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苏醒过来的时候,空气中飘来一种久违的消毒水味。
“好了好了,他醒过来了。”有只手轻轻抓住他的胳膊,眼前是一张俏丽的面孔。她戴着一顶白色的护士帽,一双宁静的大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父亲心头一跳,脸上发起烧来,他还是第一次被女孩子近距离注视,尤其是一个漂亮得像天使一样的女孩子,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她身体散发出来的玫瑰样的香甜气息。
“我怎么啦?这是什么地方?”父亲听见自己不争气的声音简直像蚊子叫。
“这里是野战医院,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女护士讲的是一口带美国腔的华语,“亲爱的,能告诉我哪里疼吗?”
父亲虚弱地说:“头疼得厉害,像要爆炸。”
护士说:“幸亏你身体结实,不然就醒不过来了。”
一个肥胖的美国医生过来为他做了一番检查,然后吩咐护士:“珍妮,继续给他打针服药,他现在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
像所有浪漫的战地故事一样,珍妮成了伤员父亲心中的太阳。她一出现,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明亮。
说起来,住院治疗真是一种奇妙的经历,你只管像老爷那样躺在床上吃饭睡觉,而你的一切事情,包括吃喝拉撒都有别人替你操心。但是父亲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忍受不了消毒水的气味了,第四天他尝试着下了床,看看房间外面没有人,就歪歪扭扭地溜进树林里享受久违的清新空气和热带阳光。
印度的气候变化无常,刚刚还在阳光灿烂,转眼间一场大雨就夹着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父亲毕竟受伤未愈,哪有力气往回跑?正焦急的时候,珍妮高举一件军用橡胶雨衣跑来了,不由分说把伤员和自己裹在雨衣下。
这是父亲十八岁人生中第一次同女孩子挨得这样近,近得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心跳,他感到大脑有些缺氧,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东西不停撞击他的心脏,令他心猿意马和惊慌失措。但是思想越是出轨,肢体语言却越是僵硬,简直像个俘虏兵一样手足无措。珍妮忽然笑起来,她的笑,仿佛神奇的按钮,立刻放松了男孩子的神经,动作也随之松弛下来。珍妮对着他耳朵说:“你多大了?从来没有跟女孩子接过吻吗?”
父亲没想到美国女孩儿这么直接,脸红到了脖根:“我十八岁,我们中国不时兴这样。”
“你有女朋友吗?”珍妮盯着他的眼睛。
看见父亲尴尬地不知所措,珍妮叹口气说:“真可怜。听说许多中国女人在做新娘之前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的未婚夫,真是这样吗?”
父亲感到难以回答,因为过去的确是这样,但是如今不同了,比如士安表哥和罗霞嫂子,志豪姐夫和如兰姐姐,他们不都是自由恋爱、自主选择吗?
父亲觉得自己像个被盘问的小孩子,决定转守为攻:“你多大了?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珍妮自豪地回答:“我比你大三岁,年底就满二十一啦。我父母都是中国人,他们很早就来到美国。我在旧金山出生,算个道地的美国女孩。”
聊着聊着,父亲就很自如了,毕竟是特种兵,适应力还是非常强的,即使是在女孩子面前。珍妮发现了父亲的手表,惊讶地说:“你家里一定很有钱吧,那你为什么来当兵呢?”
这个话题立刻给了男孩子足够的表现空间:“难道当兵跟家里穷富有什么关系吗?当兵应该跟爱不爱国和有没有决心抗日有关,难道哪个中国人愿意当日本人的亡国奴吗?”
珍妮的眼神开始由惊讶转为敬佩,由衷地说:“杰克也这样说过,他也是华裔,我们是在中学合唱团里认识的。他先参了军,我是因为爱情才报名当战地护士的。”
父亲完全没想到珍妮背后还藏着个杰克,心里有点嫉妒,但嘴上还是客气道:“你男朋友在哪支部队?你们常见面吗?”
