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亚次大陆的旱季尚未结束,从南方刮来的季风在印度平原上撒着野,长达数月的高温和干旱统治着印度北方这片人迹罕至的蓝姆伽戈壁滩。军用卡车驶进一片荒凉河谷,威廉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朝车上大声嚷道:“OK!全体下车。”
正午的阳光猛烈地炙烤着低矮的灌木丛和一株瘦巴巴的老榆树,在他们面前,干涸的河谷看上去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极目四望,天地间被一片蒸腾的紫气笼罩着,除了裸露的黑色岩石和滚烫的沙子,连一座村庄和房屋也看不见。
卡车掉转头一溜烟开走了,新兵目送汽车远去的尘土,心里有种被遗弃的不祥之感。父亲有些疑惑,新兵学校在哪里呢?威廉把这些不知所措的新兵召拢来宣布说:“先生们,祝贺你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光荣的印缅战区特种兵学校的第一批学员了。请记住,‘A’是特种兵部队的代号,而我,美军军官施奈德·威廉上尉,就荣幸地担任你们的队长。”
父亲翻译完这些话,胡君抢先发问道:“请问队长先生,我们的营房呢?还有教室、学校和训练场在哪里呢?”
教官指指远处泛着白光的群山和不停颤动的蜃气说:“以你们脚下的戈壁滩为圆心,方圆一百公里之内都将是你们的学校和训练场。至于营房嘛,它们当然不会缺少,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现在暂时还不需要它们。”
呀呀呜愁眉苦脸地说:“请问队长先生,今晚我们将在哪里宿营,还有喝水、吃饭、洗澡和睡觉的地方呢?”
美国人忽然生气了。他的怒火来得让人措手不及,粗暴地训斥道:“你们难道都是一群懒惰的动物吗?你们是美军特种兵学校的学员,你们应该回答‘是!长官’,而不是请问这样,请问那样!你们应该说,报告长官,请下达命令,让我们去完成最艰巨的任务。可是你们只关心吃喝拉撒和睡觉,简直可耻!”
新兵吓呆了,没人见过美国人如此生气。他们由此明白一个道理,长官不发怒不等于不会发怒,一旦好脾气的长官生气连上帝也得让他三分。中国士兵只好垂头丧气地执行命令。他们忍着饥饿和干渴,背负沉重的枪支和行囊,跟在美国指挥官后面朝着“方圆一百公里以内”的学校和宿营地走去。
灼热的季风呼啸着掠过蓝姆伽河谷和起伏不定的山峦丘陵,除了松散的沙土和砾石,目力所及只有大大小小的风蚀岩石和奇形怪状的裂谷。季风无情地榨干土地表面所有的水分,新兵们仿佛走进了《西游记》里的火焰山,皮都快要烤焦了,汗腺早干了,再也挤不出一滴汗水。他们个个都像狗一样伸出舌头来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只有队伍前面的美国长官不为热浪所动地大步走着。他看上去好像一个铁人,脚步铿锵有力。
忽然后面传来“扑通”一声,父亲回头一看,原来是呀呀呜跌倒了。他使劲舔着自己干裂起泡的嘴唇,喉咙沙哑地嚷道:“渴死啦,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要喝水。”
威廉停下脚步,平静地对新兵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喝到水。”
呀呀呜眼睛亮了,连忙坐起来说:“什么办法?快告诉我。”
威廉指指他的裤裆说:“把你那家伙掏出来,能尿多少喝多少。”
呀呀呜呻吟一声又倒下了。这个成都“小有天”酒楼老板的儿子失声痛哭起来,威廉冷冷地说:“特种兵都是独立与敌人作战,别指望有人给你送水。你们的生存原则就是,自己救自己。”说完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
其他人看看绝望的黄同学,都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呀呀呜忽然大哭起来,居然还能挤出几滴眼泪,连忙用手接住送进嘴里。不知道是眼泪的滋润还是威廉的话起了作用,接下来他飞快地解开裤裆,用水壶接住“那家伙”,然后把焦黄的尿液一滴不剩地喝下去了。
走在前面的队长忽然停住了脚步,大家也都站下来。原来威廉面前横拦着一条三米长的毒蛇。父亲知道,印度属于南亚热带地区,毒蛇种类繁多,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恶的毒蛇。它有个三角烙铁般的大扁头,一嗅出危险气味马上立起半人高来,嘴里吐着红信子并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威廉比个手势让大家后退。他小声告诉大家,这是世界闻名的眼镜王蛇,素有“毒蛇之王”的恶名,它的一滴毒液足以毒死一头几吨重的大象。父亲不由得倒抽口冷气,老庾已经开始往后缩。中国人有句老话,惹不起躲得起,对付毒蛇之王的上策还是绕道为好。但是威廉队长并没有打算放弃,他环视士兵问道:“你们确定要……躲开吗?”
一时间空气凝固了。威廉说:“你们不是很渴吗?很饿吗?你们看,现在你们面前没有毒蛇,只有救命的液体,还有补充体力的食物。但是只有勇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父亲顿时醒悟,威廉的话像一双大手推开了他的心灵之门,现在站在威廉面前的,已经是一个无畏的战士,他听见自己大声说道:“报告长官,我请求杀死这条毒蛇!”
威廉点点头,拔出匕首递给他说:“胆大心细,别让它靠近你。”
其实任何动物都不是人类的对手,因为人才是百兽之王。父亲一手紧握匕首,另一只手捡了根树枝来分散毒蛇的注意力,几个回合下来,眼镜王蛇被彻底激怒了,它口中喷出毒液,身体闪电般蹿出几米远。父亲虽然有所防备,但是毕竟慢了一步,眼看就要被毒蛇咬住胳膊,大家不由得都发出“啊——”的惊叫。只听见“砰”地一声枪响,毒蛇绷紧的身体忽然软下来,尾巴扭动几下,然后像根草绳那样落在地上死了。
威廉利落地把手枪插回枪套,取过匕首砍掉蛇头,然后把温热的蛇血用饭盒接住,再把蛇肉斫成若干小段。做完这些之后,他告诉大家,每人可以舔一舔蛇血,吃一块生蛇肉,这样就可以保证活到太阳落山。
自父亲懂事以来,留给他印象最深刻的野餐非这次“茹毛饮血”的经历莫属。那蛇血竟是甜丝丝的,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千年琼浆,一入口那种铁锈般的浊腥味就渗进血液再也忘不掉了。生蛇肉更是难得的美味佳肴,比父亲吃过的什么中餐西餐都鲜嫩可口。他看见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连骨头和蛇皮都嚼烂了吞下肚去。
傍晚来临,当这群步履蹒跚的中国新兵终于穿越高温干旱的无人区,赶在天黑前走出戈壁滩时,一幅美轮美奂的人间仙景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湖水如镜,碧波荡漾,太阳像一只胀鼓鼓的大红球在湖面半沉半浮,一群美丽的白天鹅在万道霞光里优雅地戏水。大家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闷墩对父亲说:“你快打打我,看看是不是做梦?”
父亲怀疑地说:“别是海市蜃楼吧?我要走不动了。”
威廉转过身来对他的士兵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说:“先生们,宿营地到了……还愣着干什么?难道你们不想与天鹅公主共舞吗?”
