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唱道:“一九二九,僵脚冷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数九寒冬,川滇黔三省交界的乌蒙山区到处是大雪封山的景象,山林间飞鸟绝迹,到处可见千姿百态的“冰吊子”(树挂)。父亲他们在重庆登上小火轮溯川江而上,过了泸州,队伍弃船登岸,步行进入高耸入云的乌蒙大山。
“乌蒙山,路难行,天如缝,人似蚁。”自古以来,凡从四川盆地南行入滇的行客旅商都须翻越这座绵延不绝的乌蒙大山,久而久之,赶着骡马的运输队伍、挑着担子的行商旅人、荷戟负甲的戍边官兵就在这崇山峻岭中踏出了一条细如丝线的天险小道来,这便是中国南方著名的“蜀身毒道(古西南丝路)”,也有人称之为“茶马古道”。对城市长大的父亲来说,在风雪弥漫的山路上行军已经变成了一种酷刑,脚上起了血泡,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身上的军衣太单薄,只好把棉毯裹在身上。家里带来的鞋穿坏了,只能换上市民慰问的布鞋,不久布鞋也磨穿了,不得已换上草鞋。可是草鞋更不经磨,半天就变成一堆草绳了,最后只好打着赤脚行军。可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赤脚很快就冻得失去知觉,只好又找出破布来包上。幸好有闷墩在身边照料,否则裕华纱厂的少东家能不能走出大山只有天知道了。
一群军官骑着马赶上来,都是团级长官,个个披着厚厚的呢披风,脚蹬高腰皮靴。士兵赶紧站在一旁目送这些骑在马上的长官,忽然有个士兵站出来,拦住马用一种父亲熟悉的湖北口音说:“报告长官,有位同学脚等(冻)伤了,请派匹马帮帮他。”
长官看看那人,又看看伤者,轻蔑地挥挥鞭子说:“路都不会走,还打什么仗?你给我让开,下次再有人拦我的路,我就赏他鞭子!”
马队走远了,新兵一阵哗然,有人嚷道:“什么长官?简直是不顾士兵死活的军阀。”
有人文绉绉地批评说:“同甘共苦,爱兵如子,体恤部下,身先士卒。带兵之道,乃爱兵之道也。”
还有人骂道:“谁跟了这样的倒霉长官,不一败涂地才怪呢!”
骂归骂,路不会自己缩短,大家只好发扬集体精神,轮流背着伤员走路。山还是那样陡,水还是那么长,天还是那么低,雪花还是那么大,与刚刚从学校出来的热情相比,父亲觉得一股寒风已经刮进心底了。
这天黄昏,队伍来到一座地势险要的山崖下,只见山隘上耸立着一道雄关,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关上箭楼上的“石门关”三个大字。他听见又是那个湖北口音介绍说:“此关始建于隋朝,从前称‘石门关’,后来改名‘豆沙关’。此关一闭,内地与边疆就此阻绝。唐天宝年间南诏反叛,石门关就曾关闭数十年之久。过了此关就离云南昭通不远了。”昭通为滇东北第一站,大家听了顿时松一口气,觉得苦难行军有盼头了。
父亲不由得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身材颀长、相貌堂堂,据说是重庆大学社会学系的高才生,名叫胡君,他父亲是文史教授。他也是瞒着家人去印度当兵的。父亲不禁对这个湖北老乡另眼相看,觉得与这样的优秀同学为伍真是不虚此行。
露营后山坡上燃起一堆堆篝火,荒寂的大山变得热闹起来。新兵们一面等着伙夫开饭,一面忙着烤火取暖。闷墩把着手教父亲如何裹上毯子,如何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烘烤。从前父亲在家里最不喜欢听姆妈唠叨生活细节,但此刻他却十分顺从。
伙夫吆喝着送来热气腾腾的晚饭,还是南瓜、红薯和大米混煮的“三合泥”稀饭。父亲捧着碗,嘴里哈着白气,冻僵的手不争气地发起抖来。其实他的手对于温度已经没有知觉了,甚至连五脏六腑都结了冰。直到吞下几碗稀饭,才感觉身体有了一丝热气。
虎头虽然个子瘦小,饭量却十分惊人,直到把锅底刮干净才罢休。吃过晚饭,大家都挤在火堆前取暖,虎头后悔不迭说:“想着当兵能吃饱饭,没想到比拉煤车还不如。”
老庾问他:“你一顿能吃多少东西?”
