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神的眼睛

1

指挥官冲他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父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指挥官不是别人,正是父亲想念已久的表哥楚士安。

士安胡子拉碴又黑又瘦,眼睛炯炯有神,父亲禁不住哽咽说:“怎么是你?你受伤了?”

士安大吃一惊,好半天才认出表弟:“你怎么啦……满脸是血?”

父亲摇摇头,使劲抹去脸上的灰土和血水,士安才放了心。这时外面枪声大作,有人赶来报告,营长,敌人又进攻了。

威廉队长命令电台马上向总部求援。父亲心中怦怦大跳,他终于要当着表哥的面执行任务了,他可以与自己从小就崇拜的表哥并肩作战了。电台很快接通了:

“白象白象,我是甲虫,请求下雨……”

不出一刻钟,头顶再次响起飞机轰鸣,这次飞来三架号称“步兵割草机”的野马式战斗机。父亲从掩蔽部里看到,它们一架接一架地低空俯冲扫射,将来不及隐蔽的日军步兵打得人仰马翻。如此反复,直到把机枪里的子弹打完才得意洋洋地飞走了。

日本人伤亡惨重,扔下一片尸体退回去。

阵地上刚刚恢复平静,天空再次响起隆隆的马达声,这次飞来的却是两架中型运输机,它们在高地联络标志的指引下开始空投,一时间高地上空呈现出一幅前所未有的战争奇观——五颜六色的降落伞如天女散花一般从天而降,各种各样的补给品:子弹、炮弹、手榴弹、冲锋枪、迫击炮、工兵铲、急救药品和各种肉类、蔬菜、水果罐头以及咖啡、可口可乐、饮用水都被空投下来。快要弹尽粮绝的中国官兵获得了强大的空中补给,阵地上一片欢腾。士安一声令下,沉寂多时的迫击炮开始毫不留情地齐射,打得对面树林里集结的敌人鬼哭狼嚎地滚进远处山沟里去了。

父亲此时才知道,就在他们还在“钦迪特”基地训练的时候,士安已经率领先遣突击营悄悄开进缅北战略门户胡康河谷,为盟军大反攻探路。然而不幸遭遇日军第十八师团伏击,报务员牺牲,电台损坏,队伍损失很大,被围困在加拉苏高地固守待援。士安感叹道:“由于联络中断,几次派人突围送信都没有成功,否则不会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境。现在队伍还剩八百多人,一多半都是伤员,而敌人的规模已经达到两三千人,他们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威廉很有信心地说:“只要我方粮食弹药充足,加上加拉苏高地易守难攻,相信就能为主力赶来争取时间。”

表哥点头:“按说通讯联络一经恢复,我军形势就大为改观。但是敌人十分凶悍狡猾,我猜想他们一定会改变战术避开我军的空中打击。”

威廉道:“你的意思是——夜战?”表哥没有回答,两人表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父亲惦记着老庾的伤势,就趁长官谈话悄悄溜出掩蔽部。阵地上到处都有中国官兵忙着加固战壕。他们身上的军装早已破烂不堪,变成跟泥土一样的褐红色,他们一定经历了艰苦的鏖战。父亲心想,再联络时一定让飞机空投些新军装,不能让大家跟叫花子一样打仗。

在一处战壕里找到几个兄弟时,气氛却十分僵硬尴尬,闷墩气鼓鼓地抱着枪,黑着脸不说话,胡君、虎头还有呀呀呜也都背对老庾,脸色十分难看。只有老庾不紧不慢地吃着水果罐头,看见父亲连忙殷勤地打招呼。父亲摸不着头脑,问老庾:“伤得怎么样?不要紧吧?”

老庾还没有说话,虎头就抢先开口了,鄙夷地说:“这人真他妈不仗义,叫他把伤口拿出来看看!要是在重庆码头上,这样的熊货早叫人给废了。”

闷墩也气鼓鼓地说:“这么多人抬着他跑,像个老爷。战场上要害死人的。”

胡君点点头道:“我看老三平常也不像有精神病的样子,干吗不留在大后方,偏要来打仗呢?”

老庾也不恼,只管嘿嘿地讪笑。父亲不明就里,问老庾:“你不是腹部中弹了吗?”

虎头说:“屁伤都没有!早知道有人这么怕死,就该把他扔在山下!”

父亲感到事情有些严重,小声询问老庾:“实话告诉我,是当时吓蒙了?还是有意装受伤?”

老庾苦恼地说:“我只觉得肚子一震,看见鲜血像自来水一样淌出来,人就站不起来了。哪知道是敌人的血呢。”

父亲叹口气,帮老庾解围说,真正贪生怕死的人是决不会选择上战场的。加上老庾一个劲赔不是,大家才渐渐消了气。

天色朦胧起来,阵地四周寂静无声,加拉苏高地三面受敌,敌人数倍于我,很可能将有激烈的夜战。胡君搬来一箱手榴弹,又把空弹夹填满子弹,恨恨地说:“这可不是在中国战场打仗,看看这些弹药,咱们得叫狗杂种有来无回!”

