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被一阵唧唧喳喳的鸟鸣吵醒了。他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首先映入眼帘是一片银白的冰雪世界;冰雪的天,冰雪的墙,冰雪的屋顶和冰雪的人。但是冰雪似乎并不寒冷,一个矮个子雪人高兴地说:“好了好了,他醒了。”
父亲觉得这个声音很遥远,也很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一个高个子雪人则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的胸口,他的身体一激灵,眼前的景物立刻清晰起来。
自己躺在医院里。高个子美国军医正用听诊器替他检查,而站在一旁的矮个子凑近他,父亲认出正是自己梦中遇见过无数次的女护士珍妮。他试图坐起身来,却被珍妮制止了。她按住他的手,在耳边小声说:“邓,你要听话,好好躺着,你的伤口还在发炎呢——欢迎勇士归来!”
父亲心头一热,那两天两夜的孤独、凶险立刻浮现在眼前。他望着珍妮湖水般清澈的眼睛愣愣地想:这么说我是活下来了,可是闷墩他们呢?还有威廉、表哥和加拉苏高地上浴血奋战的官兵呢,他们怎么不见人影呢?珍妮告诉他,他是第一批用飞机从前线运送回来的伤员,刚进医院那阵连脉搏都找不到,医生说如果再晚几个小时,他就该直接送进另一个地方了。珍妮说话的时候样子很迷人,在他耳边呢喃细语,像守护婴儿的母亲,也像倾诉衷肠的情人。父亲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粘连着,说话很困难,他勉强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他们,在……哪里?”
珍妮明白他所指的“他们”是谁,但是她不认识“他们”,所以只好摇摇头。医生检查完毕说:“小伙子,你的身体很结实,就是失血过多,好在有人给你输过血了。上帝保佑你健康。”
父亲虚弱地问:“谁……输血?”
医生指指珍妮回答:“一千毫升啊,就是你身边这位姑娘,她已经快把自己抽干了。”
父亲几乎不敢相信,他怔怔地望着珍妮。珍妮轻轻替他擦去泪花说:“邓,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很高兴。”
不幸的是,父亲伤口感染恶化,再度陷入高烧昏迷之中。在这一段与狞恶死神赛跑的日子里,父亲在死亡线上几度挣扎徘徊,当他终于恢复知觉时,看见珍妮正跪在窗前祈祷,虔诚的面庞神圣而宁静,美丽的眼睛饱含泪水,不禁深受感动。
珍妮看见他醒过来,赶紧在胸前画个十字。她快乐的眼睛闪闪发亮,凑近父亲耳朵小声说:“邓,你一定要好起来。主会保佑你的。”
感动与爱情原本是一对孪生姐妹,尤其在残酷无情的战场上,鲜血浇灌的情感之花更加娇艳。养伤的日子里,父亲发现自己心中系着一根丝线,丝线另一头牵着珍妮。只要有半天时间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心就会被丝线牵扯得发慌。细心的女孩子肯定感觉到了男孩子的感情,恋爱中的人目光是有温度的,但是她并未作出响应,因为她毕竟比他大一些,有过恋爱经历,尚未从杰克失踪的阴影中完全走出来。生活总是在痛苦的时候教会年轻人一些走向成熟的知识,比方战场上的爱情是一件奢侈品,并非人人都有权享用它。父亲从珍妮回避和躲闪的目光中觉察出某种变化,尽管她依然大大方方地走进病房,喂他吃药给他打针,陪他说话,聊一些大家关心的战场新闻,比方中美盟军已经取得进军缅甸的第一场大捷啦,太平洋盟军转入反攻,美军飞机从中国成都起飞轰炸日本东京啦,苏军取得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胜利,而欧洲盟军也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登陆啦,总之都是一些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父亲本想当面问问珍妮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希望对珍妮有所表白,但是珍妮不给他这个机会。女孩子总能在单独相处的时候巧妙地找借口离去,令父亲一颗热恋的心又痛苦又惆怅。
这天父亲终于下床来,他在走廊拦住路过的珍妮,把她吓了一跳。可怜的父亲本来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他觉得自己像只快要爆炸的气球,可是一旦真正面对心爱的女孩,立刻就像漏了气那样什么也说不出来。珍妮看着他的眼睛,炽热又害羞的目光说明了一切,却又什么也说明不了。珍妮大大方方地说:“士兵先生,我看你是不是太性急,弄不好会重新受伤的。”
父亲心一横,冲口而出道:“珍妮小姐,你知道,我……”
但是后面那个字却没有能够说出来,因为珍妮已经伸出一根指头按在他的嘴上,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字按回了出发地。珍妮温情地说:“邓,请你千万不要说出这个字,因为我们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请把我当姐姐吧。”
父亲恨恨地说:“为什么是姐姐而不能是别的?”
