向南推进的队伍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而那些从印度出发时一道并肩作战的美国人仿佛半途中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有小道消息说美国军队已经撤回印度,并将很快转向太平洋方向作战。
更加令人纳闷的是,他们这支原本隶属于印缅战区总部情报部的“甲壳虫”分队好像被人遗忘了一样,上级一直没有派来新队长,让这些身怀绝技的特种兵白白呆在营地生了锈。后来总部似乎想起他们,派来一个叫詹姆斯的少尉参谋临时担任队长,可是新队长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来宣布自己的任命,半个多月后他又来宣布卸任,说是总部决定把“甲壳虫”分队划归中方联勤部指挥,然后就把自己的行李扔上汽车开走了。
南下命令下达前,营地开来一辆吉普车,车上除了司机外还有一名军装笔挺的中国军官,他一下车就大叫大嚷全体集合。等到父亲和闷墩们懒洋洋地走出帐篷来这才发现,原来眼前的军官竟然是老庾。
老庾领章上的两颗银星表明他已经是中尉军官了。他板起面孔,声色俱厉地训了一通话,大意是联勤部长官派他来做队长,今后“甲壳虫”小分队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护送武器弹药和粮食,保障前线作战等等。训完话后他什么人也不看,跳上吉普车一溜烟开走了。闷墩郁闷地说:“都是一起从国内来印度的,老三总共只参加过一次战斗,还朝自己腿上开枪,可是他却当上了中尉军官,还对咱们指手画脚。这叫什么事啊?”
父亲说:“谁叫他有个国防部当官的父亲啊,不过咱们也犯不着跟老三作对,只要他做事不太过分,还记着一点兄弟情义,咱们就跟他维持平常关系。”
第二天早上老三又来了,这回跟他来的还有一辆卡车和两名勤务兵。他把驻地四周看了又看,命令队员把空地平整出来,然后再搭建起一排军用帐篷。父亲心生疑窦,不过他不想多问,只是把问号埋在心里。
晚饭时来了一个勤务兵把父亲叫出去,原来是老庾坐在吉普车上等他。父亲觉得怪别扭的,就勉强喊了一声报告。老庾也不客气,指指副座让他上车,然后自己开着车进城去了。
一路上两人无话,只听见耳边风响。来到一家饭馆跟前停了车,老板是个华侨,赶快迎出来把他们让进里间。看来老庾跟这家人挺熟悉,饭菜和酒壶很快端上桌来,他吩咐几句老板就关上门出去了。老庾斟满酒说:“老邓,咱们不是外人,这杯酒干了吧。”
说完一饮而尽。父亲也干了酒,且等他往下说。老庾又斟满酒说:“我知道你志不在当官,你是纱厂大老板的少爷,打完仗回家念书,你还愁什么呢?我就不同了,念书没兴趣,经商没本钱,除了当兵还能干什么呢?可是当兵总不能跟你一样清高,在军队里卖命送死的都是兵,得好处的都是将军,‘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不懂啊?所以我除了当官走仕途往上爬,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他一仰脖子吞下那杯酒,表情也变得有些凶巴巴的,好像面前坐着的是官场对手。父亲有些鄙视地看着老三,他想起那些一道飞越喜马拉雅山的战友和兄弟:老大胡君、老四虎头、呀呀呜黄同学、东北人老江老林、河南籍赵同学等等,如今他们已经埋骨青山,他们为的什么呢?老庾这番利己主义的处世宣言对得起他们吗?
老庾似乎看出父亲的心思,冷笑着说:“你可能觉得我庸俗卑鄙,自私自利,不高尚不道德,不过我不在乎。告诉你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才是真正的醒世恒言。什么抗战救国,什么共赴国难,这个国家是谁的,谁说了算?还不是那帮占据高位的大人物。他们把持权力,谁权大谁就捞得多,你如果不捞不占岂不白白让他们占了便宜吗?”
父亲冷冷地说:“看来老同学进步不小,你打算怎样‘捞’呢?”
