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颠颠簸簸的吉普车把胡君和父亲接到总部。父亲觉得这个开车的美国军官有些面熟,应该在哪里见过面,一时却想不起来。直到汽车快到指挥部驻地时,他才猛然记起,原来这人就是罗霞嫂子的新丈夫丹尼斯上尉。
罗霞告诉过他,丹尼斯是总部的情报军官,也就是说他是“甲壳虫”分队的上级长官。但是父亲心里总感到别扭,丹尼斯娶罗霞并非横刀夺爱,但是他一想到这件事就替表哥抱屈。当然抱屈也没有用,因为这是战争,就是没有丹尼斯也会有其他什么尼斯来填补表哥的空缺。
盟军指挥部设在城西一幢英国人的庄园里。
父亲吃惊地看到,重兵守卫的庄园内部似乎笼罩着一种轻松和散漫的享乐主义气氛,值班参谋跷着二郎腿或看报纸,或聊天,还有人在喝啤酒煲电话粥。一些办公室无人值守,电话铃响个不停也无人接听,好像这里不是前线指挥部而是后方什么机关。
军情部长是个留着一撇小胡子、表情严肃的美军上校,他告诉两位中国队员,总部决定由丹尼斯上尉接替威廉担任他们的队长,现在他们的任务就是配合丹尼斯编制一份表格,重新补充装备和人员。上校交代完任务就戴上军帽出去了,父亲从窗户里看见,上校的吉普车上多了一位身材性感的金发女郎。“他们大约也要去什么地方度假,”父亲心里郁闷地想,“可是前方战争还没有结束啊。”
丹尼斯派胡君去编制表格,让父亲跟着自己去通讯部领取新电台和密码本。父亲电台砸毁后就与“白象”失去联系,他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会不会碰上罗霞。谁知他不想见的人偏偏就在通讯部。罗霞过来对丹尼斯说:“亲爱的,把他交给我吧,办好事情我们在外面的车上等。”
罗霞的肚子已经微微有些显形,父亲一言不发地跟在她后面,直到领取了新电台和密码本。罗霞说:“述义,很高兴见到你,以后丹尼斯要跟你们在一起了,请多支持他吧。”
父亲低着头不说话,罗霞叹口气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请你不要记恨丹尼斯,他没有错,都怪我。”
听她这么说,父亲的心又开始软了,点点头说:“我会好好干,你放心。”
罗霞说:“丹尼斯人很好,很善良,只是他一直呆在总部机关,缺少作战经验。你要好好帮帮他。”
父亲又点点头,罗霞这才高兴起来,吻吻父亲的额头说:“述义,你不知道,同你们失去联系之后我有多么担心。我不想再失去一个亲人。”
父亲心里很感动,罗霞姐姐依然把他当亲人,让他心里涌出一股暖流来。但他是个男子汉,不愿意当着罗霞的面动感情,就转移话题说:“你们指挥部怎么跟过节似的,一点也不紧张?”
罗霞小声说:“史迪威将军已经对各国媒体宣布,两周之内,也就是雨季到来之前结束密支那战斗。他本人飞到重庆去了,还有一些高级将领都飞回印度加尔各答和孟买休假去了,留下来的人会好好值班吗?”
父亲担忧地说:“可是前线还在打仗,士兵还在流血啊。”
罗霞望望天空,虽然缅北还是阳光灿烂晴空万里,但是从印度洋刮来的季风里已经有了一丝腥湿的雨季气息,她叹口气说:“上帝保佑,千万别重蹈兵败野人山的覆辙啊。”
返回机场的时候,丹尼斯友好地把一盒英国香烟塞在父亲肩章上,父亲不想这么快就跟他套近乎,生硬地把烟退还给他。丹尼斯并不生气,笑笑,取出一支自顾抽起来。
“甲壳虫”分队在丹尼斯领导下很快恢复了生气,虽然上级暂时没有下达战斗任务,但是丹尼斯上尉已经被授权整顿机场秩序,于是小分队就变成了临时宪兵队,负责督促改变机场内各自为阵和自由散漫的混乱局面。很快大家发现,新来的队长比起威廉来工作热情更高,也更有条理,比如他要求队员内务整洁,军风纪严肃,不允许邋里邋遢衣冠不整,见了长官要立正敬礼,用语要规范等等。他还严厉整肃纪律,把三个私自外出的队员关了一天禁闭。对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来说,循规蹈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家对此很不习惯,私下议论新队长不大像指挥官,倒像新兵队吹毛求疵的教官。父亲把个人秘密埋在心底,从不参与议论丹尼斯,尽管他内心里也觉得丹尼斯过于拘泥,像个初出茅庐的军校生。
这天队长把父亲、胡君、闷墩和虎头叫进帐篷里,交代他们一个任务,就是把一架新电台护送到“燕麦支队”阵地去。燕麦支队是一支英美混编部队,驻守城外铁路的咽喉要道拉勐高地,负责阻击八莫方向日军对密支那的增援。丹尼斯交代说,该部队已经多日未与总部联络,电台也呼叫不通,总部认为很可能是电台出了问题,所以他们必须尽快把电台送到拉勐高地,帮助燕麦支队恢复与总部的通讯联络。
父亲接受任务时一直低着头,极力避免去看丹尼斯那双像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他恨恨地想,罗霞姐姐一定是不当心掉进这片海水中了。当丹尼斯询问电台兵有什么问题没有时,他还是不说话。丹尼斯叹口气,小声对他说:“邓,你可能不喜欢我,但是我们事实上已经有了某种关系。等你回来我们谈谈好吗?”