呀呀呜也雄赳赳地道:“等敌人来进攻,一通炮火先压制住,再呼唤飞机来轰炸,小日本还不得屁滚尿流?”

闷墩也信心十足地说:“今天都看见了,咱们人数虽少,但是不论空中、地面都占据优势,小鬼子别想讨便宜。”

没想到老庾轻声笑了,见大家都瞪着自己,他连忙解释说:“据我所知,飞机是无法参加夜战的:第一,飞行员看不清地面目标。第二,夜间到处火光一片,怎么分辨敌我呢?而日本军队素以夜战见长,以短兵相接白刃格斗闻名天下,这一点连英美军队都不是对手。从国内战例来看,中国军队三比一也未必能取胜。”

虎头啐了一口说:“你小子没出息,尽说泄气话,难道我们只好认输么?”

胡君也皱眉道:“你怎么尽长敌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跟大汉奸汪精卫似的。”

经过这一次,老庾知道大家对自己有情绪,缩缩脖子嘟哝道:“好好,我不说了,免得讨人嫌。”

父亲反倒来了兴趣,问老庾:“日本人擅长夜战,这一点我也有所耳闻,我们该怎么对付,你有何高见倒是说来听听。”

老庾又开始吃水果罐头,飞机空投下来的罐头够吃半个月,他打着饱嗝说:“其实事情明摆着,我们必须在夜里顶住敌人进攻,等天亮后再呼唤飞机助战。总之白天是咱们的优势,夜间是日本人天下,这一点日本人肯定很清楚。”

父亲着急地说:“万一夜间顶不住怎么办?”

老庾道:“所以必须在白天集中火力打击敌人的屯兵之地,好叫他组织不起夜间攻势来。”

话音刚落,有个人拍着巴掌说:“说得好,我看你能当个作战参谋。”原来不知何时表哥士安已经站在他们背后,大家赶快站起身来敬礼。士安说:“我来补充一点,日本兵不仅作战不怕死,而且绝不愚蠢,这一点千万不要受国内报纸和政治宣传的蒙蔽。我们面对的敌人绝对是世界上战斗力最强悍的军队,谁不能清醒地认识这一点,他将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但是日本人又不是不可以打败的,现在敌人占据夜间优势,我军在白天能呼唤空中打击,所以我们就要想办法把白天的优势转化为二十四小时优势。”

然后表哥朝父亲点点头,示意他跟自己走。

2

父亲跟着表哥来到营指挥所。这是一座构筑坚固的掩蔽部,一盏美国制造的电池灯大放光明,卫士已经在炮弹箱上摆上了一只盛着清水的脸盆,一条毛巾。等他洗过头脸,卫士又端来一饭盒热气腾腾的咖喱鸡肉面条。士安抱歉地说:“可惜没有芝麻酱,不然就是家乡的热干面了。”

父亲的心里一热,在战场上有机会享受亲情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父亲大口吃着面条,士安在一旁感慨地说:“没想到述义关键时刻成了我的救兵,还是特种兵电台员,出息大了啊。”

父亲憨笑一声,把空饭盒一推说:“几年前你还是个只会喊口号的高中生,如今成了身经百战的长官,谁又能想得到呢?”

士安扔给他一支骆驼牌香烟,两人点燃抽起来。父亲心中一直揣着一个很大的疑问。他打量着士安的神色试探着说:“表哥,我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士安胡子拉碴的脸看上去很粗糙,像一块生锈的铁板。他肯定地看着父亲说:“我听着!”

父亲忍不住责备道:“你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她们的下落?国内亲人还在等待她们的消息呢。”她们是谁,两个人心照不宣。

烟头火光一闪,士安被呛了一口,大声咳起来。好容易止住咳嗽,士安转移话题:“今天你看见了,阵地上又阵亡了九个兄弟。”

父亲说:“是呀,夜里跳伞我们也损失了两个人。”

士安终于觉得绕不过去了,说:“上次入缅失利,我军伤亡失踪达七万人,溃散二万,仅有一万人保持建制进入印度。我们的亲人究竟属于那可怕的十分之七,还是失去联系的二万之列,现在谁也没有办法知道。其实我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寻找,但当人的生命比飘零的落叶还要脆弱的时候,我们必须鼓起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这样说吧,如果战争结束我们还有幸活着,而她们还是杳无音信,那么就让我们活着的人为她们祈祷吧,因为在战场上,没有消息就是最确切的消息。”

父亲的心猛地沉落下去。表哥又说:“述义,军人的大脑在战场上只能装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取得胜利。因为如果你不是胜利者,你就将被消灭,二者必居其一。如果你脑子里还存有其他想法,说明你还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还没等父亲细细体味这句话,外面就响起密集的枪声,紧接着炮弹也落下来,连脚下的土地都在抖动。狡猾的日本人果然借助夜幕掩护发动偷袭。父亲抓起枪正要冲出去,士安低声喝道:“瞎闹什么?你是报务员,责任就是保护电台,老老实实给我待着!”