虎头道:“有次过年老板请吃,我整下十九个馒头,两碗红烧肉。”
众人皆惊叹。父亲同情地看着虎头,觉得他真实可爱。晚上八点不到,天地已经漆黑一片,闷墩不知从哪里吭哧吭哧跑回来,神秘地对父亲说:“小哥子,我弄来一件宝贝东西。”
等他小心地取出来,却只是根马尾,父亲不由得撇撇嘴。闷墩解释说:“你别小看这东西,好容易才弄来的……替你放放脚上的血泡,保管明天就没事了。”
父亲将信将疑地伸出脚板来,果然,神奇的马尾穿过那些胀鼓鼓的血泡,血泡立刻就瘪下去了,火烧火燎的疼痛也消退许多。父亲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马尾能治血泡呢?”
闷墩回答:“从前我有个亲戚拉黄包车,这是他告诉我的秘方。”
父亲很惊讶,佩服闷墩懂得多,可闷墩不以为意,说:“如果家里三天揭不开锅,你就什么都懂了。”
后半夜火堆熄灭,许多人冻醒后才发现脸冻伤了,眼睫毛冻在一起了,赶紧爬起身来走动取暖。也有人捡来枯树枝将篝火重新添得旺旺的。风还在刮,雪还在下,远处狼嚎阵阵,姓刘的四川籍同学即兴作打油诗一首:“火烤前胸暖,风吹后背寒,如此去抗战,几时能凯旋?”
许多人反驳说,刘同学你太悲观了,印度是热带地区,盟军的军装都是短袖短裤呢。父亲听见胡君说:“各位可知道,本来美国飞机完全可以飞到重庆,么子偏要我们千里行军到昆明乘飞机吗?”
众人不解,虎头叹口气说:“早知道走这远的路,老子就不当兵了。”
胡君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飞机从昆明到重庆需要重新加油,这笔费用归中方出。政府为了节省燃油费,所以下令新兵徒步走过去。”
父亲一拍巴掌说:“早知道政府这样节约,干脆我们大家凑出这笔汽油费,也好省了这段辛苦。”没想到一句玩笑引来众怒,虎头愤愤地说:“我老娘一日三餐等米下锅,哪来钱送我坐飞机?”
其他人也附和说,是啊,哪有上前线还要自家出钱的道理?
胡君看了父亲一眼,转移话题道:“再考考大家,四川入滇有几条道路可行?”
父亲曾经乘车经过遵义、贵阳入滇,那是一条大路,古称川黔道,就忍不住说了。胡君点点头说:“自古川滇有三条道路可通:一为东线驿马大道,经遵义、贵阳、曲靖到昆明,此路人烟稠密条件最好。第二条为西线,经成都、雅安、西昌入滇,与滇缅公路相连,这条路线气候温暖,但是路程最远。中线即为眼下这条经石门关、昭通入滇的山路,高山大壑悬崖峭壁,冰雪覆盖崎岖难行,实为最艰难的偏僻线路。”
父亲疑惑地问道:“既然行军,何不选取一条便捷好走的路线?”
胡君回答:“听说是为了防止出现逃兵。荒山野岭的看你们往哪里逃。”
父亲摇头说:“我们都是志愿报名从军的,谁会当逃兵呢?”
胡君看看大家道:“也许行军艰苦就会有人吃不消打退堂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好在咱们是到印度去接收美式装备,要是留在国内,谁愿意放弃学业去当兵呢?”
这话说到了大家心坎上,大家向往的都是阳光灿烂的印度和先进的美式装备,眼下也只有靠着这份理想来抵御风雪严寒的侵袭。胡君低声哼起歌来,正是熟悉的《保卫大武汉》:“武汉!你挺起胸来!……大家都来保卫你,不许敌人来到你身边!武汉,你的坚强,鼓舞我们勇敢抗战!”
不想遭到值日军官的大声呵斥:“深更半夜的,唱什么?赶快睡觉!”
