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列——立正!稍息!”发出口令的值星官是一个身穿黄布军装的中国上尉,但是新兵更感兴趣的却是上尉身后那群头戴船形帽的美国军人。他们个个黄头发蓝眼睛,都用一种神气活现的眼光打量这些正在列队的中国学生兵。许多新兵都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高鼻深目的外国人,都很新奇。闷墩小声嘀咕:“天!要是晚上闯进人家里,还不得吓个半死——简直跟妖怪一模一样!”
父亲发现,美国人的军装虽然也是米黄色,却与自己身上的明显不同。他们的布料是加厚的毛料斜纹布,厚重,挺括,而自己的土黄色军装则单薄多皱。美军人高马大,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满不在乎吊儿郎当的样子,而一架正在跑道上轰鸣起飞的美国飞机就是他们优越感的不可撼动的注脚。反观中国新兵,因为长途行军和营养不良,许多人脸色蜡黄头发老长,军装和鞋子也已经破烂不堪。有人打着赤脚,有人裹着毯子,看上去简直就像一群被收容来的俘虏或者囚犯。
上尉军官以标准的队列姿势向美国军官立正敬礼,因为紧张,他的声音有些结巴,好像在向将军做汇报一样,其实美国人的肩章上也是三颗星,军阶也是陆军上尉。美国军官还了礼,然后走到队伍跟前来,叉开双腿开始讲话。他长着络腮胡,鼻梁高挺,口音很重,卷着舌头说话,多数新兵听不懂,一脸茫然的样子。美国人放慢声音又说了一遍,人们还是面面相觑。父亲听懂了,美国人是问谁懂英语请举手。父亲连忙举手报告说:“我还行。”
上尉招招手说:“你出列,请站在我身边来。”
父亲感到自己的心像头快乐的小鹿一样怦怦直跳,连忙站到上尉身边充当起临时翻译官来。军官训话的内容是告知新兵,他们接下来将要接受美国军医体检,体检合格方能登机。他强调说,体检不合格的人不能登机,由中国军方重新分配工作。他使用了一个英文单词“work”,父亲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他觉得中国军方肯定不会为淘汰的新兵重新分配工作,但他还是直译了美国人的意思。果然,中国上尉立即表达了不同意见,他说,体检不合格的人将被送往国内部队作战,而不是“重新分配工作”。
接下来每人领到一份表格。表格虽不复杂,但需要用英文填写,于是父亲和少数懂英文的同学就代劳。因为他们是头一批前往印度的中国新兵,美方许多体检仪器还未测试好,学生兵只好坐在机场外面的草地上耐心等待。美军体检站设在一排临时搭建的军用帐篷里,门口有持枪的美军“MP”(宪兵)守卫。闷墩有些紧张:“要是体检过不了关怎么办?”
虎头满不在乎地说:“随便吧,实在去不了就听天由命。”
胡君却坚定地说:“要是去不了印度,我就回重庆去念书。我宁可再翻越一千次乌蒙大山也绝不在国内当兵。”
老庾却讥讽道:“我说胡兄,你以为军方会那么轻易放你走么?除非你当逃兵。可是当逃兵却要承担更大的风险,所以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老庾的话令大家的心不禁凉了半截,于是大家更加忐忑不安,有种命悬一线的感觉。
帐篷里进进出出都是美国人,他们个个脸上都罩块白纱布,闷墩悄悄说:“他们罩那家伙干啥?在我们湖北老家只有拉磨的驴才在眼睛上蒙这个。”
父亲解释说:“那叫卫生口罩,防止吸入灰尘病菌。”
虎头指着一个黑人说:“你看那人黑得跟狗熊一样,没见过晒得这么黑的人。”
父亲纠正说:“不是晒黑的,是天生的,他们是地球上一个独特的人种,就像我们是黄种人一样。”
虎头啧啧地说:“天生的?那衣服里面也是黑的?”
父亲竟被难住了,他见过黑人,但也从未见过黑人的身体。这个新奇的问题在新兵中引起一阵热议,注意力一转移,心里就没那么紧张了。
一会儿美军上尉从帐篷里走出来,独自站在空地上抽烟。父亲灵机一动跑上前敬个礼,然后用英语说:“报告长官,能向您提个小小的问题吗?”