大家发出像狼群一样的嗷嗷长嚎,争先恐后地扑过去,湖水立即变成一池破碎的金屑。当父亲恨不得淹死在湖水里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眼泪是咸的,嘴里那股浊腥味却是甜甜的,就像小时候吃过的生姜糖一样……
一轮朝阳从东边重新露出脸来,把万道金针洒向大地,父亲和他的战友已经在山坡上列队完毕。威廉队长发出“立正”命令后就跳上一辆吉普车开走了,留下的士兵站得笔直一动不动。随着太阳升高,空气变得灼热起来,父亲感到自己背后的汗像成群的蚂蚁在爬,很快连军服和头发都变得湿漉漉的了。但是这回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因此变得懒散松懈,因为他们已经懂得什么是军令如山倒。
树丛后面终于出现了一群人。父亲用眼睛余光看见,走在前面的是个小个子英国人。此时他们已经能够正确区分盟军军服——英军热带作战服颜色较浅,而且都是短袖短裤,很容易与美军加以区分。威廉上尉同英国人说着话,走近了才看清,英国人是个头发花白蓄着胡须的小老头。小老头的脸晒得像烤肉一样红通通的,走到父亲跟前时用英语嘟哝了一句:“slim grape vines!”(像葡萄藤一样瘦弱)
父亲用英语大声回答:“先生,我们很快就会强壮得像大树一样。”
英国人惊奇地扬扬眉毛,然后露出满意的微笑来。
威廉向大家介绍说,这位长官就是印缅战区大名鼎鼎的“钦迪特”旅指挥官,英国准将翁勋爵。“钦迪特”是一支战功赫赫的英军特种兵部队,专门在敌后从事特种作战,而勋爵先生同时还兼任他们这所特种兵学校的名誉校长。大家兴奋地鼓掌。小个子英国勋爵掏出一支形状古怪的特大号木头烟斗,他的助手和副官都争着替他点火。当烟斗里的烟丝化作一阵烟雾升腾起来之后,勋爵先生开始讲话了。父亲注意到,勋爵所说的每个字发音都很准确,不带任何口音,语调干涩急促,好像学生干巴巴地背书,据说这是英国贵族的语言习惯。他简要阐释了特种战的意义:出其不意地渗透到敌人后方作战,像匕首那样插进敌人的要害——炸毁铁路桥梁,袭击军火仓库,消灭敌军指挥部,获取重要情报,狙杀敌军首脑和重要人物。总之一句话,搅得敌人不得安宁。
勋爵的烟斗忽然熄火了,助手赶快又替他换上一支。勋爵幽默地说,我不允许特种兵像我的烟斗一样中途退场。你们记住,我的“钦迪特”部队就是你们的榜样。蓝姆伽军校的使命就是,把中国士兵训练成像“钦迪特”战士那样令日本人闻风丧胆的特种战精英。
一位美军上校代表印缅战区总司令史迪威将军对首批中国学员的到来表示祝贺,他念了一串军官任命的名单,其中大家熟悉的威廉上尉担任战术总教官。随后将军向学员颁发特种兵臂章。臂章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绒布,图案上有一只不起眼的七星瓢虫。父亲觉得这只呆头呆脑的小甲虫一点也不威风,他不明白臂章上为什么不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雄鹰,或者一头令人生畏的老虎、狮子或者大黑熊,就是野狗也比甲虫勇猛百倍啊!勋爵看出大家的疑虑,简要解释说:“在西方传说中,甲壳虫代表进取、耐心、智慧和不屈不挠,它是一种尊严的象征。”
将军一行离开后,威廉总教官开始履职。他说:“先生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甲壳虫’特战分队的队员。我们将在一起度过漫长的六个月时光。但是我们各自的职责不同,你们将受到魔鬼般的训练,而我呢,则将成为那个让你们脱胎换骨、终生难忘的魔鬼教官。”
威廉指指父亲道:“邓,你出列。”
父亲出列,平视长官。威廉说:“你曾经告诉我,你渴望使用武器是吗?”
父亲大声回答:“是,长官!”
长官问:“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父亲本来想摇头说“NO”,但是他觉得不能让威廉失望,于是挺起胸膛大声答道:“是!”
威廉指着远处竖起的靶标下达命令:“今天我命令这位具有射击冲动的士兵向靶标十发连射。”
父亲心想,那天晚上没有打好,全是因为心情激动没有经验,加上傍晚不大看得清楚,今天无论如何再不能丢脸了。他屏住呼吸瞄准靶心,然后连续扣动扳机。不幸的是,他的努力就像一个新手在烈马面前遭到失败一样,不仅完全无法掌控连续射击的震动和后坐力,而且子弹溅起的烟尘也模糊了视线。当他看见报靶员交叉摇动小旗,表示全部脱靶的意思时,不禁羞得满脸通红。威廉拍拍他的肩膀告诉大家:“请记住,今天是你们的起点。如果一个月后你们继续脱靶,那将是军人的奇耻大辱。你们虽然穿上了军装,但是并不表明你们已经成为了合格的军人。”
一辆吉普车飞快地朝队伍开来,两个全副武装的美国军人跳下车向威廉报到。他们一白一黑,从肩章上能分辨出他们的军衔都是美军士官。威廉向新兵介绍说,白人军士乔治,黑人军士史利姆,他们都是战术教官。乔治是个典型的西方青年,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眼窝与鼻梁就像深潭与山峰。黑人军士则是个结实得跟橡胶轮胎一样的小个子,黑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让人联想到一只上了烤漆的金属弹簧。
威廉一声口令,教官开始战术技能示范。他们快速持枪,前进卧倒推弹上膛,一连串动作熟练得令人眼花缭乱。随着“啪啪啪”一阵枪响,对面很快报过靶来,子弹全部命中靶心。
黑人史利姆在一棵树干上竖起靶子,拔出匕首闪电般一挥,雪亮的尖刀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插在二十多米远的靶心上。接下来演练肉搏战,威廉命令老庾和呀呀呜出列,两人同时向史利姆发起进攻,没想到史利姆灵活得像头豹子,不到一分钟就把两个挑战者打倒在地。威廉说:“还有谁想试试?这回多来几个人,挑战对象是乔治,他可是美军有名的格斗专家。”
父亲不大服气,毕竟他学过一点摔跤和武术,他望望闷墩和胡君,三人同时站出来,紧接着虎头也主动加入他们的行列。威廉转过头来问乔治:“四个?”
