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父亲坐在帐篷里望着作战地图出神,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丹尼斯画了红圈的北郊火车站就像个刀枪不入的怪物,吞掉了虎头,可虎头牺牲并未换来捕俘成功,那个装在口袋里的日本俘虏没等送往医院就已经咽气了。
东北人老林一阵风似地从外面闯进来,他又带来一个坏消息:“昨晚新三十八师捕俘也失败了,丢了三个兄弟。听说敌人到处布了雷,再想摸进去就难上加难了。”
闷墩盯着地图说:“要是能从江里游到敌人背后兴许能有办法。”
胡君用一种不耐烦的口吻奚落说:“别做美梦了,你以为还是在长江里玩水啊。这可是缅甸雨季,你去看看那条伊洛瓦底江水势有多大!且不说这是战争,敌军在上游,我军在下游,就是没有敌人,你背着武器逆水游十几公里试试看?早沉底了!”
父亲本来并不以为闷墩的主意算得上什么高见,可是胡君一开口他就觉得刺耳,看他态度专横得像个将军,就更加反感,他偏要站在闷墩一边说:“水大咋就不行啦?你又没试过,凭什么这么武断?告诉你,没准就这条河管用,只有最不可能的才最有可能。”
胡君冷笑道:“你倒是说得轻松,怎么游过去?总不能派条炮艇,嘟嘟嘟地开上去吧?”
父亲眼睛转了转说:“对了,丹尼斯说过,洪水季节无法封锁江面,敌人常常都要在夜里派出机动船只进行补给。我们为什么不能趁着黑夜悄悄靠拢敌人岸边,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机会。”
胡君反驳说:“这方圆百里哪有什么船的影子?早叫日本人劫走了。就算你找到一两条小木船,河水这么急怎么逆水而上?找纤夫来拉纤吗?”
两人的高声激辩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可惜多数都站在胡君一边。东北人老林指出,如果枪支在水中灌进泥沙就无法打响,这是一个军事常识。呀呀呜也说,咱们武器装备至少有几十斤重,一旦入水谁也不能再浮起来了。
父亲的大脑像一架高度灵敏的雷达那样转动起来。他忽然想起有一天在丹尼斯那里看过一本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教科书,封面有张海军冲锋艇搭乘美国士兵冲锋陷阵的图片。那条破浪前进的美国冲锋艇令他脑子一亮。他跳起身来,一头闯进队长丹尼斯的帐篷。
丹尼斯看见父亲不请而至很高兴,还替他冲了一杯蓝山咖啡。父亲找到那本美国海军教材,紧盯图片。丹尼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海蓝色的眼睛里画满了问号,好一会儿父亲才抬起头来问他:“长官,你能跟海军联系上吗?”
丹尼斯疑惑地说:“我就是海军情报学校毕业的。加尔各答有我们的海军基地。可是你要做什么呢?”
父亲抑制住心头狂跳,他觉得那把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就在眼前。他说:“假如我们向海军借来一只快速冲锋艇,趁黑夜悄悄接近敌人江岸,然后出其不意地实施捕俘计划会怎么样呢?”
丹尼斯愣住了,他一时没有思想准备。父亲有些恼怒地望着丹尼斯,补充说:“正是因为从水上突破困难,所以水上才是敌人防守的薄弱环节。”
但是丹尼斯还是难做决定,父亲心里很失望,他有些看不起这个体格高大外貌英俊的美国人,他怎么这么优柔寡断,要是威廉队长一定会马上作出决断来。终于,丹尼斯说:“好吧,我会把你的建议汇报给情报部,请他们研究可行性。”
父亲被激怒了。他觉得丹尼斯脑袋里都是木头渣,完全没能理解自己的灵感。于是他大声讥讽说:“嗨!你干吗不去加尔各答向海军登陆专家请教,或许他们会有更好的建议呢!”
