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印度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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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和他的弟兄们歪歪倒倒地走出运输机充满机油气味的巨大机舱时,立刻就被一幅恢宏的战争景象吸引了:繁忙的军用机场像一座巨大的蜂巢,各种车辆像勤劳的工蜂一样来来往往,等待运输的物资堆成小山,有枪枝弹药、汽油桶、机器零件和各种军民用品,还有吉普车、十轮卡车和威风凛凛的大炮。虎头羡慕地说:“好家伙,这么多东西啊,都运到哪里去?”

胡君说:“你傻啊?咱们脚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驼峰航线’的起点,这些物资当然都是运往中国去抗战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飞行了五个多小时,可是头顶那轮太阳依旧当空照耀,还没有西斜的意思。闷墩和虎头不禁嘀咕起来,难道印度的太阳半夜才落山不成?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因为印度和中国不在一个经度上,所以有两个半小时的时差。看两个人不明白,父亲又说,就是印度的太阳比中国的晚出山两个多小时,所以自然就晚落山两个多小时了。两个人总算弄明白了。

队伍一集合,父亲就被美军上尉威廉发现了,他纳闷地说:“邓,你怎么来了?冒名顶替吗?”

父亲洋洋得意地回答道:“报告长官,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条影子,跟你们一道登上了飞机。”

威廉假装生气地说:“你再变一回我看看,变不出来我就把你送回中国去。”

父亲委屈地申辩说:“您不是说过,我怎么登上飞机您不管,只要到了印度您就负责接收么?我相信您是个说话算数的绅士。”

威廉上尉仔细察看过士兵胳膊上那个足以乱真的杰作之后,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父亲看出长官并没有真生气的意思,放下心来。

这时候几辆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开进机场,一群身穿盟军制服的中国军官神气活现地下了车。老庾羡慕地说:“到底是驻印部队啊,连军装都是美式咔叽布的。”

胡君反驳说:“我看是英式军装,你没见他们穿的是短袖军装么?”

虎头则遗憾地说:“这些中国军官怎么没有一个高个子——妈的,都跟矬子将军一样。”

胡君跟他玩笑道:“不是说浓缩的都是精华吗?据说拿破仑皇帝连一米六都不到,可是谁敢与他比肩呢?”

父亲的注意力却被一个军官的侧影吸引了,他觉得这人的轮廓有些像表哥士安,但个子似乎矮些。父亲是太想在印度见到表哥了。

当地给新来的学生兵安排的是临时军营,门口站岗的也是中国兵,穿盟军军装,戴英式钢盔帽,胸前挎着冲锋枪。虎头同他们打招呼:“兄弟,哪一部分的?”

哨兵回答:“驻印军辎三团。”

闷墩小声问:“啥子是支三团?”

哨兵听见了,就用浓重的四川口音回答道:“格老子的!龟儿子连这个都不晓得,就是后勤物资运输团嘛。”

队伍“轰”地一声笑开了,大家都欢喜地说:“看看,格老子的!走到哪里都是四川人。”

不料这句地方主义的豪言立即引发了一阵抗议。有人说:“俺是河南人,咋的啦,就你们四川人在打日本?”

湖北人也说:“说么子话呢,老子也在打儿(日)本人嘛。”

胡君赶快站出来调和说:“不管河南人湖北人东北人四川人,中国人都是一家人。大家都不愿做亡国奴才来到四川大后方,四川人民把你们当亲儿子看待,你们就算半个四川人也不为过吧。”这才皆大欢喜起来。

几个穿白大褂的美国军医等在临时军营,挨个给新兵打预防针。接着就有几个大块头的白人大兵走来,赤裸着上身,个个肌肉隆起,胸毛浓密,手持一架呜呜作响的电动机器,抓住新兵就把电动机往脑袋上一按。白人大兵力气很大,动作也很熟练,速度简直比剪草还快。闷墩摇着自己的光头直吐舌头,惊奇地说:“老天爷,那是什么东西啊,轰隆隆地跟打雷一样。要是按错地方还不得把耳朵鼻子给剪没了?”

老庾很内行地解释说:“军队里剃光头是为了不给寄生虫藏身之地,另外如果受伤也方便包扎。”

父亲也是头一次见识这么厉害的洋机器,忍不住用英语请教白人大兵:“你们美国人平时都用这种工具剪头发么?”

