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完成那个艰巨的搜寻飞机任务并带回翁将军骨灰后,又接连执行了几次任务,小分队奉命返回印度基地休整。虽然营地静悄悄的,可是父亲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口哨声,那哨音很快乐,吹的是西北流行歌曲《送你一支玫瑰花》。他听出是胡君在吹口哨,心里立刻来了气,拿手堵住耳朵,可又一想这小子起这么早干什么呢?他悄悄从帐篷缝里往外一瞅,看见胡君刮了胡子,穿着新军装,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一束野花。他在车上捣鼓一阵,然后发动汽车开走了。他忽然明白,这小子一定是去医院与珍妮约会去了。
恋爱从来都是排他主义和头脑冲动的产物,父亲恨恨地想,不管怎么样,这个家伙也不该抢走弟兄心仪的姑娘,他算什么大哥啊!想到这里,父亲飞快地动起脑筋来,他要想法阻止胡君约会,不能让他如愿以偿。
营地到医院来回有好几个小时车程,父亲看看手表已经过去快一小时了,却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这时虎头也起床了,看他坐立不安火烧眉毛的样子,就奇怪地问他怎么啦,他悄悄把胡君抢走护士珍妮的事说了。虎头一听就火了。“朋友妻,不可欺。这种事出在江湖上要被放血的。”于是两人开始密谋,决不能让胡君的企图得逞。
早饭时有人从黑人军士长老汤姆口中得到口风,说小分队要去某座印度城市执行任务,大家都很兴奋,纷纷猜测要去哪座城市,执行什么任务等等。父亲眼睛一亮,拉着虎头闯进威廉的队部帐篷。队长正围着餐巾吃早饭,父亲大声报告说:“长官,听说要去执行任务是吗?”
威廉取下餐巾擦擦嘴说:“本不想让你们提前知道,既然传开了,我就只好如实回答你,是有这么回事。”
父亲紧张地问:“什么时候出发?”
威廉回答:“傍晚六点。”
虎头报告说:“胡君擅自离队外出,他很可能赶不上执行任务。”
威廉皱起眉头说:“胡是个遵守纪律的士兵,他昨天向我请过假,但是命令是今天早上才下达的。他的外出应该在傍晚以前结束。”
父亲争辩道:“要是他赶不回来怎么办?”
威廉也犹豫起来:“你知道他上哪里吗?”
两人涨红脸大声回答:“当然知道——长官!保证完成任务!”
父亲驾驶吉普车冲出营区,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满脑子只有一个狂热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胡君押回来。发动机声嘶力竭地咆哮,耳边一片呼呼的风响,汽车在公路上狂奔,连虎头都连声惊呼:“老邓你疯啦!别把车开翻了!”
此时已能看见那座曾经给他留下过美好记忆的野战医院,浪漫的胡君当然不知道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他只是沉浸在热烈而又美妙的恋情中。直到父亲追上去拦在面前,胡君才吃惊地从车里探出头来。当他看清面前两张凶神恶煞的面孔时不禁变了脸色,父亲可不管他有多么吃惊,只管凶巴巴地传达命令:“我们奉命带你回去,你马上跟我们走!”
胡君理直气壮地说:“队长准了我的假。”
虎头笑了,他说:“队长又改变主意了。”
胡君结结巴巴问:“为什么?”
父亲拍拍卡宾枪说:“部队要执行任务。你想做逃兵吗?”
胡君的神情立刻委靡了,他看看近在咫尺的野战医院,不甘心地说:“给我十分钟……就十分钟行吗?”
父亲冷冰冰地回答:“不行!”
虎头更厉害:“一秒钟也不行!马上回去!”