乔治咧嘴笑了笑,算是迎战。
挑战者低头商量一下,然后四面散开。父亲趁那三人吸引乔治注意力,悄悄绕到后路偷袭,猛扑上去试图扳倒对手。没想到乔治像半截树桩那样纹丝不动,自己反倒被扭住胳膊扔了出去,就像一只棉花口袋那样飞到了草丛里。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发现只剩闷墩还在勉强抵抗,但他也没有坚持多久。威廉赞扬了新兵的勇气,但他警告说:“如果你们想要打败乔治和史利姆,除了学习格斗技术外,还要具备强健过人的体魄。瘦弱的葡萄藤是没法战胜粗壮的大树的。”
营地北面有座石头山,高达数十米的悬崖峭壁好像一堵城墙挡在新兵面前。威廉指着山头说:“你们心里可能想问,特种兵究竟能不能攀上去呢?我告诉你们,答案是肯定的。特种兵就是全能兵,他们能够完成别人不能完成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特殊任务。现在我们面前这座峭壁,连以灵敏著称的岩羊都望而却步,但是对合格的特种兵来说,他的面前绝没有让人停步不前的障碍。”
两位教官乔治和史利姆已经准备停当。他们摇身一变,就像卡通电影中的蜘蛛人:一身黑色的紧身作战服,大腿和前胸多出几根挂有金属铁环的帆布带,各自手持一把轻巧的金属抓钩,卡宾枪和手雷都移到了后背上。新兵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两位本领高超的教官果然不负众望,仅仅二十分钟,他们就一前一后完成了这场高难度的攀援,当他们从山顶上扔下绳索飞身滑降而下的时候,赢得了新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闷墩兴奋地说:“小哥子,我喜欢像他们这样,将来咱们一定要练到比他们还要厉害!”
父亲捏捏他的手以示同意。随后威廉总结说:“两位教官向你们展示的仅仅只是特种兵训练科目中的一小部分,还有更多难度更大的训练科目在等待你们,比如潜伏、捕俘、泅渡、跳伞、驾驶等等。你们每个人都必须是全能士兵。现在我提个问题,你们谁会驾驶汽车?”
这回轮到美国人吃惊了,因为父亲和闷墩同时举起手来。在欧美人的印象里,抗战时期的中国基本上还停留在十九世纪,在陪都重庆,汽车都是稀罕之物,马路上除了人力车黄包车就是牛车马车,牛粪马粪随处可见。他怀疑地说:“你俩……让我们看看,难道汽车是被马拉着跑吗?”
于是他们就在美国人面前得意洋洋地露了一手。父亲在山路上把吉普车开得又稳又快,闷墩更绝,他表演了汽车原地调头,也就是所谓漂移技术,然后在教官面前稳稳地停下来。威廉点点头,好奇地问:“你们还会什么?”
父亲想了想说:“我会上树,再高的树都难不倒我。”
闷墩回答:“我会游水,还会潜入江底摸螃蟹。”
威廉转过脸来问大家:“你们都这样,会上树会游泳吗?”
没想到白人教官乔治抢着说话了,用的是一种懒洋洋的腔调:“中国人这么瘦小,简直跟猴子一样,当然不难解释他们会上树了。”
父亲一听这话就想起汉口租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觉得血直往头上涌。几个兄弟看他变了脸色,就问他白人说了什么,父亲把那家伙很不友好的种族言论说了一遍,几兄弟都拿眼睛恨恨地瞪着乔治。但是威廉总教官及时制止了,宣布说:“士兵们,从今天起,你们首先要学会增加体重。你们的任务是尽快变得强壮起来。这个起点将从餐桌上开始。”
负责安排伙食营养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人军士长,他自我介绍叫老汤姆,来自新墨西哥洲。老汤姆在一张单子上认真地划着记号,按照每个人的身高体重比例分发了一大堆食品。主食是一只又黑又硬的长面包,还有牛肉和蔬菜罐头。他又从车上搬下一只大桶,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糨糊浓汤。
“主啊,看看这些可怜的孩子吧,他们哪里是士兵,简直像犯人一样瘦弱!”老汤姆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一面嘟哝着,一面用勺把糨糊汤装满学员的饭盒。呀呀呜黄同学只喝了一口就放下来,又啃了一口面包,愁眉苦脸地说:“这算什么饮食?简直跟我父亲餐馆的泔水差不多……还有这面包,跟砖头一样,哪有这么增加体力的?”
老庾勉强啃完半块面包,又喝了几口糨糊汤说:“我看这东西跟汤药没有两样。上初中那年我患水肿病,一个老中医开了祖传秘方,什么地龙、蜈蚣、糊米、白蚧、黄芩、百节草炖猪尿脬,硬是弄得浑身一股大粪味儿,至今一想起那种味道就想作呕。”
呀呀呜天真地问:“什么是地龙呀?”
老庾说:“就是滑腻腻黏糊糊的蚯蚓呀。”
呀呀呜往地上一蹲,呻吟道:“别说了,我真的要反胃啦。”
虎头奚落他说:“昨天行军你还喝过自己的小便呢,怎么没见你反胃?”
呀呀呜泄气地说:“我父亲说过我不是当兵的料,看来被他说中了。”
只有闷墩没有附和他们叫苦,他一口气啃完面包,又把自己的糨糊汤喝光,然后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本来也难以下咽,但是被闷墩的眼神一激励,就强迫自己大口吞下去了。
下午的训练内容是军体课,大家都很兴奋,因为他们在学校都喜欢体育课。胡君更是跃跃欲试的样子,他是校篮球队员,体育积极分子,巴不得找机会露一手。威廉迈着大步走来,命令学员脱下军装,赤裸上身,只穿短裤。学员们互相看看,满眼疑惑不解,但也只能服从命令。父亲低头看看自己,虽说不是皮包骨头,但也是细胳膊瘦腿,跟没发育好的孩子差不多。再看看别人,除了闷墩略显结实外,其他人大都形销骨立的样子。
随着一声口令,两位美国教官出现了,白人乔治和黑人史利姆以标准的队列姿势跑步前进。大家惊叹地看到,他俩同样只穿一条短裤赤裸上身,腰间勒条皮带,但是这一黑一白两个美国青年肩宽背阔、肌肉发达,无论胸前鼓突的胸大肌,腹部排列对称的腱子肌,还是肩背像山丘一样隆起的背括肌仿佛都在向新兵炫耀美国军人的力量和信心。真个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父亲惭愧地想,难怪外国报纸将中国人蔑称为“东亚病夫”,与两位教官相比,他们不是一群“病夫”是什么?