珍妮说:“因为我们现在都不属于自己。”
父亲抬起头来,眼睛里噙满痛苦的泪水:“属于谁?”
珍妮回答:“属于战争。”
这天午睡时走廊里传来一阵粗野杂乱的脚步声,忽然病房门被“嘭”地撞开,父亲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就被一群大呼小叫的人抱住了,大家顿时乐成了一团。
闷墩一个劲地说:“好好,长结实了,没落下残疾就好。”
胡君嚷道:“老弟你得请客,听说总部给你记了战功。”
闷墩马上站出来护着父亲,不满地说:“你明明知道那战功后来又取消了,还捉弄人。”
胡君争辩说:“取消那也是立过功啊。”
父亲听得莫名其妙。原来总部要给电台兵记功发奖章,后来得知他殴打美国教官乔治的事,就功过相抵了。父亲坚决地说:“不管记功算不算数,这客咱一定请!”
大家欢呼起来,把父亲抬起来往天花板上抛,要不是珍妮闻声赶来,这伙人一定会把医院闹翻天。珍妮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她往屋子里一站,大兵立刻就没了声音,尤其是胡君,好像触电一样眼睛立刻直了,只好乖乖地把父亲放回病床上去。珍妮呵道:“你们都给我出去!这是医院,不是兵营!他哪能经得起瞎折腾呢!”
父亲连忙求饶说:“是我不好,他们都是我的兄弟,让他们待一会儿吧。”
胡君整理一下衣帽,庄重地走上前自我介绍:“我叫胡君,是这位伤员老弟的大哥。我说这位漂亮的护士小姐,你没看我们都是一群善良的人吗?行行好,你叫什么名字……哦,珍妮小姐,我代表大家欢迎你参加慰问活动。”
胡君本来长得高大帅气,又有文艺范儿,一张嘴能说会道,是个天生的情场杀手。珍妮看他一眼,似乎无法抗拒他那魅力十足的目光,于是态度软化下来,同意他们再待十分钟。她才一出门,大家立刻“轰”地炸开了,都说这个护士小妞忒漂亮,还是咱胡大哥有魅力,几句话就让漂亮护士乖乖地让步了。但是这句话让父亲很反感,连忙转移话题说:“老庾呢,他怎么没来?伤不要紧吧?”
他这一问,大家反倒不出声了,众人眼神中都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东西,仿佛那东西很碍口,让人难以启齿似的。父亲奇怪地追问,到底怎么啦,老三难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闷墩啐了一口说真丢人,咱们没这个兄弟。虎头告诉他,老庾那次受伤是自伤,有人亲眼看见他不光彩地朝自己腿上打了一枪,然后就有理由躲在安全的掩蔽部里。按照军法条令,战场自伤属于变节行为,与逃兵同罪论处,因此如果有人告发,老庾将面临军法审判的下场。父亲心中像打翻了调料罐,老庾的自伤不仅令他失望和难过,同时也令他担心。他说:“威廉队长知道吗?”
大家都没有说话,父亲从大家的沉默中预感到某种不祥的兆头。还是胡君摇摇头说:“你别替他担心啦,本来威廉队长要处分他,可是后来重庆国防部却发来一纸命令,把他调到中方联勤部仓库去了。”
虎头冷笑说:“听说一过去就当了少尉管理员,国防部军官的儿子真能干啊。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父亲的心情十分复杂,一种悲哀和忧伤的情绪就像大雾一样弥漫开来,他想起那两个跳伞牺牲的同学,他们已经长眠在缅北不知名的荒坡上,成为永远“活着”的抗日战士。但是逃离战场的老庾虽然活着,却已经倒下了,倒在肮脏而可耻的烂泥塘中。同为抗日救国的同学,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呢?
这天以后,父亲发现珍妮小姐开始有了某种微妙变化,眼睛里少了阴霾和乌云,多了快乐的阳光照耀,就像春天的小树苗那样绽放出勃勃生机来。父亲苦恼地想,是什么原因让珍妮小姐精神焕发呢?
这个疑问直到他能够下床行走后终于找到答案。
那天傍晚他独自走出医院散步,看见有两个人在一棵大树下热吻,他认出女的是珍妮护士,男军人有些眼熟,等他走近一看竟然是他的大哥胡君!这段时间胡君常常借口来医院探视,原来是夺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父亲怒火中烧,像匹决斗的马儿一样冲过去。俩人都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这个鼻孔呼哧呼哧喷粗气的伤员弟弟。胡君镇静地告诉父亲,自己和珍妮护士恋爱了。
父亲愤怒地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做?”