胡君只好掉转车头,像个垂头丧气的俘虏兵被父亲和虎头押回营地。父亲心里痛快极了,简直像大热天吃了凉西瓜。
傍晚队伍集合,威廉队长宣布上级命令,鉴于“甲壳虫”分队圆满完成总部交给的任务,上级决定为他们集体记功一次,这次的行动就是休假十天,地点就在素有“东方纽约”之称的加尔各答。闷墩将信将疑地说:“我们去……度假吗?”
虎头兴高采烈地说:“老汤姆说了,还能吃上海鲜呢!”
加尔各答也是“二战”时期印缅盟军总部所在地,大家很快弄明白此行任务除了休假,顺带还有更换装备——盟军总部决心把这支屡建战功的特种兵分队武装到牙齿。队员们欢呼雀跃,只有胡君无精打采。父亲与虎头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容。
汽车开了一天一夜,当靠在后座睡觉的父亲醒来,他看见车队已经来到一座大铁桥跟前,宽阔的河面船只穿梭鸥鸟翻飞,一股带有浓重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威廉浑厚的男中音从前座传来:“你们脚下这条大河就是印度的母亲河——恒河,远处就是它的出海口恒河湾。”
吉普车队一溜烟驶进城市,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华酒店跟前。父亲认出楼顶上的霓虹灯招牌竟然是“Royal Crown Hotel”(皇冠大酒店),不由得吓了一跳。眼前这座堪称世界级的“皇冠大酒店”据说中国也只有上海才有,而他们这群满身灰土的中国士兵开着几辆破吉普车,竟然也敢大摇大摆地闯进去。不过既然有美国佬撑腰,他们除了感到新奇外倒是一点也不胆怯。
垂手侍立的印度侍者赶来给他们打开车门,士兵跳下车来只管拍打身上的灰土,呛得印度人直打喷嚏却敢怒不敢言。酒店大堂里起了小小的骚动,这里入住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上流阶层、盟军军官和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他们对于这群像野牛一样闯进来的中国士兵既惊讶又不满,许多欧洲绅士怒目而视嗤之以鼻,甚至有人向酒店经理提出抗议。但是酒店方面却无可奈何,因为有人已经替中国人预付了租金,所以他们都是酒店的客人。更何况战争时期“军人优先”是既定国策,酒店方面更没有理由不对客人一视同仁。
中国人被安排在一幢俗称“海景房”的别墅楼内,这里有许多房间,宽大的落地窗户一推开,满眼碧蓝的海水就扑面而来。这些中国内地长大的年轻人从未见过大海,他们哪里想得到,世界上竟有如此天堂一般的海滩美景呢?他们把行囊背包一扔,争先恐后地奔向海滩,奔向金色的阳光和雪白的海浪。闷墩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做梦吧?”
虎头捶他一拳说:“你也打我一下,看看是不是做梦。”
呀呀呜瞪大眼睛道:“传说中的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吧?要是下辈子投生,我一定还到印度来。”
虎头故意抢白他:“下辈子一定让你穿上白衣白裤,长出一副大胡子,然后站在酒店门口专替客人开车门。”众人大笑,连衣服都不脱就纷纷扑进海水里。
威廉躺在一把太阳伞下面惬意地抽着雪茄,像个心满意足的父亲看着他的孩子们游戏嬉闹,脸上浮现出一种慈祥的表情来。士兵看见长官,纷纷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发问,为什么让他们入住皇冠大酒店?这样奢华的酒店多少钱一天?这笔钱谁掏腰包?是上级批准他们住在这里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威廉只管微笑着抽烟,不慌不忙地回答:“这样说吧,你们士兵一年的津贴只够付一天的房费,而我呢,全年军官津贴也只够住一周,所以你们要抓紧时间享受美好时光。”
父亲问他:“长官,其他中国士兵都能享受这样奢华的度假待遇吗?”
