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返回营地的队员们带回了大自然慷慨馈赠的丰盛食物,有岩鱼、螃蟹、石蛙、鸟蛋和野芭蕉、野果、野菜等等,甚至还有一只脸盆大的野蜂窝。闷墩成为了小分队的功臣,他打死了一头足有二十斤重的热带蟒蛇,解决了全队未来几天的后顾之忧。大家在岩石背后挖坑垒灶生起火来,架起树枝烧烤食物,饱餐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山珍野味。但是各组寻找失事飞机的进展就不大乐观了,他们全都遭遇了热带雨林的无情阻拦,茂密的植物群落就像厚厚的城墙横亘在特种兵面前,任凭他们挥动刺刀去同密不透风的藤蔓、灌木、树干和荒草搏斗,整整一天进展甚微。准确地说,他们更像一队开挖地下隧道的工程兵,只不过把山体岩石换成了大森林绿色屏障。
一种沉闷和沮丧的失败情绪笼罩在营地上。
夜晚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其实没人知道这是雨还是云雾,总之亚热带山谷气候变化无常,队员们只能裹着雨衣蜷缩在岩石下面睡觉。夜岗刚好轮到父亲和胡君,胡君好意地说:“你在这里看着点就行了,我上那边树林去。”
父亲不愿理睬他,挎着枪顾自去到树林里放哨。他想我才不要你假惺惺地照顾呢,你还当你是大哥啊,休想!
天地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山风摇动树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间或也有不知名的野兽在山谷里吼叫,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父亲裹紧橡胶雨衣,压低钢盔帽,尽量不让雨水遮挡视线,然而他的大脑却不肯服从指挥,不多一会儿眼睛就恍惚起来。
忽然有只小虫子飞来撩拨他的神经,人一激灵就醒过来,眼前有个黑影一闪而过。父亲顿时紧张起来,他相信这回自己绝对没有看走眼,但是他不敢肯定那个黑影是人还是其他什么动物,于是他悄悄去把闷墩和虎头叫起来,告诉他们黑影的事情。闷墩怀疑地说:“胡君也在站岗,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
父亲坚决地说:“咱们自己干,反正不叫他插手。”
虎头和闷墩互相看看,父亲生气地说:“你们到底帮不帮我?”
那两人连忙诺诺。黎明时分他们的埋伏果然有了收获,当一个瘦小的动物蹑手蹑足地溜进营地时,这回它没能再度逃掉。一张伪装网从天而降套住它,三个人扑上去把它牢牢捉住。几只雪亮的手电光一齐射向捕获的猎物。他们吃惊地看到,这个落入圈套的家伙并非缅甸红脸猕猴或者热带丛林的大黑猩猩,而是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浑身赤裸的野人!
营地被惊动了,队员们都围着野人议论纷纷,没想到美国好莱坞传奇大片《人猿泰山》竟然有了缅甸现实版。
野人头发老长浑身漆黑,嘴巴像吸血鬼那样红彤彤的,下身居然还围着一些树叶,表明他已有一定的文明进化程度。他似乎很害怕,蜷缩着身体,一对发黄的眼珠子藏在披乱的长头发和眼缝里骨碌碌地打转,显然还在寻找机会逃掉。虎头兴致勃勃地议论说:“要是把野人运回重庆,关在动物园里,不定会多轰动呢。”
呀呀呜表示反对:“野人也是人,怎么能关在动物园呢,咱们应当对他实行人道主义呀。”
更多人对野人的性别感兴趣。闷墩琢磨说:“既然有一个男野人,那么一定还会有其他野人,否则怎么繁殖下去呢?”
虎头连忙支持说:“对呀,一定还有女野人和小野人。”
胡君站在一旁闷闷不乐,身为大哥的他被排斥在三弟兄的联合行动以外,这种行动本身就表明裂痕正在他们之间公开化和扩大化。威廉做个手势把大家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们可能不知道,战前我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读研究生,专业方向就是研究原始人类学。通俗地说,就是人类早期的原始部落形态。”
大家一愣,这才知道原来威廉入伍前竟然是研究生,个个佩服不已。威廉又说:“我能肯定,他不是什么野人,而是缅北丛林的原始部落土著。”
父亲心想,野人跟土著能有多大区别呢?见大家都有些发懵的样子,威廉只好耐心地跟他们解释说:“按照学术观点,野人是进入文明社会之前的早期人类,他们甚至还不会用火。而原始部落土著则属于现代人类,他们已经具有较高的文明程度。”
闷墩纳闷地说:“可是他们赤身裸体,连衣服都不穿啊。”
威廉道:“这并不妨碍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会使用工具,甚至会建造简陋的居所。”
胡君插话说:“我们同他们应该是人与人而不是人与兽的关系……”
父亲觉得猎物是自己捕捉的,白他一眼打断他说:“你们看,这家伙好像一直在听咱们谈话呢。我倒有个想法,让他明白咱们不会伤害他,做个向导带路岂不好?”