美国人立刻认出父亲来,很有兴趣地说:“邓,你就叫我威廉吧,让我来听听,你有什么小小的问题?”
父亲就把刚才大家争论的问题说了一遍,威廉乐得眼泪都出来了,拍拍他肩头说:“你的问题很好。”
他当即叫来一个黑人男护士,把中国士兵的问题重复了一遍,那个黑人倒也不忸怩,脱掉上衣露出黑泥炭一般的身体来,并且像个广告模特儿那样在大家面前来来回回展示一遍,把中国新兵惊得目瞪口呆。事实胜于雄辩,黑人用身体给大家上了一课,这是父亲从美国盟军那里获得的第一个生动知识。
威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他:“邓,你吸烟吗?”
父亲愣了一下,他在学校里偷偷吸过烟,于是他爽快地回答:“是的,我吸烟。”
威廉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来,父亲瞟一眼就知道,这种黄绿颜色的香烟是美军专供品,在重庆黑市相当于二十斤大米或者五十只鸡蛋的价格。他以为威廉会抽出一支来奖励他,好让他回到队伍里向同伴炫耀,没想到长官把一盒都拍在他手里。当大伙儿兴高采烈地享受他的胜利果实时,虎头悄悄问他:“你不怕他训你吗?”
父亲告诉他美国人甚至比中国军官还好打交道。
哨音响了,佩戴臂章的值星官大声念着名字,新兵领了表格依次走进帐篷去体检。
帐篷里亮着电灯,父亲进去才看清,原来这些大帐篷跟火车车厢一样都是相通的,每座帐篷各有不同的体检项目,他数了数总共有七八座之多,也就是说他们要过七八道关口才能领到合格证。第一关是个大胡子军医,脸膛红彤彤地泛着光,简直像涂了一层新鲜红漆。军医将一只金属圆表放在新兵肚子上,另一头戴在自己耳朵上,父亲知道这玩意儿叫“听诊器”,但是闷墩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检查,感觉“怪痒痒的”。
第二关测量身高、体重,检查四肢有无明显残疾等等,多数人都顺利过关,只有老庾被查出患有头癣,险遭淘汰。后经复查,军医认为基本上不影响战斗力,这才涉险过关。老庾抹抹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地骂道:“妈的!这些美国佬也太他妈的那个了,穷生虱子富生疮,生几个红疖子有什么要紧的?我不信你们美国人就不会长头疮!”
骂归骂,决定权掌握在别人手里,终归气短。新兵个个都如履薄冰,深怕哪道检查不合格而遭淘汰。接下来数脉搏,量血压,查肺活量、心跳次数等等,科目越来越繁多,检查也越来越仔细,被淘汰的人也多起来。父亲顺利过了几关后,看见大家都排成一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医用手反复敲击新兵身体的各个关节,又用听诊器反复听胸音。他用英语说吸气,前面的虎头却一脸茫然没有反应,于是老军医就示范一个吸气的动作,虎头领会了,跟着做了一遍,老军医听完手一扬说“OK”,虎头赶紧如蒙大赦地过了关。
轮到父亲,老军医看见他手腕上戴着“欧米茄”手表,不由得很惊奇,因为这种名贵手表在美国也属奢侈品。出身这样的家庭而能上战场,老军医不由得对父亲刮目相看。看父亲有些紧张,老军医拍拍他肩膀说:“别紧张,孩子,你是好样的……你们国家一定会胜利。”他的表情犹如一个仁慈的神父,父亲立刻放松情绪,老军医检查完毕说声“OK”,他就轻松地进入下一关。
但是没等他走进下一座帐篷,忽然听见闷墩像杀猪一样惨叫起来。等父亲冲进去一看,原来有个高大粗壮的黑人女护士正试图扒下闷墩的裤子,可怜的闷墩死死护住自己的裤衩,任凭军医在一旁怎样劝说他也摇头不肯。好一会儿父亲才闹懂,这是检查排泄和生殖系统,也就是肛门和生殖器。在西医看来这是常规项目,但是闷墩却固执地认为该隐秘处关系到“男女之大防”,父亲好容易说服他,让他明白这不过是一次例行的医学检查,否则他将不能通过体检。闷墩迫于压力同意检查,但是条件是不能有女人在场,黑人女护士倒很通达,笑笑就出去了,闷墩终于很不情愿地脱下裤子,让自己的私密处暴露无遗。检查结果却令人沮丧,闷墩居然患有疝气,医生在他的表格上打个叉,于是身体壮实的闷墩就倒在了通往印度的关卡上。