威廉脸色严肃起来:“邓,你的问题提得好。我来回答你们,因为你们完成了一个极其艰巨而且意义重大的任务,带回了英国勋爵翁将军的骨灰,所以英国总督大人予以你们特别奖励,享受皇冠酒店度假正是该奖励的一部分。”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松了一口气,然后心安理得地投入到油画般的美景中去。
夕阳西下,这群身穿便装的中国士兵又出现在金碧辉煌的餐厅门口。餐厅里点着枝形蜡烛,播放着淡淡的勃拉姆斯小夜曲,进餐的欧洲客人个个西服革履,挽着珠光宝气的夫人小姐,而中国士兵则好奇地东张西望,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一位正在进餐的白人绅士发出了不满的嘘声,他叫来印度侍者要求把他们赶走,因为他认为自己进餐的兴致已经受到不礼貌的打扰。
但是接下来一幕令所有客人目瞪口呆。餐厅经理殷勤地跑出来,亲自接待这群其貌不扬的中国客人,为他们安排就座,挑选酒水,推荐菜单等等,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餐厅侍者。客人们纳闷地看到,这些来自中国的年轻士兵不仅有权享受顶级客人的服务,而且送上桌的红酒也都是价值不菲的法国十九世纪波尔多藏品。不久客人们就打听出来,原来这群中国士兵竟然是印度总督大人亲自邀请的贵客,至于为什么成为总督座上宾的原因却不得而知。但是这群贵客却在餐桌上闹出不少笑话,虎头贪心地点了两份烤牛排,等端上来发现都是生牛肉,他叫侍者端回去重新回炉,不料侍者坚持烤牛排就该是这样,结果把一张瘦脸吃成苦瓜。东北人老江老林不知道怎样使用刀叉,以至于用力过猛打翻了盘子。闷墩从未喝过黑糊糊的咖啡,但是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悄悄学着别人往咖啡里加了些调料,然后也端起杯子来喝。但是还未咽下就“噗”地一声喷出来,把别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闷墩往咖啡里加的是胡椒粉。
虎头抱怨说,酒店做的东西怎么这么难吃?几个人纷纷附和。父亲本来不这么认为,但是他看见胡君在一旁冷笑,就改变主意支持虎头说:“别以为西方人什么都好,你看他们那身体毛就是进化不彻底的证明。”
这天晚上父亲的房门不断被人敲响,弄得他跑上跑下成了替补服务员。有人搞不懂那些亮闪闪的镀金开关和水龙头,结果出了许多洋相。闷墩惊慌失措地来找父亲,说是把厕所弄坏了,父亲连忙过去看,原来闷墩从未用过抽水马桶,上完厕所不知道怎样冲水,结果把马桶手柄拉动了,“轰隆”一声大水冲下来,吓得他提起裤子就逃出房间来。
笑过一回之后,闷墩干脆搬来睡在父亲房间里,父亲忍不住把报复胡君的事讲了。闷墩睁大眼睛好半天才说:“小哥子,我就看你和胡兄不对劲,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不过我也不好说什么,总之就是‘三月三,打金丹’罢了。”
父亲没听懂,闷墩解释说:“四川古有‘金丹会’,与会人各显本事去赢得姑娘芳心。”
父亲听出来闷墩并不站在他一方,心里不大高兴,气鼓鼓地说:“难道你认为胡君还有理么?”