没想到父亲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他。丹尼斯并未因为父亲的鲁莽而生气,这个美国人的优点就是宽容。他乐呵呵地送走父亲,然后连夜驱车赶去总部。
一连几天,丹尼斯上尉仿佛失踪一样,直到第三天中午,一架涂有海军灰色标记的水上飞机轰隆隆地飞过头顶,然后颠颠簸簸地降落在伊洛瓦底江面上。队员们惊奇地看到,随着飞机后舱门徐徐打开来,一条墨绿色的海军冲锋艇像条大鲨鱼那样轰然入水。随同冲锋艇一道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除了两名陌生的海军陆战队员和一大堆潜水装备外,还有一个身穿陆军制服的上尉军官。他就是失踪多日的“甲壳虫”队长丹尼斯。
当父亲头一次穿上美国海军的化学潜水服,背上轻巧的氧气瓶,口衔呼吸管并在海军教官指导下进行潜水训练时,不禁再一次对美国人生产的高科技设备大为叹服。他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灵感火花竟然得到如此完美的演绎,中国特种兵变身“水鬼”,把水流湍急的江底变成杀敌战场,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但是他们已经做到了。氧气瓶可保证长达数十分钟的水下呼吸,潜水服是有浮力的,能够抵消武器装备的重量,并能帮助人体克服水流阻力游动自如。队员的武器也都换成了海军型冲锋枪,这种冲锋枪不仅重量轻,而且不怕水,也不怕泥沙,使用起来得心应手。负责接应他们的冲锋艇上装有两台大功率发动机,在水中的航速超过任何船只,说它在水面上飞也不过分。父亲想到中国成语“如虎添翼”,如果老虎插上翅膀,它就是传说中上天入地的蛟龙了。
总部制定的捕俘方案相当详尽:冲锋艇将把身穿潜水服的特种兵运送至伊洛瓦底江上游江段,队员们潜游至敌人江岸边伺机捕俘,完成任务后搭乘冲锋艇高速返回。
这个任务代号为“小鹰行动”。
队员们在伊洛瓦底江支流秘密训练一周,连一向稳重的闷墩都得意洋洋地宣布说:“这回有日本人好看的。说不定咱们能一口气游到日本去,把那个王八蛋天皇抓回来枪毙。”
胡君道:“别枪毙了,天天游街示众,让老百姓看看暴君的下场!”
呀呀呜说:“光游街也不行,还得罚他天天做苦工,给中国人赎罪。”
行动时刻到了,夜空倾泻着瓢泼大雨,天地一片漆黑。随着丹尼斯一声令下,冲锋艇搭乘一群身穿潜水服的中国“水鬼”,在坏天气掩护下驶离伊洛瓦底江支流,悄悄向着主河道上游开去。逆水行驶约莫两个多小时后,水兵调转船头关掉发动机,让小船顺江而下,无声无息地接近敌人岸边。“水鬼”们一个个翻身下船,钻入裹挟泥沙的浑浊江水中。
父亲嘴里衔着呼吸管,眼眶上扣着潜水镜,潜水服上有一只能自动发出微光的小亮点作为水中识别标志。热带江水温暖而充满活力,他们就像海豚那样首尾相衔地在江水中游动。因为是顺流,水流轻柔地推搡着身体向前,游动起来几乎不费什么劲。父亲看见自己眼前的江水能见度几乎为零,就像一堵黑漆漆的城墙,他只能紧跟前面那个小小的发光点,靠着江水的流速和温差变化来判断江岸的距离。江水,多好啊,父亲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不久水流变得缓慢起来,他们来到了一个洄流湾,湍急的江水在弯道上冲刷出一片缓水区,日军就在这里建起一座停靠船舶的临时码头。父亲悄悄靠近岸边,然后从草丛中探出头来观察,只见码头上亮起一盏探照灯,许多荷枪实弹的敌人站在岸边警戒。当他的眼睛随着探照灯光柱慢慢移向黑黢黢的江面时,这才看见原来江水中还停泊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大家伙。它长着一对双层大翅膀,正在波涛起伏的江水中摇曳晃动,是一架敌人的水上飞机!
几辆亮着车灯的汽车开到码头,下来一群日本军官,他们互相敬礼握手告别,其中几个开始登上水上飞机。父亲手痒起来,他低声说:“肯定是敌人的大官要逃走了,干脆把那架飞机干掉。”
闷墩也着急地说:“打他狗日的冷不防!”
胡君激动地说:“等它刚一起飞,咱们来个猛射,保管教它有去无回!”
但是丹尼斯却出奇地冷静,他做了一个噤声手势,然后态度坚定地说:“NO!”
