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空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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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背洋机场是盟军反攻缅甸后抢修的第一座野战机场,距离前线只有十来公里,日军渗透部队几次趁黑夜摸到机场外围与警戒部队发生战斗。亚热带的正午,光秃秃的新背洋机场被猛烈的太阳炙烤着,盟军飞行员和机械师都躲在临时掩蔽部里避暑,而那些暴晒在烈日下的可怜的飞机就像快要融化的雪人——据说表面温度高达摄氏七八十度。

父亲坐在树荫下玩“五子棋”,棋子由涂过墨水的鹅卵石替代,这种脱胎于中国围棋的游戏规则很简单,不论横平竖直,谁先将五颗棋子连成一条线就算胜出。父亲是玩五子棋的高手,已经保持整整一周不败的纪录,引得不服气的队员轮番上来打擂。其他人有的观战,有的或在掩体里聊天,或抱着枪睡觉。

一辆军用摩托车嘟嘟地开来,总部军邮员送来一封来自加尔各答的邮件,原来是他们的照片到了。父亲看见相片上的自己是个瘦长脸的顽皮青年,嘴角有抹淡淡胡髭,他似乎想搞怪,但是没做出表情来就定格了。虎头则照得很生硬,很呆板,他好像在跟谁生气一样鼓着嘴,见到照片了他还在遗憾缺少钢盔和卡宾枪。大家只好安慰他说,等拿下密支那和仰光再照一张全副武装的,或者跟坦克大炮来一张,让土街巷的同胞开开眼界。虎头小心地将照片揣在衬衣口袋里,说等到打完仗再寄回家。

看照片的热闹一会儿就过去了,无聊感重又袭卷来。转眼“甲壳虫”分队进入新背洋机场已经有半个月,天天枯坐待命看飞机起降,耳朵里塞满来自前线的热闹消息,却一直未有任务下达。父亲连下棋也厌倦了,他听见呀呀呜跟人打赌,谁要是在飞机翅膀上煎熟鸡蛋,他拿出半个月津贴做赌注。于是虎头就用钢盔捧着鸡蛋朝飞机走去。父亲看见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机场正被一层摇曳不定的蜃气所笼罩,虎头的身体渐渐变小,变成一个摇曳不定的影子……

忽然父亲耳朵里闯进一只蚊虫,他刚想把它赶走,第二只蚊虫又闯进来。父亲跳起身来,他听出那个嗡嗡作响的不是蚊虫,而是飞机马达。

敌机来袭!

两架涂着膏药旗的日本战斗机像小偷一样从山沟里钻出来,飞得很低,甚至都能看见日本飞行员像猴子一样的黄脸。爆炸的烟柱腾起来,不一会儿盟军飞机就东倒西歪燃起大火。这是一九四四年雨季来临之前的五月,随着中美盟军节节推进,天空的日本飞机越来越少,所以盟军机场也就放松警惕,高射机枪连枪衣都未脱掉。遗憾的是,这回敌机不仅来了,而且趁着中午人们最懈惰的时候偷袭了新背洋机场。虎头连滚带爬地逃回来,他跺着脚说:“这些狗日的敌机是从哪里飞来的?”

胡君回答:“还用问吗?当然是密支那机场。如今它是日本人在缅北最大的战略机场,也是唯一威胁驼峰航线的空中暗礁。”

虎头恨恨地说:“等把密支那打下来,看这些龟儿子还敢猖狂不!”

父亲怀抱卡宾枪,他看见远处飞机仍在燃烧,几辆消防车像乌龟那样慢吞吞爬过来,不久腾起的火焰就渐渐黯淡下去,变成一团团朦胧的烟雾。涂着红十字标记的救护车开来,一些穿白衣服的人围拢来蠕动一阵,接着救护车又开走了。闷墩叹口气说:“死了不少人吧。”

几辆拖着烟尘尾巴的吉普车开进机场,大家眼看汽车越来越近,这才懒洋洋地从树下站起身来。父亲看见第一辆车上是队长威廉上尉,一下车就大声命令站队。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一个美军中校,不消说是个大官,大家赶紧挺胸收腹,连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后面又来个挂银星肩章的美军准将,他一下来更把队员镇住了,个个身体笔直连眼睛都不敢眨。但是这群人似乎都在等谁,直到最后那辆车开到,他们才一窝蜂迎上前去。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人,他个子瘦长,什么军衔标志也没有,头戴一顶宽边旧军帽,身穿普通士兵的作战服。如果你在蓝姆伽军营遇见这样一个老兵,那么他通常不过是个跟老汤姆一样的后勤军士长,或者仓库管理员而已。老军人看见树下立正的队伍,朝他们挥挥手意思是稍息,然后那群人活动起来,纷纷尾随他走进帐篷里去。胡君小声说:“你们知道那个老头是谁吗?”

见大家个个瞪眼摇头,胡君宣布说:“你们信不信,他就是印缅战区美军最高总指挥史迪威将军!”

虎头说:“如何见得,难道他单独接见过你?”