等父亲顺利挺进到最后一关,科目为“五官”检查。他看见前面的胡君满脸庆幸地走出来,原来他的视力差那么一点,还有口臭和一颗虫牙,但是他找到主管的上校军医据理力争,终于说服对方让他过了关。随后虎头和老庾也顺利通过体检,他们朝父亲做了个鬼脸,炫耀地扬了扬那张打满红勾的表格,然后喜气洋洋地加入了领取登机证的行列。体检官是个棕色头发的中年白人,那张长脸简直跟头大叫驴差不多。驴脸军医看上去不大友好,生硬地拨弄父亲脸上的器官,不一会儿体检表上就出现了如下字样:沙眼(严重),龋齿(虫牙)三颗,鼻窦炎,然后重重打下一个蓝叉。父亲一向身体很好,不明白怎么一下子钻出这么多毛病来?他不死心,去找主管的上校军医申诉。不料上校先生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说:“孩子,很遗憾,你的问题我无法帮你。”
父亲争辩道:“为什么别人长虫牙就可以通过呢?”
上校说:“一颗可以考虑通融,三颗不行,你还有沙眼和鼻窦炎。”
父亲理直气壮道:“可是这些小毛病跟上战场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打败敌人不是靠决心和斗志吗?”
“对不起,这是我们的规定。”
父亲咬咬牙说:“我要向你的上级申诉。”
上校笑起来:“先生,我的上级在华盛顿。”
父亲还是不死心。在他看来,什么疝气、沙眼、虫牙和鼻窦炎统统都是吹毛求疵,都不该是阻拦他们去印度打仗的理由。他情急中想到美军上尉威廉,威廉先生对自己有好感,说不定会替他求求情网开一面。
威廉严肃地听完他的申诉,然后告诉他说:“邓,你只好留在国内了,因为我看不出谁能改变这个结果。体检由军医负责,除非你自己能够找出解决的办法来。”
父亲绝望了,恳求说:“您不能帮帮我吗?”
威廉两手一摊说:“很可惜我帮不了你,先生。”
父亲的怒火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中国政府规定在校学生可以免除服兵役,可是我和我的同学还是选择为保卫国家而战斗。这样的士兵却因为一点小毛病被你们拒之门外,您认为合理吗?”
威廉也不生气,同情地点点头说:“邓,你是个有理想有激情的士兵,你的国家需要这样的士兵,因为只有为理想战斗才能打胜仗。但是我还是帮不了你,因为这是制度。”
父亲像只斗败的公鸡那样耷拉着脑袋,走到草坪上同闷墩坐在一起,两个不走运的朋友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欢天喜地地领取登机证准备登机。闷墩看看父亲的脸,小心地说:“这样也好,免得你们都走了,扔下我一个人。”
父亲恨恨地说:“不行,不能就这样完了。”
闷墩纳闷地问道:“那怎么办?走到印度去吗?”
草地上聚集的淘汰新兵已有几十个人,个个都很沮丧。除非他们有办法混进机场,否则只好接受身体的判决。
登机的哨音响了。过关的三兄弟来跟父亲和闷墩告别。父亲看见美国人发放的登机证并不是一张硬纸片或者金属牌什么的,而是别出心裁地在新兵的手臂上盖上一只蓝色的三角印章。据说这个办法是从前美国海关用来对付亚洲移民的,人总没有办法把手臂砍下来交给另一个人来顶替吧。美国佬确实精明过人,擅长把各种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父亲好奇地察看虎头手臂上的三角印章。其实印章并不复杂,一颗五角星军徽,中间镶嵌着英文字母“PASS”(合格),四周点缀一圈橄榄树叶花纹。父亲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但一时间去哪里找可以比照着画的蓝颜色呢?