一直忍气吞声的胡君终于爆发了,大声说:“你别太自以为是!这是哪来的天方夜谭!你又不懂他的语言,他怎么知道你不会伤害他?你怎么让他明白我们要去哪里,找什么东西?”
威廉制止部下的争吵,点头称赞说:“我倒认为邓的想法有点意思。从前美军在菲律宾群岛作战也同原始土著打过交道,我的教官告诉我,只要你尽量向他们表示友善和诚意,并非不可能得到他们的信任和帮助。”
胡君一下子委顿下去,父亲开心极了,得意洋洋地协助威廉周密策划。
天色渐亮,雨雾散去,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泥土和草木混合的苦涩气息。美国人亲自来给土著松开绳索,并向他比画一番,表示他可以回家去了。土著先是瞪大惊恐的眼睛,当他好容易弄懂对方意思,就跳起身来蹿进树林,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早有准备的黑人军士史利姆带领两个队员闪电般地追上去。他们的任务是紧紧尾随这个土著,让他作为向导把小分队带到那个隐秘的原始部落去。
这一招果然奏效。不多久史利姆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其实土著部落就隐藏在山崖下面的丛林里。那里有很多天然洞穴和树木搭建的棚子,但是如果不到跟前谁也发现不了。大家顿觉精神振奋,威廉一声令下,小分队像离弦之箭朝那个神秘部落射去。
闷墩替父亲背过枪,头凑近他小声说:“我看你和胡君很不对劲,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父亲摇摇头,嘴巴闭得紧紧的,他不想把两个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忽然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原来带路的史利姆迷了路,大家只好原地等待。虎头把子弹推上膛说:“土著会不会有所准备啊?胡兄你说说,他们会怎样对付我们?”
胡君回答说:“书籍记载,东南亚土著普遍会使用投枪和‘机弩’。机弩就是一种原始弓箭,他们会在枪头和箭头上涂抹一种叫‘箭毒木’的植物毒液。这种毒药很厉害,又叫‘三步倒’,连老虎大象也撑不过十步远。”
大家听得脸色都变了,个个都拿眼睛往树林里看,唯恐林子里飞出一根尖尖的投枪或者毒箭来。父亲心里冷笑,他才不相信胡君这一套胡说八道呢,这家伙除了嘴上功夫哄女人还会做什么?胡君又说:“还有一些土著部落,他们至今仍保留砍人头祭神的习俗,你要是不幸被他们抓住了,过几天你的脑袋就会挂在他们的木头祭坛上。”
呀呀呜摸摸脑袋道:“千万别被他们抓住,咱还得留着这颗脑袋回家呢。”
胡君道:“不过你别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土著最喜欢大胡子男人,因为毛发多象征风调雨顺作物丰收,你们看我们中谁的胡子又浓又密?”