闷墩诚心诚意地说:“小哥子,这种事情我说不好,但是人家姑娘的意思却是顶要紧的。再说了,恋爱是两厢情愿的事,郎有情来妹有意,绣球入怀都是会长眼睛的。你年纪还小,我劝你还是不要为难胡兄。”
父亲翻过身去不理闷墩,闷墩见闹僵了,叹口气抱着被子回自己房间睡去了。
加尔各答不仅是印度最大的港口,也是盟军物资的战略集结地,凡是调往印缅前线的军队和物资武器都要在这里登陆,因此在这座号称“东方小纽约”的殖民地城市到处都是穿军装的英美大兵,呈现出一派畸形的繁华景象来。
一早起来虎头就嚷嚷要去照相,上次在蓝姆伽没照成,大家都有些遗憾,加上来印度一年多除了封闭训练和执行任务,他们还没领略过南亚古国的人文风情,于是都齐声赞同。父亲看见闷墩把胡君也叫上了,虽然心中不乐意,但也不好说什么,他们向酒店门口的侍者问了路,便兴致勃勃往城里走去。
加尔各答跟中国城市很相像,大街上人流如潮熙熙攘攘,虽然也有公共汽车和长着辫子的电车,但是牛车马车更多。当地人说印度语,问路也听不懂,只好一路往前赶。不过,总算见到了印度姑娘,只见她们皮肤黑黑的,鼻梁高挺,眼睛又大又圆,额头上点着一颗樱桃大小的朱砂红痣,像极了中国寺庙的观音娘娘。父亲听见胡君说:“佛教原本发源于天竺国,也就是今天的印度,《西游记》讲的唐僧师徒上西天取经就是到印度。难怪这里的人个个长得都跟菩萨一样,没准那些菩萨说的还是印度话呢。”
照相师是个黑皮肤印度人,会说英语,他指挥大家站到一幅很大的布景跟前,然后按动快门挨个拍照。轮到虎头时,他却拧着脖子不肯服从指挥,弄得照相师一脸茫然,原来虎头要照那种全副武装的照片。可是照相师是个老百姓,他哪里去弄这些钢盔武器的道具行头呢?拉扯一阵,最终虎头还是嘟嘟囔囔地屈服了,闪光灯一亮,他人生中第一张纪念照产生了。
出了照相馆,大家放松心情随处乱逛。来到一处热闹街市,虎头欢喜地说:“我看跟窍角沱集市也差不多。”
闷墩感慨道:“我真羡慕这些印度人,他们的国家没有日本鬼子,也没有飞机轰炸跑警报,人人都在享受和平的生活。”
印度的乞丐到处都是,一个披着麻布的老乞丐向他们伸手要钱,父亲本来想掏点零钱给他,却被虎头挡住了。虎头愤愤不平地说:“他拥有和平生活还不知足啊,凭什么施舍给他?要给也得回国去给自己同胞。”
在一处烧烤摊上,胡君站住说:“考考你们,为什么印度人吃饭都用右手,没有人用左手?”
大家一看,印度人果然都用右手抓饭吃,呀呀呜好奇地说:“难道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其实胡君也回答不上来,他只是观察细致而已,大家只好把问号揣在心里。又往前走,但见一个印度人在表演做“飞饼”,他把一张面饼擀得极薄,然后举在头顶上飞快旋转,跟杂耍“顶手帕”差不多。父亲买了一张来分给众人尝,老林老江连声说不如咱东北的鸡蛋煎饼味道好,虎头则争辩说还是四川“韭菜鸡蛋烫锅皮(煎薄饼)”味道鲜美,闷墩闷声闷气地说,我们湖北有热干面,你们谁也比不了。正说得热闹,冷不防伸来一只手把虎头手中的飞饼抢走了,大家一惊,再看抢东西的强盗却是只老猴子。它不慌不忙地蹲在一根横梁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虎头捡个石头要打它,被大家劝阻了,父亲说:“别跟猴子一般见识,它毕竟是咱们老祖宗呢。”
不知道为什么,城市大街小巷有许多牛,这些畜生不去耕田犁地,也不拉车干活儿,反倒大模大样地在马路上游逛,见了人也不躲避,来了车也不让路,反倒是那些汽车行人纷纷绕开走。父亲觉得纳闷,难道这些牛没有主人么?一头母牛横卧在马路中央,只顾翻着白眼晒太阳,虎头刚才被猴子抢了飞饼,又看不惯牛的态度过于傲慢,就飞起一脚去踢它屁股,那畜生被踢痛了,“哞——”地嚎叫一声仓皇逃走。虎头得意地说:“看来印度人没教过它怎么遵守交通规则。”