珍妮眼睛里掠过一片阴云,忍不住黯然神伤,好一阵她才低声说道:“杰克在飞虎队驾驶运输机,去年飞机与地面失去联系,机组人员都失踪了。当时他刚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
父亲心潮汹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来搂住珍妮,珍妮顺势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两人就这样依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有人大声叫珍妮的名字,他们才忽然惊醒过来,暴风雨已经过去了。
珍妮仰起脸说:“吻吻我,好吗?”
父亲毫不犹豫地吻了她。这是父亲的初吻,但却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战争,为了比爱情更加崇高的那个加州男孩的英勇牺牲。
“邓,你信神吗?”珍妮问。
父亲摇摇头。他告诉珍妮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更愿意相信正义的力量。珍妮说:“你信奉暴力主义对吗?”
父亲有些不高兴,说:“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反对暴力,但是战争却并不因我们的反对就不发生。”
珍妮在自己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说:“上帝保佑。邓,战争每天都在夺走许多人的生命,请你好好爱惜自己。”珍妮把父亲扶回病房后这样对他说。
此后多日,珍妮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不见影子。父亲的病房换了另一个华裔护士简。父亲从简那里知道,三号营地发生流行病,珍妮随军医巡诊去了。父亲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也随珍妮一道走了。好在不久威廉教官就来到医院,告诉他小分队要出发进行第二阶段的训练了。父亲一听就坐不住了,他甚至等不及主管医生的签字就跳上吉普车一溜烟开出住院部。
珍妮就这样变成了一片云彩,将一段若有若无的甜蜜惆怅留在了父亲心间。
火车慢腾腾地抵达加尔各答郊区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战争期间的印度铁路很不准时,一路上都有满载士兵的军列呼啸而过,而民用火车只好像老牛一样走走停停,有时一停就是几个小时。“甲壳虫”特种分队只占用了半节普通旅客的车厢,一路摇来晃去没见多少风景,倒把人摇得昏昏欲睡疲惫不堪。
车站外面已有一队汽车等候,跟威廉总教官握手的是一个英军少校,他蓄着小胡须,叼着一支方头雪茄烟。父亲注意到,少校军服上的臂章图案既非西方人推崇的雄鹰或狮子,也不是什么长刀短剑之类的兵器,而是一种虎头龙身的怪兽,下面缀有“CHINDITS”(钦迪特)的英文字母,说明他们来自著名的特战部队“钦迪特”旅。父亲不明白,这种怪兽图案到底有何象征意义,他悄悄问了知识渊博的胡君,难得这老兄也一头雾水。
军车驶离车站,开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区公路,山谷两旁都是黑黝黝的热带雨林,高大的望天树好像巨伞一样伸向夜空。一群长尾猿猴被汽车马达惊动了,纷纷跃过树梢落荒而逃,汽车还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长尾巴夜鸟,它们优美而缓慢地掠过夜空,融入漆黑的密林深处不见了……
忽然司机紧急刹车,车上的人猝不及防,都以为发生了什么情况,纷纷去抓自己的卡宾枪。一位英军上士连忙告诉大家是象群在过公路。大家几乎都没有见过大象,纷纷好奇地张望。虎头紧张地说:“要是大象向我们进攻怎么办,能开枪吗?”
胡君说:“大象在印度被尊为神物,受到顶礼膜拜的。”
父亲用英文询问英军上士同样的问题,不料上士冷淡地回答:“我们英国军队每年都要猎杀许多大象,用象牙制成精美的饰物和摆设,用象皮制成皮箱、皮坐垫。向英国民众提供动物制品是我们的责任。”
象群过后汽车又开动起来。父亲不喜欢英国人这种居高临下的说话腔调,但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向他请教:“先生,你军服上这种虎头龙身的臂章图案是什么意思,能告诉我吗?”
上士懒懒地回答:“它是缅甸北部山区原始部落的图腾,被称作‘CHINDITS’,意思是无敌于天下的复仇之神,所以我们也被称作‘虎龙兽’部队。”
父亲惊奇地说:“你们从前驻扎在缅甸吗?”