队员们只好眼睁睁看着飞机关闭舱门,马达吼叫着离开水面掠过他们头顶。
码头上安静下来,探照灯随即也熄灭了,只有岗哨的手电光乱晃。“水鬼”们悄悄摸上前去,他们看见连接码头的浮桥上有个烟头一明一暗,透过洒落的雨丝和微弱光亮,能分辨出这是一个穿雨衣的日本人,腰间还挎着一把指挥刀,想必是刚才为飞机送行的军官吧。
丹尼斯比个行动手势,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隐入水中。那个日本军官正在低头想心事,哪里料到黑黝黝的水下忽然冒出几双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脚就把他拖进了水里去。日本人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咕噜噜灌了几口江水就乖乖做了俘虏。丹尼斯向冲锋艇发出信号,十几分钟后小艇像影子一样悄悄地从夜幕里滑过来,大家上了船,俘虏被捆得结结实实,嘴巴封上胶带,丹尼斯打开微型手电筒再次核实了俘虏身份,确认这是个日本少佐(少校)军官,这才喜出望外地下令返回。
“小鹰行动”顺利得出人意料,他们不仅没有惊动敌人,就算等到天亮敌人发现少佐失踪了,最多以为他失足跌进江里淹死了,要不就是投江自杀。因为战败前夕日本军人悲观自杀已经很普遍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少佐已经被押回盟军阵地做了俘虏。特种兵个个兴高采烈,他们回到防区把俘虏带上汽车,此时已不用顾忌俘虏大喊大叫暴露目标,赶紧替他打开封口胶带。孰料这个敌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会儿,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们都是……中国人?”
他说的是清清楚楚的汉语。中国话。
当时父亲正开车,惊得险些把汽车开到路边河沟里。天!大家冒着危险费尽心思,动用海军尖端装备抓到的俘虏竟然是个……冒牌货?丹尼斯被搞糊涂了,明明抓了一个日本少佐军官,还挎有日本军刀,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中国人了?俘虏见大家都拿凶巴巴的眼睛瞪着他,连忙解释说:“别误会,咱也是中国人。翻译官,翻译官。”
胡君喝道:“这里又不是中国战场,怎么会有汉人翻译官?”
翻译官说:“密支那城里有近一半的华人华侨,帝国守军中也有几支从中国战场调来的满洲(东北)军和福摩萨(台湾)军。而缅甸战场上的对手也以中国军队为主,所以中国翻译官是缺少不得的。”
闷墩扑上去扇他一耳光,怒不可遏地骂道:“毙了你这个狗汉奸!”
经过初步审讯,事情总算搞明白了。俘虏姓金,是个货真价实的少佐军官,职务是司令部联络翻译官,那把军刀是一位日本将军赠送的,表明他在日本人那边很受重视。金翻译官对日军前途感到悲观,连连声明愿意配合审讯,他不仅交代了敌军司令部的位置就藏在火车站地下室内,还提供了更多有价值的情报,比如日军方面伤员满营,缺少弹药粮食;派遣军总司令亲自下令守备队全体“玉碎”;守备队官兵斗志涣散信心动摇,等等。
最令大家目瞪口呆的还是翻译官最后那句话。他说,夜间那架水上飞机载走的不是别人,正是在中国华北发动“卢沟桥事变”的指挥官,“南京大屠杀”的罪魁祸首之一,现任缅甸派遣军总司令官的牟田口廉也本人。
七月底,一股敌人敢死队悄悄摸进机场,引爆了堆积如山的弹药箱,烧毁了粮食和补给品。虽然敌人被赶来的中国军队消灭了,但是密支那的僵持局面却由此打破。随着城外传来的重炮声越来越近,日军增援部队从外围猛烈进攻,城内的敌人也频频发起反击,中美盟军腹背受敌,形势变得空前严峻起来。
这天士安来到机场领弹药,临走前忧心忡忡地告诉父亲,前线战斗已到了白热化的关键时刻,今晚我军将发起总攻击消灭城内敌人,如果攻击得手战斗将胜利结束。但是如果攻击失利会怎样他没有说,父亲知道,他的目光已经说明一切。父亲目送表哥的汽车驶出机场。他抬头望望天空,翻滚的积雨云低低地压迫着树梢,这样的坏天气令盟军的空中优势荡然无存。他脑海中出现了在野人山的白骨和无名将士的荒冢,一种不祥之感越发像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心头上。
傍晚丹尼斯从总部赶回来,告诉大家说,敌人的援军已经多路逼近密支那城外,连公爵城堡也已经发生战斗,最近一路敌人距离机场只有不到十公里。
掩蔽部很静,只听见许多大炮咚咚地捶击大地,是敌我炮兵正在对射。大家屏住呼吸等待指挥官下命令。丹尼斯打开地图,他在城北火车站画上一个圆圈说,总部命令小分队化装成敌军,乘冲锋艇悄悄抵达伊洛瓦底江上游,然后趁乱混入火车站,突袭躲藏在地下室的日军司令部。“擒贼先擒王”,这是对敌人守军的致命一击,也是解决城内战斗的关键。
丹尼斯问大家有没有问题,大家互相看看,都没有吭声。胡君说:“消灭敌人后……怎么办?”