长长的登机队伍排好了,父亲感到心中的绝望正在逼近。忽然,父亲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残留着一点新鲜的蓝色印痕,是三兄弟同他们告别时不小心留下的。云南天气炎热,蓝色印记被手臂上的汗水浸湿了,正在慢慢洇开来。数学老师说过,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难题,只有没有找到的方法。既然印泥会因汗水浸润而融化,那么它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制作一下呢?一个英文单词像皮球那样蹦进脑子里,copy……没错!就是它!一瞬间父亲明白自己已经找到破解难题的途径了,他必须穿越美国人设下的防线,让什么龋齿、沙眼、鼻窦炎、疝气统统见鬼去吧,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挡他们飞往国际战场的决心。
父亲一把拉起闷墩来到帐篷跟前。一个刚刚盖了印章的新兵走出来,新鲜的蓝色印泥还是湿漉漉的,三角形印章在阳光下闪耀着骄傲和自豪的光辉。父亲说声“劳驾”,然后不由分说捉住那人的胳膊往自己手臂上一按,当两只胳膊分开来时,一个蓝色三角印章就被成功复制出来了,除了上面几个英文字母是反的,任何人都难以辨出真伪。闷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几秒钟后,闷墩也完成了同样的复制,然后他们扔下那些还蒙在鼓里的“原件”,排进队伍等待宪兵查验。
美国人可能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蓝色防线会被攻破。神气活现的“MP”(宪兵)嘴里嚼着口香糖,蓝莹莹的眼珠子漫不经心地瞄一眼每个中国新兵的胳膊,只要印有蓝色三角印章就统统放行。这时候忽然发生一个险情,有个不甘心的落选者用钢笔绘制的一个印章被查了出来,被拖出了队伍。宪兵查得更严了,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闷墩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一个美国军官注意到他了,让他过去,闷墩立刻吓坏了,额头冒出虚汗来。父亲连忙用英语向那个军官解释说,这个新兵有些中暑,因为他第一次从寒冷的家乡来到云南,不适应亚热带高原的炎热气候。他还像个老太婆那样喋喋不休地唠叨说:“长官您要是不信的话,请摸摸他的额头吧,看看,脑袋烫得跟火炉一样。”
军官看见闷墩脸上淌着汗水,又看看他的手臂,那个蓝色三角印章正被汗水稀释,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军官唯恐他患有流感疟疾或者其他什么传染病,赶紧厌恶地挥挥手嘟哝道:“到印度他恐怕得融化了。”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进了机场。父亲看见威廉上尉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同别人说话,深怕被他看见功亏一篑,就赶紧低下头拉着闷墩快步来到停机坪。老庾正和胡君、虎头坐在草坪上玩扑克牌,忽然有人扑上来捂住他们的眼睛,等看见面前站着的是父亲和闷墩,他们差点儿兴奋得尖叫起来。父亲指了指不远处的威廉上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天空响起隆隆的马达声,几架大型运输机从天边飞来,眨眼工夫就降落在跑道上。这时机场外面开来一队头戴钢盔帽的中国士兵,他们从飞机上搬下许多汽油桶和武器弹药箱子,然后再装上汽车。父亲恍然大悟,为什么大后方汽油贵如黄金,有“一滴汽油一滴血”之说,原来它们就是这样万里迢迢从印度空运过来的。
父亲的视线被一个中国军官的身影吸引了。军官个子不高,别着手枪,叉着手吸烟,他觉得这姿势似曾相识,猛然一道电光石火划过脑际,他快乐地大叫起来:“志豪!表姐夫!”
志豪好一阵才认出身穿黄布军装的父亲来:“你……偷跑出来的?你父母可知道?”
父亲连连点头,他实在太高兴了,就把如何报名到印度,父母如何从不允到改变态度,一口气说给志豪听了。没想到志豪抓住他的手,坚决而急促地说:“你不能去!英国人会拿中国军队当雇佣军替他们卖命的!你忘记上次我跟你讲的那些事了?第二百师就是因为英国人背信弃义才惨遭覆灭的,你不能相信他们骗人的鬼话。你跟我走,第二百师已经重建,我在后勤兵站给你安排个位置,过些时日再送你回重庆去。”
父亲看看他的兄弟们,再看看那些正在卸货的钢铁大鸟,他不大相信英美只是利用中国人当炮灰的说法,因为打败日本法西斯是国际盟军的共同责任。士安表哥说过,英美盟军也在努力调整战略,否则他们为什么要重建中国驻印军队呢?父亲皱起眉头,有点反感志豪的长官意志,他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别人代替他做决定,即使亲生父母也不行!