上士看他一眼,说:“我们是缅甸失败后由英国勋爵翁将军亲手组建的特种部队。勋爵创造的特种作战就是渗透到敌人后方,打击敌人重要目标。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深入敌后作战数百次,让敌人防不胜防闻风丧胆。”
大家不由得十分佩服,英勇善战的钦迪特旅不仅闻名遐迩,而且传奇人物翁将军还兼任蓝姆伽特种兵学校的名誉校长,所以大家都感到自豪。呀呀呜说:“我们个个都成了《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到西天圣土取经来了。”
胡君说:“岂止取经,还要并肩作战呢。”
父亲却不满足,追问道:“龙是中国独有的图腾,怎么跟老虎结合在一块了?而且还是缅甸部落的图腾崇拜?”
英军上士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这时候社会学系高才生胡君出来解释了:“清末以前,缅甸中北部一直都是中国属地,那些山地民族长期受到汉文化影响,加上他们对于大自然有自己的理解,由此创造出来虎头龙身的图腾崇拜并不奇怪。”
虎头惊讶道:“照你这么说,缅甸中北部原来还是中国领土?”
胡君点点头说:“鸦片战争后,中国被西方列强瓜分的领土相当于现有版图的一半多。”
大家都沉默下来,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响。
天亮后,汽车驶进一座戒备森严的兵营,大家拎起装备跳下车,看见一群穿军装的人朝他们走过来,为首的小个子将军正是传奇人物翁勋爵。
“士兵,听我口令,持枪,立正——敬礼!”随着威廉总教官一声口令,中国学员个个都以熟练的动作持枪挺胸,向前来检阅的英国勋爵行注目礼。
翁准将头戴野战贝雷帽,身穿战训服,手里却握着一根精致的镶银马鞭,好像他是来参加马球比赛似的。但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比起几个月前来蓝姆伽视察时好像老了好几岁。勋爵一一打量过他们,然后满意地说:“不错,先生们,你们长高了,也结实多了,不再像群瘦弱的小绵羊了。”
他用鞭杆指着自己的“钦迪特”臂章说:“你们看见这个神奇的图案了吧?它有虎头和龙身,就是复仇之神的意思。向谁复仇呢?当然是日本人。现在日本人就在东边虎视眈眈,他们随时可能进攻印度,为此特种兵必须采取先发制人的战术,渗透到敌人后方搅乱他们,袭击仓库、机场、通讯设施和指挥部,炸毁铁路和桥梁,消灭敌人高级将领,获取重要情报。这是‘钦迪特’士兵的光荣使命,他们不惧危险、以一当十,已经执行了几百次这样的作战任务。而你们,我尊敬的中国盟友,将在这里接受实战训练,相信你们每个人都将成为与‘钦迪特’战士一样令日本人闻风丧胆的勇士。”兴致勃勃的勋爵用马鞭拍打着马靴,然后忽然话题一转,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为了欢迎中国客人的到来,他要举行一场英中水球友谊赛。
威廉连忙向大家解释说,勋爵先生是个狂热的水球迷,所以他更愿意以球迷的方式来欢迎客人。但是中国客人全懵了,要是篮球足球还能打一打,这水球是啥样的?什么规则?怎么打法就更谈不上了,怎么比赛?