丹尼斯坚定地说:“坚持战斗,直到我军赶来。”
夜幕降临,突击队员换上日本军服,在丹尼斯上尉带领下登上冲锋艇。友军正从各个阵地发起总攻,日军阵地一片火海。
发动机单调地震响着,船头溅起的浪花同天上洒下的豪雨一道扑面而来,打得人睁不开眼睛。父亲将橡胶雨衣的帽檐拉下来,他感到身体比平时重了一倍,此时他背上除了一架无线电台外,还有一支冲锋枪和八颗手雷。队员们挤在一起默不作声,他们耳边除了风雨喧哗和波涛汹涌什么也听不见。冲锋艇颠颠簸簸地逆流而行,父亲听见胡君呼哧呼哧喘粗气,就拉拉他的手。胡君悄悄说肚子疼。父亲知道胡君有肚子疼的老毛病,小声问:“挺得住吗?”
胡君道:“我没带止疼药……妈的,等打完这仗一定得上医院修理修理。”
父亲忽然想到他要去医院与珍妮会合,心情忽然黯淡了,就没有说话。快要进入敌人控制江段,冲锋艇关闭探照灯减速前进。忽然有个黑糊糊的大家伙顺流而下险些撞上冲锋艇,幸好水手及时发现才得以避开。当大家看清那个擦肩而过的东西竟然是一只大木筏时,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
但是上游又有多只木筏接二连三地漂下来,丹尼斯举起望远镜来观察,他看见木筏上似有人影晃动,又看不清楚,连忙询问担任带路的金翻译官:“难道日本人想从水上突围吗?不过也不大像啊,因为没有动力的木筏随时可能被江水打翻,或者被漩涡卷到江底下去。”
金翻译官说:“我倒想起来了,牟田口总司令官下令决战前把伤员全部处置掉,绝不能让他们落到盟军手里当俘虏。但是城防司令官水上勉将军不忍杀死部下,就向医院方面询问,如果把伤员用木筏漂流到下游的八莫,至少还能保存部分幸存者吧?就算淹死也等于水葬。看来木筏上应该就是伤员了。”
丹尼斯看着上游还在漂下来木筏,怀疑地说:“城里有多少伤员?”
金翻译官答:“恐怕有八、九千人吧。”
为了弄清木筏上的秘密,丹尼斯决定冒险打开探照灯,同时大家机关枪冲锋枪做好准备,一旦情况有异立刻将其击沉。当一道雪亮的光柱撕开厚重的夜幕时,父亲看清木筏上果然满载奄奄一息的日本伤兵,他们或躺或坐,个个紧闭眼睛死气沉沉,任凭江水把他们带向未可知的远方。有人请示:“要不要开枪?”
丹尼斯回答:“NO!”
冲锋艇悄悄抵达上游,水兵调转船头关掉发动机。父亲听见丹尼斯在黑暗中布置任务,既然敌人正在漂流伤员,江岸边和码头上必定十分混乱,小分队要抓紧机会登岸,由金翻译官带路直插火车站。大家要准备应付敌人盘查,如果有人掉队,那么他追赶队伍的集合地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敌人司令部。
果然不出丹尼斯所料,江岸边一片混乱景象,漂流伤员的木筏不够用,所以许多伤员直接被推入激流中卷走了。也有人不愿活受罪,自己滚进江水中做个了断。但是更多从各个阵地上运来的伤员挤在岸边,他们或等待被抬上木筏,或等待命令就地了结。
化装成日军的小分队长驱直入直奔火车站而去,黑夜里来来往往的敌人并没有对这支小队伍产生怀疑。只是有一次父亲被一个鬼子拉住要火柴,父亲担心背上的电台被他看出破绽来,自己又不会日本话,情急之中把匕首攥在手中。幸好金翻译官奔来大声呵斥那个鬼子兵,他才乖乖地放手走开了。金翻译官讨好地说:“老总你跟着我吧,有什么我好应付他们。”
父亲指着背上的电台说:“要是鬼子查问这个怎么说?”