胡君鄙夷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重庆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我敢肯定。”

他这么一说,父亲明白最高总指挥光临说明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任务。他拿眼睛看看闷墩,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朝他会意地点点头。等了一会儿,威廉跑出来发出口令,中校在树下挂出一幅军用地图,史迪威将军走过来。他吸着一支跟英国勋爵差不多的大号烟斗,不同的是他没有蓄小胡子。将军用烟斗比画着告诉中国士兵:“我将要赋予你们一个光荣任务,就是派你们去做一次精彩的跳伞。这个地点很特别,它的名字将因你们的行动而引起全世界关注。士兵们,你们的敌人可不会欢迎这次行动,因为行动成败不仅决定缅甸的命运,也将对整个亚洲战场产生重大影响。”

他用烟斗在军用地图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狠狠砸下去,父亲看见被将军烟斗砸中的那个地名是“Myitkyina”(密支那)。密支那是日军在缅北的战略据点,这就是说,中美盟军向缅甸日军发起的决战即将拉开序幕。接下来米切尔准将向大家下达命令,小分队将被秘密空降到密支那城郊,趁黑夜悄悄接近敌人严密布防的西郊机场,然后发动袭击夺取机场控制权,接应盟军实施大规模空降行动。这次行动的代号是“威尼斯水城”。

史迪威往烟斗里重新填满烟丝,吸了一口然后告诉大家:“孩子们,很遗憾我这个老头子不能跟你们一道执行任务,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一旦夺取机场,我会在第一时间降落在密支那与你们一道战斗!密支那距离你们祖国的边境有多远呢?一百公里,仅有一步之遥!所以一旦收复密支那,通往中国的道路,无论空中还是地面都将畅通无阻!我还要告诉你们,云南境内的怒江前线也开始了大反攻,毫无疑问,我们将与你们的兄弟部队在缅甸或者云南某个地方胜利会师!士兵们,英勇战斗吧,你们将用行动来见证这一伟大时刻的到来!”

抗战以来,那么多中国人前仆后继救国救亡,现在他们已经隐隐听见那个伟大时刻到来的脚步声。

史迪威一行离去后,威廉队长让大家坐下来布置任务,他说为确保“威尼斯水城”行动万无一失,另一支代号为“雷电”的美军特种部队已经提前进入敌人后方,两支队伍将在约定时间一同向敌人机场发起攻击。驻守密支那的敌人正是他们的老对手日军第十八师团。根据最新情报,敌人正在向密支那增加兵力加强防卫,所以行动成败的关键就是隐蔽神速和出其不意。

太阳开始西沉,一队盟军机群掠过新背洋机场往东飞去,它们是去对敌人重兵布防的密支那城执行大规模轰炸任务的。与此同时,一架运输机也载着小分队滑离跑道,它很快追上轰炸机,加入大机群的飞行队列。父亲背着电台,怀抱卡宾枪坐在运输机里,耳边马达轰鸣声震耳欲聋,身边的闷墩忽然捅捅他叫他快看,他从舷窗望出去,只见像海水一样澄明碧蓝的天空中,一轮夕阳正在西天燃烧,许多体形笨重的轰炸机整齐平稳地游动,而在轰炸机上方,成群的护航战斗机则像海豚一样灵巧跳跃。闷墩朝他捏起拳头,父亲当然明白朋友的意思,仅仅两年前日本飞机还在丧心病狂地“无区别”轰炸中国城市,现在轮到让日本人尝尝炸弹的滋味了。他也朝闷墩捏起拳头,两人会心一笑,都有种扬眉吐气的亢奋。

几十分钟后,东南地平线上出现了城市的身影,也就是说机群快要飞临目标上空,运输机忽然单独脱离大机群向北方飞去。这种配合恰到好处天衣无缝,父亲知道大轰炸正是“威尼斯水城”行动的一部分,目的是转移敌人注意力,掩护“甲壳虫”分队顺利实施空降。

2

降落地点在密支那以北一座人迹罕至的狭窄山谷里,这里曾经是一座玉石矿,因为战争爆发废弃了,正好做了小分队的秘密空降场所。

父亲落地时刚好遭遇一股横切风,他被降落伞的强大惯性拖拽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滚落,幸好被几个人拦腰抱住了。再看面前,一个深不测底的矿洞张开大口,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那些抱住他的人都是些皮肤黝黑的当地人,或背着步枪,或扛着机枪,正朝他露出白牙来笑呢。原来他们都是缅甸抗日游击队员,共有几十人,奉命来给小分队带路做向导的。父亲听见其中一个青年用纯正的汉语说道:“我是队长,叫李玉树,欢迎你们。”

父亲有些惊讶:“你们都会说汉语吗?”