“兄弟,我没有做任何违背道德的事情,珍妮是个人,不是件东西,她有权利选择爱情。”
珍妮为了印证胡君的话,竟然幸福地点点头。父亲简直气昏了头,冲珍妮嚷道:“你不是说过,你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战争吗?”
珍妮动情地回答道:“弟弟,你长大就会明白,女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爱情,哪怕在炮火连天的战场。除非你无缘与丘比特相遇。”
父亲讷讷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珍妮说:“难道姐姐不该救你么?”
父亲无言以对。他只有恨恨地瞪着胡君,恨不得揍他一顿,但是珍妮的话令他双脚在地上牢牢地生了根,年轻的头颅低垂下来。失恋的痛苦令父亲辗转反侧,到天亮时他做了一个决定:马上出院,远远离开珍妮,离开这座挽救了他的生命却埋葬了他初恋的医院。但是他不会原谅胡君,他决心要让胡君为自己的不义付出代价。
出院不久小分队接到命令紧急登车,连夜抵达印缅边境的前线机场。去年他们就是从这里走下飞机踏上印度土地的。父亲看见机场跑道已经进行了大规模扩建,停机坪众多飞机就像开博览会。威廉说:“你们知道吗?支援加拉苏高地的飞机都是从这里起飞的。”
父亲用目光抚摸这些飞机,心中涌出一股亲近感,好像它们都是老熟人一样。
威廉队长在草坪上召集会议,脸色看上去十分严肃,首先通报一个不幸消息:两天前有架盟军飞机深入敌后,与总部失去联系,据推测很可能因恶劣天气不幸坠毁。飞机上搭载的乘客都是负有特殊使命的盟军军官,其中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就是蓝姆伽特种兵学校的名誉校长,“钦迪特”部队指挥官,英国勋爵翁将军。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那个顽皮而又自负的小个子勋爵,威震敌胆的特种战专家,已经葬身空难了?威廉在军用地图上画出一个圆圈,表示飞机可能坠毁的区域。父亲看到圈内那条狭长的隆起地带就是原始丛林无人区和野人山脉。
威廉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各位先生,我想说明的是,这架飞机上不仅载有盟军高级将领,还有绝密的作战文件和通讯密码,一旦这些军事机密落入敌人手中,你们都知道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因此总部命令我们立即出动,抢在敌人找到飞机残骸之前把这些重要文件统统销毁,并把勋爵先生的骨灰带回来。”
大家互相看看,个个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一时间空气变得很静。父亲小心地提出一个问题:“飞机坠毁的位置准确吗?”
威廉指着那个圆圈回答:“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该区域只是飞机失去联系时的大致方位,估计范围应在一百平方公里之内。”
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在险象环生的野人山原始丛林,一百平方公里区域足够小分队搜索三个月时间。胡君问道:“为什么不派侦察机搜索,以便确定坠机位置呢?”
威廉高兴地看到他的队员已经成熟很多,他点头回答:“总部已经派出多架侦察机前往搜索,均未发现地面有燃烧痕迹,说明飞机未起火而是坠地解体,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必须赶在敌人发现飞机残骸之前找到它的原因。”
大家互相望望,虎头吐出一个堵在大家心头的疑团:“‘钦迪特’部队本来就在敌后缅北一带活动,他们的人肯定比我们熟悉地形和环境,为什么不派他们执行这个任务呢?何况翁将军还是他们的指挥官呢?”
威廉忽然很冒火,生气地责备说:“你们是不是害怕了,不愿意去?难道执行任务还要分你们我们吗?”