胡君反驳说:“我们没有帐篷挡风遮雪,睡不着还不许唱歌么?”父亲大声响应:“长官出来试试,能睡得着么?”还有人讥讽道:“欢迎长官出来跟我们一道唱……”
第二天早上出发时,号兵老半天也没能吹响行军号,因为铜号嘴都被冰冻住了。后来又传来消息,各连都有人冻伤,有人甚至没能站起来,永远留在这座白雪覆盖的大山里了……
远远望见昭通城已是夜幕降临的晚上,山下闪烁着许多温暖的灯火,大家心头一振奋,脚下就有了力气。没想到城外已有许多热情高涨的爱国民众连夜迎候在路边,他们只管把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鸡蛋、红薯和茶水拿来慰劳学生兵,很多人一边吃一边哭起来。
队伍的宿营地设在城外一座几近荒芜的“凤池书院”。相传此地有一眼香气缭绕的温泉,引来天上的凤凰洗澡,因此得名。书院都是木板房子,红通通的火炉生起来,铺上厚厚的新鲜麦草,满屋子都是温暖而香甜的秸秆气味,父亲甚至等不及解开背包就跌入梦乡,比起冰天雪地的露营,此处已是天堂了。次日,团部宣布放假两日。午餐除了难得一见的豆腐烧咸鱼外,还加一道土豆烩猪杂,白花花的大米干饭管饱。父亲与闷墩、老庾、虎头、胡君五个人,吃得肚子溜圆,结伴直奔城里最繁华的挑水巷而去。
昭通为云南的第二大城,古称乌蒙,自古就是三省通衢的要道。古城方圆九里,城内有九街十二巷,街街连商铺,巷巷有楼馆。令人惊讶的是,这座大山深处的滇北小城如同世外桃源一般,马车驴车在土路上跑得正欢,耍猴戏卖狗皮膏药的江湖艺人大声吆喝,许多老人头上还留着辫子,怡然自得地蹲在街头晒太阳。这种远离战争,安乐祥和的景象对父亲他们来说真是久违了。
父亲提议先找家澡堂洗澡,却发现到处都是穿黄军装的人,一连几家都没有空位。澡堂隔壁有家剃头店,老板是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看见父亲很失望的样子,就主动过来询问:“敝店倒是备有热水,只是要用木盆舀水洗澡,不知各位肯否屈就?”小城的人早就听说,城里新来的队伍是要到前线抗日的学生兵,因此格外热情周到。洗完澡付账,老板分文不收:“你们是学生,哪里有钱呢?要不是你们要上战场打日本,平时想为各位尽点心还没有机会呢,哪能收钱呢?这不是让人笑话,打我的老脸吗?”
胡君感慨道:“看看,这就是民心所向哪。如果不努力打日本,如何有脸见江东父老!”
来到挑水巷,原来是条再普通不过的街巷,两旁尽是油漆大门的楼堂会所,一家紧挨着一家。及至进了巷子深处,但见两旁的青楼过道和雕花窗户里倚了许多花枝招展的女子,这才恍然,大家误入红灯区了。烟花女子见来了学生兵,纷纷挤眉弄眼向他们抛绣球:“抗战光荣啊!兵哥哥半价包床,让我们姐妹也为抗战出一份力吧。”
虎头拿眼睛觑各人的脸,看出老庾目光也有些黏糊糊的意思,就拉他在一旁鬼鬼祟祟地嘀咕。胡君皱起眉头道:“兄弟,你们若有谁要及时行乐,请好自为之,本人恕不奉陪。”
父亲连忙拉着闷墩跟上去,那两人看见大家走了,也慌慌张张地赶上来。出了挑水巷,胡君痛心疾首地说:“你们知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么?眼前就是。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些皮肉女人身上!”
虎头不服气道:“恐怕没那么严重吧!我家就住在红灯区旁边,皮肉女人还不是中国人?她们也要挣钱吃饭。再说了,难道她们比汉奸还坏么?我亲眼见过她们为抗战捐钱呢。”
胡君被噎住了,只连声说可耻,虎头也梗着脖子瞪着对方。父亲连忙隔开两人,虎头一甩手独自走开了,这边四人逛街兴趣大减,就沿着马路信马由缰地朝前走。转上一条新马路,来到一处繁华街市,只见两幢乳白色法式建筑拔地而起,不仅有大理石立柱的过街楼,还有许多旅馆、酒店、金铺和当铺门庭若市。问了当地人,才知道这条大街就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龙云、卢汉所建,均模仿世界著名的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打造,取名“云兴街”。胡君一针见血道:“‘云兴’表面为云南兴盛,更含‘龙云(运)大兴’的隐喻啊!诸侯割据乃国之不幸啊!”
正说着,那边人群闹将起来。父亲眼尖,一眼看见穿黄军装的身影眼熟,不觉失声叫道:“是虎头——快去看看!”