士安带领卫士上阵地了,父亲留守。他抱着一支子弹上膛的卡宾枪坐在黑暗中,倾听外面传来的枪炮声。阵地上枪炮激烈,说明敌人攻势很猛,黑夜已经成为敌人的同谋。老庾说得对,日本人擅长夜战,白天的失败使他们意识到僵持的后果,所以改变策略在夜间投入重兵,试图孤注一掷攻陷高地。这一夜照明弹始终不熄,战斗白热化时营部卫士班和伤员都拿起枪上了阵地。直到天亮后枪炮声才终于疏落下来,敌人退走,父亲心中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父亲面前的却是胡君、闷墩和虎头,他们架着浑身是血的老庾闯进来。这回他真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子弹打在大腿上,流了不少血,脸色苍白气息虚弱的样子。卫生兵赶来替他包扎好伤口,他忽然挣扎着说:“我开了枪,我打的……”卫生兵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大家看着他昏昏地睡去才离开。

天空中浓云密布,侦察员报告说,敌人已经缩回河谷对面的丛林中,大家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父亲看见阵地前面堆满了鬼子的尸体,就掏出身上的香烟慰劳大家,再看几个兄弟,个个满脸硝烟衣衫褴褛,如同从鬼门关里爬出来一样。闷墩拆下枪机,父亲看见那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硝烟,可以想见昨晚枪膛里射出了多少复仇的子弹。虎头像老兵那样叼着烟头,从鼻孔里哼着说:“老子至少干掉了三个鬼子,算给我老爹报了仇!”

胡君擦去枪管上的泥土和血迹,又开始用探条捅枪管,他说:“我也干掉三个!有个从背后捅来一刀,幸好这枪是连发,要是‘汉阳造’就死定了。”

呀呀呜黄同学也干掉了两个鬼子。父亲推推闷墩,闷墩也不说话,只管伸出一只巴掌来。父亲瞪着眼睛说:“怎么,五个?”

这下子大家全惊呆了,好半天才有人“哇”了一声。但是闷墩却不满意:“我家死了七口人,小鬼子还欠我两个呢——不行,不能这样便宜他们,我要叫敌人加倍偿还!”

虎头却不服气,嚷嚷说:“格老子!咱们比一比谁先干掉十个鬼子,就是十个鬼子的命也抵不上咱老爹一个。”

闷墩瞪起眼睛说:“那我非得干掉七十个不可!”

胡君拍手连声说好好,老二的基本指标是七十个,这下小日本的克星来了。

只有父亲心里闷闷不乐,昨晚他居然一枪未放,当了一回无所事事的看客。

3

营部的曾卫士来叫父亲,他连忙起身回掩蔽部去了。一进营部父亲觉出不对,悄悄问一个参谋,才知道原来昨夜虽然挫败敌人偷袭,消灭了三百多个敌人,但我军也伤亡近三分之一,弹药几乎消耗殆尽,照明弹所剩无几。士安命令打开电台呼唤飞机空投,并对敌人的阵地实施压制性空袭,可是此时胡康河谷阴云密布,飞机无法起飞,需待天气好转。

指挥官望着天空,不由得蹙起眉头来。

侦察员报告说,河谷对岸的敌人主力趁着大雨已经隐蔽起来,这回他们学精了,白天躲起来,不让盟军飞机发现目标,到夜间再集结兵力进攻。这样一来,如果敌人在夜间将高地守军消耗殆尽,白天就是天空布满盟军飞机也无济于事。威廉下决心说:“得先发制人,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

士安也点点头说:“只有引导飞机攻击敌人的屯兵之地,打乱敌人部署,才能令敌人夜间组织不起攻势来。”

威廉比画着说:“我看唯一办法就是派出侦察员,找出敌人的主力集结位置。”

然而这天指挥部一连派出多组侦察兵去潜伏侦察,但是直到下午也没有人回来,相反前哨阵地报告说,山谷里曾经响起激烈枪声,很可能是侦察兵行动已经暴露。很显然,狡猾的日本人十分清楚战场形势,他们肯定会进行严密防范。大白天潜入敌后侦察本来就是极为冒险的行动,就算找到敌人阵地位置,但是侦察兵如何将情报及时送回来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何况敌人一旦发现暴露,随时都会改变部署,令侦察成果功亏一篑。

指挥部陷入一片沉寂。父亲看见士安不断举起望远镜,但是除了徒劳地在热带丛林上空逡巡外,上帝并未赐予他特异功能去破解躲藏在绿色海洋下面的秘密。父亲听见一旁的威廉上尉问士安,援兵最快还有多久才能赶来?士安回答至少还要三天。美国人的蓝眼珠转动几秒钟,直截了当地建议说:“应该放弃高地,分散突围,这样也许还能拯救部分官兵的生命。”

士安惊讶地看了美国人一眼,说:“且不论现在能不能突围出去,就算突围成功,阵地上的几百个伤员怎么办?让日本人一个个砍下他们的脑袋吗?”