老庾不理会他的讥讽,胸有成竹地说:“告诉你,日本人快完啦,美军已经开始进攻日本本土,日军已成强弩之末,而怒江方向我远征军已经抵达国门畹町,与驻印军会师在即。你想想看,一旦日本人完蛋,摆在我们面前的该是怎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呀?收复被日本人占领的华北、华中、华南和东北,接管几百座城市,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这种接管靠什么?当然是枪杆子!所以我手中必须要有队伍,谁的枪杆子多,将来权力就大。这个世界总是靠实力说话的。”
父亲很惊讶,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这个老同学已经很有官场政客的城府了。他说:“谁教给你这些东西的,你父亲吗?”
老庾咧开嘴笑笑,不置可否。父亲又说:“美国人呢?比如史迪威将军,他能容忍你们在他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吗?”
老庾放下酒杯,夹起一块糖醋猪排津津有味地嚼起来,轻蔑地说:“中国不是印度,不需要外国人来做太上皇。中国人的事情还得按照咱们中国人的方式来办。史迪威大叔已经没戏啦,他想爬在蒋委员长头上指手画脚,结果被总统召回国去坐冷板凳,接替他的是个名叫魏德迈的陆军中将。美国人知道缅甸已经没有他们什么事了,所以很干脆地撤走了事,所谓‘印缅战区总部’实际上只是个空架子。天赐良机啊!”
父亲恍然大悟,原来美国盟军忽然变得消极怠工是有原因的,史迪威没能如愿以偿做成太上皇,所以不肯白白为他人作嫁。但是他还是不大明白老庾所指“天赐良机”是什么,就沉默下来只管慢慢吃菜。老庾苦口婆心地劝他说:“老同学,跟我一起干吧,只要你点头,我立马给你弄张军官委任状来。咱们把那些美国人扔下没人管的闲散队伍统统收编起来,我当大队长,你当副大队长,妈的,不信咱就闯不出个江山来!想当初‘东北王’张作霖起家的时候不也就几十号人,几十条破枪吗?咱们好歹也是见过大场面的驻印军,是美式装备的国军精锐,不信连这些破土匪也玩不过!”
父亲看着老同学志满意得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看来真是将门出虎子,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师长的儿子当军长,将军的儿子当元帅”,此言不谬啊。可是他又觉得悲哀,从前那个不乏青春理想一腔热血的青年学子已经无影无踪,好比一匹白布掉进染缸里,转眼间就面目全非了,如今他面前只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候补将军和政客。
老庾见他不说话,知道说不动父亲,便又斟了两杯酒,然后绵里藏针地警告说:“老邓,既然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咱们只好各奔前程。但是有些丑话得说在前面,既然我是长官,有的地方如果照顾不周,还请老同学多多担待,不要拆兄弟的台。”
父亲很干脆地一饮而尽说:“你放心,咱们好歹同学一场,等打完仗我就要回家念书,祝你飞黄腾达前程似锦。”
这次谈话过后不多久,老庾带回来一个姓马的副队长,看上去像个老兵痞,跑前跑后对他巴结得跟爹似的,大家都叫他“马面鬼”。老庾果然开始进行大刀阔斧地整编,把原来属于总部和后勤部的一些零散闲杂人员和十几辆汽车统统收编起来,小分队很快就膨胀到了一二百人。老庾又往上面跑了几回,要回来一纸委任状,任命自己为少校联勤大队长,下辖三个中队。接着又任命了几个亲信做中队长,于是从前威震四方的“甲壳虫”特种兵分队不复存在了,而新成立的印缅联勤大队天天出操训练,看上去像模像样很有气势。