李队长回答:“大家都是缅甸华侨,在密支那,华侨要占到将近一半呢。”

父亲忽然有种回家的亲切感觉,在这座距离祖国仅有咫尺之遥的缅甸城市郊外,他已经嗅到越来越浓郁的家乡气息了。队员们埋好降落伞,然后跟着游击队员迅速撤离了玉石矿。

天很快黑下来,大森林伸手不见五指,幸好游击队员熟悉地形,他们还赶来十几匹驮马,把空投的武器、弹药和电台都驮在马背上。父亲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前几回在敌后执行任务都靠罗盘和指北针摸索方向,人就跟跌进无底洞一样没有底,现在有当地向导带路就不同了。森林里静悄悄的,除了驮马发出的粗重鼻息和马蹄铁踏在石头上发出的嘚嘚脆响,以及偶有枪托铁器碰撞声外,队伍像一支无声的利箭迅疾射向隐藏在夜幕下的密支那西郊机场。

半夜里队伍来到一座山洞宿营,许多人坐在地上就睡着了。父亲刚刚合上眼就被人叫起来,他看见威廉队长亮起手电,铺开军用地图听李队长介绍情况。原来前面有情报传来,敌人在山下加强警戒,增派许多巡逻队,所以小分队必须绕道而行。从地图上看,他们的路程将比原先计划多出整整一倍。大家都用眼睛望着威廉,父亲已经架好电台天线准备开机,但是美国人又摇摇头说:“继续保持无线电静默。队伍马上出发,无论多远我们都必须赶在明天半夜前到达目标区域,按时发起进攻!”

队员们默默背起武器装备,虎头迷迷糊糊地说:“还要走么?”

闷墩吓唬他说:“你别走丢了,这里到处都是蚂蟥呢。”

虎头瞌睡一吓醒了,闷墩拍拍他说:“当心脚下,摔折腿可没法帮你。”

天亮后队伍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头,队员军装全湿透了,连擅长翻山越岭的驮马都累得口吐白沫,这时一阵山摇地动的马达轰响迎面扑来,山林中狂风骤起树枝乱摇,原来是一群涂成深色的盟军飞机正擦着山头呼啸而过。队员们激动起来,他们知道整个白天盟军飞机都将以不间断空袭来掩护小分队行动,有人向飞机挥手致意,尽管他们知道飞机根本看不见这支穿行在茫茫林海中的步兵小队伍。

日头当顶的时候,他们面前又出现一处废弃的玉石矿,威廉命令就地休息一会儿。父亲同李队长坐在一起,他看见这里的岩石与别处显著不同,随手捡起一块来,只见阳光映照下的石头闪动着红红绿绿的光泽,晶莹剔透煞是好看。李队长告诉他,缅北是世界闻名的玉石产地,红玉称“翡”,绿玉称“翠”,都是宝石中的珍品。但是翡翠矿石大都埋藏在深山老林和干河床岩石下面,开采极为艰难,所以又有“一粒翡翠一滴血,一块毛玉(未打磨的玉石)一条命”的说法。日本人占领缅北后也试图开采玉石矿,他们从国内派了工程师进山寻找矿脉,动用工兵开钻爆破,结果引起山体塌方砸死不少人。加上日本人不适应热带丛林的环境气候,不少人染上瘴气和出血热,回去不久就送了命,因此才收敛起掠夺缅甸矿产资源的野心。

李队长出身于富有的华侨家庭,父亲是密支那有名的木材商人,他本人正在仰光大学念书。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陷缅甸,他父亲因为帮助过中国远征军被日本人杀害,母亲和妹妹惨遭凌辱后下落不明,血海深仇促使他拿起枪来参加了抵抗组织。父亲听了久久没有出声,脑海里也出现了许多年前那颗长着黑色翅膀的日本炸弹,它在父亲记忆的天空中肆意飞舞横冲直撞。父亲想,要是没有日本人的炸弹,今天的自己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呢?坐在大学教室里听课?实验室里做实验?或者正在远赴外国留学的轮船上?总之他决不会浑身汗臭疲惫不堪,抱着卡宾枪坐在一处叫不出地名的深山老林待命。当李队长得知眼前这些中国特种兵全都是来自内地的学生时,惊奇得久久合不拢嘴巴。他拉着父亲的手说:“怪不得你们个个气度不凡,听你英文那么好,原来都是文化青年啊。”

队伍再次行进,大家已经多了一份亲近,就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下午太阳落山时,队伍终于走出森林,悄悄接近密支那郊区。走在前面的侦察兵向队伍发出信号,前面村庄发现敌人巡逻队,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本来那里应该是一座无人村落,居民都被日本人强行合并到大村去了,但是此时却有几个日本兵在村子里烧火做饭,还有一个在村外放哨。这个突发情况令威廉蹙起眉头,他与李队长商量几句,果断下令消灭这些敌人,不许一个漏网回去报信。

战斗本来进行得很顺利,闷墩摸上去干掉敌人岗哨,然后大家分头包抄。随着几声急促的枪响,那几个正在做饭的日本鬼子很快也被消灭了。不料还有一个敌人躲在屋后草丛里拉肚子,发现遭袭就拎起裤子往村外逃,恰好被父亲发现,他举起枪来扣动扳机,敌人应声倒地。等他赶上去,看见这个敌人还在喘气,鲜血正从他肚子上咕噜噜地涌出来。