美国人反驳道:“就是自杀也比全军覆没好些,总不能让活着的官兵跟着送死啊。”

士安情绪有些激动,冷冷地对威廉说:“你可以把你的人带走,我奉命坚守高地,我将在这里射完最后一颗子弹。”

不知道为什么,表哥决绝的眼神令父亲心头一颤。他当然不能走,他要留下来同士安一道坚守阵地。可是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是等待失败吗?他摇摇头,似乎在向这个结局说“不”!

可是怎样才能找出敌人主力集结的秘密呢?这时他的思维之箭忽然拐了一道弯,倏地射向远处一座长满大树的山头,那是他第一次呼唤飞机空袭敌人的马鞍形山冈。

他的脑子一下子亮了。那座山冈的位置恰好处在敌人阵地后方,如果在树上神不知鬼不觉安插一架无线电台的话,侦察兵就随时可以向总部通报敌情了,那样敌人阵地的一举一动都将无法逃过这双悬在头顶的死神眼睛。

当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个建议时,指挥官们都感到眼前一亮,士安和威廉互相望望,仿佛不相信这个神来之笔竟出自一个初次上战场的新兵大脑一样。指挥部经过紧急研究,一致同意派遣侦察员上山潜伏。

人们的目光再次集中在父亲身上。

父亲知道这个唯一合格的人选就是自己,因为潜伏离不开电台,电台不能没有报务员。士安低头抽烟,威廉也难下决心,父亲坚定地说:“战场上哪有不冒险的行动?要是高地被攻破谁也无安全可言。”

士安问他:“电台离开以后,高地同后方联络怎么办?”

父亲胸有成竹道:“目前飞机空投补给已成常态,每天补给一至两次没有问题。只要事先约定信号,比如高地上燃起火堆,发射红绿信号弹等等,我看见都能呼唤飞机支援。”

士安摇摇头说:“要是……敌人发现怎么办?”

父亲站得笔直说:“这里是战场,长官。”

父亲说得对,这是战场,士安别无选择,他把手枪摘下来默默插在父亲腰带上。父亲欲把“欧米茄”手表让士安保存,但士安对他说:“你戴上,手表也是你的武器。记住,时间对你至关重要。”

威廉亲自带领几名特种兵护送父亲和电台进入潜伏地点,他们借助河谷里滚动的雨雾作掩护,从高地一侧的悬崖悄悄溜下谷底,避开敌人密布的警戒哨和巡逻兵,迂回到敌人后方那座马鞍形山冈。父亲还是选择那棵藤蔓缠绕的望天树作为瞭望塔,因为藤蔓可以帮助自己更好地隐蔽身体。闷墩替他把电台和背包送上树,并在树上固定了一根打上死结的绳索,接下来父亲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独自留在距离地面几十米高的大树上,并用绳索把身体和电台同树杈捆绑在一起,再披上一层绿色的伪装网。这样一来,人与树干、枝叶和藤蔓就变得浑然一体,除非有人来到跟前,否则绝对看不出破绽来。

“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绝对不许下地来。不许撒尿、拉屎,尽量少吃或者不吃东西,不要喝水,因为大小便、汗味和食物碎屑的气味都会引来敌人的军犬……遇到紧急情况打三发红色信号弹,我们马上就会赶来救援。”威廉把一只信号枪插在他的背包里,再三叮嘱。

闷墩趁长官不备悄悄塞给他一瓶防虫油,然后拍拍朋友肩头。父亲心头一热,赶快朝大家扬扬手,然后身手敏捷地爬上树去。

4

战友们撤离了,丛林里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周围的世界安静下来。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父亲看见整座胡康河谷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他耐心地等待云开雨住,等待观测视线好转起来。

时间已是傍晚七点多钟,再有一小时天就要黑下来了,敌人肯定还要发动夜战,白天下雨飞机未能进行支援,高地上的弹药未得补充,照明弹也所剩无几,所以今晚能不能坚持住还是个未知数。他在心里暗暗焦急,祈祷云开雨住,夕阳快快露出脸来。可是老天却完全不理会他的心思,依旧阴沉着脸,父亲心中不禁有些绝望,高地上的几百条生命要由老天爷的脸色来决定生死存亡啊。