虎头脑袋一缩,不敢吭声了。父亲觉得长官误解了虎头的意思,连忙替他解释说:“虎头的话于情于理都没错。尽管中英盟军不分彼此,但是英国军队究竟干什么去了?‘钦迪特’部队确实更有理由去执行这项敌后任务,我想大家应该有权利知道为什么。”
威廉也冷静下来,沉重地点点头说:“好吧,我想你们的确有权知道原因。我要告诉你们,这个原因就是从上个月起,英军‘钦迪特’部队已经不复存在。当我们还在加拉苏高地作战的时候,他们不幸遭遇敌人围剿损失惨重,许多官兵都被打散了。翁将军就是为了飞去重新收拢他的部队而中途失事的。你们想想,现在还有谁更合适执行这个任务?”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们都替这支曾经威震一方的英军特种部队的覆灭而悲痛,也为那位首创特种战奇迹的英国名将之死叹息不已。战争就是这样,先行者未必是胜利者,只有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威廉指着停机坪上一架运输机说:“执行任务的食品和后勤保障物资都已经装上飞机了,你们各自检查装备,十分钟后登机出发。”
当运输机载着“甲壳虫”小分队滑离跑道起飞后,父亲打开电台呼叫总部。一个熟悉的指尖滑动音出现了,白象公主穿过云层站在父亲面前,简短通报说:“目标区域上空天气恶劣。亲爱的勇士们,祈祝好运。”
父亲注视着飞机下方汹涌的气流和翻滚的云团,还有地面时隐时现像大海一样的黛黑色丛林,他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一种命运。“也许此刻勋爵先生正在盼望有人带他回英格兰老家呢。”父亲眼前出现那个蓄着小胡子神气活现的小老头面庞,他叹口气:“是的,您是我们的校长,我们不再是slim grape vines(瘦弱的葡萄藤),而是真正的大树了。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空降顺利得出人意料,飞行员选择了一处树木稀疏的山坡把他们投放下去,四周低覆的云团和蒙蒙雨雾成功地掩护了这次白天进行的冒险行动,即使山头上的日军哨所也未发现这些从天而降的盟军伞兵。父亲落地时被挂在一棵树上,附近的胡君连忙赶来解救他,帮他割断伞带落下地面,但是父亲根本不领情,绷紧脸走开了。这次空降的唯一纰漏是系有小分队食品的降落伞没有找到,很可能被风刮到山背后去了。威廉毅然决定放弃寻找食品,于是小分队就像鱼儿一样迅疾游向绿色的丛林大海,很快消失在山谷里不见了。
父亲背着电台,被夹在队员中间。队伍沿着一条长满苔藓的溪谷鱼贯前行。溪水两岸的灌木和茅草比人还高。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热带丛林的溪谷和低洼地带正是猛兽毒蛇出没的地方,所以黑人史利姆挥动一把大砍刀在前面开路,他有意弄出一些声响来,不时惊飞几只大鸟,赶走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
前面出现一道瀑布,水流激起很大的声响,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来。威廉宣布就地休息。父亲看见石头缝里有几根动物白骨,这些骨头经过水流冲刷都变得跟白玉一样光滑。闷墩捡起一根来看看说:“这不是动物骨头,是人骨!”
虎头饿得有气无力,附和道:“对,是个不走运的饿死鬼。”
呀呀呜质疑闷墩的鉴定水平,闷墩肯定地说:“我在重庆帮忙收敛掩埋过炸死的人,江里那些人骨我能分辨出来。”
胡君摇摇头说:“既然是原始无人区,这些人骨从哪里来的呢?难道这里发生过大轰炸大屠杀吗?”
父亲冲他恶狠狠地嚷道:“你怎么知道没有大轰炸大屠杀?”
胡君看看父亲的眼睛,没说什么就转身走开了。大家愕然地看着他俩,不明白冲突从何而来。枯坐一阵没有人说话,寒气渐渐袭来,只听见远处一头不知名的大鸟在“我儿”、“我儿”地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队伍继续前进,上游的白骨更多了,不仅石头缝里,而且岸边也发现多处人骨,甚至还有死人头骨盖,足以证明闷墩的说法正确无误。大家心中的疑问更大了,这些死者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来到这里干什么?什么原因令他们葬身这片与世隔绝的大山和原始森林呢?
天空渐渐黑下来,在没有道路的丛林中行军几乎跟徒手攀岩一样困难,指挥官下令就地宿营。队员们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他们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威廉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盒巧克力糖来,对大家说:“先生们,晚餐是比平时少一点,不过营养还不错。”
队员都分到一小块巧克力糖,大家默默地啃起来。忽然有人碰碰父亲的手,胡君把自己的巧克力掰下一半来递给父亲。父亲忽然很生气。他觉得这人真厚颜无耻,那么虚伪,自己从前怎么没有看穿他?再说他干的那种不光彩的事,能用巧克力来了结么?于是干脆背过身去不理他。胡君并不窘,他边吃巧克力边同其他人高谈阔论:“按说军官有特权独享食物,可是威廉却拿出来同大家分享,这就是西方的人文精神。你们说说,中国军官会这么做吗?”
大家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父亲一拍枪把吼起来:“我表哥就会这么做。你难道瞎了眼,没看见他与士兵一道出生入死么?”