大家恍然大悟,纷纷嚷道:“当然是威廉长官了。把威廉先生献出去,他可是件难得的好祭品。”
说笑间,丛林上空滚来一阵咚咚的雷声,父亲看看云层早已散开,太阳热烈照耀,晴空万里哪来的雷声呢?正在疑惑,胡君脸色一变叫道:“坏了,这是敲击木鼓的声音,我们被发现了!土著一旦敲响木鼓,就等于发布战斗警报向入侵者宣战。”
果然,找路的队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威廉命令准备战斗,因为这时人人都能看见,许多举着投枪长矛的土著身影已经在丛林中出现了。
急促、沉闷、凌厉而又充满野性的木鼓声好像一道古老的神秘咒语响彻森林,令人心头为之震颤。士兵们绷紧神经,紧握子弹上膛的卡宾枪准备迎战。土著渐渐逼近了,他们个个赤身裸体充满敌意,或躲在树后面若隐若现,或“嗖嗖”地爬上大树准备战斗。父亲看见土著手中的武器正是那种令人生畏的机弩和投枪,胡君并没有瞎说。可以想见一旦有人被涂有致命毒药的尖木棍或者竹箭击中,他就再也不用费劲去寻找那架倒霉的失事飞机了。
土著队伍来到距离他们一百多步远的地方。一个首领模样的老者把一束羽毛高高举过头顶,于是土著停止前进,他们也小心翼翼地观察和试探这些来犯者的意图。父亲隐蔽在一棵大树后面,用枪口直指那个首领,只要指挥官一声令下,他保证一枪打爆那颗满头枯草的花白脑袋。森林一时陷入沉寂,时间在双方对峙中一分一分地溜走,他看见美国人不仅没有命令开火,反而站起身来慢慢走出隐蔽阵地。
这下子令父亲吃惊不小,他不知道威廉想要干什么,如果土著射击美军上尉的话他立刻就会变成一个浑身窟窿的箭靶子。谁知威廉不仅自己带头走出去,还命令队员都像他一样放下武器,坐在空地上休息。父亲明白这个斯坦福大学的人类学研究生是为了主动向对方示好,表明他们并无敌意,问题是这样做无疑要冒很大风险,一旦对方攻击他们就将全军覆没。
对方首领看见他们空着手,个个有说有笑的样子,先是露出一种困惑的表情,接着又把羽毛摇了一阵,于是那些土著也都纷纷从树上溜下来,围拢在首领周围。眼见形势有了转机,这时美国人又做出一个更加出人意料的决定,他带上父亲,用一种缓慢的动作向前走了十几步,父亲听见长官低声命令道:“邓,快脱掉衣服,脱掉鞋。”
父亲结结巴巴地问:“您说……脱衣服?”
威廉说:“你没看见,他们都赤身露体打赤脚吗?”
果然,当两个外来人把自己也变成两个赤裸身体的土著时,对方人群随即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很惊奇的声音,好像表示赞赏,也好像迷惑不解,总之那种一触即发的战争气氛开始缓和下来。
丛林里下过夜雨,红泥地上又湿又滑,由于两个文明人并不习惯打赤脚,所以他们很像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歪歪扭扭手舞足蹈。父亲脚下一滑摔个仰面朝天,刚刚站起身来又跌倒了,慌乱中把威廉也拉倒在地,两人身上糊满泥水扭成一团。土著看着他们在泥地上舞蹈,觉得很快乐,有的也放下木棍扭动身体,好像在替他们加油。威廉干脆坐在泥水里同对方交涉,他说一句英语,父亲就用汉语替他翻译一句。大意是我们是中美盟军,前来执行任务,不会冒犯你们,只是想得到你们帮助。
对方渐渐安静下来。
那个手握羽毛的土著首领“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话,威廉认为他可能就是部落酋长,但是两人都听不懂酋长说什么。情急之中,威廉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和一只打火机,他先取出一根香烟来点燃,自己吸了一口,然后放在一块石头上用手势表示,这是送给对方的礼物。一个年轻土著小心地走过来,取走了香烟和打火机,父亲认出来他就是早上放走的那个俘虏。俘虏把香烟恭敬地递给酋长,几颗脑袋凑在一起研究一阵,然后酋长小心地吸了一口,鼻孔里冒出一股袅袅的青烟来。他可能觉得味道不错,又吸了一口,然后递给身边的土著。大家飞快传递着吸起来,嘴里都发出一些细碎的惊叹声来。
父亲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来土著是会吸烟的啊。
首领又开始玩弄那只美国打火机,问题是他并不会玩,不知道怎样才能打着火。父亲很想过去教教他,但是被威廉的严厉眼光制止了。客人必须学会有耐心,在未获得主人的足够信任之前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引起误会,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这时候从人群后面挤进一个气喘吁吁的土著来。他看上去个子高一些,也壮实一些,皮肤似乎没有那么黑,而是呈紫红色。他的腰间没有箍着树叶和兽皮,而是围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条,就算最接近裤子的饰物吧。土著们安静下来,他们纷纷给新来的土著让开一条路,看得出这个穿“裤子”的土著也是个受人尊敬的头领。他来到酋长跟前,两人唧唧咕咕说一阵,“裤子”抬头看看面前两个满身泥浆的客人,顺手取过打火机,手指一按就熟练地打着了火。这团小小的火苗不仅让全体土著发出“呀——咦”的惊叹,而且也让客人大吃一惊。威廉连忙用英语表达:“尊敬的朋友,我们是中美盟军,只是从这里路过。”父亲连忙用中国话把意思重复一遍,希望主人能够接受客人的善意。
这时一件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裤子”离开人群走上前来,目光有些迷惘,步伐有些蹒跚,好像喝醉酒那样不大稳当。当他走到两人跟前并且蹲下来的时候,父亲清楚地听见从他那张同样被染得猩红的嘴巴里吐出一串发音标准的四川话来:“你们是……中国军队?”