话音未落,就听见远处一阵人声鼎沸,只见一群当地人举着刀叉棍棒朝他们赶来,嘴里还愤怒地大声嚷嚷着。父亲一看势头不好,招呼大家落荒而逃,然而他们不认得路,跑来跑去又转回老地方。当地人越聚越多,眼看他们就要被团团围住,父亲眼尖,看见前面有座中式宅院,门匾上有“悬壶济世”几个汉字,店招是“祖传神医金大霖”,连忙领头逃进院内,也顾不得礼节,高声大叫“金先生快救救我们”,一时间把座静谧的宅院惊得鸡飞狗跳。
金先生从里屋应声走出来。他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面容清癯白衣白裤,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他一看这群中国人惊魂未定的样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走出门去对那些怒气冲冲的印度人说了一些当地话。想必金先生在当地行医德高望重,加上印度人多是佛陀信众,所以经他解释一阵那些人也就散开去了。大家连声感谢金先生,金先生却很谦虚,连声道:“冒(没)得么事,冒(没)得么事,都是中国能(人)么。你们出国来抗尔(日),给中国能(人)争光了。”
父亲听出金先生一口湖北乡音,不由得十分欢喜,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打听金先生老家竟然还是汉阳县柏泉乡,与祖父张松樵是真正的邻里乡亲。当金先生得知面前这个年轻军人就是湖北赫赫有名的棉纱大王张松樵的儿子时,不禁张大嘴巴久久合不拢来:“像你这样富贵能(人)家的公子都来当兵抗尔(日),中国有希望了。”
父亲问起金先生为何要到印度行医,金先生叹道:“民国十六年(1927年)北伐军进攻武昌,房子烧得精光,恰逢有个老乡越洋到印度做生意,就随他来到加尔各答,靠祖传中医替人治病,维持温饱而已。”
金先生问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惹恼了印度人。虎头就把刚才踢牛的事讲了,金先生警告说:“印度人视牛和猴子为神物,它们要做什么,人就得由着它,万万碰不得的。幸好刚才那些人跟我熟,我就说这些中国人初来乍到不慎冒犯,请大家包涵。他们才算了。”
胡君问:“要是被他们抓住会怎样?”
金先生回答:“轻则鞭打,然后给神牛赔罪,重则乱石砸死,扔进沼泽里喂鳄鱼。不过,印度人大都心地善良,只要你不触犯他们的规矩,也都能友好相处。”
说话间金夫人从里屋走出来,她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只青花细瓷碗,父亲心头一动,因为他已经从空气中闻到一种来自遥远家乡的熟悉味道。金夫人用湖北话谦虚地说:“冒(没)得么子招待你家的,乞(吃)碗热干面充充饥。”
果然都是香喷喷的家乡热干面!父亲很激动,伙伴们个个也很动情,金先生见状连忙安慰他们:“以后想乞(吃)热干面,就上加尔各答来找我,就是再冒踢人家神牛的屁股了。”
胡君向金先生请教为什么印度人都用右手抓饭,金先生笑道:“你们观察得很对,印度人的规矩是右手抓饭吃,左手么,那是用来干另一件事的。”
虎头抢着答:“一定是进厕所那件事,对么?”大家大笑。
回到皇冠大酒店已是下午,大堂挤了很多客人,父亲不经意中瞥到一个熟悉身影,就像雷达屏幕反馈出一个熟悉信号,心中咯噔一跳,于是就抬起眼睛来朝那个方向张望。他看见那是一个身穿美式军装的女军官正侧着身子与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军上尉说着话,父亲磨蹭着等同伴走过了,然后试着用四川话唤了一声:“罗霞——嫂子!”