大家被他的怒火吓了一跳。虽然父亲的话没错,但是大家还是觉得他态度有些问题。闷墩悄悄问,是不是跟胡君有什么过节儿,胡君怎么招他了,父亲气鼓鼓地不答。
为了怕暴露目标,晚上睡觉没有生篝火。威廉警告大家一定要扎紧鞋带、裤脚和衣服领口,在身体暴露部位涂抹上防虫油,防止丛林中无处不在的蚂蟥和蚊虫袭击。父亲睡不着,他觉出身边有种窸窸窣窣的咬啮声,就像老鼠在偷吃粮食一样。他推推身边的虎头说:“是你吗,做么事?”
咬啮声停止了,好一会儿虎头才含含糊糊地回答:“没啥。”
不料睡到半夜,忽然有个声音像拉警报一样响起来,把大家的瞌睡全赶跑了。父亲连忙打开手电筒一照,原来虎头有只裤脚没有扎紧,被无孔不入的蚂蟥钻了空子。父亲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看见密密麻麻的热带蚂蟥弓起柔软的身体,举起蠕动的吸盘,几乎爬满了虎头的身体。可怜的虎头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裤带以下成了蚂蟥的重灾区。好在发现及时,大家七手八脚替他将那些疯狂的吸血鬼捉干净,伤口抹上止血药,重新扎紧裤脚和鞋带,不然明早醒来虎头恐怕只剩一张空皮囊了。
等换了一处远离草丛的山坡地重新宿营,虎头碰碰父亲内疚地说:“刚才我是在偷吃压缩饼干,只有一小块,在背包里找到的。真对不起。”
父亲拍拍他说:“以后多想着大家就行了,兄弟。”
父亲忽然想起溪水里和河岸边那些累累白骨,他悄悄对身边的闷墩说:“白天那些人骨,恐怕就是不知不觉做了蚂蟥毒蛇的牺牲品呢。”
闷墩叹口气道:“他们为啥要到原始丛林无人区呢?”
无人能答。四周漆黑一团,树林的缝隙中露出几只星星眨着眼。是夜无人合眼,大家一直坐待天亮。
山中起了大雾,丛林里白茫茫一片,队员们排成一行,沿着陡坡向山梁上搜索前进。中午过后头顶亮起来,他们终于登上一座乱石嶙峋的山头。
父亲极目四望,看见在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照耀之下,一座座山头像岛屿一样耸立在波涛汹涌的云海之上。野人山面积足有数万平方公里,要寻找一架小小的失事飞机肯定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威廉取出罗盘和地图,确定方位后命令同总部联系。父亲很快叫通了白象公主,对方用暗语回答:你们已经进入搜索区域。最新情报显示,敌人也在行动寻找失事飞机,你们必须抓紧时间完成任务。
形势紧迫,威廉决定在山头设立大本营,把队员分成多组分头搜索。指挥官叮嘱说,如果找到目标或者发生意外立即用信号弹进行联络,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开枪,因为枪声很可能惊动敌人。队员们出发了,营地只留下报务员父亲负责看守。
父亲把队员们留下来的背囊装备和弹药搬进一座山洞藏好,然后独自抱着卡宾枪坐在大石头背后放哨。他已经是个上过战场的老兵,知道负责守卫大本营意味着什么,所以不敢有丝毫麻痹大意。天上的白云像羊群一样被山风放牧着,一会儿低头吃草,一会儿到处游荡。太阳像个顽皮孩子同羊群嬉戏着,它忽而躲在羊群背后,忽而钻出来把热辣辣的阳光猛地掷向大地,岩石上溅起一片滚烫的阳光来。父亲眼睛花了,他换个位置,躲进一片树荫下面继续监视。大森林无比宁静,一阵山风刮过,树上响起一片水珠溅落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惊心动魄。坐久了肚子就咕咕地提出抗议,父亲这才意识到已经快两天没有吃饭了。
一只晒太阳的白色蜗牛吸引了父亲的目光,蜗牛显然没有意识到已经迫近的危险,它还在不慌不忙地散步。父亲伸出手来,捉住蜗牛几乎没有迟疑就放进嘴里,生蜗牛肉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土腥味,虽然有点恶心,空荡荡的胃袋还是得到了小小的满足,于是年轻的哨兵开始到处寻找食物来充饥。
独自守望总是枯燥而漫长的,手表的指针仿佛停滞了,饥饿和疲劳像潮水一样冲击哨兵的精神堤坝。父亲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根本就没有睡着,只是小小地走了一下神,时间就倏地溜走了。有种轻微动静传进耳朵,令他猛地惊醒过来。恍惚中有个影子一晃就不见了,他赶紧打开枪机保险,聚精会神地四处察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直到听见队员们返回营地的脚步声响起,一颗心才落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