训练开始了。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只灌满沙子的炮弹壳,足足有一百多斤重。两位教官率先示范,他们一口气将炮弹壳举过头顶五十次。接下来轮到学员,呀呀呜一次也没能举过头顶,老庾和虎头勉强举了一次,胡君举过头顶四次就认输了。父亲拼尽吃奶的力气只完成三次,第四下胳膊肘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了。勉强为大家争光的只剩下闷墩,他坚持将炮弹壳举过头顶十下,成为新兵中最后一个倒下的英雄。父亲不由得脸红了,因为全部中国学员的成绩加在一起还不及一个教官多。威廉现场总结道:“你们都看见自己差距了,原因就是身体素质太差,我要求你们尽快强健体魄缩小差距,下月必须把成绩提高到五十次。”
第二个项目是翻越障碍,障碍物是一堵垂直于地面的木板高墙,要求不借助任何器械徒手翻越。乔治身材高大,只助跑几步就轻松地翻越而过。黑人史利姆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弹跳十分了得,只见他原地一纵,腿上就像安装了一架弹簧机那样“噌”地越过高墙。俗话说“看者容易做者难”,轮到新兵翻越,高墙成了他们面前的喜马拉雅。父亲努力跳跃多次,手指距离墙顶还是差那么几公分。只有胡君一度无限接近了成功,他个子本来高些,当过篮球队员,弹跳还行,手指够上了墙顶,但是因为缺少腰腹肌和臂力支撑,还是没能翻过去。
最后一个项目是越过悬崖深渊。一条长约五十米的钢缆系在两棵大树之间,只见白人乔治像头马戏团里训练有素的大白熊,不慌不忙抓住绳索,倒挂在缆绳上从一端迅速爬到另一端,耗时仅一分半钟。黑人史利姆则让人联想到某种灵长类动物,他耗时一分二十秒就顺利完成示范表演。父亲在厂里素以胆大包天著称,他曾经在货运缆车道上溜过钢缆,自以为这种攀爬科目不在话下,于是主动站出来请战。但是当他把身体倒悬在钢缆上,就明白了“溜”与“爬”的显著区别了,“溜”需要胆量而非体力,“爬”则不仅需要胆量,更需要体力加技巧,因为倒悬的身体必须依靠腿、腰、手臂以及十指力量的配合才能移动。父亲只爬出五米远就砰然坠地。
威廉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来拍拍他说:“邓,你很有勇气,但是你掉下悬崖了——嘭!你摔碎了。”
父亲内心无比沮丧,他的兄弟们也都垂头丧气,因为没有一个人顺利抵达终点,仅有的领先者还是闷墩,他坚持爬行了十米远,然后在大家的加油声中掉下地来。这天的训练直到太阳落山才结束,老汤姆已经准备好砖头面包、怪味营养汤和罐头食品伺候,很多人一看就没了胃口。老庾愁眉苦脸道:“要是能泡个热水澡就好了。”
虎头咽着口水说:“我要求不高,一碗白米干饭外加一盘四川泡菜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胡君叹口气对父亲说:“这算什么西餐啊,要是让你选择,你最想吃什么?”
父亲想都不想地回答:“一碗湖北老家的热干面。”
只有闷墩埋着头,稀里呼噜把那堆被称作“食物”的东西全都吞下肚子,然后抹抹嘴巴对父亲说道:“小哥子,别不知好歹,看看咱们这身体,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要是遇上肉搏战,一个日本兵还不得干掉咱们几个!怪不得人家乔治看不起中国人,别再自己糟踏自己了。”说完就踢踏踢踏地回帐篷睡觉去了。
这群人一下子没了声儿,都觉得闷墩的话很对,于是赶紧把那堆食品往肚子里塞。这天晚上蓝姆伽山头上早早升起来一轮很大的红月亮,像只没腌熟的咸鸭蛋。父亲打个饱嗝,也踢踏踢踏地回去睡觉了。
一阵尖利的集合哨音像一群挥舞马刀的骑兵呼啸而至,把寂静的夜空和学员香甜的梦境砍得七零八落。父亲惊醒了,光着身子跑出帐篷一看,三个全副武装的教官正站在清亮如水的月光下面,吓得他赶紧又缩回头去穿衣服。等到大家终于按要求站队完毕,威廉看看手表宣布说:“先生们,祝贺你们,从警报拉响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分钟,如果敌人来袭的话你们已经被消灭三次了。”
虎头不满地嘟哝道:“事先也不警告一声,搞突然袭击嘛。”
威廉提高嗓音厉声咆哮:“先生们,德国纳粹袭击苏俄事先警告了吗?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事先打招呼了吗?还有你们中国的‘卢沟桥事变’,日本人事先警告过你们吗?对不起,你们是士兵,不是老百姓,你们面对的是一场战争!”
大家满心以为训完话接下来会解散队伍继续睡觉,不料乔治发出口令:“全体听我命令,保持队形,快速出发!”
毫无准备的学员就像被鞭子驱赶的羊群,沿着黑漆漆的丛林小道开始急行军。都说“新兵有三怕,机枪大炮夜行军”,此话果然不假,很快他们就尝到了夜行军的苦头。尽管头顶月华如水,可是脚下错综复杂的山间小道根本看不真切,那些无处不在的树根、乱石和坑洼稍不留神就会侍候你一个大跟头。开始大家还在努力保持队形,黑暗中一片粗重杂乱的呼吸声脚步声就像潮水那样哗啦啦响,不多久队伍就乱了套,没扎紧的鞋带松开了,绑腿脱落了,鞋也跑丢了。有的行囊散开一地,有人开始掉队,有人摸不到弄丢的东西急得骂娘,也有人摔得鼻青脸肿叫苦不迭,总之能跟得上教官脚步的人越来越少。
闷墩好像一头生性倔犟的四川驴子,紧盯前面的教官寸步不离,紧随其后的是胡君和老庾,他们虽然被拉下十几米但仍在奋力追赶。虎头位居第四,父亲距离虎头只有一步之遥。他觉得背上的枪支和行囊越来越沉重,胸膛也像拉风箱一样了。他只好绝望地给自己鼓劲:快跟上!千万别让弟兄们笑话!正当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前挣扎的时候,山谷中响起了一阵凄厉的战斗警报,一道雪亮的探照灯光像利剑劈开沉重的夜幕,原来是黑人教官史利姆正在摇动一架手摇警报器,白人教官乔治则高举一盏手提探照灯,他们要让这些在黑暗中掉队的新兵一下子现出狼狈的原形。威廉大声吼道:“士兵们,日本人就在你们前面,他们正准备杀死你们!你们如果不能准时到达,将死无葬身之地!”
警报如同呼啸的钢鞭重重抽打在新兵的灵魂上,父亲的脑海中迅速闪过那枚落在仓库里的炸弹,那种铺天盖地的浓烟尘土和迎面砸来的碎砖烂瓦,还有葬身火海的梅子姨妈全家,以及漂浮在江面上龇牙咧嘴的尸体。燃烧的血液激发了斗志和力量,年轻的士兵凶狠地昂起头颅,不顾一切地向着目的地扑去。
天快亮时队伍终于走出丛林,新兵纷纷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他们几乎累垮了,两条腿像折断一样不听使唤。但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又响起来,美国教官一面对空射击,一面凶狠地用脚去踢那些倒在地上的学员。威廉怒吼着命令:“敌人正在同你们赛跑,你们三十分钟之内必须抢占面前这座山头,否则你们将像死狗一样永远躺在肮脏的烂泥和沼泽地里!”
闷墩忽然跳起身来,一面举起卡宾枪向山头疯狂射击,一面声嘶力竭地向前冲去。说来也怪,枪声一响,父亲觉得原本快瘫痪的身体忽然又有了力量,消耗殆尽的勇气也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他也扣动扳机,大吼大叫像一头发狂的豹子扑向山头。
最后一个登顶的人是呀呀呜,他仅比教官规定的时间提前了一秒钟,也就是说全队新兵无一不及格。威廉满意地说:“你们记住,努力才能胜利,馅饼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接下来你们的任务是土工作业,学习挖掩体做伪装,要求敌人来到跟前都看不出破绽才算及格。”
学员惊讶地瞪大眼睛,因为他们并没有携带食品,早已是饥肠辘辘力气耗尽,威廉教官是不是忘记他们一整夜急行军还没有吃东西呀?但是命令就是命令,军令如山倒,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得执行。呀呀呜愁眉苦脸说:“我从小饿狠了要犯头晕,医生讲是低血糖病。”
胡君抹抹头上的汗说:“体检时你怎么不说有低血糖病?”