随着南下命令的下达,联勤大队推进到距离国门畹町仅有几十公里的八莫,父亲沿途看到,这座刚刚收复的缅甸城市到处都有被击毁的日本坦克和工事,路边敌人遗弃的汽车大炮和不及掩埋的尸体比比皆是,表明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恶战。果然,父亲很快便打听到,日本人在八莫集中四个番号的师团与中国驻印军进行一场规模空前的决战,虽然战役以敌人被击溃告终,但是我军伤亡也十分惨重。他还打听到新三十八师正是担任主攻的队伍,不禁替表哥士安担起心来,然而无论怎样打听,却没人知道主力营的消息。有一天偶遇一位路过的新三十八师参谋,那人告诉他,主力营正在追击残敌途中,具体动向不详。
父亲叹口气。他望着天边一轮有气无力的残阳,只在心中默默替士安祈祷。
联勤大队属于后勤非战斗部队,主要职责就是协助打扫战场,收缴散落的武器弹药,收容散兵伤兵,向前线运输物资,维持城镇秩序等等,偶尔也参加围剿残敌,镇压敌对分子的战斗,队员们戏称给前线部队“擦屁股”。特种兵一下子变成了后勤兵,好像身怀绝技的武侠成了给孩子换尿布的保姆,叫人一下子难以适应变化。好在当保姆并没有什么硬性任务,虽说日子懒散叫人提不起劲,但是随着前线捷报频传和中国驻印军的节节推进,眼见得胜利的日子不远了。
一九四五年元旦刚过,前方就传来与国内开出来的中国远征军会师国门的消息,还说两支先头部队相遇闹了一点误会,打了半夜,差点把国内那队草鞋兵变成一堆肉酱。会师毕竟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标志印缅战场取得决定性胜利,彻底完成了打通国际大通道的战略任务。神通广大的老庾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箱中国白酒给大家会餐。那天晚上父亲喝醉了,先是和闷墩抱头痛哭,后来又吐得稀里哗啦不省人事。他们这些后方学子弃学从军,抛父别母来到异国他乡,牺牲那么多战友和兄弟,不就为了这一天到来么?可是当这个辉煌时刻就在眼前的时候,怎么一切都变了味道呢?
很快上面有了正式消息,中国驻印军与远征军要在边境小镇“芒友”举行盛大会师仪式。联勤大队接到命令,赶运一车新军装和带刺刀的卡宾枪过去。父亲巴不得出去散散心,就主动申领任务。队长老庾没有说什么,同意派他去执行任务。
汽车越往南开,路上军队越多,中缅边境简直成了中国军队的海洋,据说足足云集了几十万大军,想必这个壮观场面就是不打仗也足以把日本人吓回东海老家去。父亲一路看到,大批驻印军主力还在向南挺进,“谢尔曼式”坦克骄傲地昂起炮管,载重汽车拖拽着水桶粗的榴弹炮,头戴钢盔的步兵师不是徒步行军而是乘坐在十轮大卡车上。他感慨地想,他梦中的王者之师不就是这种压倒一切舍我其谁的雄壮气势么?但是现在的景象却让他兴奋不起来,因为他已经上过战场,经历过枪林弹雨生死激战。打仗不是演戏,不是知识分子游行喊口号,死神大手一抹,成千上万的生命灰飞烟灭,何来雄壮可言?!
临近芒友的时候公路上有人拦车,父亲停下来,看见这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中国官兵,脚上穿着草鞋,肩上扛着老式步枪,身上的黄军装也是破破烂烂的,不消说他们都是从怒江东岸打出来的远征军兄弟。父亲从车上探出头来问他们要干什么?为首一个少尉排长很蛮横地说,刚刚有敌人躲在山上打冷枪,打伤一个弟兄,要送他到团救护所去。父亲想都没想,就让他们赶快抬上车。少尉排长也当仁不让地坐进驾驶室里,那种派头,好像他是车主人似的。
汽车开动,父亲这才想起来询问他们的番号。少尉有点耍长官派头,回答说老子是中央军王牌师。父亲心中有些好笑,就说怎么王牌师连汽车也没有哇?少尉取出一支云南产“重九”牌香烟来,也不递给父亲,顾自点燃吸起来,说:“老子是陆军第二百师,听说过吗?”