山风呼呼地刮着,把大树刮得摇摇晃晃,不一会儿天色竟然由暗转亮了,不多久一束燃烧的晚霞像火炬一样从云絮深处斜斜地投射下来。父亲刚刚暗自欣喜,就看见一队队日本士兵从树林中走出来,树枝般的枪刺微微闪光,数不清的小钢炮迫击炮已经扬起黑黝黝的炮口,只待黑夜的潮水来临就将对加拉苏高地发起总攻击。

父亲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打开电台,向“白象”紧急通报敌人主力的集结方位,请求飞机火速打击。仅仅过了十来分钟,一群饿鹰般的战斗轰炸机争先恐后钻出云层,它们简直就是阎王爷派来的勾命判官,朝着敌军集结地投下许多炸弹燃烧弹,然后又把大口径机枪子弹朝着敌人步兵倾泻。随着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响起来,河谷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转眼间寂静的山林就变成了一座血肉横飞的人间地狱……

饿鹰得意洋洋地飞走了,黑暗的潮水很快涨起来,除了山谷中还有零星爆炸和树木燃烧的火光外,黑夜给天地罩上了一层厚厚的幕布。父亲仅仅只来得及抓住白日的尾巴,命运的天平就倒向正义的中国人一边了。他能想象出来,在加拉苏高地上的表哥、威廉还有弟兄们一定瞪大眼睛看得发呆,然后忘乎所以地跳起来纵情欢呼……

这一夜敌人果然老实下来,父亲在瞭望塔上度过自己第一个单独执行任务的不眠之夜。直到第二天太阳从山背后露出脸来,父亲举起望远镜来观察,昨天敌人集结兵力的那些树林全都不见了,金色的阳光照亮一片光秃秃的焦土和山坡。他的目光继续搜寻,这才看清敌人的尸体几乎全都烧焦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触目惊心地表明,一架巨大锋利的钢铁犁铧曾经无情地光顾过山谷,它播下的种子名字叫做“死亡”。

敌人阵地动静全无,好像他们全都睡着了一样。父亲知道素以狡猾和残忍著称的日本人决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决不会不知道,盟军飞机赶在天黑前恰到好处地空袭了他们的重兵集结地,这种“巧合”背后说明什么?他绞尽脑汁去替敌人思考,他们下一步将会采取什么办法对付他,或者说怎样把他从茫茫林海中找出来消灭掉,这真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智力较量啊。

父亲又举起望远镜。他看到加拉苏高地上升起一红一白两颗信号弹,这是他与威廉约定的信号,于是父亲打开电台呼叫空投。几十分钟后,一架美军运输机飞临河谷上空,向高地投下许多红红绿绿的降落伞来。父亲能想象出来,那些降落伞下面除了系着阵地急需的武器弹药、照明弹、饮料和食品外,肯定还有他为官兵要来的新军装和衬衣内裤等等。一想到换上新军装的弟兄们不久就可以开饭,父亲顿时觉得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掏出背囊里的压缩饼干,刚刚啃了一口又放回去。威廉说过,要尽量不吃不喝,绝对不许拉屎拉尿,因为气味会暴露他的行踪。

一只五彩缤纷的大鸟气定神闲地落在树杈上。父亲吃了一惊,面前这只鸟儿是如此美丽,如此雍容华贵,宛如神话传说中的金凤凰。他呆呆地看着大鸟,简直疑心自己有了神话传说中的奇遇。大鸟显然没有发现藏匿在树上的不速之客,开始悠然自得地整理长长的彩色羽毛,忽然间它感觉有些不对劲,这个两只脚的动物应该在地面上活动呀,它怎么到树上筑巢呢?可能鸟儿没有与人类遭遇的经验,因此它并不显得害怕,也没有准备逃走的意思,于是父亲也久久地注视着这只美丽的鸟儿。

忽然有种不易察觉的微小响动引起他的注意,他低头一看,蟒蛇正循迹而来。它正在悄悄越过树枝,试图接近那只没有防备的鸟儿。父亲忍不住向鸟儿挥手发出警告,大鸟受了惊吓,拍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不料失去美味的蟒蛇却盯上了人。这下子父亲紧张了,蟒蛇足有碗口粗细,看样子能吞下一头牛犊。他将锋利的匕首握在手中准备自卫,忽然又觉不妥,如果蟒蛇尸体落在地面上,不等于向敌人告密了吗?