金翻译官说:“我就告诉他们,这是总司令部空投的电台。密支那守军很杂,缅甸各处战场抽调的队伍都有,彼此根本搞不清楚番号。”
父亲忽然觉得这个“二鬼子”或者说汉奸其实并不那么坏,至少还没有丧尽天良。他想起重庆大轰炸之夜那个替敌机打信号弹的东北青年,日本人抓了他的家人作人质,他能不替日本人干事吗?亡国奴身不由己啊。
这样一想,心里便不再那么恨金翻译官了。
进入火车站阵地,敌人的盘查明显严起来。幸好金翻译官知道口令,并且许多鬼子都认识他。父亲听见他们像老熟人一样开玩笑,彼此亲热地打哈哈,心想“堡垒容易从内部攻破”,这放在哪里都是真理啊。
敌军司令部躲在车站坚固的地下室里,敌人不仅在站台前堆起沙袋工事,架着轻重机关枪,还有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担任警戒。一个值班少尉走上前来,用手电筒照了照,认出金翻译官,竟然关心地询问他:“这几天你上哪里去了?还以为你去见地王爷(阎王)了呢。”
金翻译官故意哈哈一笑说:“我倒是去摸了摸地王老爷的鼻子,可是又回来了,他老人家叫我传话说,让你快去见他。”
鬼子军官笑得脖子一抽一抽的。丹尼斯有些沉不住气,眼看他纠缠不休,就埋着头带领队伍往里闯。这下子倒被鬼子军官看出破绽来,瞪着眼吸着冷气叫道:“啊啊,美国人……”
闷墩闪电般上前,刺刀就着脖子一抹,那颗脑袋几乎掉下地来。
十几支冲锋枪顿时爆响起来,打得日本兵个个东倒西歪。但是突击队毕竟过早暴露,遭到卫兵开枪还击,丹尼斯朝地下室扔进一颗手雷,随着一声闷响,里面好像起了大雾一样浓烟滚滚,突击队员边扫射边冲进去。父亲正要向前冲去,一扭头却看见金翻译官像只兔子一样撒腿就逃,他喊了一声“你回来”,但是没用,那人反而逃得更快了。他抬手开了一枪,不知什么原因,他原本完全可以一枪打爆汉奸脑袋,打得像西瓜瓤一样四分五裂,但是他心中似乎有个声音悄悄说,放过……他吧。稍一犹豫,子弹便从那人头顶擦过,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
战斗持续数分钟,地下室的敌人就被突击队消灭了多半,但是这些法西斯军官毕竟训练有素,抵抗极为顽强。东北人老林冲在父亲前面,他用冲锋枪与战友交替掩护,不料里面扔出一颗手榴弹,老林当场阵亡。父亲见状怒不可遏,朝隐藏的敌人狠狠打出一梭子子弹,闷墩、呀呀呜和胡君也把冲锋枪打得跟泼水似的,不给敌人喘息之机,里面才渐渐没了声气。
冲到最里一间屋子,父亲踹开门,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日本老头身穿和服歪倒在血泊里,手握一把刺进肚子的武士长刀,他已经赶在盟军士兵冲进来之前切腹自杀了。队员们缴获了许多来不及销毁的机密文件,还有日本守备部队的军旗、关防大印和密码本,可以确认这个自杀者就是敌人的城防司令官。
地下室战斗眼看就要结束,父亲取下电台准备发报,这时指挥官丹尼斯又犯下一个经验不足的错误,他竟然没有下令逐个检查敌人尸体。一个装死的敌人大佐军官躲在桌子下面开冷枪,美国人狠狠推了父亲一把,高大的身体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下一踉跄就跌倒了,一股殷红的鲜血从胸口汩汩地流出来。等到大家击毙敌人,丹尼斯显然已经不行了,他怔怔地望着父亲,口中艰难地吐出几个词来:“快……报告……占领……”
父亲眼泪滚下来:“我马上发报,你要坚持住,援军就要到了。”
丹尼斯的脸庞升起一道神圣的光环来,父亲惊讶地看到,这种仁慈和痛苦的表情使得丹尼斯看上去很像那个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西方老人,他说:“我儿子……今天要……出生……”
外面有人大喊敌人冲进来啦,枪声再次猛烈地响起来,父亲顾不得擦干眼泪,他连忙打开电台向总部报告,已经摧毁敌人司令部,请求火速增援。
敌人潮水般涌来,他们被敌人堵在地下室里,只能借助墙角、桌椅和障碍物顽强抵抗,敌人一露头立刻就被打倒在门口。敌人攻不进来,开始往里面扔手榴弹,父亲看见闷墩像只螃蟹那样爬过来,对着自己耳朵嚷嚷:“快退到里面那间屋子去!快快……”
他连忙跟着闷墩爬进里面那间屋子,很快又飘进来一团黑影,是呀呀呜,呀呀呜身后还拖着个伤员,是胡君。胡君伤在了腿上,流了不少血。父亲连忙撕开衬衣替他做了包扎。胡君咬着牙嘶嘶地说不要紧,能挺住。
现在突击队员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就像被人装进罐头里的沙丁鱼。当然敌人想要攻进来也不那么容易,除非他们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父亲从容地动手砸毁电台,把密码本吞进肚子,那三个人一齐朝他竖起大拇指。战友的心从来没有靠得这样近,这样生死相依。