呀呀呜分辩道:“那天吃过饭了。”
闷墩吓唬他说:“等会儿叫你吃生蛇肉。”
呀呀呜恨恨道:“你倒会恶心我!不过现在我不怕,不信我吃给你看。”
土工作业持续数小时,学员个个都累得直不起腰来。这时忽然从土堆里钻出来许多大黑蚂蚁,都有指头大,张牙舞爪来者不善,吓得新兵纷纷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威廉却喜滋滋地告诉大家说:“先生们,你们的运气来啦!这可是热带丛林特有的高蛋白食物‘食肉蚁’,尽管它们专以动物腐肉为生,今天它们却将成为我们的营养品。”
说完他就从地上捉了一只,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威廉幽默地比画着说:“我知道中国有句话,‘人是铁,饭是钢’对不对?对特种兵来说,极限生存是一种基本技能,你们要想尽办法活下去,无论蚂蚁、蚯蚓还是蛇都能就地取材补充能量。”
白人乔治和黑人史利姆也不甘落后,他俩都从容地补充起能量来:乔治当场嚼碎了一只挥舞两只大螯的森林蜈蚣,史利姆则将一条指头粗的大蚯蚓吞下肚去。呀呀呜看呆了,绝望地抗议道:“妈呀,我宁可饿死也不敢吃这些脏东西,想想都要呕吐。”
父亲感到震惊不已。他从未想过抗日救国竟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包括活吃蚂蚁和昆虫充饥,从某种意义上说,接受这样的生存方式比上战场更加困难。正在这时,威廉教官低沉的声音又像警钟一样在他耳边敲响起来:“两年多前中国远征军兵败缅甸,仅在野人山就饿死数万人。其实大自然到处都有充足的食物,人为大地之子,受惠于大地母亲的养育,就像那些老虎、蛇、熊、鹿、猴子和野象,它们怎么会被饿死呢?除非你对眼前的食物视而不见。可以这样说,那些不幸饿死的官兵都是因为没有受过极限生存的训练而丧命的。”
父亲忽然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强烈震撼,他开始明白无知比敌人更可怕,因为敌人是有形的,无知却藏在人的心中。美国教官用行动为学员做出了榜样,榜样的力量胜过千语万言。当父亲生平头一次把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黑蚂蚁吞下肚时,他的胃并未感到不适。这天他总共吃下了九只热带蚂蚁,好像他已经变成一头捕食昆虫的食蚁兽一样。
野外训练直到太阳落山才告结束,当学员拖着灌满铅的脚步返回营地时,远远看见营地上空炊烟袅袅。虎头从空气中闻到一种令人馋涎欲滴的饭食飘香,使劲吸吸鼻子说:“我好像闻到有菜花炒腊肉和白米干饭的香味。”
胡君问:“你再闻闻,有没有回锅肉的味道?”
虎头顾不得回答拔腿就跑,远远看见一个高大黑人正倚在树下悠闲地抽着烟斗,老汤姆果然做好了晚餐等他们归来。虽然盛在铁桶里的食物依然是红红绿绿的“糨糊汤”,锅子里还是一成不变的甜豆角、胡萝卜和罐头牛肉,主食还是又黑又硬的砖头面包,但是对于已经以蚂蚁、蚯蚓和昆虫充饥的新兵来说,这些食品便是人间最好的美味佳肴。他们都像饿狼一样扑上去,转眼工夫就把食物消灭干净,有些兴犹未尽的人还用眼睛到处寻找面包。
老汤姆惊奇地注视着大家,他甚至忘记拔下嘴里的玉米芯烟斗,脸上的表情就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黑人老兵告诫新兵说,饭永远不要吃得太饱,尤其是饥饿之后,但是营养一定要充足。为了补偿大家的午餐损失,他变戏法一般从餐桌下面拖出一箱金灿灿的水果,那是大家平时做梦都想要的印度香蕉。父亲快乐地吃着香蕉,他忽然醒悟威廉说得没错,中国人想要打败凶恶的日本人,起点就得从餐桌开始。
南亚的雨季来了,几乎每天雨水都会光临,隆隆雷声就像天神的战鼓那样彻夜不停。父亲托着卡宾枪屏住呼吸。他的眼睛被雨水浇得几乎睁不开了,靶标依然隐藏在漆黑一团的夜幕里。不过他并不着急,手扣在扳机上很有耐心地等待目标出现。
一道闪电将黑夜的幕布撕开缺口,父亲趁机看见了那排竖在半山腰的人形胸靶。他抓住时机连扣扳机,清脆的枪声就在这座雷雨交加的热带山谷中响起来。枪声此起彼伏地响了一整夜。
次日天亮,风停雨住,明晃晃的太阳给远山近壑涂抹上了一层亮闪闪的油彩。威廉公布夜间实弹射击的成绩,最不起眼的呀呀呜黄同学竟然夺得全队第一,他的成绩为一百发八十中,率先达到良好标准。老庾紧随其后,也取得了七十三中的好成绩,父亲只有六十六中,依次是虎头和胡君,均为六十中,勉强达到及格。训练最刻苦的闷墩竟然只打了四十中,成为全队最不光彩的“赶鸭子”的人。美国人严厉警告新兵说:“在你们中国,两发一中即为优秀,但是我们不一样。特种兵必须个个都是特等射手,无论白天黑夜,他的射击成绩必须达到九十中,否则将被无情淘汰。”
回营路上,父亲看见闷墩脸色发青,不禁暗暗为他担心。没想到一回营地闷墩就不见了人影。父亲把所有角落都找遍了,最后才在训练场的大菩提树底下看见他,背靠树干,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他奔上前去一看,只见闷墩怀中抱着卡宾枪,眼睛紧闭口中念念有词,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父亲连忙紧挨着朋友坐下来。两个朋友就像回到了少年时代,他们并排坐在远离家乡数千公里外的“蓝姆伽”军营里,眼睛望着热带阳光下无遮无拦的群山、河流和戈壁滩,心中充满不可遏止的青春忧伤。闷墩低着头说:“我师傅,老冒,你知道的,他有肺病,家里还有师母和喜妹儿,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父亲说:“你想喜妹儿了?”
闷墩没有吭声,父亲又摩挲着手腕上的表道:“我也梦见过爹爹和姆妈。爹爹年纪大了,又折断过腿,姆妈还得里里外外地操心。可是训练营不许写信,有时觉得,当兵真是一件苦差事。”
闷墩抬起头说:“小哥子,如果我被淘汰出训练营,就没法跟你在一起了。你知道,离开重庆前,你母亲来找过我,我答应过她要照顾你的。”
父亲很惊讶,但想想又在意料之中。母亲怎么放心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呢?如果是从军之初听闷墩这么说,自己一定会抱怨母亲拿自己当孩子,瞎操心。可如今,孤身在外一路辛苦,父亲对父母和家的情感变了,他理解了父母,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可他嘴上还是说:“我又不是孩子,你别当真,都是姆妈瞎操心。”
闷墩认真地说:“你姆妈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母亲,我说过就要做到。”
“谁说你被淘汰了?你一定能行。”
闷墩难过地说:“我小时候害过眼疾,就是俗称‘鸡摸眼’(夜盲症),这恐怕是我打不好的原因。”
父亲毅然决然地说:“恐怕没那么严重,我绝不让你被淘汰。”
正说着话,那几个兄弟和呀呀呜也气喘吁吁地找来了。大家席地而坐,老庾抹抹头上的汗水说:“就怕老二一时想不开,好了好了,没事了。”
胡君分析说:“夜间射击是所有训练科目中难度最大、要求最高的,一次没打好没关系,关键是要找出原因来。我很纳闷,就说呀呀呜吧,其他科目都是勉强及格,偏偏射击夺了第一,你说来我们听听,到底什么原因?”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呀呀呜,他连忙声明说:“我也不明白怎么弄的,恐怕是瞎猫撞上死老鼠吧。”
大家对他的谦虚很不满意,虎头揪住他的耳朵说:“你快老实交代,要是有什么隐瞒不拿出来共享,以后我们兄弟就不再把你当朋友。”
呀呀呜连忙赌咒发誓:“要是我黄余仁敢有私心的话,出门摔个大跟头。”
老庾审问他说:“你说说,夜间射击几个环节,你都是怎么做的?”