父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青天白日既不可能做梦,当然也不会撞上鬼。“裤子”不仅是个中国人,而且是个四川人!
父亲用力点点头,他看见“裤子”站起身来,用一种鸟叫那样快速而尖锐的声音朝着土著人群吼叫起来。一瞬间对方的敌意和戒备解除了,土著们一窝蜂地涌上前来,围着客人开始跳起一种欢快的舞蹈。他们用力拍打臀部,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好像中国人过大年扭秧歌一样。
生活真是个魔术大师,哪怕在这座与世隔绝的野人山,竟然也有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上帝,快看看发生了什么?父亲听见威廉低声咕噜一句。他连忙拉住那个“裤子”用四川话问他:“老乡,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老乡大声回答:“我说,亲戚来了!”
木鼓重新敲响起来,这回不再是那种充满敌意和令人生畏的战争宣言,而是换了一种轻松、欢快并且带有舞蹈节拍的风格,丛林中洋溢着一种类似庆祝丰收那样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土著男女围着客人欢声笑语载歌载舞,迎接队员们的也不再是涂抹了毒液的弩箭和投枪,而是火堆上热气腾腾的烤兽肉和包谷饭了。
酋长用一种古老的仪式向客人表达了敬意。他把一种混合兽血和红土的染料涂抹在客人额头上,据说这是欢迎客人的最高礼节。队员们用美国香烟招待部落主人,主人则以竹筒酒回敬,这种土法酿制的野果饮料味道醇美醉人,一点不逊于美国著名的加州红葡萄酒,令威廉大为惊讶。
闷墩拿手碰碰父亲,原来他一直在观察那个神奇的“裤子”老乡。他看上去该有三四十岁年纪,头发老长,表面看上去与那些土著也没有太大区别。闷墩看见父亲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又说:“你再好好看看他裸露的身体,那上面生满红斑脓包和溃烂的疮疤呀。”
父亲仔细一看,闷墩观察得很细致,如果不是因为裸露的皮肤颜色变紫变深,他就该像头金钱花豹了。闷墩低声分析说:“说明他进入土著部落的时间不太长,尚未完全适应潮湿闷热和蚊虫叮咬的热带丛林环境。”
这时父亲也从老乡腰间那块围着的破布看出一些端倪来,因为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麻布,而是一条军队士兵的短裤。这个重要发现令他心跳不已,难道这位“裤子”老乡从前也是个军人?他为什么会来到异国他乡并加入土著部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
当喧闹和激动渐趋平静之后,大家迫不及待地围着老乡坐下来,每个人心里都画满了问号,急切等待老乡来揭开身世之谜。老乡长叹一声,从树枝搭建的木棚里取下一只小布袋,“哗啦”一声倒出一堆圆溜溜的纽扣来。大家认出来,这些圆纽扣竟是中国军队的陶瓷帽徽。抗战时期,在缺乏采矿和冶炼技术的中国,无论地方军还是中央军,帽徽大都是陶瓷烧制的。可是这么多陶瓷帽徽从哪里来的呢?在大家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老乡开口了,他嗓音沉重眼神凄凉,对大家讲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往事。
他说自己名叫方力钧,四川自贡人,中央军第五军上等兵。几年前中国远征军出征缅甸,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后来远征军兵败野人山,他与大队走散迷了路,奄奄一息之际碰巧被一个善良的土著女人救活,以后就留在部落成为土著女人的丈夫,别人管他叫“森”,部落语言就是“一头迷路的熊”的意思。这个土著部落供奉的原始图腾正是人熊,因此也被称作“熊部落”,因为他们相信自己都是人熊的后代。熊部落实行群婚制,所以“森”不仅拥有多位妻子和儿女,并且很快赢得其他部落成员的信任和尊重,今后很可能接替酋长成为这片原始森林的主人。
老方感慨,那时候整座野人山都是中国官兵的地狱啊。许多人头晚睡下,第二天就再也起不来了,因为他们已经被蜂拥而至的蚂蟥吸干了。更多人则为疾病和饥饿所折磨,数万人葬身丛林,许多人实在走不动只好选择自杀,把年轻的生命变成一堆堆森森白骨。那么多孤魂野鬼,到头来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真是一场噩梦啊!