父亲不置可否,敬个军礼登车出发了。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面前这座阵地上既无野战工事,也无防守部队,甚至连巡逻哨也没有。几个人互相望望,一度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父亲抬头看看天空,一轮血红的太阳已经开始落山,金色余晖洒落在山坡树丛中,一条乌黑铮亮的腊(戍)密(支那)铁路好像长蛇一般蜿蜒穿过,然而燕麦支队偏偏没有踪影!这就是说,在敌人援军通往密支那的交通线上竟然大门洞开?他们惊骇得面面相觑,这可不是儿戏,是事关战争胜负的大事!正欲赶回去报告,这时从树林里钻出来几个吊儿郎当的美国大兵来,他们松松垮垮地挎着枪,嘴里叼着香烟,一点儿也没有前线阵地的紧张气氛。父亲向他们询问支队司令部在什么地方,为首一个上士朝太阳落山的方向点点头,告诉他队伍在三公里外的坦布力小镇集结。
当他们赶到小镇时,看见这些英美大兵的所谓“集结”等于集体休假。大炮停在镇外并未构筑阵地,许多坦克和军车挤满小镇街道,成群结队的军人们在小饭店、旅馆、商铺和居民竹楼里狂灌着当地人酿造的糯米酒。他们好容易找到支队指挥官,一个英军中校。他一面抽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烟一面跷着脚让勤务兵擦皮靴。中校耐心听完胡君传达的总部命令,用一种近乎快乐的声调说:“告诉他们,我们的电台没有毛病,只是报务员要好好洗一洗自己。他像咸鱼一样都快臭了……”
父亲试图向长官解释,应当立即恢复无线电联络,否则上级无法了解他们的情况。中校变得不耐烦了,瞪着眼睛说道:“密支那不是已经快占领了吗?雨季就要到来了,将军们都提前放了假,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自己休息一下?再说了,这里本来就是你们中国人的事情,是你们需要打通这条道路,我们只是来帮帮忙,所以剩下的事情还是留给你们自己解决吧。”
士兵永远无法同长官争辩,大家都有种郁闷得要哭的感觉,他们简直要怀疑这些欧美军人还是不是盟军?他们到缅甸来是为中国人打仗吗?为什么同为盟军的威廉、乔治、史利姆和丹尼斯个个都是好样的,而眼前这些英美大兵都跟二流子无赖差不多呢?汽车往回开的时候天空已经快要黑了,前方道路朦朦胧胧地罩上一层黑纱,小镇被扔在身后,但是某种不祥之感却像石头一样压在他们心头。胡君说:“得赶快报告丹尼斯,拉勐高地在唱空城计!”
虎头怀疑地说:“丹尼斯管用吗?”
胡君坚决地说:“得让总部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旦敌人增援,后果不堪设想。”
返回路上,吉普车被一棵倒下的树干挡住去路,胡君警觉起来,他让父亲待在车上担任警戒,其他人下车清除路障。父亲眼看弟兄们抬树吃力,就自作主张下车去帮忙,这时意外忽然发生了,几条黑影不声不响地蹿上来,端着雪亮的刺刀就戳。闷墩大叫一声“有敌人”,立刻与敌人扭打在一起。父亲就地一滚才躲过刺刀,敌人扑上来掐住他的脖子,这个敌人力气很大,呼哧呼哧喘气声像头熊。父亲一只手恰好被树枝别住,只能用另一只手跟敌人搏斗,敌人手指越陷越深,几乎要把他脖子掐断的时候,那人脑袋砰地一声炸开了,钢筋一样的手也松开来。父亲这才看见是闷墩赶来了,他挥舞着枪托几乎把敌人脑袋砸瘪。
虎头腿上挨了一刺刀,头上身上都是血,也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幸好敌人尖兵只来了四个,刚好四对四,他们肯定没有想到撞上一群武艺高强的中国特种兵,所以没占到便宜。但是如果对方来了六个或者八个,结果就很难说了。胡君火了,大声训斥说:“叫你担任警戒的,险些让大家送了命!”