父亲倒来了兴趣:“水球想必就是在水里玩的球吧。没吃过兔子肉,还能没见过兔子跑?看他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胡君也说:“我听说这项运动有点像水上足球,关键是要会水。咱们谁不是喝长江水嘉陵江水长大的?选几个水性好的上去试试。”
虎头自告奋勇道:“我算一个。凭咱这身江底摸鱼的水性,想来也不能输给他们。”
当场选定胡君、虎头、闷墩、父亲和老庾五人,胡君担任队长,水球比赛就开场了。比赛场地是一段水流缓慢的河面,两岸各支起一张渔网当做球门,规则是只需把球扔进球门就算得分。对方出场五个白人军官,一律身穿印有“钦迪特”标志的绿色水球衣,头戴水球帽,看上去像支神气活现的英国国家队。领头队长正是年过半百的英国勋爵翁准将。绿队一亮相立即赢得岸边观众的热烈欢呼,这些观众都是闻讯赶来助威的营地官兵和家属。
代表中方出场的队员则一律赤裸上身,清一色的光头,下面是清一色的黄色军用大裤衩,看上去很像一群练梅花桩的少林武僧。黄队球员同样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他们的自信来自水性而非球技。
哨声吹响,绿队率先进攻。队员传球,翁准将快速划水跟进,鲤鱼打挺般跃身投射,皮球应声入网,激起河岸上一片欢呼。轮到黄队进攻,还没游到中场皮球就被对方截走,很快又输掉一分。这时父亲看懂了,水球比赛果然跟篮球足球差不多,比的都是控球技术,然后投篮(射门)得分。不同的是水球是在水中比赛,需要队员有很快的游泳速度,这一点黄队显然吃了大亏。英国人受过严格的游泳训练,个个轮臂划水和蹬打水花都跟鱼雷一样快,父亲他们虽然在江边玩水长大,但是动作姿势却不正规,因此哪怕他们倾尽全力也难追上对方那些高速鱼雷。
半场下来,黄队吃了个鸭蛋,绿队八比零大比分领先。休息时虎头和老庾都很泄气,明摆着只有输了,咱们水性再好也只能摸鱼虾,水球比赛斗不过人家,不如退出比赛算了。胡君望望父亲,父亲望望闷墩。闷墩是他们中间水性最好的,但是比速度也只能甘拜下风。闷墩拿手指胡乱划着河滩上的沙子,划来划去他忽然开口说:“我琢磨不能这样跟他们玩,就像木船跟机器船比快一样,咱肯定就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
大家一齐拿眼睛盯着他,闷墩分析道:“他们在水面上游得快,这明摆着,我们呢,个个都能在水底下玩捉迷藏。这回咱们要玩一下自己的功夫,偏不跟他们比速度快。”大家忽然领悟了,个个乐开了花,父亲狠狠捅他一下说:“江猪!还是你聪明!”
比赛重新开始,勋爵大约觉得跟这帮业余球员比赛没劲,就替换下场休息,其他绿队球员也因为进球太多而懈怠起来,以为下半场少进两个球给足客人面子就结束算了。就在这时,看似败局已定的黄队忽然发力,他们截住球,然后一下子就钻进浑浊的河水没了踪影。河水不比游泳池,游泳池碧波荡漾清澈见底,但是河里泥沙俱下混沌一片,正好掩护了这帮擅长在江底摸泥鳅捉螃蟹的“水鬼”们。就在绿队为失去对手而发愣的时候,闷墩的光脑袋已经从球门跟前冒出来了,守门员连人都没来得及看清,那只滴溜溜打转的水球就已经应声入网了。
黄队扳回一分!