父亲心头一跳,不跟他计较态度,连忙问二百师有个叫林志豪的军官,他现在还好吗?少尉排长有些惊讶,忘了吸烟,拿眼睛看着他说:“你认识他?他是我们营长。”
父亲连忙问:“他在哪里?我要见见他。”
少尉说营长打畹町时负了伤,也在团救护所里。父亲顿时紧张起来,把汽车开得飞快,恨不得立即见到负伤的志豪。当少尉知道营长竟是眼前这个汽车兵的表姐夫时,态度立刻殷勤起来,连忙取出香烟奉上,还主动替父亲点着。父亲也不谦让,吸了一口就扔出窗外,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英国“555”牌香烟递给他说:“这是驻印军制式香烟,每月都要发的,你留着抽吧。”
少尉嘴巴动了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在团救护所,他果然见到已经挂上中校军衔的志豪。几年不见,他的脸又黑又瘦,要不是穿身军装,简直跟个码头搬运工或者煤炭工人无异。他胸部包扎着绷带,医生讲只是被弹片割伤并无大碍,父亲这才放下心来。不料志豪见到父亲竟有些发呆,嘴巴动了动,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父亲知道志豪原本是个性格内向的男人,带兵打仗以后更加少言寡语,他想可能是受了战场刺激的缘故吧。志豪挥挥手,把医生和部下都赶出去,等屋子空了,他才哽咽着说:“述义,我打听到了……如兰的下落!”
父亲急切地问:“姐姐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志豪眼泪流出来,断断续续地说:“野战医院被日本人包围,只活着逃出来一个人……他目睹了当时发生的一切……那里变成一座地狱,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
尽管父亲已经经历过太多战友牺牲和血肉横飞的场面,而且知道野战医院落入敌手的事,对如兰姐姐的命运早有思想准备,但他还是被巨大的悲痛和忧伤攫住了。瞬间天地一片滂沱,那是亲人的眼泪在飞。父亲觉得自己那颗被痛苦和仇恨折磨的心简直变得跟沙漠一样荒凉。他问志豪:“你回过重庆,见过你儿子吗?”
志豪点点头,父亲心中感到一丝安慰。他能想象出小石头缠着父亲,两人从此相依为命父子情深的样子。他朝志豪咧咧嘴,觉得嘴唇很疼,伸手一摸,发现嘴唇上尽是燎泡裂口,而且渗出了血。
汽车开出老远,他从后视镜看见志豪还在路边朝他张望,志豪没有戴军帽,头发被风刮得飞张起来,像个倒立的惊叹号。
随着隆隆的炮声向缅甸中部推移,国内军队逐渐撤离边境回国,驻印军则驻扎在国门等候命令。联勤大队驻扎在瑞丽江边一个地名叫做南坎的缅甸小镇上,与一江之隔的瑞丽县城遥遥相望。
此时已经临近中国传统春节,老庾派人向驻地寨子买了米酒,宰了一头山猪,一头黄牛,犒劳官兵好好过个平安春节。不料大年三十战事再起,有情报说日本人不甘心失败,重新集结重兵,包括坦克向中缅边境扑来。一时间空气紧张起来,联勤大队接到命令连夜派一辆卡车向前线运送急需的作战物资,大家眼看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就要端上桌,心里都不想跑这趟苦差,眼睛都躲闪起来。父亲见状就对副队长马面鬼说:“让我去吧,反正这一带我跑过多次,路熟。”
闷墩见父亲要去,也自告奋勇陪父亲去,马面鬼就同意了。父亲奇怪怎么没见到老庾的影子,他向队长的竹楼瞟了瞟,门虚掩着,里面飘出女人吃吃的笑声。父亲想,这个老庾,倒是个做官的料,先把做官的享受都学会了。
两人开了一辆美制GMC十轮大卡车,连夜赶到军械仓库装载物资。父亲看见那是一车压缩干粮和十几具火焰喷射器,心想前线很可能断粮了,也许还遭遇了敌人的坚固堡垒,于是开动汽车往前线出发了。