父亲自知理亏,低着头不吭声,闷墩奇怪地说:“这些敌人为什么不开枪呢?”
这句话提醒了众人,这时他们都听见一种类似大海涨潮的哗啦声,好像海水正在渐渐涨满整座山谷。受伤的虎头留在车上担任警戒,其他人都悄悄爬上高地。等他们探出头来一看,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心都不会跳了——几列首尾相衔的敌人援兵火车正在长驱直入地驶往市区,而更多的敌人已经占领铁路两旁的制高点。
收复拉勐高地的战斗进行得极为惨烈。总部紧急调来一团中国军队,并且在飞机、大炮和坦克的掩护下发起猛攻,直到次日才占领高地,重新切断腊(戍)密(支那)铁路,关上密支那通往外界的大门。
但是日军已经向城里输送了大批增援部队。
父亲亲眼目睹了这场伤亡惨重的攻坚战。等到他们重新登上高地,看见阵地上遍地焦土尸体枕藉,中日双方士兵扭打在一起,你掐我的脖子,我咬你的喉咙,表明这场失而复得的胜利多么来之不易!父亲不禁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他听见闷墩咬牙切齿地骂道:“妈个×!要不是燕麦支队替敌人开绿灯,咱们原本不用伤亡这么多人。”
胡君恨恨地说:“应该让军事法庭审判这些杂种!简直是跟敌人穿一条裤子。”
但是等到他们重新来到坦布力小镇,却看见燕麦支队正在浩浩荡荡地集合队伍,并把武器装备都装上汽车。英美大兵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燕麦支队干脆交出防区,调回印度休整去了。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啊。”胡君像哲学家那样伤心地感叹道,“我看即便是盟军打日本也不会一条心,中国人的事情归根结底还得靠自己。”
返回机场的路上,市区炮声越发密集,似乎距离一下子近了许多,令人疑惑不是中国军队打进城去,倒像日本人打出城来一样。他们看见机场四周筑起许多工事和掩体,公路两旁也堆起沙袋,并有装甲车坦克车来来回回地巡逻,笼罩着一种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氛。停下车来一打听,才知道城里战局发生逆转,本来大势已去的敌人夜间得到大批援兵和坦克大炮增援,立刻向中国军队发动反攻,不仅收复城北大部分阵地,就连盟军机场也遭到炮火威胁。
士安的阵地正好就在城北,父亲十分挂记表哥的处境,对弟兄们一讲,大家都着急起来,于是开着吉普车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主力营阵地。一个军官告诉他们楚营长负了伤,正在包扎所救治。
包扎所设在一幢普通民宅的废墟上,只见几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女医护忙进忙出,脸上戴着口罩也看不清面孔。表哥的肩膀被弹片撕开了,一个美国军医正在替他做缝合手术,每缝一针表哥的脸就疼得一抽一抽的。两个卫士看见长官受苦,干着急却帮不上忙,看见他们进来就像见了救星。父亲看见表哥那个伤口像个张开的婴儿嘴巴,心想不知道会不会留下残疾呢,就连忙去握士安的手,那手汗涔涔的竟如在水里浸泡过一样。虎头腿上伤口也做了包扎,美国医生告诉他没有伤及骨头,否则就该抬回后方救治了。
表哥脸色十分难看,恼怒地对表弟说:“妈的,敌人眼看快要完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援军,简直比我们的人还要多。还有坦克大炮,难道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父亲就把燕麦支队唱空城计的事情说了一遍。表哥听呆了,一把抓下军帽摔在地上骂道:“这些该死的英美杂种!叛徒!王八蛋!应该枪毙他们!”
父亲吓坏了,连忙嘘嘘地制止他。在中国驻印军,反对盟军就是思想犯,要送交军事法庭判罪的。表哥克制住怒火,他连连摇头叹息说:“中国军队上一次入缅抗战,就是处处遭到这些号称战友的盟军暗算,第二百师不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英国人的当,最终导致全军覆没戴安澜师长阵亡的么?这次反攻缅北,你都看见了,从加拉苏高地直到密支那,全都是中国军队在前面打头阵,打硬仗,与日本人血拼,英美盟军躲在后面做后勤。美国人有钱,他们出武器,出飞机大炮,英国人干脆坐收渔利,反正赶走日本人,将来印度缅甸还是他们的殖民地。而我们中国人不得不忍辱负重,处处受制于人,这就是现实啊!”
“你的部队损失大吗?”