呀呀呜就把自己射击的过程详细描述了一遍,胡君忽然听出门道来:“等等,你说你是左撇子吗?”
呀呀呜莫名其妙地点点头,胡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看原因正在这里。步枪射击都是左臂托枪,对臂力要求很高的,一般人左臂力量都比右臂弱,而呀呀呜正好是左撇子,持枪稳定性好,枪口定位准,再加上他心细,呼吸节奏稳定,我想这就是主要原因了。”
虎头松口气说:“怪不得呢,我的左臂从前跟人打架骨折过,一直恢复不好,当然要影响稳定性。”
闷墩讲了自己小时候害眼疾的事儿,老庾听了说:“不要紧,你又不是瞎子,只要能看清东西就能行。说个故事吧,从前我老爸最爱讲官兵剿匪,说中国之大,就数关东土匪最凶悍,当地称响马,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后来抓到一个响马头子,师长说如果你比得过我的神枪手卫队长,我就饶你一命。结果两人从地上比到天上,一直不分胜负。后来参谋长出个主意,让两人的老婆站在百米开外,一人头上插三炷香,卫队长怕打着老婆,手一抖就打高了,响马头子眼睛都不眨,当当当一连三枪,那三炷香应声而灭……你们还要不要听?”
众人正听得出神,见他要卖关子,一齐嚷着要把他“舂碓窝”(墩屁股)。老庾这才告饶道:“好了好了,说实话,谁还有香烟,拿出来共享。”
于是大家抽着烟继续听老庾讲响马的练枪秘诀。原来响马练枪术代代相传,有三大秘诀,曰托砖、吊袋、瞄香火。托砖就是练持枪的稳定性,将左臂抬起与身体成直角,手掌向上托起砖块,从几分钟慢慢延长到几十分钟。然后再加重量,从一坯砖增加到五坯不等。据说有人一只手托起过十坯砖。
吊袋就是在枪口上吊一只装满沙子的口袋,如果枪手想要保持三点一线的稳定性,除了要有强大的臂力支撑外,还必须控制枪口晃动,加大瞄准训练的难度。
最难的当然还数瞄香火。夜间在山林野外竖起几根香火来,百米之外的香火看上去就像鬼火一样飘渺不定若有若无,枪手的眼睛当然要盯死这些香火,他们会将准星“靠”上去扣动扳机。“靠”不是瞄准,而是一种感觉,因为真正的神枪手从来不用瞄准,他们都是凭感觉百发百中。据说东北有个著名响马“草上飞”,甚至骑在飞奔的马上打香火也从不失手,这就是中国功夫出神入化的境界。
大家听得忘记抽烟,胸膛里咚咚地跳个不停。中国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创造了那么多伟大的奇迹,连土匪响马都有这么生动传奇的故事,他们难道不能做得比土匪更好一些吗?闷墩当即下决心说:“从今天起,我也要练托砖、吊袋和瞄香火。”
父亲立即响应道:“我跟你一起练。”
那几个人互相看看,齐声抗议道:“不行不行,要练大家一起练,不许拿兄弟当外人。”
这些具有中国特色的练兵方法立刻在营地不胫而走,“三大秘诀”成了训练营的传家宝,人人风雨无阻苦练本领,个个都把手臂练得红肿,眼睛迎风流泪,往地上一站都像半截纹丝不动的黑铁塔。功夫到底不负有心人,几周下来,学员的射击成绩突飞猛进,人人都达到和超过了九十中的特等射手标准。进步最大的当然是原本险遭淘汰的闷墩,他在一次夜间射击考核中竟然创造了一百发九十七中的奇迹。
威廉教官得知中国学员的“三大秘诀”,惊讶得合不拢嘴,伸出大拇指连连称赞道:“了不起!多么神奇的牛仔——不,简直就跟罗宾汉一样传奇。”
转眼间漫长的雨季接近尾声,壅塞天空的雨幕云团终于被风神收进口袋,干热的沙漠季风越过喜马拉雅山脉扑向一望无际的印度恒河平原,于是一年一度的旱季又拉开序幕。
父亲开着一辆崭新的“威利斯”吉普车驶进特种兵训练营地,汽车后座上靠着一架崭新的无线电台。两个多月前,父亲被派到总部无线电中心接受通讯培训,因此他的身份不仅仅是个普通士兵,而是身负重任的特种兵报务员了。
熟悉的营地静悄悄的,四周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他使劲按按喇叭,还是没有响应,很显然学员都外出训练了。他停稳车径直推开伙夫房门走进去,这才看见老汤姆打着哈欠朝他走过来。
“哈啰,我的孩子,才两个多月,你长高了,也壮实了不少。还没有吃饭吧?”老汤姆在胸前划个十字,夸张地瞪大眼睛说。
父亲热情地拥抱了这个自称“中国孩子的父亲”的中年黑人,说实在话,每个学员都没有理由不喜欢老汤姆,因为这个善良、唠叨、有点拙笨和厨艺永远有待提高的黑人军士长更像“中国孩子”的保姆。现在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糨糊汤和砖头面包,所以老汤姆总是自豪地说:“看看吧,我的主啊,我把他们全惯坏了,一个个喂得跟牛犊子一样。”
父亲说:“老汤姆,我饿坏了,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当老汤姆乐呵呵地把奶油浓汤和罐头食品推到他面前时,父亲装作不满地说:“难道你没有听说,别的训练营地都开始做中国菜了?”
父亲的激将法没起作用,老汤姆一点也不着急,反而骄傲地说:“我的意大利奶油浓汤可是原汁原味。别的训练营做什么我不管,但是这里我说了算!”
父亲还是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些分不清饭和菜的罐头食品,也顾不得惦记湖北热干面和四川麻辣火锅的味道了。
随着太阳落下山去,远处传来一阵汽车喇叭的响声,很快几辆吉普车就拖着长长的烟尘你追我赶地冲进营地来了。汽车已经成为特种兵的坐骑,营地里人人都有了一手熟练的驾驶技术。当大家看见营地停了一辆新吉普车,车上还有一架无线电台时,以为来了什么重要人物——营地与世隔绝,难得有人来,除非上级长官来视察——于是大家都变得轻手轻脚起来。但是当他们发现熟悉的身影从伙夫房里走出来时,立刻变得疯狂起来。他们欢呼着扑上去,抓住父亲的手脚把他抬起来往天上扔。分别不过两个多月,感觉倒像隔了几年,他们放肆地打闹着,那股亲热劲儿活像一群顽皮的孩童。
父亲看见威廉总教官站在一旁微笑地望着他,就赶紧理了理军帽军服,跑步上前敬礼:“士兵邓述义,结束培训归来,向长官报到!”