这天夜晚没有云彩,江边起了轻纱般的薄雾,尽管树梢上挑着一弯朦胧的月牙儿,但是月光很羞涩,总也照不到地面上来。汽车亮着大灯,沿着江边公路颠颠簸簸地行驶,蜿蜒的江水和路边的傣家竹楼在车灯中忽明忽暗,变化出种种诡异的图案来,给人感觉不是在公路上行驶,而是在幻境中穿行一般。
离开瑞丽江就向南驶上通往腊戍的山区公路,半夜里他们来到一条水流湍急的溪谷边。溪流并不宽阔,但是架在河上的铁桥被炸断了,路基下面还躺着几辆被烧毁的汽车。一队中国工兵正在赶架临时浮桥,父亲询问架桥的军官,那人下巴上有撮黑毛,说话时黑毛一动一动的。黑毛军官说,昨天有股敌人摸来炸毁了铁桥,还偷袭了运送军火的车队。父亲明白,这是日本特种兵的渗透战术。
父亲看见工兵正在费力地固定钢缆,他们一次次试图把钢缆送过河去,都因为水流湍急而告失败。父亲见过美国工兵团架设浮桥,他们使用一种抛绳枪先把绳索抛射到河对岸,再通过绳上的滑轮把钢缆一根根输送过去,这样很快就架好一座临时浮桥。但是中国工兵没有抛绳枪,所以只能很原始地用人背着钢缆过河,不幸的是天黑水急,背钢缆的人一次次被河水冲倒,架桥工作停滞不前。
父亲焦急地看看手表,指针指向午夜十二点钟。他望望头顶,大山里漆黑一团,心想父母亲人大概都在守岁吧?怏怏地回到驾驶室,两人都睡不着,干脆抽着烟说话。父亲吐出一口烟来问闷墩:“想么子?想那个重庆女娃子么?”
闷墩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妈的,这些天特别想得厉害,也许因为小鬼子就要完蛋的缘故吧。”
父亲不由得深深地叹口气。是啊,报纸上天天都是胜利消息,形势一片大好,就像一夜间枯树枝头忽然缀满嫩黄的新芽一样,连人的心都渴望发芽了。他忽然对军旅生活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就像当年对投笔从戎有种紧迫感一样,不同的是激情来自理想,倦怠来自心灵。“倦鸟归巢”,他忽然想到这个成语。他的“巢”当然不在军队,而在他心向往之的家乡和大学课堂。
父亲又吸了一口烟问闷墩:“回去想做么子?”
闷墩闷声闷气地回答:“头件事就是赶快娶喜妹儿,当然还得看看人家是不是还没有嫁人。再就是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
父亲说:“你不想念书么?要是你愿意,我让爹爹给你出学费。”
闷墩摇头道:“念书?算了吧,你是念书的料,以后到国外留学,做大事。我么,能熬成我师父那样,凭手艺吃饭就不错了。”
父亲有些失落,说:“你还年轻,当真不想念书?”
闷墩道:“人各有志嘛,如果我去念书,还不如拿了那笔钱去做生意。”
父亲第一次听朋友嘴里说出“做生意”三个字来,让他很是吃惊。接着闷墩把头凑过来说:“你猜猜,我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是谁?”
父亲一连猜了几个:史迪威将军,孙立人军长,廖耀湘军长,但是闷墩都摇头。他笑道:“嘿嘿,猜不到吧?告诉你,就是你父亲。湖北棉纱大王张松樵。”
父亲惊讶不已,他觉得闷墩的心思如同两层楼,下面一层是敞开的,上面一层却装着许多从不轻易示人的秘密。也许临近胜利快要回家了,闷墩对朋友敞开心扉侃侃而谈:“在汉阳老家,人人都知道你父亲的故事。他小时候那么穷,在汉口流浪讨饭,替人当伙计做学徒,直到创建裕华纱厂,成为远近闻名的棉纱大王。他念过么子书?只上了两年慈善堂义学。所以我梦想像你父亲那样攒一大笔钱,做个人人尊敬的大老板。”
父亲简直要对他的朋友刮目相看了,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闷墩,竟然揣着如此远大的人生目标,虽然今后能否实现另当别论,父亲还是为朋友的志向感到由衷高兴。但是父亲想到另一个问题,他说:“我爹爹娶了三房太太,你要是有钱了也娶几房太太吗?”