表哥说:“四个主力连,还剩下不到一半人。兄弟们真是死不瞑目啊。”
正说着话,忽然屋子外面响起一阵凌乱的枪声,有人大叫:“鬼子偷袭来了!”表哥拔出手枪带领卫士冲出去,父亲几个也连忙抄起卡宾枪跟上去。卫士用的一律都是汤姆冲锋枪,一通扫射就把冲上前来的鬼子打翻几个,其他人也连连开枪射击,把这股偷袭的敌人暂时击退了。
表哥看见包扎所外面停着一辆吉普车,恼火地问父亲:“你们开来的?”
父亲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表哥道:“明白了,就是这辆车把敌人引来的。”
父亲委屈地说:“可是我们平时都开车啊。”
表哥回答道:“你知道吗?在日本军队,大队长骑马,联队长也就是团长才配有汽车。他们绝不会相信,像你这样一个小小的中国上士,也能随便开着汽车到处瞎逛。”
敌人并没有撤走,他们眼看偷袭不成就改为强攻,借助民房掩护接近包扎所院子,然后接连投出手雷。一颗冒烟的手雷打着转落在他们身边,虎头眼疾手快将它踢走,表哥大喊:“快趴下!都隐蔽好!”
手雷爆炸了,震得父亲耳朵嗡嗡响,包扎所里腾起的灰尘和烟雾把他的眼睛迷住了。表哥鼓励大家说:“坚持住,附近有我们的部队,他们听见枪声会赶来救援的。”
果然不多久,援军闻讯赶来,敌人仓皇逃跑了。父亲看见敌人丢下多具尸体,几个已经没有气息,还有一个没有死,眼睛微微睁着,眼珠子还在转动。这也是一张像孩子一样非常年轻的脸,恐怕也就十七八岁吧,他的五官因为死神临近而扭歪了,显得非常丑陋难看。两个年轻士兵默默注视对方,一个站着,另一个躺着。父亲看见那人的手艰难地朝腰间挪去,可是因为没有力气,他的手指怎么也够不着牛皮腰带上那颗黑黢黢的手雷。父亲想起被日本伤兵炸死的华侨李队长,一股怒火燃上心头,他把日本人身上的武器全都搜走,然后冷笑着对他说:“你就慢慢去死吧。”
回到包扎所,眼前的情景令他吃了一惊,原来刚才那颗手雷滚进屋子爆炸,有个美军女护士受了重伤。父亲认出来,伤者竟是在医院护理过他的华裔女孩简。简是珍妮的朋友,一段本已尘封的感情往事又被勾起来。简也许根本没有认出父亲来,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已经失去光泽,当伤员被抬走时父亲心中好像失去了什么,直到返回驻地也没能打起精神来。
令人谈虎色变的缅甸雨季终于来临了。
来自印度洋上空浩浩荡荡的暖湿气流被强劲的西南季风驱赶着,很快吞噬了南亚次大陆的晴朗天空,转眼间汹涌的暴雨从天而降,让人怀疑滔滔不绝的江河湖海原本不在地下,而在天空。
缅北大地变成一片泽国,河流暴涨道路阻绝,两军激战的密支那也因暴雨洪水而沉寂下来,盟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原本要在雨季之前结束战斗的诺言也落了空。交战双方除了偶有零星交火外都在重新部署和积蓄力量,战场上暂时呈现出一种难得的平静和闲暇来。
父亲躺在帐篷里读一本英文版《少年维特之烦恼》,他觉得英文版比从前读过的中文翻译版精彩许多。这本书是那个蓝眼睛的丹尼斯上尉借给他的,也许丹尼斯就是靠书中那些像诗歌一样优美的爱情名句打动了罗霞姐姐的心。现在父亲已经不恨丹尼斯了,虽然感情跟理智不是一回事,可是人不能总生活在别扭里,何况丹尼斯的确很真诚。
帐篷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胡君、闷墩、虎头还有呀呀呜们大呼小叫地跑进来,一伙人蒙住父亲眼睛要他猜猜谁来了。父亲猜了半天也猜不出来,结果那人一松手,从前的兄弟老庾变魔术一样站在他跟前。
许久不见,老三长高了,也白净许多,加上一身哔叽呢军官制服,腰上别着手枪,少尉肩章顶呱呱,简直叫人刮目相看。相比之下,他们这群同学和兄弟可就寒碜多了,虽然都是一道从重庆走出来,却还是一群扛卡宾枪的光头大兵。不管从前闹过什么隔阂,毕竟战场相见,生生死死都过来了,大家还是十分亲热,讲了许多各自关心的话题。老庾看看少了许多人,问起队里近况,大家就把如何奇袭机场,教官史利姆和乔治如何阵亡,东北人老江如何牺牲,威廉队长如何受伤讲了一遍,讲得大家心里都下起小雨。不一会儿老庾告辞,悄悄对父亲说:“我父亲从国内飞来了,他是国防部高级视察团的团长,晚上我们一同去见见他。”