这是父亲第一次与被称作“敌人”的日本人面对面。他看见面前是一张很年轻的亚洲人面孔,黑发黄肤,跟中国人没有两样,如果不是穿着可憎的日本黄军装,谁也不会把他当做杀人放火的法西斯强盗。日本兵的年龄大约跟父亲差不多,也就十八九岁吧,面孔已经被伤痛和绝望扭歪了,一双恐惧的眼睛死死盯住慢慢走近的中国士兵。

父亲本来应该毫不犹豫地补上一颗子弹,或者捅一刺刀,让这个闯进别人家园的强盗尽早脱离被他们暴行玷污的世界。但是此时的父亲却犹豫起来,他对这个垂死的人或者说这张年轻面孔产生了某种怜悯,尽管只是稍纵即逝的闪念,他的脚步还是放慢下来。他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你看他不过还是个孩子,也许只是个高中生,何况还受了致命伤,死神就蹲在他的眼睛里看着呢。

父亲被这双垂死者的眼睛打败了,或者说他被自己内心的软弱打败了,于是收起枪来转过身走开了。让他去腐烂吧,反正也跟杀死他差不多,父亲这样对自己解释,心里也并未因放过敌人而产生不安。但是仅仅过了几分钟,一声巨响就将他的同情心击得粉碎,一颗手雷滚出来把走在前面的李队长炸翻了。

日本人终于被刺刀戳成蜂窝,但是李队长却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个来自仰光大学的华侨青年为他的祖国解放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当队员们掩埋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时,父亲心中流血不止,他为此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就像他再也无法原谅那些被称作“敌人”的野兽一样,直到和平时代到来,父亲的情感也难以转变。

3

夜半时分,“甲壳虫”分队终于赶在预定时间抵达密支那西郊机场外围,但是另一支代号“雷电”的袭击部队却不见踪影。威廉指挥官不停看手表,然而急也无用,谁也不知道这支友军身在何处。父亲隔着一条干涸的小河看见对面就是敌人机场,但是偌大的机场里并没有飞机影子,只有一盏孤零零的探照灯在夜空中壮胆似地划来划去。原来盟军飞机不间断轰炸起了作用,日军不仅把飞机匆匆撤走,连守备部队也躲进掩蔽工事不敢出来,给偷袭部队进攻创造了有利条件。

随着攻击时间临近,威廉命令打开电台,父亲向总部发出“云层散去”的暗号,意思是“甲壳虫”准备就绪。很快电台里传来总部暗号:“天气预报准确”,意为按计划进攻。这就是说,原本应该有两支部队共同承担的作战任务,现在只能落在“甲壳虫”分队肩头上了。

威廉果断地将队伍分成两组,一组人由白人乔治指挥,负责摧毁敌人的防空火力。另一组由黑人史利姆带领去夺取机场指挥塔,游击队负责控制跑道。父亲背负沉重的无线电台跟在威廉队长身后,他看见几个兄弟闷墩、虎头、胡君都从自己身边跑过,胡君还朝自己比个鼓励的手势,不由得心中一热,这一刻他对胡君的怨恨动摇了。他想,要是胡君负伤或者牺牲,自己就原谅他。

不久塔台方向响起密集的枪声,几乎与此同时,敌人的高炮阵地也传来手雷爆炸声,战斗只持续十几分钟就结束了。盟军白天的轰炸行动成功蒙蔽了敌人,此时高炮阵地只有一个班的鬼子在睡大觉,当突击队员消灭敌人然后准备炸毁高射炮时,这才发现一个惊天骗局,原来鬼子的高炮都是木头做的模型。很快游击队员也在跑道上燃起火堆表示得手。只有塔台方向的战斗损失惨重,虎头呼哧呼哧地跑过来报告,黑人教官史利姆和三名队员当场牺牲,还有多人负伤。父亲拉拉虎头的手,发现老四的手冷冰冰的,指头上全是汗水。

威廉命令父亲向总部发出暗号,父亲觉得自己的双手几乎不听使唤,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紧张而像木头一样僵硬,因为他知道,远在边境的多座盟军机场里,上千架各型飞机和数万部队早已待命,只等他的信号发出就将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密支那而来。这是父亲第一次走进战争风暴的中心,他简直是拙笨和艰难地敲击出了那个代表偷袭成功的暗号——“响亮的炸雷”。随着他的手指跳动,信号被反复发送。不久他收到了那个指尖带有间歇柔滑音的熟悉电波讯号:“风车,风车。”这是约定暗号,意思是第一批搭载空降部队的飞机开始起飞。父亲绷紧的神经忽然松弛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以及手心统统都被汗水打湿了。