闷墩摇头道:“胡说。我这辈子只娶喜妹儿一个。”他小心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原来是只精美的银手镯。他喜滋滋地说:“这是我花了半年积蓄买的呢。”
父亲知道闷墩平时极节俭,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可见这份礼物的贵重。闷墩小心地收起银镯子,他说:“小哥子,有件事你能答应我么?”
父亲道:“你说说看,到底什么事?”
闷墩期待地说:“等我举办婚事,你来做我的牵手郎好么?”
“牵手郎”是四川民间婚礼上的重要嘉宾,一般都由新郎一方有身份地位的人担任。父亲觉得闷墩脑袋太过陈旧,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看重老规矩?他哼了一声说:“打完仗我要去念大学,没准儿还要去国外留学呢。”
闷墩脸上掠过一阵失望的神情,头也低下来,不过他很通情达理,毕竟念书是大事,不比结婚,只是人生的过程。后来两人把话题扯到天南地北,除夕夜就在两个年轻人的无尽期盼中匆匆过去了。
东方呈现鱼肚白色,一九四五年春节到来了,一个工兵水淋淋地奔过来说,临时浮桥已经架好了,他们这才发动汽车,小心翼翼地开过桥去。黑毛军官蹲在对岸的桥头上,边啃干粮边盯着起伏不定的浮桥,等汽车开过后才站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好啦老弟们,各人保重吧。”军官同他们打招呼说,“听说前面小鬼子的花样不少,还有坦克专搞破坏偷袭呢。”
父亲愉快地朝他敬个举手礼,从驾驶室将一盒外国香烟扔给他说:“谢谢长官,新年好!我们本来就是专干这行的,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汽车摇来晃去,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尽是弹坑,闷墩见父亲有些瞌睡的样子,就让他到后面车厢上睡一会儿。父亲先是不肯,两人争执起来,最后还是父亲让步了,闷墩接过方向盘来开车。父亲打个大大的哈欠,拍拍闷墩肩膀说:“有你这个哥子真好。”
闷墩笑笑,也不吭声,只管专心开车。父亲就从驾驶室爬上摇摇晃晃的车厢,钻进睡袋里倒头就睡着了。
他睡得很深,就像鱼儿哧溜一下子游进温暖的大海。海水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黑暗温柔地托举着他,涌动的洋流就像母亲的手臂轻轻拍打着儿子的身体,他在梦中不知不觉张开快乐的翅膀,像天使一样飞向光明的远方……
忽然天空响起一声炸雷,一把铁锤迎头砸下来,海水不见了,五彩的梦想四处逃逸,他的头也被锤子砸得嗡嗡响。当他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汽车已经歪倒在路边水沟里,他的头撞在车厢板上,幸好戴着军帽,疼得他倒吸冷气。
炸雷再次响起来,这回他听清了,是重机枪的扫射声。机枪子弹像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狠狠抽打空气,“哒哒哒——”,弹丸穿透车厢,将那些碎木屑溅了他一头一脸。随同木屑溅入父亲大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敌人偷袭!他像鹞子一样灵巧地翻身滚下车,然后趴在水沟里,探出头来悄悄向外面观察。
他看清前方树丛中有一辆日本人的“哈勾九五式”轻型坦克正在猛烈射击,这种被中国官兵嘲弄为“哈狗屎”的日本坦克战斗全重仅有七吨,速度慢装甲薄,早已成为平射炮和火箭筒的活靶子。现在这辆日本小坦克却躲在暗处卑鄙地伏击了父亲的汽车,就像那些专干放冷枪勾当的杀人狂,躲在树丛中朝过往汽车开枪开炮。父亲猛然想起驾驶室里的闷墩,心脏不由得紧缩起来,他喊了两声未见回答,便不顾危险爬出水沟,迅速钻进驾驶室里。