白人咧开嘴乐了:“嗨,小个子,我们都是澳大利亚人,我们来自澳洲而不是美洲。这是我们家乡剪羊毛的电动剪刀。”

父亲跟大家说,虽然澳洲大兵把咱新兵的脑袋当成了绵羊屁股,但效率还是蛮高的。大家哄堂大笑。

2

按照指令,接下来每个新兵都要脱下国内穿来的旧军装,然后每人领一块毛巾,一小块美国香皂,一起去露天澡堂洗澡。父亲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上辈子才这样痛痛快快地洗过热水澡,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他用香皂反复搓洗许多遍,才意犹未尽地走出来。

闷墩气急败坏地跑过来,连声说坏了坏了,刚才脱下的衣服不见了,鞋也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好?父亲连忙去找自己的衣服,果然也没了踪影。这一下非同小可,他的欧米茄手表还在衣服口袋里呢。正在着急,老庾急匆匆地跑来道:“找到了,衣服都堆在后面呢,我们的人正在跟他们吵架。”

吵架对象是几个壮得跟牯子牛一样的黑人士兵,他们头戴消毒面具,正把新兵的脏衣服脏鞋子用手推车推了往大坑里倒。胡君面红耳赤地质问他们,凭什么擅自拉走别人的私人财物?就算要集中处理也该征求主人的意见,哪能这么蛮不讲理?黑人却听不懂,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父亲连忙用英语告诉黑人,自己的私人财产还在衣兜里。这回黑人听懂了,让父亲自己找,手表果然还在。

正吵得不可开交,威廉上尉赶来了,生气地呵斥道:“你们胡闹什么?这些旧衣物是会传播疾病的,要是军营里传播瘟疫和传染病,你们想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胡君小声嘟哝:“我们自己会把衣服洗干净的。”

威廉厉声说:“你们以为长途跋涉到印度来是为了洗衣服吗?告诉你们,这里还有比洗衣服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你们。”

于是大家再也不敢吭声。威廉亲自指挥黑人士兵往土坑里泼上汽油。胡君痛心疾首地说:“这些美国佬,为什么就不懂得节约呢?”

老庾附和道:“国内部队每人只有一套军装,连换的都没有,洗了衣服只好打赤膊。”

虎头也说:“是呀,我在家穿的衣服还是我爹小时候穿过的呢。”

洗完澡的人排成一堵白墙,值星官举着厚厚的花名册点名,点到谁的名字就发一个带号码的铜牌去大帐篷领装备。眼看光身子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父亲和闷墩两个人。值星官合上花名册,奇怪地瞅瞅他们说:“怎么没有你们的名字?”

父亲连忙说:“肯定是美国人搞错了,不然我们怎么能上飞机呢?”

闷墩也说:“是啊,美国人搞错了,你看我们胳膊上不是都盖了印章么。”

值星官看看他们手臂,果然都有模模糊糊的印迹。值星官只好给他们重新补上名字,然后一人发一个铜牌。父亲和闷墩相视一笑,飞奔进帐篷,这下彻底名正言顺喽!

负责发装备的美国军官在登记本上填写了号码,几个黑人军士就将两只足足一人高的军用行李袋抬到了他们面前,然后指指后面那扇门说:“OK!”

父亲用力去扛那只行李袋时却险些摔个趔趄,他怎么也想不到口袋会有那么沉,简直跟石头轱辘一样。黑人士兵都露出白牙开心地笑了,连那个表情严肃的白人军官也被逗乐了。想必他们已经笑了不止一次了。只有结实得像牛犊子的闷墩不怕这样的挑战,他先把自己的装备扛出去,又转回来把父亲的口袋也扛在肩上,还狠狠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美国人,和父亲一道走出后门。

胡君、老庾和虎头都已经在外面草地上等着他们了。三个兄弟挎着卡宾枪,嘴角叼着美国香烟,鼻梁上架着“雷朋”遮阳镜。虎头还卖弄地戴上了钢盔帽,那形象气质已经跟机场那些盛气凌人、吊儿郎当的美国大兵别无二致了。三个人看他俩还光着腚,挤眉弄眼地说:“快打开行李袋看看,百宝箱啊,保管你想要的东西全都有。”

行李口袋上有道铜环扣,还有一把锁,俩人越是着急越打不开,最后还是胡君过来替他们打开了。闷墩像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口中念念有词:“两套棉织内衣内裤,两双袜子,两件衬衣,还有帆布胶鞋,大头皮鞋……我的妈呀,咱这辈子还没有穿过皮鞋呢。”

岂止这些,还有多用手电筒,父亲心仪已久的多用途瑞士军刀,还有咔叽布软顶军帽和作战钢盔各一顶,钉有铜纽扣的咔叽布长短军服(冬夏季)各两套,呢绑腿一副,牛皮武装带一条,毛军毯一条,防水睡袋一只,橡胶雨衣一件,橡皮褥垫一张,铝制饭盒水壶各一个,刮脸剃须工具一套,急救包一个,毛巾一条。怪不得这么重!