父亲连忙推辞说:“我不便打扰庾老伯,耽误他休息。”
老庾不高兴地说:“老邓,你不要清高好不好?我叫你去总是有原因的。”
晚上老庾果然开来一辆吉普车,两人直奔视察团下榻的公爵城堡。公爵城堡是上世纪首任印缅总督修建的避暑别墅,坐落在城郊一座山头上,通往城堡的公路戒备森严,城堡外面也筑有沙袋工事和地堡,美军架着机关枪,宪兵仔细检查了他们的证件才敬礼放行。老庾告诉他,城堡现为盟军接待处,住着英美战地记者和军方重要客人。汽车径直来到一幢楼房跟前,老庾下车来理了理衣服,然后上前轻轻敲响房门。一个少校副官走出来,把他们领进客厅等候。
庾父从里面走出来,他的制服缀着少将军衔,老庾规规矩矩唤了一声“爹”。父亲有些局促,想称“伯父”又觉不妥,毕竟面前是一位将军,所以只好生硬地敬礼道:“长官。”
庾将军笑起来,十分慈祥和蔼。他让副官给两人泡了四川蒙顶山毛峰,然后指指沙发要他俩坐下来。庾父道:“别叫什么长官,我是长辈,就叫伯父吧。你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
父亲慌忙摇头。庾父收起笑容,严肃地说:“这次视察团奉命来缅甸战场,就是要收集真实情况回去向最高统帅本人汇报,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些第一线的士兵。听嘉庆讲你们从始至终都参加了密支那战役,那么你讲讲,为什么眼看就要取胜的战役突遭敌人逆转,原因究竟何在?”
父亲就一五一十地把盟军指挥部如何轮流放假,燕麦支队玩忽职守唱空城计,敌人援军如何长驱直入,主力营遭反攻损失惨重的所见所闻统统道来,听得俩人都惊呆了。庾父叹道:“果然有这等荒唐事情,看来重庆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啊。为什么如此重大的密支那战役会发生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呢?都是好大喜功的美国人干的好事!”
通过庾父的简单讲述,父亲才知道原来史迪威将军认定密支那胜券在握,就从缅甸飞到重庆向蒋介石摊牌,逼他交出中国军队的最高指挥权,否则以断绝美援相要挟。两人彻底吵翻了,蒋介石向白宫去电抗议,要求罗斯福总统立即解除史迪威职务,史迪威则派人去跟延安联络,威胁要把美援武器装备统统转给共产党,中美盟军关系已经处在名存实亡的边缘。既然印缅战区总司令的心思都不在战场上,那么密支那的英美盟军当然乐当旁观者,把这场战争看做中国人的事情。被史迪威将军委以指挥权的米切尔准将原本只是个机关参谋,从未打过仗的他把密支那战役指挥得一团糟。可是如果前线的中国将领稍有异议,立刻就会被解除职务赶回国内去,已有多名师、团级军官领受如此待遇。美国人骄横霸道掌控一切,所以中国驻印军快要变成一支名副其实的美国雇佣军了。
庾父冷笑道:“这些英美人,你以为他们是在帮中国人打仗么?错了!给武器弹药,给租借物资,根本的目的还是为自己利益着想!只不过他们出钱,让中国人出人罢了!美国人仅仅是对日本人开战么?不对,他们是对所有亚洲人开战,让亚洲人打亚洲人,把全世界变成他的殖民地。”
父亲与其说十分震惊,不如说十分伤心,因为一个来自国防部的高级军官几乎摧毁了美国盟军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印象。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好比揭穿美丽包装,下面却是一堆不堪入目的狗屎,令他一时难以理出头绪。好在他只是一个小兵,并非政治家,不用卷入错综复杂的政治中去。大家喝了一会儿茶,庾父道:“这次匆忙出来,看看我带来什么?”