果然是虎头惹事了。原来他独自走在大街上,心里不痛快,就顺手拿了别人的香蕉。那边货主闹起来,虎头瞪着眼睛发横:老子抗战吃你根香蕉算什么!但是货主不买账,喊人围上来要揍他。父亲连忙掏出钱来付钱,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哪知人家偏不要,指着虎头教训说:“老总要上战场打鬼子,吃点香蕉还不应该,老汉没这点爱国心还算中国人?可是老总不能欺负人啊,欺负老百姓算哪样本事?”
一场风波化解了,闷墩拍拍虎头肩膀说:“兄弟,记住你是打日本的军人,别再把自己当土街巷的天棒崽儿。”虎头低头不语,看得出他也有后悔之意。
父亲提议说:“去看场电影吧,不知道有没有电影院。”几个人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电影院,问了路人才知道小城里没有。这时,巷子里传来一阵铿锵铿锵的锣鼓声,据说正在上演云南花灯《南诏公主》。胡君问他们:“此去印度再无中国戏,你们想不想进去听一场?”
见大家都点头,父亲就抢着掏钱买票,不料卖票老头指着墙壁上贴出来的告示说:“看看,连县长都号召昭通市民以实际行动慰问抗日将士,剧社决定凡是抗战军人一律免费听戏,茶水热毛巾一律免单。”
虎头兴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进戏院呢。”
父亲说:“你从前没听过唱戏么?”
虎头盯着台上道:“听过,趴在墙头上。”他忽然鬼鬼祟祟地说:“有件事只告诉你,我们还偷看过女演员换衣服呢,那奶子,白白的呦……”
听完戏出来,远远看见城边河岸有一杆三角幡上顶着斗大的“酒”字,胡君说:“今天我请客,请大家喝酒。”
昭通的小酒馆古色古香,一张四方的矮腿桌,围着几只松毛蒲团当椅子。店家端上菜来,有当地的风干牛肉、麂子干巴和腌菌子,又上了一瓶酒。众人看那酒碧绿如玉,酒瓶上有“乌蒙肥酒”几个字,均感纳闷,不解“肥酒”何意?店家解释道:“此酒乃乌蒙一绝,除以五谷杂粮精心酿制外,还要添加少许猪皮肥膘,埋藏地下慢慢融化,令酒味甘香醇厚肥美如脂,却尝不出丝毫肉腥味来。”
大家尝一口,果然酒气浓郁唇齿留香,都道好酒。胡君放下酒碗,面色凝重地说:“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大家纷纷说,都是上战场的兄弟,还有什么不当说的?胡君目光中透出一种悲壮来,他说:“自古男儿多奇志,为的是青史留名,如今我等远离家乡亲人,为的是打败日本抗战救国。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讲的是缘分。今天有幸与各位兄弟一道奔赴印度并肩杀敌,这不是前世注定的缘分是什么?”
大家点头赞同。胡君给每个酒碗添满酒说:“五根指头分开没有力量,抱在一起就是拳头。我提议按照中国习俗,天地为大,父母在上,我五人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如何?此地虽非桃园,但结义堪比刘关张,今后也好在战场上齐心协力同生共死。”
大家无不点头。于是,五个人都把手指刺破往酒碗里滴血,一起祭了天地,干了血酒。然后依照生辰八字序齿,胡君虚岁二十一,尊为长兄,后面依次为闷墩、老庾和虎头,父亲还不满十八岁,成了五弟。
大家最关心的话题还是到印度作战,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会发什么枪,英式武器还是美式武器;听说日本人的老式步枪叫做“三八大盖”,子弹会发出“叭勾”、“叭勾”的叫声;美国兵则是冲锋枪和卡宾枪,能连发子弹,打起来跟泼水一样。老庾卖弄军事知识说,日本兵喜欢拼刺刀,一旦对方人少,他们就会把枪膛里的子弹卸下来,然后上刺刀捅。
父亲不相信日本人会这么傻,他说:“咱们专等日本人卸了子弹,然后开枪消灭他们,那岂不跟打老鼠一样容易?”