敌人攻不进来,就在外面咿哩哇啦地放火,扔进许多燃烧的草捆和火把。因为地下室里不通风,火焰烧不起来,一股股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们连忙脱下衣服撒上尿,然后严严实实地捂在口鼻上。父亲脑海里出现在机场学习使用火焰喷射器那一幕,他庆幸敌人装备不够先进,还没有火焰喷射器,否则上千度高温一定会使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敌人眼见对手炸不死,烧不死,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枚毒气弹扔进来。毒气弹也就是催泪瓦斯,在封闭环境里会导致人窒息。他们连忙把房门堵住,然后在紧贴墙角的泥地上挖个小坑把脸埋进去,但是他们始终把枪口对准小门。敌人并没有破门而入,说明他们也忌惮毒气弹的威力,于是那个狞恶的死神就在门外久久地徘徊起来。
四周渐渐变得安静了,父亲觉得自己好像躺在坟墓里一样。闷墩小声说:“小哥子,看看表几点了?”
父亲回答:“看了也没用。”
四个人数数子弹,结果每人还不到十发。闷墩低声说:“我还有两颗手雷呢。”
呀呀呜说:“我剩一颗。”
胡君说:“我一颗也不剩了。”
父亲摸摸自己腰间,也剩两颗,就递给胡君一颗。闷墩安慰大家说:“四颗也足够鬼子受了。”他没有说第五颗做什么用,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
黑暗中父亲忽然悄悄哭起来,泪水就像没有预兆的洪水一样不期而至,不是胆怯,更不是软弱,但是为什么却一时说不清。这时胡君摸索过来轻拍他的身体,他伸手去摸胡君的手,发现大哥手上湿乎乎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就用力握住。闷墩和呀呀呜的手也伸过来,四个人的手就紧紧握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父亲开始觉得眼皮往下坠,挡不住的睡意像潮水一样袭来,这是严重缺氧的征兆。他告诫自己说,千万不能睡过去,只要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这时他忽然听见胡君低低地说:“你们觉出没有——有股凉风!”
的确有股微微的凉风如岩壁上渗出的湿气一样,不为人察觉地轻拂在面颊上,胡君激动地说:“有凉风,说明这间屋子有暗道通向外面,否则空气不会自己流动的。”
大家振奋起来,他们顺着风向,果然在柜子后面摸到一条窄窄的逃生暗道,凉风正是从暗道门缝里透进来的。父亲回头看看那个蜡人样的日本将军,疑惑地说:“这个老鬼子为什么不从暗道逃走,而要剖腹自杀呢?”
胡君回答:“也许咱们进攻突然,他根本来不及逃,或者他已经被打伤了,根本无法逃。”
闷墩一脚蹬倒鬼子尸体,拔出那把武士长刀来,冷笑说:“这刀不错,我要让鬼子尝尝刀锋的滋味!”
四个人顺着暗道爬出去,原来暗道连接着车站的下水道。头探出地面才看见外面激战正酣,整个火车站打成了一锅粥。中国军队正在猛攻火车站,日本人还在做垂死挣扎。
四个人趴在铁轨下面的阴影里,父亲兴奋地说:“看来快解决战斗了。”
呀呀呜看看大家的鬼子军装,担心地说:“不要被自己人误伤了才是。”
胡君赞成说:“咱们这样子冲出去,别被哪位老兄杀红了眼,正好一梭子解决。”他看看三个人没有反对的意思,又补充一句:“反正咱们弹药不多,还是等着主力来营救吧。”
闷墩没有说话,眼睛紧盯着铁轨前方的车站扳道房,那里有座钢骨水泥暗堡和沙袋垒起来的环状工事,鬼子的轻重机枪正在喷吐火舌疯狂扫射,打得进攻队伍抬不起头来。大家都看出来,这是敌人最后顽抗的火力点,也是最坚固和最难攻克的堡垒工事。不久枪声疏落下来,中国军队进攻受挫不得不退出火车站,敌人阵地前面倒下一大片阵亡者尸体。日本人开始咿哩哇啦地活跃起来,他们在掩蔽工事后面跑来跑去,输送弹药重新集结队伍,好几次敌人就从他们头顶的铁轨上跑过。
进攻一沉寂,城外的炮声更猛烈了,听得出敌人的援军正在拼命进攻,欲与车站里的敌人会合。没有人怀疑,敌人会师将意味着什么样的悲剧重演。此时天色将明,微风送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军号声,这是中国军队发起最后总攻击的信号。敌人环状工事的轻重机枪又开始咆哮,闷墩“霍”地站起身来,眼睛里喷出灼人的火焰,咬牙切齿道:“老子一定要干掉狗日的机枪!”