情急之中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连忙取出一颗子弹,拔掉弹头,将火药倒出来,划着一根火柴来点燃。只听见“嗤——啦”一响,树枝上燃起一朵赤焰,大蟒蛇被这团奇怪的火光吓坏了,连忙扭动身体急急地逃走了。

森林里没有风,阳光静静地穿过树叶,把破碎的光斑洒落在草丛中。父亲举起望远镜来观察,未见敌人阵地有任何动静。这种反常的沉寂令他感到不安,难道敌人打算放弃进攻,要悄悄撤退吗?或者他们正在酝酿什么更大的阴谋?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危险的警告已然出现,自己藏身的这座马鞍形山冈上已经出现了许多若隐若现的光斑。这些跃动的光斑并非来自大自然的岩石、水洼或者露珠的反光,而是金属刺刀和钢盔在阳光下寻找目标。

他从望远镜里看见,至少有几百个日本兵爬上他藏身的山头进行搜索,他们不打枪不出声,连一堆草一个石洞都不放过。原来敌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把刺进他们后背那根可恶的“钉子”拔出来。父亲不由得深感庆幸,要是刚才杀死那条蟒蛇,或者不当心留下什么痕迹,此时的敌人就可以顺利收网了。

父亲贴紧树干一动不动,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响得像擂鼓,有一刻他觉得敌人肯定会听见自己心跳。敌人离他那么近,可是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高地之围尚未解除,他决不能让敌人轻易得手。于是他蜷缩身体,尽量让伪装网把自己和大树连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

敌人终于撤走了,警报解除,父亲的身体瘫软下来,人几乎虚脱下去。太阳把千万支金箭射向丛林,现在另一个敌人来到面前。那就是大自然的考验。

5

亚热带太阳简直就是一座悬在头顶烈焰熊熊的炼钢炉,好像不把人烤化誓不罢休一样。

父亲无法躲避,也无法动弹,他唯一能同炼钢炉对抗的办法就是喝水和流汗。伪装网、野战服以及背上的电台和武器统统变成了太阳的帮凶,没过多久,他的水壶就见了底。身上流出的汗水很快就被日头蒸发了,皮肤上留下一层细小的晶体,他用舌头舔了舔,那是咸咸的盐粒。

肆虐的阳光继续炙烤着树上的人,喝水已经变成一种刻不容缓的需求,如果水分得不到及时补充,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中暑,因高温丧命。父亲忽然有些后悔,如果他学会沉着一些,把宝贵的饮水留在关键时刻再喝,也许他还能熬到太阳落山。可是经验的取得总是在付出代价之后,此时水壶已空,他上哪里去找水呢?他想起威廉讲过,极限生存就是自己救自己,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解开裤带,用水壶去接自己的尿液。然而更加令他吃惊的是,自己居然连一滴尿也挤不出来,全身的水分都被可恶的火炉榨干了。

父亲开始感到绝望,眼前的景物也在晃动,这个征兆肯定不大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怎样抵御高温缺水的进攻。四川有一种俗称“娃娃鱼”的两栖动物,因为叫声酷似孩子啼哭得名。娃娃鱼有个习性就是喜欢夜间爬到树上睡觉,但是往往天亮后却因为脱水回不了水中被太阳烤干。父亲悲哀地想,我大约也要变成一条鱼干了。

他抬眼四顾,生机勃勃的热带雨林像一只蓄满水分的大仓库,即使猛烈如火的太阳也只能飘浮在森林表面燃烧,父亲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口中咀嚼,苦涩的植物汁液令他的口腔竟生出少许湿润和清凉来。他受到启发,取出匕首朝面前一根寄生藤蔓轻轻斫了一下,布满青苔绒丝的藤蔓皮就像婴儿皮肤一样裂开,溢出一股亮晶晶的液汁来。父亲连忙把嘴巴凑近藤蔓,一股来自植物血管的甘露顿时沁入心脾,他大口吸吮着,就像婴儿吸吮母亲的奶汁。其实这些缠绕在大树上的寄生藤蔓本身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甘泉啊,只要连接大地的血脉没有割裂,人怎么可能渴死呢?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你只有学会生存之道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在藤蔓上小心地掏了一个洞,然后用树叶塞住,这就是他的自来水龙头。有了这股清凉的生命之水,他再也不用担心变成鱼干了。

山下小路又有了动静,父亲连忙举起望远镜一看,原来有支敌人增援队伍避开原先的小路,借助大山和丛林阴影掩护,正试图翻过马鞍形山冈悄悄开进河谷地去。敌人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驮载武器弹药的骡马都戴着嘴套,四蹄裹着麻布,步兵钢盔上戴着伪装物。