胡君指着一个二尺见方的纱布罩子说:“我来考考你们,这是干什么用的?”

闷墩左看右看,挠头说:“蚊帐吧,太小,再矮的个子也装不进去啊。抓鸟的吧?”

虎头说:“该不会抓你那只鸟吧?你抓抓看。”

父亲琢磨了一会儿说:“印度天气炎热,蚊虫小咬特多,容易传染疾病。我想应该是防蚊虫的头罩吧。”

闷墩一拍大腿说:“真绝了,美国人替咱们想得真周到。”

胡君哼了一声,说:“要是士兵都得了传染病,谁上前线打仗?”

闷墩又好奇地取出一只挎包袋来,里面装着十几个铁盒子,一条美国香烟,还有一些包装纸上印着英文的巧克力和口香糖。他掰了一块巧克力放在嘴里,腮帮子嚅动好半天才透过气来说:“我的妈呀,真是好吃死了,下辈子都值了。铁盒子是什么?”

父亲看了看英文标签,告诉他铁盒子是罐头,分别为青豆、牛肉和压缩饼干。胡君撕开香烟,扔给他们一人一支,自己也点燃吸起来。闷墩苦恼地说:“可是我不会吸烟,怎么办呢?”

父亲果断地说:“学习呀,从现在开始。”

闷墩刚刚抽了一口就呛得大咳起来,胡君说:“美军香烟可是配给制,不要白不要,要不我拿巧克力糖跟你换。”

闷墩固执地摇摇头:“我就从现在开始学,不信学不会。妈的,浪费可惜。”说着闷着头继续抽,好容易把一支香烟烧完了。

百宝箱终于见底了,还剩下一只油布裹着的长条,打开来是一支崭新的美制卡宾枪,一把刺刀,还有四枚手雷,两只牛皮子弹盒,里面装着一百发黄澄澄的子弹。胡君拍拍卡宾枪骄傲地说:“看看吧,这可不是汉阳造,也不是小日本的三八大盖,这可是真正的美国卡宾枪。”

父亲感到脑袋有些发涨,这些装备实在太丰富了,丰富得出乎想象。他甚至怀疑一个普通士兵是否真的需要这么多装备。在物资匮乏的中国,士兵冬天穿单军衣、打赤脚还是家常便饭。他想起在重庆教导团,一个小包就能把全部行装背走,在冰天雪地的乌蒙山区露营时,如果有一只防水睡袋的话,那些可怜的新兵也不至于白白冻死了。也许这就是差距吧,他惋惜地想,只是留在国内的人永远没有机会丈量这种差距。

五个中国兄弟在镜子前站成一排,除了一张东方人的黄面孔外,简直和那些威风凛凛的英美大兵没有任何区别。老庾遗憾地说:“可惜没有照相机,不然寄回国内让他们看看多好。”

虎头咬着嘴唇说:“我一定要照张照片寄回去,好让我母亲拿给土街巷的邻居街坊看。她会骄傲地告诉大家,看看,咱儿子多威风!”

集合哨音响了,当新兵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返回宿营地的时候,父亲又看见了威廉上尉。他跑步出列敬了一个军礼,用英语问道:“请问长官,我们的敌人拥有像我们一样出色的装备吗?”

美国人肯定地回答道:“你们的装备已经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支最强大的西方军队,日本人装备比你们差多了。”

父亲信心百倍地跑回队伍。他和他的兄弟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斗志昂扬,因为有一颗叫做“信心”的种子已经落入中国士兵心中并且正在生根发芽,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3

夕阳西沉,早已过了晚饭时间,新兵都支起耳朵,拎着饭盒等待开饭哨音响起来,不料左等右等都没动静。有人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说中国军官都住在镇上的旅馆里,临时兵营就是自己管自己。

不久这个消息被证实了,一个开着摩托车的传令兵赶来传达长官命令,说晚饭各人解决,吃罐头。有个叫黄余仁的成都籍学生,家里开着老隍城有名的“小有天酒楼”,抱怨说:“还以为有回锅肉白米饭,外加鸡蛋番茄汤呢,再不济也有一碗炸酱面啊。这罐头怎么能当饭吃呢?”