威廉命令各组抓紧时间加固工事,准备迎击城里敌人反扑。父亲看见威廉不停看手表,然后又朝漆黑的夜空张望,他猜想威廉一定在焦急地盼望“雷电”部队快快赶到,否则仅凭小分队的兵力很难坚守到天明。果然,从城里开来的敌人援兵很快出现了,一辆装甲车在前面开路,后面紧跟满载步兵的汽车。城里敌人还蒙在鼓里,他们以为袭扰机场的不过是一伙地方抗日武装而已,所以并没有把这些打了就跑的游击队放在眼里,只管开着大灯气势汹汹朝机场扑来。

忽然一枚拖着火舌的火箭弹疾如闪电划破夜空,领头的装甲车被掀个底朝天,当场变成一堆废铁。紧接着猛烈的机关枪、冲锋枪和卡宾枪交织成一张扇形火网,打得汽车纷纷起火燃烧,侥幸没死的日本兵只管丢盔卸甲地往回逃跑,只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阵地上的报告纷纷送来,各组都出现伤亡,并且弹药消耗很大。威廉点燃一支雪茄烟吸起来,脸上现出焦虑的神情,没有人怀疑,日本人马上就会醒悟过来,既然偷袭机场并不是一伙钻山沟的游击队,说明他们将会利用这座机场实施某个重大行动。

接下来日本人必将不惜代价夺回机场控制权。

空气中飘来汽车轮胎和草木烧焦的刺鼻气味,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消逝,“雷电”部队还是不见踪影。父亲抬头望望指挥官,忽然冲口而出:“干脆用明码告知总部,催促‘雷电’部队尽快赶来支援。”

威廉忽然冒起火来,粗鲁地斥责父亲:“闭嘴!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小兵!你的责任是执行命令,不是下命令!”

父亲吓得一缩头,好像晴空落下一个炸雷。他感到十分委屈,平时威廉并没有长官架子,自己只不过提个建议,竟惹得长官大发雷霆。过一会儿威廉才控制住情绪,拍拍父亲肩头说:“邓,对不起,是我心情不好。你不知道,‘雷电’部队是美军最出色的特种兵,它的指挥官姓杰尔森,也是我的老上司,我奉命训练你们之前就在这支部队服役。我太了解我的老部队了,他们很可能遇上麻烦,要不就是迷了路,或者遭遇了敌人,否则他们一定会按时赶到发起进攻的。他们竟然会……迟到这么久,远远落在中国人后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就是我苦恼的原因。”

父亲恍然大悟,至此他才明白,美国人骨子里那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是难以消除的。美国人就是美国人,哪怕他与你称兄道弟同吃同住也无法真正平等。但是没等他想下去,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夜空,当然这不是闪电,而是一颗拖着火焰尾巴的炮弹落在机场里发出巨大的爆炸。威廉脸色一变说:“敌人坦克……快,所有人拿起武器上阵地去!”

他抄起汤姆式冲锋枪冲上前去,父亲也背上电台,提起卡宾枪投入战斗。他看到这回敌人不仅派出多辆坦克装甲车开路,还有黑压压的步兵分成几路朝机场扑来。几乎与此同时,敌人的重炮也朝机场猛轰,随着大地发出一阵阵颤抖,他看见身后高耸的塔台像座积木房子,在炮弹爆炸的火光中轻飘飘地消失不见了。

父亲跳进临时工事向敌人射击,忽然身边有人大叫:“老江中弹了!”他心头一震,好像有只巴掌拍在头上,什么也顾不得就赶紧爬过去。只见东北人老江仰面跌倒在战壕里,胸部炸开一个窟窿,鲜血像热气腾腾的喷泉一样咕噜噜地往外冒,瞪着眼珠直喘气,喉结一动一动的,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赶紧掏出急救包往他伤口塞,但是没等他堵住鲜血,只听见老江喉咙里咯噔一响,两腿一伸人就没了动静。父亲呆住了,他手上还沾着战友的鲜血,那个急救包热乎乎的像团面糊,然而人却再也醒不过来了。他轻轻替死者抹下眼皮,不等心中的悲痛蔓延开来,敌人就冲到跟前来了。

敌人敢死队员一拨拨不要命地向前冲,很快外围阵地就有多处被突破了。父亲蹲在掩体后面射击,刚刚打倒一个敌人,就有几条黑影蹿进来,黑暗中到处展开肉搏战。两个人滚到他脚下,他看见一个敌人举起刺刀猛戳,心一急抡起卡宾枪砸去,敌人被砸倒,他才看清下面的人原来是胡君。父亲悻悻地想,怎么是他呀?随即另一个声音说,他不是你战友,你结义兄弟么?想想也就释然了。

他们边打边后撤,很快闷墩、虎头、呀呀呜、东北人老林都陆续退到小河坎下面来,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他们背后就是无遮无拦的机场跑道。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敌人重新占领机场,那么当大机群到达的时候将无处降落,整个“威尼斯水城”行动都将前功尽弃。父亲听见枪机“咔嗒”一响,弹仓空了,他摸摸子弹盒,里面也空了,他着急地问:“谁还有子弹?”