父亲大声说:“我跟你去!”
胡君和呀呀呜也拍拍冲锋枪说:“咱们一块上!”
四双眼睛里都是飞溅的钢花,没有一丝杂质。闷墩掏出手雷吩咐父亲:“手雷一炸你就冲进去,调转机枪向敌人工事扫射,我们三人在背后掩护你。你记住,只管向敌人射击,无论身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父亲取出自己的手雷放在闷墩手上,他们朝他点点头,四个士兵义无反顾地朝敌人扑去。随着一阵手雷爆炸,父亲猛扑进暗堡,调转重机枪就朝敌人工事和散兵线猛射,背后袭来的暴风雨般的子弹立即打乱了敌人阵脚,打得毫无防备的敌人东倒西歪。父亲只管扣住扳机疯狂射击,脑袋里像一锅沸腾的铁水,那里面融化和熔铸着一颗年轻的灵魂。枪管打红了也不管,子弹打光抓起另一挺继续扫射。他牢记闷墩的话,不顾一切只管朝敌人拼命射击,只要多给他一秒钟他就能多发射几十发子弹。他知道自己身后有三个顶天立地的兄弟,他们是一个同生共死的整体,所以他绝不回头,不把敌人防线砸得稀巴烂决不罢休。
这真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啊,敌人的火力点纷纷哑巴了,防线崩溃了,许多敌人被背后飞来的凶猛子弹送下黄泉路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中国军队抓住时机一鼓作气地攻进车站,到天亮时已经荡清残敌,把一面硝烟熏黑的军旗插在了车站屋顶上。
枪声终于平息下来,战斗结束了,当父亲被人搀扶着走出扳道房暗堡时,他被眼前惨烈一幕惊呆了:环状工事外面横七竖八地倒着日本鬼子的尸体,闷墩浑身是血伤痕累累,但是眼睛还在动,手中那把武士长刀已经断成两截。呀呀呜黄同学与敌人掐在一起,牺牲时还死咬住敌人的喉咙不放。父亲沉重地脱下钢盔帽,眼泪哗啦啦淌下来。
胡君背靠在半人高的沙袋上,肚子上插着三把敌人刺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救护员赶来替他把肠子塞回肚子去,这回胡君没有叫疼,他看见父亲,扭歪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父亲扑上去,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道:“请把这个……交给……珍妮……”说着声气就小下去了。
父亲低头一看,他手心里握着一个小纸包,原来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翡翠观音佩饰。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那次胡君赶去野战医院,是要去将这枚信物送给心爱的姑娘啊。他连忙忍住悲痛安慰他说:“你要坚持住,担架马上就来,你很快就会被送进医院,珍妮护士一定会治好你的伤的!”