虎头指着不远处的美军帐篷说:“看看,那些美国人也住在帐篷里,他们吃什么呢?”

胡君说:“听说他们用煤油炉热罐头吃。”

黄同学叹息道:“没想到千辛万苦来到印度,连顿热饭都吃不上,这还是国际化军队吗?”

胡君狠狠瞪了黄同学一眼,有些鄙弃的意思,于是大家纷纷把那些装着食物的铁罐头取出来,比画着怎么打开来充饥。问题是教官还没有教过如何开罐头的方法,因此新兵纷纷按照各自的习惯大显神通,有人拔出刺刀中心开花,也有人用刀子沿着边沿寻找突破口,还有个鲁莽的河南籍赵姓同学,他试图像切西瓜一样把罐头从中间一分为二,没想到刀尖一滑就落到自己小腿上,痛得哇哇直叫。出乎意料的是,这些金属罐头竟然十分坚固,据说从飞机上扔下来也摔不破。于是有两个东北籍同学,举起石头来砸,结果当场把罐头砸成一块铁饼。

虎头看见父亲轻松地把牛肉从罐头盒里倒出来,然后用一只小钢勺不紧不慢地舀着吃,再看看父亲扔掉的罐头盒,盖子边沿都切割得十分整齐,丝毫没有暴力打砸的痕迹,于是纳闷地问他是怎么弄开的?父亲告诉他,多用途瑞士军刀上有一把月牙形的卷口小刀,叫开罐器,就是专门用来开罐头的工具。虎头这才恍然大悟,他盯着父亲说:“啧啧,你不简单啊,怎么找到这个诀窍的?”

父亲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当然是看见别人打开过。”

虎头嚷嚷地把方法传开去,大家纷纷试了一回,果然毫不费力地打开罐头。新兵头回享用来自大洋彼岸的军用食品,纷纷对洋食品评头论足。黄同学嗅着罐头盒子连声道:“奇了怪了,这美国青豆怎么都跟洋人一样有股怪味?难道他们的蔬菜也有狐臭不成?”

众人大笑,有人笑得把吃下去的食物都吐出来。胡君看不惯黄同学的娇贵气,冷冷地纠正他说:“人家美国人喜欢吃洋葱、胡椒和咖喱粉,就像你们四川人喜欢吃辣椒花椒一样,这些罐头不是为你特制的,将就点吧。”

黄同学愁眉苦脸地说:“可是我一闻到这种味道就要恶心,要知道,我家祖辈都是开餐馆的。我爹规矩特多,不许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呸呸!我真的要吐了。”

大家更乐了,虎头趁机拿走了他的罐头,还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吃洋罐头我吃,咱重庆人不怕狐臭味!”

折腾一阵,既然罐头吃不惯,最后只好啃压缩饼干了。黄同学不知道那压缩饼干的厉害,看上去体积虽小,下肚后却是要膨胀的,他一连啃了两包还遗憾地说:“这东西跟成都春熙路‘西北老家’的馕饼差不多,就是量少了点儿。”一句话没说完,肚子里就有什么东西鼓起来,不一会儿就像条翻白眼的鱼直吐白沫,吓得周围人赶快把他抬到涂有红十字标志的医疗帐篷去抢救,至此父亲送他一个外号叫“呀呀呜”(瞎胡闹的意思)。

熄灯号响过三遍,大家纷纷钻进睡袋里。父亲搂着冷冰冰的卡宾枪却睡不着,许多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于是大家干脆坐起来聊大天。外面月光如水,照得营区一地碎银,胡君热衷于发挥理论优势,拍拍手中的枪说:“有人计算过,战场上一支卡宾枪的火力要抵三支日本三八大盖,咱一个班挡得了他一个排。所以呀,这回小鬼子得落后二十年。”

大家都觉得有理,但是一直不声不响的闷墩却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国内军队统统换上自动武器,岂不立马就把日本人赶下东海去了?”

胡君道:“那当然了,武器决定战争么。”

老庾出生于军官家庭,懂得一点军事常识:“算了吧,告诉你们,中国军队是有自动武器的。比如第五军各师包括第二百师都是著名的‘德式师’,可是他们都败得很惨。”大家的兴致好像一只刚刚出港的小船冷不防触了礁,老庾就是那块黑色的礁石。他继续毫不留情地指出:“日本士兵不用自动武器,是他们造不出卡宾枪来吗?他们能造出先进的飞机和航空母舰,难道会被一只小小的自动步枪难住?”