威廉说:“邓,能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新装备吗?”
父亲从车上取下背负式单兵无线电台来。这是美军一九四三年装备部队的最新通讯设备,体积只有一只普通行囊的大小,却兼具短程通话和远程发报的双重功能。报务员只需背上它就能参加执行各种任务,无需像从前那样车载或者骡马运输。对于以敌后作战为主的特种兵来说,这种小型电台的加盟无异于如虎添翼。
威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意味深长地对报务兵说:“邓,很高兴你和你的新装备加入队列。在下一次战斗中,我们一定会让日本人尝到苦头的。”
天黑下来,却没有看见闷墩人影。老庾告诉他,刚才回来的路上坏了一台车,闷墩正在独自修车。父亲立即去伙房包了一份晚餐,打了一饭盒汤,然后开着吉普车朝着戈壁滩驶去。远远看见前面有亮光,闷墩正趴在车头下面忙碌。父亲快乐地大叫一声,两人顾不得身上的油污拥抱在一起。闷墩很激动:“回来啦,学得咋样?”
父亲从车上取下晚餐来递给他说:“你快吃吧,我来替你修车,咱们慢慢说话。”
闷墩连忙说:“你别弄脏了,马上就好。化油器出了点毛病,油路不大畅通。”
父亲羡慕地说:“你三年学徒工真没白学,都派上用场了。”
闷墩打量父亲的新吉普车说:“你开回来的吗?真棒!超过训练营所有的老爷车。”
父亲道:“这原本是专为车载式电台设计的吉普车,有双电瓶和天线座,但是现在电台改进为单兵背负式了,这车就归我开了。”
闷墩抹抹嘴说:“小哥子,你在学堂念的书也没白念,都派上了大用场,我可比不了你。”
两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化油器修好了,老爷车就轰隆隆地开动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回到营地。胡君正朝他们张望,神情焦急不安。待他们跳下车来,胡君赶紧告诉他们,今天夜里肯定有任务,因为他刚才看见老汤姆在准备压缩饼干和野餐罐头。父亲问他们:“我离开这俩月,你们都进行了什么科目训练?”
胡君回答道:“多是实战项目,比如驾驶汽车、射击对抗、攀岩泅渡、侦察捕俘、格斗爆破和测绘地形等等。”
父亲忧心忡忡地说:“我怕是赶不上你们了。”
闷墩说:“你有通讯联络的重任在身,不会让你去格斗捕俘的。”
半夜里果然响起紧急集合哨,不到一分钟,队员们已经全副武装列好队。教官发出口令,队员们数十分钟后抵达作战区域。经过侦察,“敌人”的指挥部已经加强了警戒,而且一股“敌人”正朝他们扑来,试图形成包围之势。威廉命令父亲打开电台,用密码向基地请示。
“嘀嘀嘀”、“嗒嗒嗒”……一串串神秘的无线电信号通过指尖飞向遥远的星空。此时蹲守在树丛中待命的特战队员个个瞪大眼睛,他们看着父亲灵巧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舞,把瞬息万变的敌情报告给后方基地。上级立即命令炮兵对“甲壳虫”分队实施炮火支援。他们趁着混乱突入“敌人”阵地,顺利地端掉了对方的指挥部。
威廉对夜间的突袭训练十分满意。他进行简短的总结之后命令父亲出列,大声宣布道:“你们第一阶段的体能和技能训练很快就要结束了,即将转入第二阶段,也就是热带丛林的战术合成训练。‘甲壳虫’分队是一个战斗整体,如果把全队比作一个人的话,邓和他的电台就是这个人的眼睛和心脏。你们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发生什么危险,你们必须首先保护好电台和报务员。失去眼睛,队伍就会迷失方向、不知所往,如果被敌人击中心脏的话,你们都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
接下来总教官宣布一条不成文的军规,据说这条军规仅适用于战场:一旦情况危急,报务员必须抢在成为俘虏之前销毁密码,砸毁电台,然后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因为他绝不能被敌人活捉,敌人会动用酷刑从他嘴巴里掏出绝密情报。如果报务员因为负伤或者胆小难以对自己下手,那么其他队员,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名队员,他的任务就是帮助他完成自杀。
从此这道命令就一直刻在父亲的脑袋里,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千万人为之赴汤蹈火的战争。
为了庆祝第一阶段训练结束,训练营宣布放假一天,大家约好到几十公里外的蓝姆伽小镇去照相。
天色未明,父亲就被一阵乱纷纷的响动吵醒了,他看见兄弟们都起了床,个个都换上新军装,虎头还戴上钢盔背上卡宾枪。胡君劝他说:“全副武装干什么?又不是去打仗。”
虎头犟着头反驳:“拍照没有枪怎么行?我就是要拍一张全副武装的照片,要是有大炮,我就在大炮跟前拍。”
大家觉得虎头说得有理,纷纷重新武装一番,直到父亲的吉普车挤了满满一车人,发动机发出欢快的轰鸣。此时太阳尚未升起,寒风迎面扑来,胡君唱起一首不知何时在蓝姆伽军营流传开来的《士兵吃饭歌》:
pork(猪肉)四两,beef(牛肉)四两,vegetables(蔬菜)半磅,rice(大米)二十两,不及cans(罐头)有营养。哎呀呀,士兵长官一个样,我们人人都强壮。都——强——壮!
大家一齐拍打车厢,兴致勃勃地加入合唱。风把年轻人的歌声卷到空中,然后刮散到没有人迹的荒滩和原野上去了。
简陋的土路在戈壁滩上延伸,路上不时有雨季洪水冲刷的大坑,父亲都小心地绕过了。寂寞的荒原如同史前时期,不见人群,也不见村庄,只有一只兀鹰的影子在空气中盘旋。老庾不由得大发感慨,说来印度几个月了,连个围纱巾的印度姑娘都没见过。大家哄地笑起来,说老庾想姑娘了,待会儿哪家印度人有女儿,叫老庾做个上门女婿。说笑归说笑,到底还是把大家的思乡病勾起来了,于是个个沉默下来,心里都像起了湿漉漉的大雾。
太阳升上山间的时候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一座教堂的尖顶,接着远远就有了房屋的轮廓,年轻人开始发出欢呼,一颗心早就飞了过去。所谓蓝姆伽小镇其实就是一座大兵营,等汽车开进镇子才看见满街都是穿军装的人,有白人、黑人和中国人,却不见一个印度居民的影子。父亲按照指示牌停好车,他们刚下车就听见一阵山呼海啸的喧闹,原来球场上正在进行中美军人篮球比赛。一伙人拥去看热闹,父亲一眼就看见看台上的熟人,也是一道从重庆行军到昆明的同学,就赶紧同他们打招呼:“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他们回答说:“我们炮兵学校就在附近,没事常常来逛。”
父亲这才知道,原来“B”字头就是炮兵。炮兵看看他们的臂章说:“这虫子怎么回事啊?你们是……生物战吗?”