女军官转过身来,两人足足愣了半分钟没有动弹。罗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南亚印度一座专门接待上流社会和盟军军官的皇冠大酒店里,竟然站着那个以淘气包著称的小表弟。只不过小表弟长大了,长成了个英俊结实的年轻军人。罗霞紧紧搂住父亲的头狂吻,喜极而泣,父亲则不好意思,手足无措地“嘿嘿”傻笑,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一出亲人重逢的悲喜剧。美军上尉开始不大明白,站在一旁直瞪眼,罗霞连忙把他拉到一旁用英语解释一阵。父亲听见她使用的称呼是“亲爱的”,心里便泛起一阵狐疑和不高兴。美国人转身去办手续,罗霞赶快拉着父亲在咖啡厅坐下来。
父亲看见罗霞穿着一身合体的斜纹呢美式军装,头戴船形帽,一头波浪滚滚的黑卷发,他觉得嫂子比从前更美了,打心里为表哥士安高兴。他急不可耐地说:“士安一直都在打听你的消息,难道你不知道他也在印度吗?”
罗霞本来要去端咖啡杯子的手僵住了,美丽的脸庞因为震惊而有些变形,她结结巴巴地说:“他怎么会……在印度?有人告诉我,他在撤退途中失踪了,难道他……还活着?”
父亲一口气把士安如何执行阻拦新三十八师西进的任务,后来如何被迫跟随孙立人师长转战印度,以及他们在加拉苏高地战斗中巧遇,如今士安已经是前卫营长的事情讲了一遍。罗霞听着听着就捂住脸抽泣起来,父亲连忙安慰她:“既然大家都好好的,应该庆祝才是。你是怎么逃出缅甸的?又怎么会在加尔各答?”
好一阵罗霞才止住抽泣,向父亲要了一支香烟抽起来,声音穿过一团青色的烟雾:“缅甸大溃败我被派往盟军联络组工作,就跟随史迪威将军一道撤退到印度,然后留在盟军总部做情报工作,倒没吃太大的苦头。”
父亲连忙问她:“你见过如兰姐姐,知道她的下落吗?”
罗霞闭上眼睛摇摇头,好像决心要赶走一个可怕噩梦似的,说:“述义,你要有思想准备,如兰的情况可能没有那么好。”
父亲紧张地追问:“如兰姐姐……她怎么样?”
罗霞叹口气道:“你要坚强些——听说如兰那所医院被日本人包围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父亲的眼泪哗啦啦滚落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关如兰的确切消息,一阵阵锥心的疼痛令他几乎窒息。罗霞轻拍着表弟肩膀,掏出手绢来替他擦去眼泪,等他渐渐恢复平静她才换话题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会当兵的?又怎么来到加尔各答,还住在这家皇冠大酒店?”
父亲就把如何从军的曲折经历,以及最近几次参战立功,应印度总督邀请来度假的过程讲了一遍。罗霞忽然瞪大眼睛,抓住表弟的手激动地说:“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勇敢的‘甲壳虫’报务员?”
父亲很惊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罗霞感慨万分地说:“述义,你知道谁是战场上那个一直与你形影不离的白象公主吗?”