胡君明显底气不足了:“那你说说看,日本军队为啥不用自动步枪?”

老庾不慌不忙地说:“有次我爹带我去军官俱乐部,我听他们讨论过,日本的资源贫乏,自动武器是很费弹药的。美军自动步枪的耗弹量是普通步枪的十倍,但是同比命中率却只有步枪的几十分之一,所以日本军队要求士兵务必节省子弹,一发一发地瞄准打,以期提高命中率。”

大家忽然冷场了,空气开始沉闷起来。父亲擦拭着冷冰冰的卡宾枪,嗅着枪膛散发出来的机油味,心中一个跃跃欲试的念头越发挥之不去。他望望头顶,月亮像只大银盘,再看远处,群山的影子默不作声,于是他试探着发出邀请说:“我想到山脚下去试试枪,谁愿意去?”

虎头热烈响应说:“好啊!我去!”

胡君犹豫地说:“这里可是军营啊,没有命令不能去吧。”

父亲说:“长官都在镇上,外面月亮这样大,我们打几发子弹谁会知道呢?”

这群年轻人终于向自己心中的欲望屈服了,兴高采烈地溜出帐篷,涉过一条小河,然后来到一座黑幽幽的山谷跟前。胡君警告大家说:“每人最多不要超过五发子弹,要不万一上面检查没法交代。”

虎头不满地说:“你管好自己得了,管那么宽干吗?”

父亲从弹盒里取出一排黄澄澄的子弹来,这些子弹在月光下闪动着金子般的美妙光辉。许多年前,这些男孩子就都梦想着拥有一支真枪,现在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他们把子弹小心地压进枪膛,倾听子弹在枪膛里滚动的清脆声音,然后举起枪来扣动扳机。随着夜色中的弹丸像流星那样飞舞,枪口火光此起彼伏,寂静的山谷变成了一座热闹的打靶场。

忽然虎头惊慌地大喊:“糟啦,我的弹盒空了。”

大家都安静下来,连忙去数各自的子弹。有打了一二十发的,也有打了三四十发的,总之他们明白这下子闯下大祸了。年轻人全都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惴惴不安地溜回帐篷躺下睡觉。

父亲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明天根本不会有人追查打枪的事情,美国人才不在乎子弹呢……

4

“昨天夜里擅自打枪的士兵,自动出列!”上校团长愤怒的吼声像打雷一样在营地上空震响。新兵个个站得笔直,目视前方,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再说一遍,昨天夜里哪些人私自动用武器,自动出列!”长官再次发出威胁。他背着手,眼光咄咄逼人。眼看弟兄们个个百口莫辩的样子,父亲好汉做事好汉当,跨前一步大声报告:“士兵邓述义出列!”

长官走过来,亲自检查了他的子弹盒,点点头说:“你很能干,打了三十发子弹,也就是两个弹夹。”

父亲眼睛望着天空,大声回答:“报告,是三十五发。枪里还少五发子弹。”

团长怒气冲冲地训斥道:“混蛋!国内士兵的弹药基数是多少你知道吗?三十发,这还是中央军待遇。地方部队只有十发!你白白浪费一个中央军士兵的弹药基数,为的只是自己取乐。你知道吗,这是犯罪!”

父亲不服,争辩说:“报告长官,不是取乐,是射击体验。”

团长的脸更黑了。他是在国内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军官,对于军队制度和官兵关系有着自己的理解。他看看这个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的新兵,眼睛里渐渐涌出一团冰冷的杀气。他用马鞭指指队伍:“还有哪些人?都给我出列!”

那些参与射击狂欢的新兵眼看躲不过,只好灰溜溜地站出来,一共十二人,整整一个班。长官冷笑着说:“这里是军队,不是学堂,由不得你们胡闹……现在要让你们记住,任何违犯纪律的行为都不能不付出代价!”