可是他们还是没能逃过死神的眼睛。

父亲在报告敌人方位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此时召唤飞机很可能由于距离太近遭到误伤。可是如果把敌人放进山谷,他们就有可能脱离他的视线监视而逃脱打击。父亲想,就是冒着再大的风险也不能放敌人过去。他是战场上的最后一根红线,绝不允许敌人踩过红线去偷走属于中国人的胜利。父亲一口气向“白象”报出方位坐标,呼唤飞机立即攻击。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两架涂抹着鲨鱼大嘴的美军“野马式”战斗机就赶到了,它们简直就像两头来自远古时代的凶猛翼龙贴着山头猝然掠过。父亲仅仅只来得及听见一阵骤起的轰鸣。山谷里仿佛起了风暴,狂风不由分说抓住大树,树枝猛烈地摇晃,要不是他被紧紧绑在树上,肯定会像一片树叶那样被刮到半空中去。

飞机开火了,山谷好像发生十二级地震,空气中电闪雷鸣飞沙走石,雨点般的子弹如同千万支响箭在天地间飞舞,打得敌人队伍人仰马翻。战斗机刚刚飞走,速度较慢的轰炸机又赶到了,它们仿佛要证明自己才是决定战场胜负的主角,于是惊心动魄的轰炸持续了十几分钟,山谷变成一片火海。这时惊险的一幕忽然发生了,一块锋利的弹片击中了父亲藏身的大树,他看见身旁一根水桶粗的树枝如同被巨斧凌空劈断一样,仅仅挣扎一下就坠入了深渊,把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夜幕降临,河谷和山下到处都有零星的火把光亮游动,父亲想,应该是日本人正在抢救伤员收拾尸体吧,他们终于尝到下地狱的滋味了。相反加拉苏高地却像睡着一样安静,守军偶尔打出一两颗晃晃悠悠的照明弹,好像提醒日本人山上并没有睡大觉。父亲猜想表哥他们该松口气了,苦战了这么多日子恐怕从没睡过好觉吧?兄弟们都在干什么呢?老庾的伤势怎么样了?他忽然记起自己上树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就掏出压缩饼干啃了一口。

下半夜忽然风雨大作,气温骤降十几度,亚热带丛林气候就是这样变化无常。父亲没有带雨衣,湿透的军衣贴在肉上,风一吹冻得直哆嗦。尽管电台背包是防雨布的,他还是担心电台被雨水浸湿,干脆脱下衣服包住电台,自己光着身子听凭风吹雨打。

不多久,电台兵就发起高烧来。长夜漫漫,父亲像头孤独的亚洲树熊,抱着冰冷的树干同忽冷忽热的病魔抗争。在他的记忆中,从前哪怕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刻,比如在长江中溺水、炸弹下逃生、烟雾中窒息等等,都未曾令他如此孤单和虚弱不堪。原以为枪炮是最凶残的杀手,殊不知真正阴险的敌人却是时间,时间会在不知不觉中吸干你的能量,磨蚀你的体力,消解你的意志,最后把曾经生龙活虎的你变成一条再也不会醒来的娃娃鱼。他开始强烈地想念战友和兄弟,希望哪怕听听他们的声音也好。他挣扎着接通电台,这是他能与自己人说话的唯一途径。白象公主如同守候在他身边一样立刻出现了,他困难地询问:“援军几时到达?”

对方立刻觉察什么,回答:“已经出发多时,你能坚持住吗?”

他感到信心的小船正在进水,只回答一个字:“能。”

对方焦急地问:“甲虫勇士,你负伤了吗?病了吗?”

他含糊地回答:“我会坚持到最后。”然后关闭电台。

6

父亲梦见自己又登上飞机跳伞了。这回既不是在印度,也不是在缅甸,而是两江汇合的朝天门码头。江北兵工厂的烟囱和南岸民居屋顶,还有自家院子都历历在目,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在重庆跳伞呢?难道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后方吗?

机舱红灯亮了,威廉不由分说把他推出去,落地四周却是雾气蒙蒙的陌生地方。他看见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全都蒙着脸,正无所适从,一个人径直走到跟前,把蒙在脸上的黑纱撩开,原来是淑贞妹妹。他问淑贞在这里干什么?淑贞轻轻嘘了一声说:日本鬼子把你父母关起来,要他们把你交出来。

父亲连忙端起枪去救父母。不料天空忽然一亮,迷雾散去,原来他已经被敌人包围了。他要举枪射击,却怎么也拉不开枪栓。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抓住他的枪,但是他死也不松手,于是日本人吼了一声,那些兵就举起枪来……

他一惊就睁开了眼睛,发现确实有一只手在拖他的卡宾枪。因为背带是挎在身上的,所以一拖枪就把他惊醒了。此时天色大亮,太阳升得老高,但是面前这张陌生人的脸却丑陋无比:红脸膛,长着浓密的胡须,连额头上都是红毛,嘴巴很大,鼻子却很短,几乎就是两个朝天黑孔。

他面前是只红脸猕猴。

这只猕猴个头相当于一个半大男孩,现在正蹲在父亲面前的树枝上警惕地研究他,还悄悄伸手去拉卡宾枪,想把这个令它感兴趣的东西偷走。父亲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动静,转过头去,看见树上竟然还蹲着几十只大大小小的猴子,它们全都怀有敌意地观察这个待在树上的陌生家伙。

