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尉军官大声点名,点到名字的人慌忙答“到”,然后依次领到两套黄布军装,一套是旧的,另一套还是旧的。还有一条旧棉毯,一只饭盒和一双草鞋。有人嗅嗅军衣上的气味说,会不会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这句话引起许多人的生理反应,父亲觉得身上痒痒的,好像许多小虫子在背上爬。老庾发牢骚道:“这算什么当兵?我可从来没有穿过草鞋。”
闷墩把草鞋往脚上一套说:“算了吧,当兵可不是来享福。”
一辆卡车轰隆隆开进大门来,父亲认出这是辆美国“道奇”卡车,因为太老旧的缘故,发动机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车轮转起来浑身乱响。车上已经装了半车粮食,新兵都挤在车厢后面。大家起初还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大声说话,但随着汽车驶上江边公路,北风像刀子一样呼呼乱舞,他们很快就站不住了,蜷缩在一起挤着取暖。
爬陡坡时汽车熄了火,来接兵的军官骂骂咧咧地跳出驾驶室,朝车厢上吼道:“都愣着干什么?给我下来推车!”
坡陡车重,竟比推一座山还要难。父亲看见军官站在一旁抽烟,除了骂人自己并不动手,好像推车的都是一群囚犯,心中有些不满,就悄悄对身边的两人说:“你看那家伙,像不像土地庙里的催命鬼,好像咱们上辈子欠他二百两银子似的。”
闷墩同意道:“咱们可是志愿从军,不是来受气的。”
老庾劝道:“当兵都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咱们别惹他。”
催命鬼发现他们在偷偷嘀咕,看眼光有些不满,就过来踢了父亲一脚,嘴里恶狠狠地骂道:“嘀咕什么?还没吃上粮就想造反啦?兔崽子!别以为你们是学生就了不起,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父亲更加不服气,大声说:“报告长官,我要撒尿!”
军官骂道:“滚回去推车,不推到山顶不许撒尿!”
父亲争辩说:“水火不留情,屎尿憋死人!请长官允许撒尿。”
军官扬手打他一耳光:“今天你就尿在裤子里!”
父亲哪曾受过这种窝囊气,把帽子朝地上狠狠一掼说:“老子不推了,你怎么着?”
军官脸气歪了,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条条鼓起来,拔出手枪“咔嚓”顶上子弹说:“违抗军令就地正法!给老子推车去!我数一二三……”
老庾闷墩眼看朋友要吃亏,赶紧把他拖回去推车。
推到山顶,大家都累出一身臭汗,军官钻进驾驶室,汽车继续开动起来。老庾到底是军官家庭出身,埋怨父亲道:“你别当这是你老子的工厂,别人不敢拿你少东家怎样,这里可是军队。我父亲说过,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令如山倒,长官的话就是圣旨,你要敢抗命他真就可以当场把你毙了。”
父亲也有些后悔,倒不是怕得罪长官,而是觉得自己任性耍少爷脾气确实不好,有些意气用事。不过话说回来,士兵也是人,不是牛马,当官的怎能随意打骂士兵呢?一路上空气沉闷,只听见发动机呜呜地打转,冷风把人心都吹凉了。
下午太阳落山,汽车开进教导团驻地,新兵纷纷探出好奇的脑袋。驻地是一座空荡荡的破教堂,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屋子尖顶的十字架上,那位受苦受难的外国老人睁大悲悯的眼睛迎接这批新兵到来。
一个斜眼睛勤务兵和围着白围裙的中年上士从厨房跑出来,后面跟着三四个邋里邋遢的火头军。几个人并排站好,勤务兵恭敬地向催命鬼报告说:“厨房和仓库已经清理出来,今晚可以烧大锅了。”
军官眼皮不抬地说:“豺狗,我的屋子消过毒了吗?”
叫“豺狗”的勤务兵讨好地说:“报告长官,统统用草灰水消过毒,保管没有跳蚤。您的饭也热着呢。”
军官对勤务兵挥挥手说:“这里就交给你了,先叫他们干活儿。”然后走进厨房吃饭去了。
军官一走,豺狗立刻就神气起来,对新兵嚷道:“都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搬粮食。”
有人抗议道:“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呢。”
豺狗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们以为当兵还跟学校里一样享福啊,格老子的!不打仗每天吃两顿,打仗两天吃一顿……不干完活不许吃饭!”
父亲原本以为当兵就是上前线,与敌人英勇作战绝不退缩,没想到当兵还要受欺辱。他愤愤不平地说:“简直是狗仗人势么,不都是一样的兵嘛,为啥还要受他欺负?”
老庾赶紧拉拉他说:“老兵欺新兵,到处都一样。”
父亲看见那几个火头军也抄着手看热闹,就大声说:“要干大家一起干,凭什么只叫我们干?”
那个上士伙夫头走过来。他长着一张砖头红脸,粗脖子,厚嘴唇,连头发上都蒙着一层灶灰,看上去有些宽厚的模样,好意劝道:“学生娃,别自讨苦吃,这里是军队,谁不听长官的话谁倒霉!”