一个上尉副官宣布,违纪者须当众受刑,量刑标准是一发子弹换一皮鞭。立刻就有打手拖着皮鞭登场了,父亲看到这种皮鞭有两三米长,粗若井绳,还蘸了水,像堆湿漉漉的死蛇。但打手把皮鞭凌空一挥,伪装的死蛇立刻活动起来,它昂起头来舞动身躯,嘴里发出嘶嘶的呼啸声。

卫兵拥上来剥去父亲的上衣,将他正面铐在一棵树干上,晾出整个后背来。这样的受刑姿势令父亲很不舒服,好像他抱着那棵大树跳华尔兹似的。由于与树干亲密接触,父亲看见眼前有一队蠕动的小蚂蚁。这些小动物一定以为这个冒着热气的大家伙是美食,于是爬上来到处乱逛,有几只已经大模大样地钻进他的耳朵和鼻孔里。他知道自己违反军纪,可是心里却不大服气,谁没有犯过错误?难道犯错就要打鞭子,这跟国内的催命鬼阳教官有何区别?可是眼前不是讲理之时,长官的命令就是王法,打鞭子就是将讲道理的念头从士兵的脑子里打掉。父亲只好拱起背来准备挨打,唯一遗憾的是打完再也没有伙夫头赵老大来替他抹鸡蛋清和拍黄表纸了。

远处美军帐篷里钻出几个人来。

本来新兵团的管理属于中国人的内部事务,但是眼看新兵被捆在树上要打鞭子,于是就有几个人朝这边跑过来,领头的就是威廉上尉。远远地听不清美国人如何与上校团长交涉的,但是美国人的干涉显然很有效果,父亲听见美国人口中多次蹦出“NO”、“STOP”这样语气坚定的单词,于是上校在美国人的否定词面前让步了。

父亲和他的同伴被从树干上解救下来,一顿眼看临头的皮肉之苦得以幸免。上校团长很生气,但是却奈何不得美国人,只好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把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扔给爱管闲事的美国佬。

长官一走,威廉上尉立即接手新兵管理。他宣布整肃纪律,重新对违纪士兵进行处罚,以此表明美国人虽然反对不文明的酷刑,却不纵容士兵为所欲为。于是,父亲和他的弟兄们获得了每天两小时惩罚性勤务的额外待遇,内容包括打扫营地卫生和厕所,清洗粪桶填埋垃圾,还有夜间执勤和站岗放哨。

相信再也没有人会忘记清洗粪桶的臭味和与厕所污秽做伴的日子,尽管免除了皮肉之苦,可是美国人留给他们的教训一点儿也不比挨皮鞭子少。于是虎头开始发牢骚说:“还不如挨鞭子痛快呢,老子在家也没干过这么下贱的活儿。”

闷墩瞪他一眼说:“什么话?就数你打得最多,还不闭嘴!”

老庾讥讽道:“别逞英雄了,你挨一回皮鞭试试?不把你打得尿裤子才怪。”

胡君慢腾腾地说:“谁不拉屎拉尿,别人凭什么就该干下贱活儿?”

虎头这才不再吭声。父亲虽然不愿意挨鞭子,但是他肯定也不喜欢洗粪桶,而且不知道惩罚性出勤要到何年何月才是尽头。他苦恼地想,难道自己全错了吗?长官们为什么不理解士兵的热情和冲动呢?

这天傍晚,威廉上尉出现在新兵面前。他命令受惩士兵拿起武器,跟他一道跑步来到山谷。父亲看见,山谷里已经竖起一排红绿相间的人形枪靶,威廉宣布,这些靶子距离为五十米远,每人准许打十发子弹。如果打中一发,可减少洗厕所粪桶一天;如果十发全中,从明天起就可解除出勤务。

这简直是个振奋人心的动员令,大家纷纷憋足劲,一心想打出好成绩来将功抵过。然而此时手中的卡宾枪却同他们开起玩笑来,随着一阵砰砰的枪声乱响,报靶员频频摇动白旗,表示全部脱靶剃了光头。

虎头嘟哝道:“该不是枪有问题吧?”

威廉听见了,取过虎头的卡宾枪来“哗啦”一声推上子弹说:“这样吧,谁愿意同我比赛?如果我输了,赢家的处罚将获得赦免;如果你们输了,处罚加倍,每天多站一小时岗。”

大家互相望望都不敢吭声。父亲心里有点跃跃欲试,眼光活跃起来,威廉指指他说:“邓,你出列。”

父亲出列,威廉又命令道:“你前进十步,打十发子弹。”

父亲向前走了十步,打完十发子弹,居然中了四弹,兴奋得脸色涨红。只见威廉原地举枪,一阵连珠般的枪声响过,报靶员报告,全部命中无一脱靶。大家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热烈鼓掌,对威廉佩服得要命。威廉把枪还给虎头,意味深长地说:“记住,本领没有天生的,优秀军人是练出来的。”

虎头低着头不敢吭声。父亲不知道这个职业军人还有什么本事,他跟闷墩悄悄商量,换个玩法没准能打败他。闷墩说咱跟他摔跤,美国人虽然牛高马大,但是未必灵活,于是父亲就向威廉报告说:“长官,咱们是新兵,比射击不公平。要是换种方式,您未必赢得了。”

威廉很感兴趣地说:“什么方式,你说来听听?”