场上的形势急转直下,绿队队员好比占据空中优势的飞机,但是飞机速度再快也无法钻进丛林打游击战。而黄队队员则四面开花如入无人之境,胡君、老庾、虎头负责牵制对手,他们到处弄出一些浪花漩涡的假象来迷惑对手,父亲和闷墩则专门偷袭对方球门,搞得那个晕头转向的守门员跟陀螺一样应接不暇顾此失彼,绿队城门连连失守。
勋爵本来正在惬意地享受啤酒,边抽雪茄边同美国上尉聊天,没想到眨眼工夫场上形势风云突变,双方比分眼看就要打平。这下子他沉不住气了,连忙起身下水参战。但是勋爵的参战依然无法阻止中国蛟龙的水下攻势,父亲和他的队友们牢牢控制着场上的局面,直到比赛结束的哨音快要吹响时,黄队只差一球就将比分扳平了。绿队队员全线撤回球门密集防守,父亲托起水球假装寻机攻门,吸引防守队员视线,这时真正的杀手出现了,闷墩如飞鱼般从水中高高跃起,接过皮球闪电一掷,十五比十五,甲壳虫与虎龙兽战成平局。
这天晚餐勋爵破例来给中国士兵敬酒,他首先祝贺黄队“合理地利用了裁判规则的漏洞,表现出很高明的东方哲学和智慧”,然后他又翘起小胡子,很不服气地发出挑战,等到打完仗一定邀请黄队到加尔各答的游泳馆正式比赛一场,因为那里的水池清澈见底。大家全乐了,父亲则代表大家回答说:“等到打败日本人,一定邀请勋爵和全体绿队队员到中国来,咱们在世界著名的长江里再举行一场水球比赛,相信它的精彩程度将会超过游泳池一百倍。”
一架机身涂有白五角星的轻型运输机从河滩上颠颠簸簸地起飞,螺旋桨卷起的巨大气流把灰土和沙子一起扬到半天空,看上去就像平地起了沙尘暴一样。全副武装的“甲壳虫”队员们在狭小的机舱里面对面坐着,父亲背着跳伞,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被称作“肾上腺素”的分泌物在急速增加而已。
这是队员头次进行高空跳伞训练。英国教官强调说,空中打不开伞的几率约为百分之三,也就是说如果你跳伞一百次,可能遭遇三次打不开伞的厄运。但是这三个阴险的魔鬼到底埋伏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高空跳伞还将面对许多难以预测的意外和危险,比如遭遇强气流,两张伞不幸纠缠在一起,人被挂在大树上,或者坠入深山峡谷和乱石密布的激流中等等,都可能令跳伞者丧命。如果实战条件下,还有遭遇地面敌人火力拦截的风险。如果是夜间跳伞,危险性更大。
飞机在云层中穿行,发动机吼声如雷,父亲坐在舱门边,他看见地面上的景物如同一张沙盘,一点儿也不真实。此时他又嗅到几个月前飞越驼峰航线时那种钢铁和机油混合的熟悉气味,但是如今他们再不是那群身体单薄衣衫褴褛的中国学生,而是正在接受特殊训练的盟军士兵了。飞机在天空转了一圈又回到河谷上空,英国教官提醒说:“一分钟后你们就要开始跳伞,大家一定要默记要领,千万不要慌张……地面上有座白色靶标,大家要尽可能往靶心靠拢。”
红灯亮了,舱门像一张大嘴那样张开来,猛烈的气流扑入机舱。父亲惊恐地发现自己站在万丈深渊之上,脚下的云彩像烟雾那样飞快掠过,地面的房屋就像纸糊的小盒子,河流和山谷变得模模糊糊。他听见英国教官的声音像大风中的草屑那样四分五裂:“跳……快……跳……”
威廉教官跟父亲比了个跟着我的手势,然后奋力一扑就不见了。父亲不再犹豫,紧跟威廉头朝下勇敢地扑出机舱。一瞬间气流滚滚山呼海啸,他被强大的气流裹挟着快速坠落。父亲在心中默念数字,数到第十下他用力拉动伞环,忽然间有只大手从背后捉住了他,把他从狂风巨浪的漩涡中拽起来。四周忽然安静了,耳边的风声消失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有下坠反而正在缓缓上升。他仰起头来,看见头顶上方有许多洁白的伞花像蒲公英那样骄傲地盛开着。忽然一股横向气流袭来,降落伞被刮得歪歪倒倒,眼看就要刮向山头上的热带雨林了。那里不仅无路可走,而且充满种种危险和不测。父亲急忙按照要领不断调整方向,操纵降落伞朝着河滩上徐徐地飘去,落地那一瞬间,当他重重亲吻迎面扑来的泥土和青草时,他感到自己仿佛重新变成了一个婴儿,刚刚降生在胸怀宽广的大地上,他的心被成功的喜悦充满了。
中国士兵空中跳伞的成绩均为优良,无受伤,无事故,无损失,踩中靶心率达百分之五十,这个成绩显然超出了英国教官的预期。据说“钦迪特”旅跳伞训练的事故率从未低于百分之五,所以翁勋爵对这群中国士兵的表现十分惊奇,命令旅部军官都到训练现场观摩,自己则亲自随机考察。
次日天气晴朗,空中能见度很好,风力小于三级,简直就像是老天在为中国人的表演加油一样。舱门打开,父亲第一个跳出舱门,然后打开降落伞在蓝天自由翱翔。他一落地就迅速收起降落伞,然后坐在指定区域为同伴的精彩表演鼓掌加油。
最后一顶伞花落地时重重地砸在了沙滩上,跳伞者好像崴了脚,半天也站不起来。父亲急忙跑过去帮助他,这才惊讶地看见,原来这位勇敢的伞兵是翁将军本人。勋爵站起身来问父亲:“你能告诉我训练成功的秘密吗?”