没有人回答,这就是说,大家都没有多余子弹。父亲看见战友都在默默地上刺刀,这个动作足以说明一切。黑暗中威廉队长高大的身影出现了,美国人已经负伤,他带来那边阵地的消息相当不妙,副队长乔治阵亡,剩余队员准备进行最后的白刃战。他命令父亲砸毁电台,撕碎密码本,战至最后一人一弹。当那架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无线电台四分五裂地消失在河沟里时,父亲心中十分平静,他看看身后的机场,跑道和停机坪燃起的火堆照亮夜空,那是游击队员在给即将到来的盟军飞机指示目标。父亲看看手表,已经凌晨五点多钟,再有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有人碰碰他的手,是胡君,他将一枚手雷递给自己,同时拍拍自己的肩头。父亲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接过来没有说话,但是那一刻他心中的怨恨全消。在战场上,还有什么比战友情谊更宝贵的呢?

敌人显然也懂得时间的意义,城里方向出现更多坦克和汽车的灯光,蠕动的步兵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父亲回头看看弟兄们,大家全都脸色凝重心照不宣,只有枪刺在燃烧的火光中闪动微微的亮光。

敌人坦克的履带碾压声和步兵哇啦哇啦的吼叫越来越近,父亲和他的兄弟们紧握卡宾枪,准备迎接最后时刻的到来。

忽然一串拖着火焰的炮弹越过他们头顶飞向敌人队伍,随着猛烈的爆炸声震动大地,父亲看见两颗红色信号弹映亮夜空。

迟到的“雷电”部队终于赶到了。

4

当空中响起盼望已久的马达轰鸣时,父亲看见第一架盟军运输机紧急着陆时很像是一起迫降事故,它直接越过停机坪冲出跑道外。幸好那条干涸的河道挡住了去路,于是它趴下来把河道变成机窝。

很快天空中出现更多运输机和滑翔机的身影,机场上空好像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航空表演,空中开满像蘑菇一样色彩艳丽的伞花。完成任务的“甲壳虫”分队奉命撤下阵地休整,父亲和战友们头一倒地就睡着了,他们几乎是一合上眼睛就坠入睡眠的深渊,任凭源源不断的空降队伍像洪水一样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也不管扫荡残敌的战斗还在机场外围进行,这时候就是发生地震洪水也不能把他们惊醒来。父亲像个赚足钱的富翁那样心安理得地熟睡着,因为此时他拥有的财富不止休息,还有已经到来的胜利。

忽然一只手急促地摇醒他,他听见有人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着表哥楚士安。士安脸上挂满受惊和焦急的表情,他看见父亲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没有动静,误以为他受了重伤或者阵亡了。父亲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没事,就是累坏了。”

士安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匆匆告诉父亲,他的主力营将进攻密支那城北火车站,那里是敌人的大本营。士安带领队伍去远了,父亲这才想起在加尔各答遇见罗霞的事情,他刚想跳起身来追赶士安,却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了,只好沮丧地坐下来。罗霞嫂子已为他人妇,还怀了别人的孩子,他该怎么对表哥说呢?让表哥带着一颗流血的心上战场么?倒不如让他不知道的好!

这样一想,心里又轻松下来,可是心情却乱了。虽说为表哥着想,总觉得在进行一场欺骗,心里有种负疚感。表哥是他的亲人,他不应当欺骗他,可是话说回来,这是一场战争,表哥未必有机会与罗霞重逢。他记得赞美诗里有句歌词:彼不明白的事情,上帝自有安排。原先似懂非懂,现在忽然明白了,原来世界上许多事情,听其自然比真相更管用。

不久一架涂有红十字标志的飞机降落下来,野战医院在机场里面搭起帐篷抢救伤员。威廉队长多处受伤,被转送后方医院治疗,胡君被指定临时代理队长。小分队虽然完成偷袭机场的重大任务,却付出伤亡过半的惨重代价,父亲眼看身边战友越来越少,那些鲜活的生命和熟悉的音容笑貌转瞬即逝,就像落叶随风而去一样,不禁心情沉重提不起精神来。

午后当一支收容队开始搬运阵亡者尸体时,悲痛的情绪就像海潮泛起那样猛烈冲击幸存者的心脏。阵亡战友一个个从他们面前经过,白人乔治、黑人史利姆、东北人老江……他们被装进一只只黑色的裹尸袋,然后被大卡车运走。大家拄着枪,个个的目光都像被胶水粘牢一样,不堪重负的悲伤令他们的面孔全都变了形。

父亲蹲在地上,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撕裂的痛苦就像热带丛林的食肉蚁爬满他的胸膛。他明白这些伤口恐怕今生今世也无法痊愈了……

有人递给他一条毛巾,他一看却是闷墩、虎头和胡君,三个兄弟眼睛也是红红的,悲伤把他们的心紧紧系在一起。他们并排着坐下来,机场风很大,刮得废墟上一杆残破的军旗哗啦啦响。这群人跟呆了一样枯坐着,直到收容队的汽车驶出机场不见踪影。