父亲看见这位前国军老兵的眼圈红了,泪水悄悄溢出眼角,父亲忽然醒悟,原来小分队不知不觉间走进了那场曾经被表哥和志豪描绘过的战争悲剧中,他们脚下正是那条十万大军兵败野人山的死亡之路,只不过他们在不经意中扮演了后来人和历史见证者的角色。
在队员请求下,老方带领大家来到部落背后一处山崖断壁之下。远远看见一座乱石垒成的荒冢赫然隆起,一根粗大的树桩竖在坟前。父亲走近一看,树桩上有一行刀子刻出来的汉字,字迹歪歪扭扭——
中国远征军无名官兵之墓
方力钧叩立 中华民国×××年
据老方讲,这座坟堆里葬有一百多位远征军战友的遗骨,都是他在附近山谷丛林中收敛回来的,算是让这些不幸殉国的抗战英烈入土为安吧。父亲想,怪不得那么多人被列入“失踪者”名单,从此人间蒸发了,要不是小分队偶遇幸存者老方,谁又会知道这些中国官兵的下场是如此悲惨呢?而他失踪已久的如兰姐姐、罗霞嫂子是否也成了野人山里到处游荡的孤魂野鬼呢?他可能永远也无从知道。
父亲的眼泪在心中流淌成河。大家默默地在坟前肃立致哀,点燃香烟来祭奠这些为国捐躯的无名烈士。
对于几乎迷失在野人山的小分队来说,老方的及时出现成为照亮他们前面道路的希望之光。老方听完威廉讲述寻找飞机残骸的任务后,忽然想起什么,匆匆去叫来一个瘦小得像孩子的土著男人,他管这个男人叫“机”。他同机咿咿呀呀地比画着讲了一阵,然后翻译说:“机是熊部落最好的猎手,他说在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好几次以前,他去太阳睡觉的地方打猎,看见一只很大很大的鸟儿从天上掉下来。机认为那一定是山神发怒了,吓得再也不敢去那里打猎了。”
大家好像黑暗中摸索的人忽然看见光亮。威廉欲请猎手做向导带路,但是遭到了拒绝,因为机害怕遭到山神的惩罚。老方详细问明地点之后,决定亲自带领“亲戚”去寻找那只坠毁的大鸟。
经过一整天翻山越岭,他们果然在一座幽深难觅的山谷里找到这架失事的盟军飞机。正如总部通报的那样,飞机虽已坠毁但是并未起火燃烧,所以残骸散落得到处都是。而由于陡峭的山崖和高大的树木严严实实遮盖了它的踪迹,美军侦察机也难觅得。他们在机舱残骸里找到摔坏的电台和文件包,正如总部担心的那样,作战文件和密码本完好无损,如果被日本人抢先找到后果确实不堪设想。威廉将文件和密码本付之一炬,让红彤彤的火焰完全吞噬这些军事机密,然后看着溪水将纸灰带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他们继续寻找散落在山坡和丛林中的死者遗骸,以便让这些不幸殉难的西方军人以体面的方式进入天堂。但是当他们陆续找到人体遗骸时发现死者面目全非,不仅模样不可辨认,而且所谓“遗体”也只剩下一些残缺不全的白骨,想必热带丛林的食肉动物都赶来光顾过这顿天上掉下来的人肉大餐,即使那位大英帝国的勋爵先生亦不能幸免。人们仅仅通过那只奇形怪状的大号木头烟斗才确认了他的身份。他们将所有找到的遗骸堆在一起火化,只把其中属于勋爵的一小部分骨灰装进铁盒子里带走,其余就地掩埋。
下葬的时候威廉为死者念了一段《圣经》为他们的灵魂祈祷,然后大家填上土,插上一块飞机的金属碎片作为识别标志。完成任务的小分队就要和他们的“亲戚”老方或者说土著“森”说再见了,大家心里都有些依依不舍。父亲听见胡君小声问他:“你愿意跟我们一道离开野人山去印度吗?等打败日本人,你就可以回到你的四川老家去。”
老方犹豫一会儿,摇摇头说:“你们走吧,从前那个叫方力钧的士兵已经不存在了,今天你们面前的人名字叫‘森’。森在这里有自己的家,有妻子和孩子,部落曾经救过他的命,他们都是森的亲人,所以森必须留下来报答他们。”
老方走得很快,一下子就钻进山林中不见了。走着走着,远方的山林中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粗犷的歌声来,父亲听出那是一种流行于川南自贡的地方小调《躲猫猫》:
郎呀郎你莫走,哪怕你躲在猫猫(旮旯)头,
妹子一心跟你走,撞倒东山不回头。
妹子妹子听我说,哥哥不是无情郎,
如今日本来侵略,哥要扛枪上战场。
…………
歌声越来越小,队伍也越走越远,最后人与歌声都融入茫茫林海,变成天地间一朵绿色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