父亲连忙立正回答:“因为我们一定要打败日本人。”
将军问赶过来的威廉教官:“为什么这些士兵与我从前见过的中国士兵不一样?”
威廉教官答道:“也许因为他们都是有知识的中国青年,他们热爱自己的国家,他们比世界上最优秀的军人都不逊色。”
但是中国士兵的跳伞训练也并非一帆风顺,夜间伞降就因意外事故中止了。父亲掉进一个大坑险些窒息,而闷墩则直接降落在一座印度村庄的屋顶上,幸好茅草屋顶又厚又软,只是没把那家印度人吓个半死。虎头则遭遇一场虚惊,他被挂在一棵大树上达三小时之久,直到天亮后人们才把这个动弹不得的中国伞兵从几十米高的热带大树上解救下来。后来,又有人为夜间跳伞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一位湖南籍同学不幸落入激流中溺水身亡,还有一位贵州籍同学被坚硬的灌木戳中面部,虽经抢救性命无虞,但是眼球却遭损坏,双目失明。
“嘀嘀嘀”,随着一串串神秘电波飞向深不见底的太空,父亲不断地调整电台频率,透过纷繁杂乱的噪音干扰去分辨和捕捉那个像泥鳅一样狡猾的“敌台”,并且试图通过技术手段来测定敌台的距离和方位。但是他失败了。
在当时的条件下,侦测敌方电台的技术手段十分有限,即使经验最丰富的电台兵也只能凭借对方发出的电波强弱、波段和噪音变化来作出判断。但是他的“对手”却十分狡猾,那架电台不仅时断时续地发报,而且还不停地移动方位。就在他为无法锁定敌台而焦虑的时候,一群头戴绿色贝雷帽的“敌方”特战队员却从天而降,将父亲与他的电台(代表指挥部)变成了“俘虏”。
就这样,“甲壳虫”分队在与英军王牌分队“绿色贝雷帽”的战术对抗中两战皆败,零比二居于下风。究其原因,皆因无法锁定敌人电台和指挥部的藏身位置而致。父亲由此感到了空前的压力——为什么当你还无法锁定对方位置的时候,对手却已经找到了你,从而实现了快速准确地打击呢?他们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或者拥有某种更先进的技术手段吗?父亲为此百思不得其解。他把自己的疑问向总教练威廉上尉作了汇报,希望能有机会向英军“绿色贝雷帽”学习,不料这个请求却遭到对方婉拒,理由是该分队官兵已经休假了。
由于印、缅都是英国的亚洲殖民地,英军理所当然就是主人,中美盟军都是客人,客人得看主人的脸色行事。威廉耸耸肩膀,意味深长地说:“看来英国人并不想把所有家底都让大家分享。”
倔强的父亲却不肯就此罢休。他是个好奇心和好胜心都极强的青年,战术对抗两战皆败给全队抹黑,就算交学费也可以,可是交了学费却没有学到东西就难免让人心中不平了。弟兄们知道了,纷纷指责英国人自私。胡君愤愤然道:“我们不远千里来与英军并肩作战,难道他们还想留一手不成?”