说着就让副官取出一只油漆匣子来递给父亲,打开一看,里面有封家书,是爹爹张松樵的字迹。还有一件黄绫缎子包裹的东西,原来是枚银元大小的青铜厂徽和一只香气扑鼻的五彩香包。爹爹在信中说,端午节快到了,姆妈一针一线为远在异国战场的儿子赶绣了这只瑞香荷包,保佑儿子平安班师。青铜厂徽是新近开业的成都裕华纱厂、广元大华纱厂的统一厂标,带给儿子做个纪念。如今公司在西南各省已经拥有四家大型纱厂,基本上可以满足大后方军民市场的供需。父亲抑制住激动心情,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鞠个躬说:“谢谢伯父,路途遥远,给您添麻烦了。”
庾父“嘿嘿”地笑起来,说:“你跟嘉庆同学多年,又都在印度服役,也跟自家的儿子差不多。你父亲是国内赫赫有名的棉纱大王嘛,我也仰慕已久,所以亲自登门拜访,也是应该的嘛。”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父亲听出来是美式冲锋枪的射击,大家都沉默不语。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父亲暗想,恐怕是那些站岗的美国兵虚张声势吧。庾父道:“这座城堡很安全的,日本人没有制空权,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倒是这位邓少爷,你还在前线战斗部队,要不要我替你关照一下,调到比较安全的联勤指挥部或者后勤部门,弄个军官身份,免得你爹妈担心。”
父亲并不想离开小分队,那里有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和伙伴,再说他要想待在安全的后方早就跟志豪走了,或者留在学校念书,何必来印度呢?于是低着头没有说话。老庾悄悄拉拉他的衣角,让他赶快答应,但是父亲横了心,也就没有什么反应。庾父见他木呆呆的样子,就不高兴地挥挥手说:“好啦,你回去再想想,有什么要求告诉嘉庆就行了。”
出了公爵城堡,老庾埋怨道:“我父亲好心好意提携你,你怎么不领情呢?倒给他老人家下不了台。”
父亲也很抱歉,但是他确实离不开小分队,更不愿意让自己变成大家眼里鄙弃的逃兵,所以他态度坚决地告诉老庾:“请谢谢伯父好意,反正战争就要结束了。等以后和平了,我就不当兵了,还要回家念书呢。”
老庾眼见得老同学不可救药,就不再提了。
连天大雨给战争双方都带来了喘息之机。道路阻断,桥梁被冲垮,阵地被洪水围困,有的部队甚至断了粮。虽然大规模战斗暂时停止,但是交战两军就像两头死死缠斗在一起的巨兽,血红的眼睛隔着茫茫雨幕紧盯着对方,等待时机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天空偶一放晴,盟军飞机就抓紧时间隆隆地从西边飞来,把各种战争物资源源不断地卸在机场上。这天轮到父亲执勤,他看见一群中国工兵正在试用一种新式装备,就好奇地挤上前去。他看见这种新装备很古怪,既非枪,也非炮,而像是果园农人喷洒药水的喷雾器,钢瓶背在身上,一根金属管子连接着一具卡钳喷火枪,武器的名称叫做“火焰喷射器”。
一个美国教官正在比比画画地讲解火焰喷射器的构成原理和使用方法,钢瓶叫“溶剂罐”,里面灌满燃烧剂,喷枪上有两个开关:一个是点火开关,另一个是喷火开关。那些中国工兵英文不好,听得磕磕绊绊十分吃力,父亲就自告奋勇替他们做翻译。父亲没有猜错,美国人说,火焰喷射器的发明原理就是受到农药喷雾器的启发,它利用钢瓶的高倍气压将点燃的火焰喷射出数十米外,是攻克敌人暗堡、顽固工事和城市巷战的有效武器。美国人进行现场指导,指指父亲说:“你懂英文,先来给他们做个示范。”
他帮助父亲将钢瓶背在背上,扣紧胸前扣带,然后手握喷火枪,在地上匍匐前进。美国人警告说:“请注意,如果你不幸被敌人击中背上这个钢瓶的话,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父亲匍匐到射击位置,左手打开钢瓶底座的旋钮开关,右手扣动喷火枪上的点火装置,这时他的心跳起来,因为他看见喷火枪前端跳动着一团小小的蓝色火苗。美国教官再次警告说:“千万不要逆风射击,那样的话你的眼睛将被高温瞬间烧瞎。”
父亲慢慢抬高喷火枪,内心像个初次实弹射击的新兵那样怦怦撞鹿。随着教官一声令下,父亲屏住呼吸扣动喷火枪扳机,随着一声“嘭——呼儿”的嘶鸣,只见一条咆哮的火龙直扑几十米外的巨石。不到几秒钟,那块巨石就被冲天烈焰烧得焦黑,看得旁观者个个目瞪口呆。
美国人振振有词地说:“你们知道这种新型燃烧剂的温度有多高吗?摄氏一千度!它能从地堡枪眼里钻进去,把里面的敌人全都烧成焦炭。城市巷战时,敌人往往躲在地下室或者建筑物里顽抗,高温火焰不仅能将钢铁融化,还会将空气中的氧气耗尽,因此建筑物里面不会剩下任何活着的生命。”
父亲忽然想到河南籍赵同学讲过有关坦克怕火攻的话,就连忙向教官提问道:“报告长官,火焰喷射器能打坦克吗?”