胡君评判道:“拼刺刀就该光明正大,不能搞小动作,那样做不道德。”
虎头站在父亲一边争辩:“打仗还有什么道德不道德?你爱拼刺刀那是你的事,我爱怎么打是我的事,总之胜者为王嘛。”
闷墩也赞成说:“听说武汉会战日本人打出白旗诈降,中国兵以为他们要投降,结果被他们开枪杀死好多人呢。”
胡君不想跟大家辩论军事问题,换个话题说:“各位兄弟都来说说,抗战胜利了想干什么。”
这个话题跳跃太大,他们互相望望,一时转不过弯来。虎头说:“你先说说自己想干什么。”
胡君雄心勃勃地说:“我要参加民主竞选,投身政界当个国会议员,再致力于实现美国和西方社会那样的议会民主。”
父亲说:“我想继续念书,考个名牌大学,然后出国深造。”
大家看着老二,闷墩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做生意,挣一大笔钱。”
胡君问他:“挣一笔钱干什么呢?”
闷墩不回答,连脖子都涨红了。大家都笑,老庾说:“人家二哥要娶老婆生孩子,过好日子呢。”
胡君道:“那也不坏啊,难道谁想过一辈子苦日子——老三该你说。”
老庾局促地说:“我爸说了,以后就做个职业军官,反正我既不是做生意也不是念书的料。”
胡君说:“那就是当将军了。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咱们为老三的将军梦干杯。”
老四虎头低着头不说话,父亲知道他的情况,就安慰他说:“等打完仗你到裕华纱厂来,我让爹爹替你安排一个挣钱多的工作。”
话音未落,虎头忽然暴躁起来,嚷道:“谁要你可怜啦?老子自己能挣钱,挣很多钱。”
胡君镇静地说:“能问问怎么挣吗?”
虎头梗起脖子说:“我要在战场上滚一身伤疤,回去把欺负我们的青洪帮哥老会统统打垮,我要做窍角沱码头的老大。”
大家互相望望,无言以对。胡君又说:“你们想过没有,要是抗战不胜呢?”
几个人异口同声反驳道:“连英美盟军都站在咱们一边,抗战怎么能不胜利呢?”
胡君说:“我指的是……万一呢?”
他们从没想过这个“万一”。外面空旷的河滩上,狂野的河风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
第三天一早,团部下达开拔命令,大家这才发现军官都换成了新面孔。上面给每人发一条干粮袋,里面装着足有十斤重的炒米,是从昭通到曲靖的行军口粮。有知情人悄悄告诉他们,教导团军官和火夫兵都返回重庆了,由滇军负责护送新兵,所以今后没有人做饭了。虎头抓了一把炒米放在鼻子下面闻闻,发现米没有炒熟,透出一股隐隐的霉灰味道。他恼火地说:“这炒米怎么吃?妈的,还不如老子回重庆拉板车去。”
老庾指点他们说:“南方军队多备炒米充饥。我父亲说过,炒米可救急,不可多吃,因为生吃多了再喝水就会胀破肚皮。”
新来的滇军都穿灰布军装,大家鄙夷地管他们叫“灰狗子”。团长是个黑皮胖子,骑一匹南方矮种马,身后跟着一大群卫士。灰狗子只管执行护送任务,态度十分粗暴,轻则呵斥,重则打骂,简直跟押送犯人差不多。胡君就借曹植《七步诗》来讽刺这些地方军:“煮豆燃豆萁,吾在釜中泣,本是去抗日,相煎何太急!”爱做打油诗的川籍刘同学则又编了一段顺口溜,还用四川小调来传唱:“打我新兵郎,在乡如虎狼,平时好威风,战场如猪羊。”闷墩想,到底是知识分子,嘴巴都不吃亏。
队伍很快抵达滇东北一个叫做“会泽”的县城。小城坐落在金沙江东岸,与西岸的四川大凉山隔江相望。当晚宿营在一座废弃的仓库里,行军劳乏,父亲也顾不得许多,抓一把炒米胡乱吞下肚子,早早就躺下睡着了。不料半夜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哨音,值星官大吼紧急集合,马靴踩踏在地板上跟起了地震一样。透过空地上一盏昏黄的马灯,父亲看见灰狗子全都端着枪,杀气腾腾的样子,空气中一片阴冷的潮水渐渐逼上来。虎头恰好站在父亲身边,父亲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身子怕冷似地瑟缩着,就悄悄问他是不是病了?虎头只管摇头,黑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站了一个多时辰,天边渐渐有了鱼肚白,马蹄声响起,团长率领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兵闯进来。值星官敞开喉咙猛吼立正,口令如同在寂静的空气中打个炸雷。团长是个公鸭嗓,嗓音粗粝得跟砂纸一样。他跳下马来张口就骂:“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老子是上过台儿庄战场的,身上留着小鬼子的纪念品。那时候几千人倒在战壕里,死人堆成山,没一个人胆敢逃跑!有人骂老子是屠夫团长,喜欢杀人,实话告诉你们,老子就是屠夫团长!身为抗日军人,第一大耻辱是什么?就是贪生怕死,畏敌如虎!罪不可赦是什么?就是临阵脱逃,动摇军心!”