虎头说:“听说那边防守并不严,咱们去把电台弄出来看看行吗?”
老庾警告道:“当心点,弄不好会上军事法庭的。”
闷墩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我倒觉得虎头的主意不错,咱们不能太老实,死心眼终归自己吃亏。”一向老成持重的闷墩都同意虎头的主意了,父亲便去向威廉报告说:“请批准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一定要破解这个秘密。”
威廉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来,不置可否的样子,看看手表就急匆匆地走开了。父亲回到营房说起威廉的反常行为,弄不懂美国人打的什么哑谜。胡君分析道:“如果美国人不同意,擅自行动恐怕要冒很大的风险。”
虎头满不在乎地说:“我看先不管美国人,我们自己悄悄做了就是。”
呀呀呜担心地说:“这里可是人家英国人的地盘啊。”
老庾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大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父亲连忙扔给他一支香烟,老庾就开口说道:“官场这些事,你们就不懂了,告诉你们,威廉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
大家都听糊涂了,威廉并未点头或者摇头,怎么就表态了?连忙问他此话怎讲,老庾点燃香烟抽了一口,不慌不忙地吐出烟雾来说道:“你们难道没有听出来,威廉对英国人的态度也很不满吗?在印、缅战区,中国军队并不隶属于英军,所以美国人不便夹在中间表态,但是威廉不明确表态反对,就说明他的态度是默认。在官场上,不表态其实就是表态,不反对就是支持,这是约定俗成的规则,我看在美国人那里也一样行得通。”
虎头一拍脑袋说:“格老子!原来还有这一套深奥的学问。”
弄明白美国人的态度,接下来几个人商议如何才能搞到对方的秘密。“绿色贝雷帽”的营地就在河对面的山坡上,四周有铁丝网和巡逻哨兵。胡君脑子灵光,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个绝妙主意,如此这般地告诉大家。众人觉得不错,七嘴八舌地加以补充,然后分头依计而行。
几天后,一份热情洋溢的请柬送达“绿色贝雷帽”指挥官亨特少校手中,原来中国客人要在中国农历的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举办一场盛大的联欢派对,邀请“绿色贝雷帽”官兵参加。亨特少校把请柬反复看了几遍,确信中国客人的诚意是毋庸置疑的。考虑到大家都是一条战壕的友军,有机会增进友谊当然是件好事。
为了表示郑重,中国客人还向翁勋爵发出邀请,感谢他在训练期间对于客人的支持帮助。当英国勋爵慨然允诺赴约时,准备工作大张旗鼓热火朝天地开始了。人们看见为中国人采购物资的军车进进出出,他们不仅买了许多红酒、啤酒、新鲜水果、面粉、奶油和牛肉,在草地上布置会场,支起桌子、篷布和烤肉的铁架子,还专门从加尔各答城里请来一位华人厨师,用中西合璧的美味大餐来答谢盟军战友。联欢会尚未开始,烤肉、美酒和中餐的香味就飘荡在训练基地上空了。
到了中秋节傍晚,一轮圆月升起在河谷上空,英国客人的汽车络绎不绝地来到中国军队驻地。联欢场地上张灯结彩,官兵全都换上了军礼服,个个脸上刮得像铁板一样泛着青光。主客开始频频举杯敬酒,杯盏交错你来我往。就在一个个合唱、快板、京剧、变脸、吐火、杂耍和气功节目不断把联欢会气氛推向高潮时,两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摸进了“绿色贝雷帽”的营地。一个负责望风放哨,另一个熟练地捣腾起那些旋钮和发射装置来。不到几分钟,父亲就破解了谜团,原来英国人在电台上加装了一个特殊的测向定向装置。父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测向装置拆下来装进背包里,然后和闷墩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树丛中。