教官愣住了,疑惑地说:“美军《工兵武器教程》规定,火焰喷射器的作用是清除地堡,烧毁敌人固定工事,没有听说打坦克。”
父亲并不泄气,固执地说:“我有个同学是坦克兵,他讲过坦克怕火,难道就没人用它试试对付坦克吗?”
美国人拧起眉毛来,他觉得父亲纯粹是在捣乱,再说他训练的是工兵,又不是反坦克手,所以就生气地训斥道:“我说过,没人这样做就是没人这样做!坦克是活动目标,你能追得上吗?再说坦克的防护火力很强,恐怕不等你接近你背上的熔剂罐早就被打爆了。”
工兵都幸灾乐祸地哄笑起来,他们早已觉得父亲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不去好好站岗值勤,却来混在他们队伍里卖弄小聪明,于是就吹口哨鼓倒掌欢迎父亲滚蛋。父亲只好悻悻地离开工兵训练场,不过他并不气馁,教程上没有规定不等于行不通,没人试过不等于不行,更不能因此妄下结论。他自我安慰说,工兵都是些循规蹈矩的家伙,不必跟他们争论孰是孰非。
值完勤父亲正在帐篷埋头读英文版《少年维特之烦恼》,表哥士安来机场领取军需品。他打发副营长去料理一干公务,然后到父亲的帐篷里来。父亲看见士安瘦了很多,就关心地问他伤好得怎样?士安做了几个夸张的扩胸动作说:“看看,没事了,没伤到骨头,过几天就恢复了。”
父亲就悄悄把头天晚上去公爵城堡见国防部视察团,有关史迪威将军与重庆大本营吵翻的事情讲给表哥听了。表哥这才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些友邻阵地的英美盟军,都不声不响地撤走了,弹药补充和物资供应也少了很多。现在除了少数盟军顾问组和联络军官外,主力部队百分之百都是中国人,密支那成了中国军队的抗日战场。妈的,原来是神仙打仗百姓遭殃啊。”
父亲苦恼地说:“你从第一次入缅作战就来到印度,跟英美打交道时间长,你说说,英美真的就像庾老伯所说的那样,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么?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大代价,武装和训练咱们中国军队呢?”
士安扔给父亲一支香烟,两人都点燃吸起来。士安吐出浓浓的烟雾说:“我不是政治家,但是我学过近代史,知道一百年来这些自称文明人的欧美殖民者在中国从没干过好事:两次鸦片战争,八国联军入侵,割地赔款,肆意掠夺,还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等等。如今日本人向英美开战,把他们打得丢盔卸甲,他们不得已才把中国拉入盟军阵营、不然的话,为什么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九一八事变’日本占领东北,‘七七事变’日本全面侵华,他们不站出来帮助中国反侵略,反而卖军火炸弹给日本轰炸中国,大发战争财呢?英国人更可恶,曾经提出‘拿中国这块肥肉喂饱日本狼’的主张,也就是不惜牺牲中国来保全他们的利益。那时候他们的所谓正义立场哪里去了?今天他们把中国人当成盟军,无非也是为了他们自身利益罢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脚步声,丹尼斯走进来,看见里面有个陌生军官就站住了。父亲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只有他知道这是一对情敌,他们同时爱着一个女人,也为同一个女人铭心刻骨,现在他们却阴差阳错地碰面了。丹尼斯狐疑的眼光闪了闪,似乎意识到什么,看看父亲,又仔细看了看士安。但是士安却不知道这个美国上尉的来历,他只是淡淡地朝丹尼斯点点头,没有说话。丹尼斯便转身出去了。
士安问父亲:“你的新上司?”
父亲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他想要是士安知道正是这个男人抢走了他的新婚妻子,会怎样反应呢?揍他一顿?拔出枪来决斗?或者愤然转身离去,从此断绝念想吗?
晚上父亲的直觉应验了,丹尼斯果然直截了当地来问父亲,下午那个中国军官是谁?是不是他的表哥?父亲不愿跟他说实话,就敷衍说这是重庆一个同学的哥哥,路过这里来看他。为了证明不是诳他,他还拿出那天老庾父亲带来的纱厂铜徽章和五彩香包给丹尼斯看。丹尼斯将信将疑,就随口告诉他一个重大新闻——欧洲盟军已经在法国诺曼底大举登陆,解放欧洲指日可待。父亲点点头,他想到罗霞已经怀孕,就问丹尼斯:“你妻子快生孩子了吗?”