父亲知道自己遇上真正的麻烦了。他看出面前这只大猕猴就是通常所说的“猴王”。猴王通常生性好斗,领地意识极强,它不会欢迎任何不速之客闯入它的领地,一旦猴王带头,自己恐怕没法抵挡那么多猴子群起而攻之的,除非开枪。可是无论开枪还是动刀子都会暴露自己,给搜山的日本人可乘之机。

聪明的猴王看出这个两只脚走路的人身体虚弱,于是胆子大起来,不仅上前来抢东西,嘴里还发出一种恐吓的尖叫声。父亲被迫用刀背狠狠教训了它一下。不料猴王发出一种类似宣战的咆哮,其他猴子听见首领的吼声都激动起来,纷纷在树枝上张牙舞爪地蹿来蹿去,好像用肢体语言响应宣战一样。正在危急之时,山坡下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猴群吓坏了,一声呼啸落荒而逃。

山下赶来的确实是人类的同类,但不是援军,而是敌人。

吃了两次大亏的日本人决心要消灭这双令他们坐卧不安的眼睛。他们拉开一张搜山大网,并将搜索范围缩小到马鞍形山冈一带。经验丰富的日本指挥官已经判断出对方电台的大致潜伏方位,只是层层叠叠的热带山林妨碍搜索。这次他们不仅派出更多搜山士兵,而且还带上了训练有素的狼狗。搜山进行得极为仔细,每棵大树,每处可疑的山洞、草坑、岩缝都不放过,于是凌乱的枪声此起彼伏,日本人虚张声势的吼叫和狗吠声响彻树林。

父亲透过树缝看见一群牵着狼狗的日本兵搜到树下,他们停住脚步抬起头朝树上张望。父亲庆幸自己没有在树下留下任何气味和痕迹,否则嗅觉灵敏的狼狗就能轻易发现他的踪迹。甚至有个日本兵扔下枪跃跃欲试地朝树上爬来,也许他在自己的家乡也是个爱爬树的捣蛋家伙,可是热带雨林的望天树有几个人合抱粗,攀爬起来远非易事,所以日本兵爬了一阵又跌下去,引来一阵叽里呱啦的取笑。由于树干太高,茂密的枝叶遮挡了视线,加上一张绿色伪装网以假乱真地掩护了父亲,敌人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他们胡乱朝树上放了一阵枪就走开了,射下一些乱纷纷的落叶来。

父亲觉得身体一震,有股热烘烘的液体流出来浸湿了衣服,他明白自己被子弹击中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觉疼痛,而是有种触电的麻酥酥的感觉,伤口在肩头上,虽不致命,但是流血却会令他病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他赶紧取出急救包来堵住伤口,不让鲜血淌到地面去,否则敌人的狼狗就会循着气味找到他。

敌人的搜山还在继续。他数了数,除了十五发子弹,腰间还挂着两颗美式手雷。万不得已他要做出最后选择的话,那么其中一颗手雷将在敌人头顶爆炸,另一颗则会在树冠上为自己燃放一朵灿烂的生命礼花。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眼睛开始发黑,四周景物也黯淡起来,他知道这是伤口失血过多的征兆。他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住,绝不能睡觉,因为他听说过伤员一旦睡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了。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同自己说话,同风和鸟儿说话,同天上的云彩和太阳说话,同自己争论严肃的问题等等。他想,那个从未谋面的“白象公主”长得什么样,她是中国人吗?自己将来能有幸见到她吗?当然这是战场,他们很可能永远也无缘相识。忽然间他看见兄弟们朝他走过来,闷墩严肃地说:“小哥子,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马上就来救你……”

天还是那样蓝,山还是那样绿,风还是那样吹,阳光还是那样猛烈,父亲感到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连望远镜也变得十分沉重,他觉得自己的手快要举不动它了。他艰难地将眼睛贴在镜片上,好像再看一眼这个郁郁葱葱的世界,最后一次同高地上的战友告别一样。一件小小的东西跳进他的视线。一张邮票大小的旗帜在山谷和丛林间跳动着,上面有只熊熊燃烧的白太阳。他转动脑袋努力地回想着,忽然轰地一声,天上有道阳光照进来,把他的大脑一下子照亮了。白太阳,白太阳!白太阳的旗帜当然是中国人的军旗,是进攻和胜利的旗帜。这就是说,他们的援军到了。

他们提前赶到了!

望远镜随即从父亲手中滑落下去,就像溺水之人再也无法抓牢救命稻草一样。他在沉入黑暗之前尽力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把信号枪里的子弹发射出去。“砰砰砰——”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升起来,父亲心满意足地想:我该好好休息一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