闷墩身体歪倒在座位上,一大摊鲜血已经将驾驶室染红,父亲试了试他的鼻子,似乎还有一丝热气,不及多想就把他拖下车,背到一块安全的岩石后面。闷墩眼睛紧闭着,胸口呼哧呼哧冒血泡,父亲鼻子一酸,他觉得有一头老鹰飞来叼走自己柔软的心脏,然后把一颗冷冰冰的石头放进胸膛里。兄弟,你歇着,我去替你报仇就回来。父亲放下受伤的兄弟站起身来,他要用这块比铁还坚硬的石头去砸碎敌人的脑袋。
敌人坦克又在开火,闷雷般的机枪炸开沉闷的空气,父亲看见那辆日本坦克已经转向另外的目标射击,公路上又一辆过路的盟军汽车被打中了,车上的人像影子一样四处逃散。他趁机钻进驾驶室,方向盘上溅满血迹,空气中到处残留着兄弟的生命气息,让父亲感觉闷墩还在身边。点火钥匙依然插在钥匙孔里,他用手一拧,马达竟然没有坏。父亲眼睛紧盯着那辆疯狗一样的敌人坦克,它已经得意洋洋地爬出灌木丛,占据了公路弯道一处S形缓坡,准备向更多的过往车辆开火。父亲将汽车倒出水沟,狠狠地挂上前进挡,美制GMC十轮大卡车无论体积还是重量都超过敌人坦克,现在他浑身每个毛孔都被复仇的怒火燃烧着,他要驾驶这辆伤痕累累的庞然大物去跟敌人算账。
日本人肯定没有见过不怕坦克的汽车,更想不到会有人驾驶一辆弹痕累累的汽车来同他们拼命,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妙时汽车已经风驰电掣地冲下山坡来。此时无论调转枪口还是逃跑都已经晚了,这回轮到日本人发抖了,因为他们听见死神在得意地狂笑。“轰隆”一声,火星撞上地球!
父亲的身体被重重地抛起来,思维一下子变成碎片,耳朵里面尽是嗡嗡的金属回声。当他好容易把思维碎片重新聚拢来,睁开眼睛四处打量,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汽车也没有爆炸起火。他从玻璃碎片里看见自己满脸是血,身体居然还能动弹,就赶紧从严重变形的驾驶室里爬出来。
他站在地上,摇摇晃晃地扶住一棵小树站稳脚跟,四处打量却找不到日本坦克的影子,好像它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他奇怪地想,难道被这狗杂种逃掉不成?可是它会逃到哪里去呢?当他步履蹒跚地走下山坡,这才看见原来敌人的坦克已经滚下山底,像只四脚朝天的铁乌龟倒扣在河沟里,一只悬空的履带还在呜呜地徒劳转动,却是再也动弹不得了。父亲呵呵地冷笑起来,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意好像春天融化的冰雪那样正从荒凉的心田中淌过。你们再也逃不掉了,狗杂种!他想,现在该是偿还血债的时候了。
忽然一串机枪子弹带着死亡的呼啸从耳边掠过,原来坦克里面的敌人并没有摔死。父亲转身走回车上,从车厢里取出一具火焰喷射器来。他敲敲墨绿色钢瓶,听见钢瓶发出沉甸甸的回声,知道里面装满燃烧剂。又试试喷火枪,听见一种熟悉的咝咝声,这才不慌不忙地将钢瓶背在肩上,扣上背带,然后像美国教官教导的那样,将喷火枪的枪帽摘掉,再戴上防护眼镜。一丝不苟地做完预备动作后,父亲把喷火枪拎在手中,挺直腰杆朝山坡下走去。
敌人一定从瞭望孔里看见这个全身披挂的中国士兵又返回来了,也意识到这个人重新返回来意味着什么,于是恐惧得连心脏都不跳了,只顾惊慌失措地开枪阻拦。无奈的是,倒扣在地上的坦克无法动弹,子弹都射到天上去了。于是侵略者只好倾听中国士兵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眼睁睁地看着他来到一处上风的岩石上站住了。
空气很静,此时父亲与敌人相距只有十几米,如果他的眼睛有透视功能的话,一定能够看见面前这座铁棺材里躲着三个或者四个面目可憎的刽子手,他们刚刚袭击了他情同手足的兄弟闷墩。当然此前还有更多的同胞和兄弟;长江里那些受难者的浮尸,“无区别”轰炸中丧生的无辜平民,大哥胡君、老四虎头、呀呀呜黄同学、东北人老江老林、河南籍坦克兵赵同学,以及他的如兰姐姐、善良宽厚的丹尼斯队长等等,他们都从另一个世界默默地注视着他。父亲心中响起一个庄严的声音,那就是天堂没有魔鬼,这些恶贯满盈的侵略者必须下地狱!