志豪眼看说不动他,脸色有些惆怅,悻悻地说:“述义,我看你太任性,太自负了,简直是头脑发热不计后果,当兵可不比你在重庆当大少爷啊。”
父亲气鼓鼓地瞪着表姐夫,要不是看在如兰姐姐的分上他早就发作了。志豪苦口婆心地劝道:“我是为你好啊,你这养尊处优的少爷脾气怎么在军队里当兵?怎么吃苦?怎么与人相处啊?在厂里有你父母罩着你,可是军队里官大一级压死人,一个小小排长就会要了你的小命!”
父亲承认志豪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新兵教导团那个催命鬼阳教官还有豺狗班长、伙夫头赵老大已经给他上过课了,可是养尊处优就不能改吗?
志豪递给他一支香烟,两人不再争论了。过了一会儿,父亲问志豪:“表姐有消息吗?”
志豪情绪低落地摇摇头:“我逢人便打听,但是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混乱的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父亲告诉他,士安表哥还活着,现在也在印度。志豪脸上却只是显出伤感的神情,说:“战争还长着呢,今后大家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上面。”
“第二百师也要开上前线吗?”
志豪答:“怒江前线快要反攻了,不然美国佬运来这么多武器弹药干啥?”他忽然比个手势,然后过去斥骂那些士兵,大意是如果再不赶快把军火卸完,回去统统出勤务,不许吃晚饭!父亲心中十分诧异,志豪的粗暴蛮横竟与教导团那个人人痛恨的催命鬼教官如出一辙,看来军队很会改变人啊,一个原本立志要当哲学家的志豪同学,怎么也变成了不顾士兵死活的催命鬼?等志豪重新走过来,父亲小声劝告他别对士兵太粗暴,志豪恼火地说:“现在这些兵可贼啦,长官一不监督他们就偷懒,磨洋工,好像是为我林志豪抗日一样。”
父亲就把自己在教导团如何与长官冲突,包括挨板子和行军途中枪毙逃兵的事情说了一遍。志豪摇摇头道:“告诉你吧,我也下令打过板子,也亲手枪毙过逃兵,当然那是在战场上。不过今天的国军虽然武器不断更新,天上有盟军飞机护航,但是人际关系却没有改变。你记住,士兵就是机器,他们的存在就是为长官卖命,长官无论命令干什么你都得服从,这是永远的真理。”
货物终于卸完,加油车也驶离停机坪。志豪扔掉烟头,担忧地对父亲说:“述义,我看你满脑子幻想,别一时冲动以为印度就是天堂。虽然你们接收美国装备,但是军队还是中国军队,人还是中国人,我担心你并不适合当兵,所以现在留下还来得及。”
父亲冷冷地回答:“谢谢,我可不想像逃兵一样逃回重庆。”
志豪道:“我会安排你在后勤保障部过渡,再找机会……”
父亲打断他的话说:“我不需要保姆,也没有人强迫我去印度,你怎么跟我爹妈一样,就不能让我自己做一回主吗?”
登机的哨音响了,志豪看看那些准备登机的新兵,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给你透露一个最新情报,缅甸方向的日军近期有大动作,很可能会有一场大战……别以为打仗跟做游戏一样,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父亲看见几个兄弟都在着急地朝他招手,就再次打断他说:“表姐夫,你多保重吧,有机会还是回去抱抱你儿子。小石头经常问我,他爸爸长什么样。”
两人拥抱告别。志豪的眼眶湿了,父亲心里不禁有些歉疚,毕竟志豪是关怀自己啊。他连忙逃也似的奔回队伍,站进队列准备登机。
一个中国军官赶来传达来自重庆的命令,新兵必须将行李装备留下来徒手登机。军官解释说:到那边盟军就会发给你们新装备,所以你们的要留给国内部队继续使用。大家对此深表理解,国内抗战那么艰苦,当然需要节约资源。等上了飞机才知道,这架运输机肚子可真大,足足装了两三百人。
终于机身一震,马达轰鸣起来。父亲看看手表,时针正好指向中午十二点。他兴奋地想:“到底起飞了——印度,我们来啦!”