他目光灼灼跟老虎打量猎物一样,皮靴发出“咔咔”的迫人声响,然后挥挥手道:“带上来。”
一个逃兵被五花大绑拖上来,头上身上都是血迹,显然已经挨过毒打。正是爱作打油诗的四川籍刘同学。有人悄悄说:“放了他吧,我们还没有上前线呢。”
屠夫团长好像听见新兵窃窃私语了一样,咧开嘴巴狞笑起来。值星官一声令下,灰狗子就把逃兵拖到墙根跪下,逃兵自知大难临头,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团长拔出手枪“咔嚓”一声顶上子弹,这时有个勇敢的声音打破沉寂:“士兵胡君——向长官报告!”
父亲吃惊地看见胡君大步走出队列,年轻的身体站得跟白杨树那样笔直。屠夫团长显然有些吃惊,阴沉着脸说:“你想说什么?”
胡君大声回答:“请求长官执行军事条令。”
长官威胁说:“你不怕我一枪打死你?”
“按照军令部颁布的《士兵条律》,士兵胡君有权向长官报告,并未违反军纪。”
长官的眼睛骨碌碌在士兵脸上打转,然后说道:“好吧,还有谁要求执行军事条令?都站出来。”
闷墩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父亲勇气倍增,也紧跟朋友出列。最后站出来的是老庾和虎头,五个兄弟笔直地站成一排,肩并肩地站在风口浪尖上。胡君大声说:“根据军令部条令规定,逃兵应当受到军法处审判,以儆效尤。”
长官悻悻地说:“老子就是军法处,你们知道不?现在听我命令——向后转,回列!”
大家稍稍迟疑了一下,机械地转过身体。震耳的枪声响了,屠夫团长连开两枪,然后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去。逃兵栽倒在地上,暗红的血液像蚯蚓一样从他头上怯生生地钻出来。
枪声来得太突然,直到值星官发出解散的口令,新兵还呆立原地不知所措。刘同学的尸体抬走后,虎头忽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原来刘同学约了他一道逃走,但是虎头觉得对不住四个刚刚喝了血酒的兄弟,犹豫再三就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因此逃过一劫。
真正的战场还未到达,但生命却随时随地在消失。父亲后来老对我说,当兵从军的经历催熟了他们每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抗战离开家门,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世事变幻会如此迅疾。
一周后队伍终于抵达曲靖,大家都被长途行军拖垮了,困乏、劳累和营养不良像三座大山压在他们头上,队伍变了形,人也变了形。
好在有个令人鼓舞的喜讯在前面等着他们——大本营驻云南军运处已经派出车队来接应他们,苦难重重的千里大行军终于要走到尽头了。经过短暂的休整,长长的运兵汽车在当地民众的喧天锣鼓声中驶上昆(明)曲(靖)公路,父亲回望身后高耸入云的乌蒙大山,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腿已经跨越千山万水,从四川步行来到千里之外的滇中腹地。
越往南开,天气越热,渐渐地炎热的季风迎面扑来,公路两旁山花盛开,郁郁葱葱的热带风光开始扑入眼帘了。新兵的心又开始向往美好的未来了,尽管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未知的异国战场。
第二天车队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垭口,远远望去,高山像一只椭圆形泥盆,山下流淌的云海如一池倾斜的春水。胡君解释说,云南人将山间平地称为“坝子”,皆因云南多火山,很多坝子都是亿万年前火山喷发形成的小盆地。没等新兵们从这幅七彩美景中回过神来,有人便指着天际高声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一群排出整齐队形的小黑点好像南来北往的雁阵朝他们飞过来,父亲认出来那是一队双引擎的大型运输飞机。当飞机飞近时,机翼上美军的白色五角星异常醒目。车厢顿时沸腾起来,父亲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知道,此次行军的目的地——昆明巫家坝机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