丹尼斯很高兴,他显然没有注意到父亲问的是“你妻子”而不是“罗霞姐姐”,乐呵呵地说:“罗已经回加尔各答,再过两周,我就要当爸爸了。”
新生命的诞生总是让人欣喜的事情。
大雨稍停,密城战事立刻激烈起来。
丹尼斯队长从指挥部回来,把队员召集起来布置任务。上级决定采取多路突进的战术,将密城敌人分割开来孤立包围,然后一块块啃掉。“甲壳虫”分队的任务是捕捉一个有情报价值的俘虏,以便弄清楚敌人司令部隐藏的位置。
大家彼此望望,都没有吭声。父亲觉得这是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因为密城战线犬牙交错短兵相接,许多阵地相隔只有几十米,根本没有回旋余地。何况上级还要求抓个“有情报价值的俘虏”,也就是说必得是个军官,因为那些站岗放哨的小兵根本无法提供总部需要的情报。丹尼斯留意到屋子里的沉闷气氛,他用红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圆圈,补充说情报部根据种种迹象判断,敌人司令部很可能隐藏在北郊火车站内。这一带不仅地形复杂,工事坚固,敌人的防御力量也很强,还因为火车站背靠伊洛瓦底江,现在正是洪水季节,难以封锁,所以时常都有敌人的小型机动船只乘黑夜偷偷靠岸补给。
胡君提议在火车站附近捕俘,丹尼斯同意了,并决定亲自带领闷墩、胡君、虎头和呀呀呜执行任务。父亲不愿被落下,但是丹尼斯不同意,他指定父亲和其他队员在外围接应。出发前父亲看见虎头走路有点跛,担心他腿伤未愈,虎头亲热地拍拍他说:“得了吧,我没事,你不也在生病么?”
当时父亲正害着一种热带湿疹,身上长满了铜钱大的红斑,看上去跟花豹一样。虎头把狙击步枪留给父亲,自己换了短小的冲锋枪,然后一行人跃出阵地。父亲眼看着他们隐入雨夜中不见了。
黑夜无比漫长,城市好像睡着一样没有动静,但是父亲知道,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夜幕下面有无数警惕的眼睛大睁着。天快亮时,敌人阵地忽然枪声大作,父亲心头一沉,从狙击步枪的瞄准镜里看见几个人影正朝己方阵地移动,但是敌人的机枪火力很凶,很快就把他们压制在一片开阔地上。我军接应的炮火也响起来,父亲一面向敌人的火力点射击,一面在心里暗暗叫道:“不能停下来呀伙计,待会儿敌人的迫击炮弹就要落下来啦!”
这几个人影仿佛听见父亲的心声,趁着敌人火力被压制的瞬间跳起来向我军阵地飞跑过来。敌人炮弹落下来,在阵地跟前炸出一片烟雾。当这几个人连滚带爬地滚进工事里,父亲才看出来是闷墩和丹尼斯,两人拖拽着一只沉重的大口袋,后面跟着呀呀呜和胡君,不消说口袋里面装着俘虏。谁知打开来俘虏浑身是血,被流弹打伤了。父亲不见虎头,着急地问虎头呢?胡君喘着粗气道:“我们负责抓俘虏,他担任掩护呢。”
敌人的射击并未停止,交火中夹杂有美式冲锋枪的还击,说明他还留在那片开阔地上。此时天色已明,父亲透过细蒙蒙的雨雾看见开阔地上果然趴着一个人影,没过多久他的枪声就不响了,大家心悬起来,虎头没子弹了!
一大群日本人端着刺刀,嗷嗷地围上来想活捉这个特种兵。虎头忽然扔掉枪,不顾一切往回跑。父亲痛苦地想,糟啦!他的腿还没有痊愈!
对这个跑不快的猎物来说,敌人的刺刀就像兀鹰一样轻而易举地追上了他,只见虎头手一扬就跌倒在地上,身体怕疼那样慢慢地蜷缩起来,好像要用这样绝望的姿态来同可怕的厄运抗争。
敌人终于围拢来,队员们停止射击,大地安静得如同亘古荒原一般。父亲的心一直向下沉落。他听见一声沉闷的爆炸响起来,随后一团淡淡的烟雾腾空而起,像幕布一样罩住了地上的中国士兵和试图靠近的敌人……
愤怒的枪炮声响彻天地,队员们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哀伤气氛中,直到夜间小分队把虎头的遗体抢回来,这种悲痛的情绪才得以爆发出来。父亲趴在虎头冰冷的遗体上哭得天昏地暗不能自已,他的伤腿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才造成的,如今他又因伤腿牺牲,自己难辞其咎。大家整理遗物时在衣袋里找到了他的照片,已经被鲜血浸透了。照片上的虎头英气勃勃,正咧着嘴朝大家笑呢。
这天晚上三兄弟做出一个郑重承诺,今后谁活着回家就将照片带给那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并代替阵亡兄弟叫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