父亲愣住了,罗霞指指自己,轻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父亲万万想不到,“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来那个指法如同舞蹈带有一个明显柔滑音的总部电台员“白象公主”竟然是……罗霞嫂子!这么说她早已对他们在前线的行动了如指掌。罗霞动情地拥抱父亲,摩挲着他的头发说:“是的,我亲爱的甲虫弟弟,当时我对你们的危险处境万分揪心,要是那时候我知道那个把自己绑在大树上的勇敢机智的小甲虫就是我亲爱的表弟的话,没准我已经犯心脏病了。”
两人都笑起来,但是笑着笑着罗霞却忽然哭出声来,哭得悲痛欲绝无法自制,反倒把父亲吓呆了。那个高大英俊的美军上尉忽然出现在罗霞身后,无比疼爱地抚摸罗霞的肩膀,小声安慰着她。父亲听出来,美国人竟然亲昵地称罗霞为“我的宝贝”。
罗霞忍住哭泣,努力朝美国人挤出一个笑容,告诉他自己没什么,请他允许自己跟表弟再谈谈。美国人很不情愿地离开了,罗霞指着他的背影低声道:“述义,请别责怪他,他叫丹尼斯,是我现在的丈夫。我已经怀孕了。我本以为士安已经阵亡,我们此生无缘相见。你知道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人的内心有多么孤独无助吗?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大溃败,这时候丹尼斯出现了,他也是总部的情报军官,我们很快相爱并且结了婚……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父亲傻眼了,茫茫人海中找回罗霞嫂子已属奇迹,但是这个大团圆的喜剧结局转眼间又变成悲剧,嫂子已成他人妇,并且怀了别人的孩子。可是这是罗霞的错吗?当然不是,一个投身战场的女军人,活着走出噩梦已属幸运,难道还要求她为失踪的丈夫守节吗?那么是士安错了吗?当然也不是,没能及时找到罗霞是因为这是一场关系复杂的国际战争,对军人来说,战争永远是高于一切的任务。美国军官丹尼斯更没有错,他当然有追求爱情以及爱与被爱的权利。
那么到底谁错了呢?父亲回答不了。他扶着椅子僵硬地站起身来,罗霞紧张地望着他,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让父亲心中一时千疮百孔,他这才发现自己心里有多么爱表哥表嫂。他觉得嗓子发干,舌头好像短了一截,任何字词都无法表达此时的心情。他摇摇头生硬地说道:“请问,要我转告……什么吗?”
罗霞如同接受判决的犯人一样,好半天才仰起一张眼泪汪汪的脸说:“好弟弟,我的亲人,请告诉士安,他的罗霞已经留在缅甸了……我将永远是你们最忠诚的朋友和亲人。”
父亲踉踉跄跄地走出老远,他一回头,看见的罗霞哭得泪雨滂沱,而那位美国丈夫正忠实地陪伴在娇妻身边,于是他忍不住狂奔起来,眼泪成串洒落……
一位诗人写道:幸福的阳光总是短暂的,而苦难的乌云却无边无际。转眼间休假便结束了,小分队在盟军总部领取了新车和装备,就踏上了返营的路。
路过印缅边境利多小镇的时候,父亲吃惊地看到,一条跨越边境的国防公路就像从天而降一样展现在面前,数不清的中国军队昼夜不停地向东开进。美国工兵团正在紧张筑路,各种大型机械来回奔忙。据说美国工兵已经创造了在热带丛林筑路的奇迹,他们每天把公路向前推进数公里。威廉告诉大家,美国工兵除了修筑一条连接中国的印缅公路外,还要铺设一条通往中国大后方的输油管道。闷墩欢喜地说:“咱们大后方汽车再也不用烧木炭的‘气死牛’了。”
吉普车经过一段工地,父亲忽然看见上次在酒吧打架的白人大个子士兵,正浑身泥土地从一台挖土机下面爬出来。父亲按响喇叭招呼他,大个子也认出这伙曾经让他们吃过苦头的冤家对头来,但是这回他没有扑上来打架,而是高兴地做出个表示胜利的“V”手势。父亲掏出一盒香烟扔给他,大个子竖起大拇指,用蹩脚的中文嚷道:“顶好!顶好!”
父亲也竖起大拇指说:“To China! To victory!”
大个子忽然向前紧跑几步,然后指着路边一块木板,那种骄傲神态仿佛他在向全世界宣布什么伟大成就一样。父亲看到那是一块长方形的杉木板,上面用红油漆涂抹着几个大大的英文字母——To To kyo!(这里通往东京!)
大家全都激动地做出表示胜利的“V”手势,父亲听见自己心中一块石头轰然落地。同战争相比,一切个人命运都无足轻重,更何况那些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呢?
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它仿佛提醒人们,前方的战争还在猛烈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