父亲说:“咱们比赛摔跤。”

没想到威廉当即应战。两人脱光膀子准备摔跤,威廉一眼看见父亲手腕上戴着的欧米茄,惊讶地说:“这可是个好东西。邓,你得收好它,别摔坏了。”

威廉虽然个子高大,动作却一点不笨,抓住对手连摔三跤,父亲宣告惨败。这下子可惹恼了父亲的朋友闷墩,他当即脱了衣服上场来。别看这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摔跤可是真功夫,拜过师门,练过站桩的,几个回合下来就把威廉摔翻在地上。一连三跤,美国人完败,新兵连连鼓掌。

威廉也笑了,坐起身来说:“厉害厉害,从前听人说过中国功夫。这就是中国功夫吗?”

这回轮到胡君出面练嘴上功夫了,他讲起中国文化来头头是道,从南拳北腿、少林武当到八大门派的轻功绝技飞檐走壁,把美国人听傻了眼。好半天威廉才连连说道:“等打完仗我一定要到中国,见识见识你们的中国功夫。”

天色渐晚,大家开始慢慢往回走,威廉把手搭在新兵肩膀上,推心置腹地说:“你们记住,我并不是反对你们打枪,如果新兵领到新枪连试枪的激情和冲动都没有,他能是一个好兵吗?但是你们错在自行其是违反军纪,这是两回事情。今天让你们打枪,就是让你们看看自己的射击技术到底有多差,以后好好努力吧。”

父亲打趣威廉说:“我们刚才也看见了,威廉先生的摔跤技术到底有多糟糕。”

威廉正色道:“邓,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啊。”

父亲一使眼色,弟兄们一齐拥上去,抓住威廉的手脚往地上墩,直墩得威廉大叫:“不不,放开我,你们这群小崽子!”

笑声填满了空旷的山谷,笑得月亮公公也咧开了嘴,一不当心就笑掉下巴,只剩下半个亮晶晶的月牙豁子。

5

父亲的新兵生活在一阵急促的集合号音中匆匆结束了。天色微明,新兵全副武装列好队。父亲悄悄看表,时针刚好指向早上六点钟。上校团长下达出发命令,新兵背起沉重的行囊步行到汀江火车站,然后登上早已等候在月台上的军列。

长长的火车开动起来,父亲望着车厢外面渐渐升高的太阳,判断出列车的运行方向是向西——缅甸在汀江东面,西边是印度腹地,谁也不知道他们这回要去哪里。在连续不断的“哐当”声中,铁皮车厢像只闷热的罐头盒。父亲看见身边的胡君在一个本子上画什么,原来这个博学多才的大学生在用象形图画记日记。父亲羡慕地说:“到底是名牌大学生,真是了得。是你家里让你来当兵的么?”

胡君头也不抬地说:“啥让不让的,我全家都在沦陷区,几年没音讯了。”

父亲说:“你是为父母家人报仇么?”

胡君合上本子道:“也不完全是。”

父亲很好奇,刨根问底:“那又是为什么呢?”

胡君看他一眼,淡淡地说:“我未婚妻,她跟一个美国大兵跑了。”

父亲恍然大悟:“原来胡兄失恋了!”

胡君没有说话。父亲心想,原来每个人都不一样啊,失恋竟也能成为到印度从军的理由。

火车摇过白天又摇进黑夜,直到大家都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又停了。站台上响起尖利的集合哨音,有人在车下大喊:“下车了,都下车集合。”大家这才慌慌张张地跳下车去站队。

父亲看见在灰蒙蒙的站牌上,一排英文字母拼出了“RAMGARH”的字样,表明此地名叫“蓝姆伽”。站台上灯光昏暗,闷热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煤灰、蒸气和人畜粪便的混合气味。虎头摇晃久了不适应,下车就“哇啦哇啦”地干呕一阵。胡君看见站台内外有许多美国人,忽发奇想说:“该不会把我们送去欧洲战场吧?”