虎头横他们一眼说:“什么生物战,是特种兵。”
那些人拍手笑道:“甲壳虫……特种兵?好好!”
父亲说:“那个分到T部队的河南籍赵同学你们见过吗?”
他们手一指场上说:“那不是河南籍老赵吗?今天是他们战车学校同美军工兵团比赛,我们来给他们加油的。”
大家都激动起来,齐声高喊赵同学的名字,弄得裁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吹响哨子暂停比赛。赵同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高兴地同大家拉手,胡君趁机提出替换他比赛。
换了背心短裤的新中锋在中国人的助威声中闪亮登场。胡君不愧是重庆名校的篮球队员,一出手就来了个远投中的,接着又连投带上篮,一下子把比分赶超十多分。美军一看对方来了高手,连忙派出一个大个子白人后卫专门盯防他,这人比胡君高出一头,可是胡君动作灵活,绕来绕去总让那堵墙落空。眼看比赛就要结束,大个子忽然使出一个小动作,用手肘狠狠撞了胡君一下,胡君猝不及防跌倒在地,眼角流出血来。
弟兄们眼看胡君遭了暗算,纷纷冲进场里同美国人理论,还有人同对方拉扯起来。眼看一场争斗马上要起来,胡君赶紧出来劝住自己的兄弟,比赛继续进行。中方到底还是输了,大家十分不满,纷纷指责白人后卫手段不正派。但美国大兵不管这一套,只要赢球就达到目的,所以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
打球耽误了时间,等一伙人赶到军人照相部,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不料快到他们时,大鼻子美国照相师却出来说胶卷用光了。大家急了,挤上前去央求他,营地太远赶来一趟不容易,请帮帮忙。照相师耸耸肩说,胶卷要从美国空运,就是上帝站在这里也无能为力。
大家的满心期待化为泡影。虎头更是失望,恨恨地瞪胡君一眼说:“都是你逞能,要是不打篮球咱们就赶上了。”
胡君委屈地叫道:“谁知道美国人没有胶卷了。”
老庾提议找家印度餐馆吃饭,赵同学笑道:“告诉你们,这里虽是印度,却是英国人划出的军事禁区,哪来什么印度餐馆。”
原来,荒凉的印度北部大戈壁堪比俄国的西伯利亚,从前都是监禁和流放犯人的地方。十九世纪英国人在蓝姆伽修建监狱,“一战”时期还关押过数万名奥匈帝国和意大利的战俘。
大家不禁有些泄气,原来蓝姆伽不过是一座大监狱而已,那些想象中身披彩色纱丽,婀娜多姿的印度姑娘简直就跟天上的云彩一样遥远。
大家来到一家军人餐厅,这里出售的食品跟训练营差不多,唯一区别在于训练营免费吃饭,这里却要自己掏腰包。老庾叹道:“要是有川菜馆,今天算我请客。”
赵同学不服气说:“俺河南海鲜烩面天下一绝,要是有我也请客。”
东北同学老江老林也不肯示弱,说:“嘿,咱东北的猪肉大白菜炖粉条,还有锅边馍大拉皮没见过吧,那才叫好吃呢,吃死不管!”
闷墩吭哧吭哧地说:“做梦去吧,让你们来当兵,不是来享福的。”
学生兵军衔一律定为上士,月薪十二个卢比,约合三美元。在蓝姆伽,一卢比能买五瓶美国啤酒或者一百五十支英国香烟。父亲口袋里装着一沓印度卢比,掏出来说:“今天喝个痛快,都算我的!”
桌子上的啤酒瓶渐渐堆多了,胡君边喝边说:“我来考考你们,在印度孟买,一个普通工人的月薪是多少?”
众人面面相觑,都回答不出来。胡君说:“只有三、四个卢比,也就是二十瓶美国啤酒。我们已经算是高薪阶层了。”
虎头忽然恨恨地骂道:“妈个×!老子在重庆拉煤板车一天挣多少钱知道吗?一根美国香烟!咱活得比印度人还不如呢。”
大家一下子噤了声。老庾指指酒吧里正在狂灌啤酒的美国大兵说:“你们谁知道,这些美国佬的薪饷是多少?”
大家都竖起耳朵来听,老庾道:“一个在后方开卡车的美国工兵,薪饷为一百一十美元,约合四百七十二卢比,是我们前线士兵的三十几倍,印度工人的一百一十倍。”大家不觉“啊”了一声,一种愤愤不平的感觉像酒精一样在心底燃烧。
美国大兵走到哪里都很嚣张,酒瓶扔得满地都是,醉醺醺的眼睛四处挑衅地张望。父亲这时才认出来,这伙人正是上午比赛篮球的那帮工兵,暗算胡君的白人大个子也在其中。那伙人也认出他们来了。大个子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胳膊上刺着文身,胸口长满了浓密的黄毛,喷着酒气说:“嗨,你们不是想打架吗?来呀,这里可没有裁判。”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吭气,跟美国人打架有什么后果谁心里都没底。赵同学胆小,赶紧对大家说:“这些美国佬喝了酒就爱闹事,我们还是走吧。”
虎头瞪他一眼说:“你们是不是常被他们欺负?”
父亲看虎头脸上的伤疤都涨红了,就伸手去按他的肩膀,没想到大个子正好看见了他的手表,眼珠子立刻不转了,然后比个惊奇的手势说:“小孩儿,把你的手表卖给我。我有钱,美元。”
父亲不想理睬他,那人却抓住他的胳膊,很蛮横地说:“我给钱,美元,要多少有多少。”
父亲用英语告诉他:“请你松手,美元买不到的东西很多,这表就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那家伙更来劲了,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乱糟糟的零钱往桌子上一拍,然后就强行来取表。父亲本来不想惹事,可是大个子偏偏不识趣,那就只好给他一点教训。他捏住那人的胳膊稍一用力,大个子立刻疼得松了手。父亲不慌不忙地把衣袖抹下来,继续喝啤酒。大个子愣了几秒钟,恼羞成怒地抓起啤酒瓶扑上来。虎头霍地跳起身来,一个锁喉动作卡住了对手的脖子,然后顺势把他的手臂拧过来。不料大个子蛮力极大,虎头竟制不住他。闷墩闪电般出手,一个干净利落的蒙古翻山大背包,把美国人像只口袋一样直接扔出了门外。美国大兵眼见同伴吃了亏,纷纷抓起啤酒瓶椅子腿扑上来,一场混战随即展开。那些只会架桥修路的美国工兵哪里是特种兵的对手,不到几分钟这些人就七零八落躺在地上和墙角里呻吟了。赵同学看傻了,好半天才拍着手欢喜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佩服佩服,特种兵果然名不虚传。”
远处响起刺耳的哨音,赵同学连忙说:“美国宪兵来了,赶快逃吧,被他们抓住要关禁闭的。”
于是一伙人慌慌张张地发动汽车往回开,宪兵看见肇事者溜了,骑上摩托车来追赶,可是吉普车不一会儿就把宪兵甩得远远的了。大家眼看追兵变成几个小黑点不见了,个个开心地大呼小叫。就在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一个大坑又出现了,刹车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