下午有队工兵赶来清理废墟,腾空停机坪,不久一架体形庞大的重型运输机出现在机场上空,它的翅膀上长着四只巨大的螺旋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进跑道里。飞机刚刚停稳,肚子下面就钻出一队昂着炮筒的坦克车来,这些铿锵作响的铁家伙爬过跑道和草坪,然后径直向他们开过来。“谢尔曼!”父亲惊喜地嚷道,一瞬间遥远的记忆复活了,多年前他曾在仰光港与威武雄壮的“谢尔曼”坦克有过短暂邂逅。大家瞪大眼睛看着这些庞然大物开过,呀呀呜羡慕地说:“好家伙,连地皮都在抖动呢。”

虎头点头道:“可不是吗,跟起了地震一样。”

闷墩抱着枪问:“步兵该怎么对付这家伙呢?”

大家面面相觑,因为在特种兵战术教程中没有反坦克课,那是工兵的专利,所以连博学多才的胡君也直摇头。正说着话,一个戴头盔的人从坦克车里钻出来,大喊大叫地朝他们跑过来。父亲眼尖,高兴地大叫:“是老赵!”

果然是河南籍同学老赵!

战场相逢,大家格外激动,又是拥抱又是拉手。赵同学四处看看说:“咦,还有好些人呢,怎么不见了?”

他这一问,大家的神情立刻黯淡下去,赵同学立刻明白了,他咬着牙说:“狗日的小鬼子!等老子上去一个个压扁他们!”

胡君问他:“你这伙计,单挑鬼子坦克会怎样?”

老赵自豪地介绍说:“先说吨位吧,咱这伙计四十吨,鬼子的‘哈勾九五式’呢,还不到八吨。再看咱这火炮,七六毫米口径,鬼子才多少?三七毫米,足足大它一倍。而破甲射程呢,日本坦克只有三百米,咱能在一千米外击毁它。”

大家欢呼起来,你尽管去想象小鬼子挨揍的狼狈模样吧,老赵一来,还不得跟虎入羊群一样么?胡君赶紧提出另一个问题,他说如果步兵遭遇坦克怎么办?老赵想了想说:“通常情况下,缺少反坦克武器的步兵是无法与坦克对抗的,因为坦克的装甲钢板不仅能够抗击子弹和手榴弹攻击,并且还有很强的自卫火力。在国内战场,穿草鞋的中国兵见了敌人坦克就跟见了魔鬼一样,只有逃跑一个选择。”

闷墩闷闷地说:“难道咱们就没法制它么?”

老赵回答道:“其实坦克也有短板,比如它的履带容易炸断,这样坦克就走不动了。”

父亲眼珠转了转,提出另一个问题来。他说:“就算坦克走不动,它的机枪、大炮火力猛烈,也等于一座钢铁堡垒。怎样才能消灭它呢?”

老赵故意卖关子说:“的确是这样,如果不弄懂的话,你们步兵永远也别想对付坦克,除非你拥有平射炮和反坦克炮。”

弟兄们赶紧拍老赵马屁,递上香烟,替他点燃了,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坦克兵。老赵一口气吸掉半支香烟,等他过足烟瘾,这才低声道:“都是自家兄弟,我给你们透露个机密。坦克最怕什么东西?简单地说,是火。你们想想,坦克内部空间那么小,加上发动机运转,机枪大炮射击,车内温度能达到五十度。如果扔上几只燃烧瓶,或者浇上一桶汽油,连钢板都烧红了,里面的人还不都得变成烤羊肉串吗?”

父亲恍然大悟,原来看上去无敌于天下的“战场之王”也有致命短处。他想起英文老师讲过的希腊神话故事,英雄阿喀琉斯刀枪不入,但是他有个致命软肋,那就是他的脚踵。敌人获知秘密,一箭射中脚踵,英雄轰然倒地。

正讲得热闹,坦克那边有人大声呼叫赵同学名字,大家恋恋不舍地目送坦克兵钻进坦克,看着“谢尔曼”轰隆隆地开动,一辆接一辆开出机场去。虎头羡慕地说:“能跟坦克照张相就好啦。”

大家连忙安慰他,下次一定让老赵把头盔给他戴上,照张相片寄回家去。呀呀呜叹道:“还是人家老赵好,哪像我们这么艰苦,尽打头阵。”

大家都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呀呀呜自知失言,也不说话了。

第二天前线传来消息,坦克部队进攻火车站受阻,赵同学阵亡。原来日本人利用长竹竿将炸药包和燃烧瓶送上坦克尾部引爆,致使中美盟军损失多辆坦克,暂时撤出城市巷战。

5

接连休整几日,大家反倒不习惯起来。

西郊机场就像台风中心一样平静,他们天天听着从城里传来的激烈枪炮声,随着战事推进,中美盟军已经占领大部分城区,把日军压制在城北火车站等几处据点内。大家的手又开始痒痒起来。指挥部显然把这支暂时没有用武之地的“甲壳虫”分队遗忘了。从前都是威廉队长到总部接受任务,现在威廉住进医院,电台也砸毁扔进河沟里,他们好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了。