随着飞机怒吼着爬升,炎热迅速退去,无数凉丝丝的气流像小虫子一样从机舱缝隙里钻进来。闷墩放松地说:“这下子好了,刚才都快蒸熟了。”
胡君正色道:“这点热就受不了啦?印度是世界上最炎热的国家,听说只消把锅子摆在太阳下面,不多时间锅里的水就开了。”
虎头大惊道:“那人畜怎么办?岂不也被烤熟了?”
胡君笑了:“那倒不至于,但是印度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人被热死。”
老庾忽发奇想:“不知道印度人都爱吃什么?我倒是最喜欢重庆的牛油毛肚火锅,那味道一想起就睡不着觉。”
闷墩也说:“我最想吃湖北的热干面,酸辣味,再放上一勺芝麻酱,那味道……馋死人了!”听闷墩一说,父亲记起离家早上姆妈亲手为儿子做的热干面,可是他却什么滋味也没有吃出来,现在想想觉得对不起母亲,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热干面啊!
机舱上方的绿灯亮了,一闪一闪的,大家立刻安静下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美国机长出现在大家面前,他用英语告诉大家(父亲还是临时翻译),这段空中航程有好几个小时,无论中途发生任何意外情况,都请大家务必保持镇定,不许走动,不许大声喧哗,不许干扰驾驶员飞行等等。有人大声问:“意外情况是指什么?”
机长坦率地承认:“你们知道,‘驼峰航线’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航线,不仅可能遭遇日本飞机的拦截,而且复杂的地形,诸如高山、峡谷、风暴和强气流都可能造成致命灾难。”
胡君举手说:“为什么叫‘驼峰航线’,能解释一下吗?”
美国人友好地笑起来,解释说:“‘驼峰’不是具体地名,而是我们的飞机将要飞越的这条弯弯曲曲的航线形似驼峰。你们知道,日本人占领了缅北重镇密支那,这对我们很不利,敌人的零式战斗机切断了从印度飞往中国的航线,为此我们不得不付出极大的代价,重新开辟一条能避开敌人飞机的新航线,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冒险绕行西藏和飞越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脉的原因。”
机舱里响起热烈的掌声,这是中国学生兵向美国盟军发自内心的致敬。机长的手指在皮帽檐下碰了碰就进了驾驶舱。不一会儿他又出来,扔给父亲一个坐垫,指定他坐在驾驶舱外面的过道里,随时做翻译。
父亲因此获得了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他看见机翼下方的群山呈现出大海一样波涛起伏的黛黑色,三条夹峙在崇山峻岭间的江河仿佛是从雪峰之巅抛落下来的白色哈达,整齐地铺展在被称作“世界屋脊”的雪域高原上。父亲猜想它们应该是金沙江、怒江和澜沧江,自己现在看到的应该就是被称作大自然博物馆的“三江并流”的奇观了。
这时头顶的红灯忽然亮了,并伴有“嘟嘟”的急促蜂鸣声。机长快步走出来警告说,所有乘员保持安静,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许乱动。父亲听见发动机的吼声猛然加大起来,好像一辆正在爬坡的载重汽车,给人声嘶力竭的感觉。随着机身的大幅倾斜,父亲看见大地和山峰旋转着扑面而来,机舱里的人前仰后合坐立不稳。从阳光不断变换的角度不难判断,飞机正在紧急转弯,接着又躲进云层。毫无疑问,敌人的战斗机正像饿狼一样逼近,如果体形笨重的运输机遭到攻击的话,所有人都不会有下一次乘飞机的经历了。
等到马达声平稳起来,飞机已经钻出厚厚的云层,父亲通过折射的阳光判断,飞机不是向西而是改朝北方飞行。也就是说,飞机即将飞越“驼峰航线”的“峰”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脉了。
机舱的红灯又闪烁起来,机长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头戴毛皮帽子,身穿厚厚的皮夹克了。他面色严峻地告诉大家:“虽然我们避开了敌机的拦截,但是我们要经历冰河世纪一般的寒冷了。运输机是货机,没有客机的充氧和保暖设施。现在听我命令,请打开行李,把你们所有的衣服毯子都裹在身上,互相挤紧以保持体温。”