胡君盯着父亲,仿佛有很多心里话要对他说,但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父亲意识到他又要不可挽回地失去一位兄长,一位同生共死的战友了。自己曾经那么敌视他,故意跟他作对,阻挠他和珍妮见面,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
父亲大恸,悔恨的泪水如瀑布汹涌。
胡君到底没能救过来,他被抬出火车站时仍然睁大眼睛,仿佛还要看一眼美丽的蓝天白云,看一眼阳光普照的世界和没有来得及见面的恋人,当然还有这座他们为之浴血奋战终于插上胜利旗帜的缅甸城市……
当凄厉的军号再次响彻密支那废墟上空时,英勇的“甲壳虫”突击队员集合起来,他们排出整齐的队列,领头队长依然是丹尼斯上尉,紧随其后的是战士胡君、呀呀呜黄同学、东北人老林等等。不同的是,这些英勇的中美官兵都选择了与天地平行的庄严姿势,他们身穿威武的盟军军装,身躯上覆盖着鲜艳的中美军旗,在全副武装的战友簇拥下缓慢行进……
父亲摘下肩上的冲锋枪,为战友鸣枪致哀。
枪声惊起树丛中的一群乌鸦,它们聒噪着飞过这片满目疮痍的战场,飞向远方的黛黑色山冈和波涛汹涌的热带树林……
八月的密支那,轰响近百天的枪炮声终于停息下来,厚厚的积雨云暂时远去,久违的太阳重新照耀大地。父亲开着吉普车向城外驶去,车上坐着缠着绷带的闷墩。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布满积水,车轮碾上去泥水四溅,目力所及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还有未及掩埋的死牲畜和日本人尸体。虽然这座缅北最大的城市几乎毁于战火,但是飘扬在废墟之上的中美军旗却表明它已获得新生。
父亲曾经给珍妮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连同翡翠饰物一同寄给野战医院,但是不久信件就被退回来了,信封上注明“该医院已撤销”。父亲无奈,只得把饰物小心地收起来,他发愁不知怎样才能完成大哥的嘱托。
父亲把吉普车停在城南大金佛寺外面的菩提树下,他背起卡宾枪,与闷墩一道走进寺庙。闷墩的伤已无大碍,两人恭恭敬敬点燃香烛,为阵亡战友和弟兄虔诚祈祷。虎头和胡君的阵亡令父亲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闷墩担心朋友神经出问题。因为每次战役下来都会有人情绪失控精神失常,就提议到寺庙烧香。闷墩说:“在菩萨面前说说话,据说死去的人能听见的。”
父亲也不吭声,闷墩认真地向他解释说:“真的,从前听我外婆说过,哪怕你不出声,在心里说话也行。”
两人并排站在菩萨面前,父亲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说了许多话,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当他睁开眼睛,看见莲花座上的那尊菩萨果然专注地看着自己,好像要把他的话转告给另一个世界的弟兄们。这样一想,心情果然轻松不少。他发现原来宗教是可以让人距离另一个世界更近些。
走出寺门,看见一群美国军官正向寺庙走过来,他俩赶紧让在路边立正敬礼。父亲认出来,领头的瘦高个正是盟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紧随其后的都是记者和随从参谋。将军显然心情跟天气一样晴好,他看见两个立正敬礼的中国士兵不仅认真地还了礼,还亲切地同他们握手。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将军,您好!”
将军笑了,他说:“年轻人,你们好!请告诉我,你们是哪支部队的?”
父亲说出了“甲壳虫”分队的番号,史迪威立刻收敛了笑容,转过身来对记者说:“他们就是我从蓝姆伽训练出来的中国士兵,他们深入敌后捕捉到了最有情报价值的俘虏,然后化装成日军捣毁了敌人司令部,给予敌人致命一击。这样的士兵将不可战胜,他们将把敌人赶出缅甸!”
一个助手模样的中校军官在一旁插言说:“将军,没有您的运筹帷幄和战略计划,空降密支那的伟大胜利是不可想象的,收复缅甸也是难以完成的。”
另一个上校副官对记者宣布说:“史迪威将军现在是美国总统批准授予的四星上将,印缅盟军最高司令官。”
史迪威矜持地点点头,对记者们说:“请看看我的中国士兵吧,他们身穿跟美军同样的军装,使用美国制造的武器,开着美国制造的吉普车,受过美国教官的作战训练。如果中国境内都是这样的军队在作战,那么日本军队再增加三倍也没有用。”
一个中国记者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您将武装、训练和指挥所有的中国军队对日本人作战吗?”
史迪威没有理睬那个记者,而是对父亲说:“谢谢你们,我的士兵,你们用行动向全世界证明了,我的收复缅甸的战略计划一定能够实现。”
父亲记起那天晚上同老庾父亲的谈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原本十分敬重的史迪威总司令多出了一份复杂的感情。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甲壳虫”小分队被打得还剩下几个人,难道这都是将军指挥的功劳?中国自古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古训,当密支那陷入苦战,表哥的主力营几乎打得精光的时候,将军您在哪里呢?您正在重庆跟蒋委员长讨价还价!父亲用英语回答说:“中国士兵为拯救自己的国家而战,将军。”
将军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响应,觉得有些失望,就即兴把胸前一枚勋章取下来别在父亲胸前。他说:“只有最英勇的士兵才配佩戴这枚勋章。”
记者们拥上来,镁光灯不停闪耀,父亲觉得自己像个任人摆弄的木偶,他甚至对这个木偶一样的自己都感到厌恶。一个女记者问他:“听说你们的战友都阵亡了,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父亲不由得怒火中烧,用湖北方言低低地骂了一句:“婊子养的!咋不把你这个杂种扔给日本人!”说完拉着闷墩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