忽然射击停止了,一件白衬衣从坦克瞭望孔里挂出来,表示这些惊慌失措的敌人想要保命。父亲冷笑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晚了……混蛋!老子拒绝投降!”
苍天在上,大地在上,饱受苦难的祖国和人民在上,为了八年抗战和千千万万的战争死难者,还有那些活着却在侵略者铁蹄下苦苦煎熬的同胞,他必须进行这场正义的审判。如果需要,他将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化作烈焰与敌人同归于尽。于是士兵叉开双腿,站得稳稳的像一架大山,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庄严地扣动喷火扳机……
他听见了火龙愤怒的咆哮。
一股地狱之火旋风般扑向敌人,一瞬间火山爆发了。在猛烈的火焰燃烧和坦克爆炸声中,他听见天空中起了风暴,不知道是天使还是魔鬼在热烈地歌唱……
当父亲重新回到闷墩身边时,朋友的眼睛还微微睁着,他还在坚持等他回来。他连忙捉住朋友的手,但是这双冰凉的手让他想起学校的泥塑模型。闷墩指头动了动指指胸口,父亲替他解开衣服,取出小布包,是那只准备送给未婚妻的银手镯。父亲的眼泪一下子滚出来,他抱紧朋友的身体嚷道:“喂,你别走,你知道,咱俩谁也离不开谁!你不是答应过照顾我的吗?你不是要回家吗?你的喜妹子还在等着你回去娶她,你的婚礼还没有举行,怎么能独自走了呢……好兄弟,你别走啊!”
但是晚了,闷墩已经听不见了,他失神的眼睛盯着父亲,仿佛不明白他这个最要好的兄弟在说什么。
“看看我这个混蛋都做了些什么?他将最重要的心愿托付给我,可是我却……拒绝了他!”父亲摇撼闷墩没有知觉的身体,悲痛欲绝地哭喊道:“兄弟,你真的这样走了,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我吗?我向你保证,我哪儿也不去,大学也不去,留学也不去,一定做你的牵手郎……你能听见吗?”
如果闷墩知道他的小哥子答应出席婚礼,做他的牵手郎,他一定会喜出望外,也许会选择留下来。然而这个承诺来得太迟,他只好带着最后一丝遗憾离开了。父亲看见朋友呼哧呼哧的血泡渐渐小下去,眼中的光亮开始消散,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父亲紧紧捉住朋友的手,就像孩子想要捉住断线的风筝一样,但是天上的风和云彩还是无情地带走了它……
后来父亲老对我说,我欠了很多很多的债,今生今世都还不清。
直到傍晚,形单影只的父亲在山坡上埋葬了闷墩,就像寄放了自己的灵魂。当他终于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去的时候,只见一轮红得割眼的落日被山峰的尖刃刺得四分五裂,太阳的血迹溅得漫山遍野都是。
他踏着这片血迹向远方走去,内心荒凉如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