因为无事可做,天天跟机场内一群看守空运物资的后勤兵厮混,大家都是学生兵,除了气味相投还有许多共同话题。父亲又结识了几个湖北老乡,很快熟悉得不分彼此,好像他们都变成同一支部队似的。这天从飞机上卸下来一批美国特种步枪,称“M1狙击步枪”,其实就是在长程步枪上加装一支圆筒瞄准镜。大家一看就来劲了,轮流到外面去试了一回。父亲把标尺定在一千公尺,瞄准镜一搜索,景物历历在目,清楚得好像就在跟前似的。他瞄准一只破钢盔,等扣动扳机再看,那只钢盔已经没了踪影。天啦!他在心里惊叹道,谁要是拎这种枪上前线,还不得把日本鬼子都跟打兔子一样打得精光!

大家心里好像真的揣进一只兔子,都有些急不可耐跃跃欲试的样子,于是由胡君出面与那几个老乡私下协商,借几支出去过过枪瘾。好说歹说还贴上一条军用香烟,总算借出一支枪一盒子弹。大家像揣着宝贝一样兴高采烈地出了机场,向别人打听清楚新三十八师的阵地位置在城北,然后直奔主力营而去。

士安见父亲来到前线大吃一惊,得知他们意图后更是哭笑不得。这些学生兵虽然已是见过阵仗出生入死,但还是像一群没长大的孩子,对游戏的好奇和冲动远远大过战争本身。可是他们的想法并没有太离谱,军人谁不喜欢新式武器?谁不想多消灭敌人?士安只好同意他们进入前哨阵地,条件是打完子弹就走人,不得参与进攻作战。

前哨连长姓干,是个四川人,个子瘦小,脸膛很黑,额头上有条刀口将眼睛拉成斜角,令他相貌看上去有些凶恶。他龇着焦黄的牙齿走到大家前面,手指夹着香烟,也不多说话。主力营本来就是驻印军前锋,而前卫连则是主力中的尖刀,干连长要过新式步枪看了看,样子很不以为然。一些官兵在加拉苏高地就同父亲他们认识了,再次相见分外亲热,都围拢来看他们试射狙击步枪。

前哨连正面之敌占据着火车站一带的建筑物,加上事先修筑了坚固工事,易守难攻,与中国军队形成拉锯战。从阵地看出去,敌人兵力显然不少,五百米外的沙袋工事和建筑物窗口都能看见敌人晃动的影子。远处八百到一千米外的敌人根本不用隐蔽。他们肆无忌惮地来回走动,甚至成群结队在阵地之间搬运东西。

狙击战原本就是特种兵的专长,狙击步枪的到来更令他们如虎添翼。第一个试射的是大哥胡君,他老练地转动枪口寻找目标,忽然动作凝固一瞬,几乎同时枪响了。父亲赶紧举起望远镜来,他看见一个敌人从火车站大楼顶上扑棱着胳膊掉下来,像只中弹的鸟儿。

第二声枪响令空气一震,又一个敌人垂下半截身子挂在楼外面。一个戴钢盔的敌人试图把他拉进去,胡君快速射出第三发子弹,但是这个敌人很狡猾,他头一缩钢盔飞了,逃过致命一击。

三发两中,官兵们都为他鼓掌高兴,父亲看见干连长粗糙的脸皮抽动一下,斜眼睛眨了几眨,眼光变得很惊奇,好像自己的钢盔被打飞一样。哪知胡君却后悔不迭,他连连责骂自己该死该死!怎么沉不住气呢?再等他脑袋多露一点就跑不掉啦。

轮到闷墩出马,也打了个三发两中,击毙两个在阵地上跑来跑去的敌人。

虎头和呀呀呜成绩也不错,最后轮到父亲,他从瞄准镜里已经看不见敌人身影。原来狡猾的敌人发现对方阵地来了狙击兵,已经躲起来不敢轻易现身。这时候四川人干连长说话了,警告学生兵说:“你们赶快回吧,敌人一旦发现狙击手位置,炮弹马上就会落下来。”

但是父亲心有不甘,因为他还一枪未放。而且,中美盟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经占领大半个密支那城了,最多再有一周就该打扫战场了,那时候他还上哪里去试射狙击步枪呢?干连长看看手表催促说:“再有五分钟,我军炮击就要开始,那时候到处都是浓烟灰土,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你们还是赶快离开为好。”

就在父亲绝望地准备放弃之时,他看见敌人阵地上有道玻璃反光一闪,那是敌人望远镜在偷偷观察。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连开三枪,那道反光便永久地从阵地上消失了。但是没等父亲高兴过来,干连长大吼一声把他推倒在战壕里,几乎与此同时,一道尖利的哨音猝然响起,紧接着迫击炮弹轰然落下,把他们刚才射击的位置炸出一个土坑来。年轻的班长躲避不及被炸成重伤,几天后死在野战医院里。这天夜里父亲老是做梦,梦见曾班长那双明亮而快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