联欢会结束已是半夜,第二天亨特少校从睡梦中被人唤醒,部下慌慌张张地报告说,电台测向定向装置不见了。亨特的酒立刻醒了。他在现场转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军犬追踪也不管用,因为夜里的大雨早已将造访者的气味和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位“绿色贝雷帽”指挥官也醒悟过来,中国人这一手干得真漂亮,简直天衣无缝。就算你心里明白却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你能说什么呢?这件事被报告给上级,但上级认为装置偶然失窃并不影响作战,此事便不了了之。
训练尚未结束,前线传来的战争消息就像雨季的蚊虫小咬一样骤然多起来了:有说日本人正在集结重兵,即将对印度发起进攻;也有说中美盟军发起第二次缅甸战役,先头部队已经开进缅甸;还有说英国人准备在战事不利时放弃东印度,收缩兵力保卫恒河西岸,总之“山雨欲来风满楼”。父亲从东边刮来的风里嗅到一种越来越浓烈的硝烟气味,他明白那个盼望已久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这天傍晚,素以行动诡秘著称的“钦迪特”旅像一头巨蟒悄无声息地开出营地,消失在暮霭笼罩的山中。眼见“钦迪特”倾巢出动,偌大的营区只剩下他们的“甲壳虫”分队,大家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威廉上尉一早就被召到盟军总部去接受任务,现在还没回来。呀呀呜紧张地问胡君:“你猜猜会有什么任务?”
胡君已经把卡宾枪擦了好多遍了,头也不抬地说:“我想会把咱们空降到仰光去袭击敌人司令部吧。”
呀呀呜大惊失色道:“可是完成任务怎么回来呢?”
胡君故意逗他:“各人想办法呗——你还回来干什么?干脆在仰光开中餐馆算了。”
众人大笑,闷墩安慰呀呀呜说:“别信他的,他又不是史迪威将军。”
父亲小声问闷墩:“你紧不紧张?”
闷墩深吸一口气说:“我在想,第一个被我打死的日本鬼子该长得啥样?”
身边的虎头插言道:“我昨天做了个梦,第一枪打中了一个大胡子鬼子。他肯定吃过许多人肉,嘴唇红通通的。我一枪就打烂了他的脑袋,让他喝自己的血去吧!”
父亲看老庾不说话,问他想什么,老庾答:“我尿急,肚子疼。”
胡君在一旁插言道:“那是神经紧张刺激的,放松点,想想别的就好啦。”
有人提议:“胡君,来个节目吧,给大家开开心。”
胡君也不谦让,放下卡宾枪,手握两只筷子,模仿重庆茶馆里演出的快板书那样敲打起来:
晚风吹来天气燥,
朝天门码头真热闹,
茶馆里外客满座,
“茶房!开水!”叫声高。(嘚儿当)
杯子碟儿叮当响,
瓜子壳儿噼啪脆,
有谈天,有说地,
有苦恼,有说笑。
有人谈国事,
有人发牢骚。(嘚儿当)
只有茶馆老板胆子小,
上前来细语说得妙,
诸位先生!生意承关照,(嘚儿当)
小日本,长不了,
天皇国后随您操。
汉奸走狗也不少,
汪精卫,周佛海,
油炸火烤随你挑。(嘚儿当)
国事意见少发表,
惹上麻烦跑不了,
一个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
我这小小茶馆贴上大封条,
撤你差来不要紧呵,
还要请你坐大牢。(嘚儿当)
跟你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哈哈哈就是哈——哈——哈!
大家鼓起掌来,胡君的表演固然精彩,但更让他们动容的是,这段快板书来自他们的故乡。四川茶馆特有的喧闹嘈杂、热气腾腾和插科打诨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令这些即将奔赴战场的中国军人禁不住心头暖烘烘的。
一辆吉普车飞快开进营区,威廉和乔治、史利姆三位教官匆匆跳下车来。威廉快步走到大家跟前,用一种低沉有力的话语传达命令:“先生们,从现在起,你们将携带电台和装备紧急出发,趁黑夜被空投到日本人占领下的缅北胡康河谷。愿上帝保佑你们。”
父亲心中滚过一阵隆隆的雷声。他知道,暴风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