大家看看美国机长如临大敌的冬装,才觉出问题的严重性,可登机前他们遵照来自重庆的命令,把所有的行李装备都留在地面上了,现在他们除了一身单军装外别无他物,怎么抵御即将到来的冰河世纪呢?胡君装出满不在乎的口气道:“我建议开个高空派对,跳跳舞什么的就不会冷了。”
机长严厉警告说:“先生们,请不要开玩笑,飞机将要爬升到极限高度,因为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喜马拉雅山脉。机舱里不仅会缺氧,还会结冰,你们中的一些人可能因此无法活着走出机舱。”
新兵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都嚷嚷说不怕冷,坚持坚持就过去了。虎头还逞能说,咱三九寒冬还常常要洗冷水澡呢。胡君则豪言学校组织冬泳,他还得过第一名。父亲虽然不大清楚机长的警告有多严重,但是他觉得事情一定不会像冬泳那样简单,机舱结冰与洗冷水澡也肯定不是一回事。美国驾驶员都穿着厚厚的皮毛夹克,还有专供机组人员的吸氧设备。可这些货舱里的新兵,该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缺氧和低温严寒呢?
很快机长预言的冰河世纪就降临了,随着马达吼叫,飞机就像一艘大海中航行的小船,机身剧烈颠簸,机舱内的温度急剧下降。新兵嘴里哈出了白烟,不多久连热气也结成了一层冰凌。可怕的严寒迅速瓦解了新兵的斗志。父亲从舷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紫,然后就有像墨汁一样的颜色浸染开来,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他脸上泼墨作画一样。牙齿也开始打架,它们根本不服从来自大脑的命令,彼此发出的热烈声响简直快要跟飞机抖动一样震耳欲聋了。更可怕的是,眼皮也开始打架,他知道这种危险状态叫做“高空缺氧”,如果睡过去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去敲驾驶舱的门求救。
机长一开门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父亲告诉机长,新兵的行李都留在了地面上,所以请想办法救救大家。机长二话不说,打开行李间搬出一些厚帆布来扔给大家。这些厚帆布原本是保养飞机用的,又脏又硬而且散发出一股刺鼻难闻的机油味,如果放在平时,谁会拿一堆破布当宝贝呢?但是现在却不同,它简直就是受难者的诺亚方舟,是机舱里抵御严寒的城堡,是新兵穿越冰河世纪的生命保险箱。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被飞机下降的抖动惊醒,钻出帆布,觉得不再那么寒冷,再看舷窗外面,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缭绕在冰峰雪谷间的云雾正在散开,一位圣洁无比的冰雪女神矗立于天地之间,阳光彩带簇拥着她,重重叠叠的冰雪城墙如同女神的宫殿。这就是传说中的仙境珠穆朗玛峰吗?
“没错,它就是伟大的珠穆朗玛峰,即使我们飞行员一睹其真容的几率也仅有百分之一。”美国机长站在父亲后面轻声说。父亲感激地朝他点点头,要不是他的厚帆布,他们很可能已经变成飘落在喜马拉雅山上的雪花了。机长告诉他:“赶快唤醒你的同伴,继续睡下去会有危险的。”
随着飞机继续下降,大地像一幅倾斜的画卷徐徐铺展开来:黛青色的山峦渐次融入绿地,森林像波浪一样从山间涌出来,遥远的地平线划出一道隐隐的弧形,好像连接着另外一个世界。忽然有人激动地嚷道:“快看,村庄!”
一座炊烟缭绕的村庄像小岛一样浮现在飞机下方,很快又出现第二座,第三座……伴随大片整齐的庄稼、弯曲的河流和细如蛛网的公路铁路纷纷浮现出来。这些经历千辛万苦,跨越万水千山的年轻人终于来到了喜马拉雅山脉的另一端,这里将是他们通往战场的出发地——
印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