老庾冷笑道:“胡兄开什么国际玩笑?连美国人都赶来亚洲打仗,送我们去欧洲添乱吗?”

父亲苦恼地说:“可是我们到印度内地来干什么呢?游览观光吗?”

这时站台上又进来许多穿美式军服的中国军官,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父亲眼帘,这次一点儿没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表哥楚士安。虽然他比从前显得瘦削些,皮肤也更黑一些。他壮着胆子大喊一声:“表哥——楚士安!”

那人正要低头划火柴,听到叫声衔着没有点火的香烟转过身来张望。父亲快乐地跳起来:“表哥!”

两个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述义!”士安仔细看看父亲的脸,忽然生气地说:“你怎么来印度了?姨父姨妈知道吗?肯定是偷跑出来的!”

父亲得意地说:“难道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印度是你家私人领地吗?告诉你,爹爹姆妈可是点过头的,他们说,楚士安能去的地方,我儿子当然也能去。”

士安摇摇头说:“瞎胡闹。你太不懂事啦,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像你这样的……”

父亲连忙打断他的话。他看见士安领章上的军衔已经是少校,就问他在哪支部队服役,士安告诉他,自己是驻印军新三十八师作战参谋,师长就是曾经跟他讲起过的美国军校毕业的孙立人将军。父亲赶紧向他打听:“我们新兵下一步干什么你肯定知道,快跟我说说。”

士安悄悄告诉他,蓝姆伽就是中国新兵的终点站,他们将在各个新兵学校接受训练,然后再补充到战斗部队去。父亲道:“我们一道的弟兄会分开吗?你能想办法让我们在一起吗?”

士安道:“你别枉费心思了,这种事谁也帮不上忙。新兵学校都由美国人掌握人事大权,他们知道中国人很会搞关系开后门,所以不让中国人插手。以后你就会知道,在驻印军里,美国人权力大得很,跟太上皇差不多。”

父亲忽然想起在昆明机场遇见志豪的事情,就连忙讲了,士安说:“述义,你别责怪他,你在军队待久了就知道了,现实总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父亲刚想问他如兰表姐和罗霞嫂子的消息,集合号音就又响了,车站里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哗啦啦地往外涌去,于是他连忙朝表哥挥挥手,拔腿去追赶自己的队伍。

天空渐渐亮起来,东方升起一片美丽的霞光,车站外面的柏油公路上停放着许多军用卡车,卡车篷布上分别印着“T”、“P”、“G”、“B”、“D”等英文字母。闷墩悄悄问父亲,这些洋文什么意思?父亲想起表哥的话,猜想这些字母很可能代表不同的新兵学校,但是他没有告诉闷墩,他不想让朋友难过。

一个中国军官举着花名册,好像念戏文一样拖着腔调唱名字,被唱到名字的新兵立刻就会挂上一块金属胸牌,然后被带到指定车上去。河南籍的赵同学最先被唱到名字,他求援似地回头看看朋友们,大家虽然依依不舍,却都还是鼓励地朝他微笑,胡君还竖起大拇指比个“好好干”的手势。父亲看见赵同学的胸牌上是个英文字母“T”,就纳闷地想,“T”是什么部队呀?别是火头军就行。

接下来陆续有人被唱到名字,他们被挂上各种不同英文字母的胸牌,同样也没有人知道这些“B”或者“D”是什么部队。空地上的新兵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群稀稀拉拉的人,其中包括父亲、闷墩、老庾、胡君、虎头,东北人老江老林,还有那个家里开餐馆的呀呀呜黄同学。唱名字的军官已经合上点名簿,甚至干脆走到一旁点燃香烟抽起来。

这时候只见威廉上尉大步流星地赶来,将一摞文件递给那个中国军官说:“这些人统统属于我,请签字吧。”

父亲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一串快乐的音符响彻大脑。这就是说,他和兄弟们不会分开了。他听见那个中国军官拖长音调发出命令:“全体立正,稍息!现在你们的新长官就是这位威廉上尉。”

大家兴奋地鼓起掌来,恨不得把威廉举起来抛向空中。威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手一指,大声宣布道:“士兵们,听我口令,开步走!你们的目标——正前方。”

此刻太阳已经升高,在一片耀眼的金色波涛中,一辆旧卡车从公路尽头驶来。篷布上的白色英文字母“A”像火炬一样映亮了他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