半车粮食足足让他们搬了一个小时,个个累得东倒西歪。好容易完成任务,伙夫头赶快从厨房里搬出一桶热气腾腾的南瓜干饭,一盆黑糊糊的猪杂豌豆汤煮萝卜,这是当地俗称的“豆汤饭”。父亲放开肚子吃了三大碗才住手,他觉得家里的山珍海味也没有这顿豆汤饭香甜可口。
教堂没电,新兵早早就睡下了。所谓寝室就是四壁透风的教堂走廊,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捆,散发着一种像牲口圈里的霉灰气味。好在白天累狠了,什么也顾不得,头一挨着稻草鼾声立刻响起来。黑夜就像海潮那样涨起来,淹没了年轻人自由飞翔的梦境……
天不亮尖利的哨音就把新兵从睡梦中拽起来了,豺狗连踢带吼地把他们赶到空地上站好队。等了好一阵不见长官出来,身上先痒痒起来。父亲撩起衣服,发现身上有许多小红包,闷墩告诉说:“是跳蚤咬的。”
父亲说:“跳蚤吗?谁会带跳蚤来呢?”
闷墩笑了:“草捆里最藏跳蚤,我知道的。”
父亲顾不得天冷,连忙把衣服脱下来使劲抖着说:“有本书上说,按照身体比例,跳蚤是地球上跳得最高的动物。就是跳高冠军。”
老庾也学样抖着衣服:“去他妈的跳高冠军,我担心会不会染上传染病。”
闷墩安慰他们说:“待会儿咱们用草灰水来消灭它。”
天亮后催命鬼才慢腾腾地从屋子里走出来。长官心情看上去不错,换了一身斜纹布的新军装,脸上的表情也像新军装一样生气勃勃有了笑容。他背着手,像老爷一样在队伍前面踱来踱去,好像新兵是一群等待训话的仆人。父亲听见他说:“我是你们的政治教导官阳清云。太阳的阳,不是木易杨。清官的清,云彩的云。你们编为教导团一连,班长就是李稀饭。李稀饭你站出来大家看看。”
李稀饭站出来,大家“轰”地一声笑了,原来李稀饭就是“豺狗”。阳教官皱起眉头呵斥道:“不许笑,严肃点!我宣布纪律,不许私自外出,不许交头接耳,不许结社集会,不许谈论国事,不许议论长官,不许看书看报,不许逛窑子……士兵见到长官要立正敬礼,长官的话就是命令,必须坚决执行。听见没有?”
队伍稀稀拉拉地回应着,豺狗连忙说:“长官问话要大声回答,是!长官!”
父亲悄悄问老庾:“你怎么不跟他说说,你爸是上校?”
老庾撇撇嘴说:“他们是师管区接兵的,没用。”
闷墩好奇地问:“什么是师管区接兵的?”
老庾答:“打个比喻,这里就像旅店,我们不过在这里路过罢了。”
父亲纳闷地说:“旅店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
老庾笑了,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就是军队。以后可得记牢了。”
阳教官又踱起方步来,换了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对大家说:“昨天以前,你们多数人还是学生。知识分子有一个特点就是自由散漫。最高领袖说过,知识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指的就是你们这些人。现在我来问一问,你们中间谁是三青团员?谁是国民党员?举手我看看。”
队伍沉默着,没有人举手。教官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冷笑一声说:“你们不要自以为清高,什么君子不党,朋比为奸之类,其实小人才不党呢。君子不结党,如何推翻帝制,如何完成三民主义的救国大业?国父创建的国民党就是中国抗战的中流砥柱。国父立下宗旨,以党立国,以党建国,党为国之本,你们如今都是党国军人,所以必须拥护党,服从党,随时准备为党献出生命。”
父亲觉得有些难受,好比满心高兴地照镜子,却看见镜子里有个歪嘴和尚在念经。他拿眼睛去看朋友,老庾望着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闷墩则专注地盯着脚下一只蚂蚁,像个动物学家。
催命鬼把目光投向教堂尖顶上那座十字架,提高声音说:“别以为你们面前都是白丁,告诉你们,本教官穿上这身军装以前也是高中生,也曾经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直到投身黄埔军校,才懂得国父的三民主义和领袖的党国一体理论。政治教官是干什么的,嗯?就是要把你们改造成党国需要的军人。什么样的军人才是合格的党国军人呢?就是效忠领袖,服从命令,为党国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豺狗带头鼓掌,队伍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父亲心想,倒看不出来,催命鬼还念过高中,可是他那副德行怎么跟兵痞没有两样呢?
队伍解散,豺狗举着一摞发黄的表格要大家按手印。父亲问他什么意思,豺狗骂道:“妈的,长官讲一通话等于放屁呀?什么意思——就是集体参加三青团。”
父亲当场顶撞说:“抗日救国跟参加三青团有什么关系?难道印度还有三青团吗?哪有强迫按手印的。”
豺狗冷笑道:“你不按是吧?实话告诉你,不按手印就别想去印度!”
父亲急了:“不让去印度,我就脱了这身军装回家去。”
豺狗摇晃着脑袋说:“想回家?晚啦!现今国内兵员奇缺,要征到你这样的高中生还真不容易,怎么能轻易放你回家呢?”
父亲恨恨地看着他说:“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豺狗坏笑起来,幸灾乐祸地说:“你放心,这里是师管区,我们一定会把你送上前线去。而且不听话的兵一般都送给地方杂牌部队,他们决不会不欢迎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壮丁。”
老庾劝他说:“还是按了吧,反正随大流,不按手印人家不让去印度。”
闷墩也道:“反正咱们又不做坏事,管他什么三青团四青团的,只要能去印度就行。”
父亲终于屈服了,他觉得自己那个红通通的手印很像一摊难看的血迹。
冬日的太阳姗姗来迟,把羞涩的光线洒落在没有生气的泥地上。星期天破例没有出早操,父亲起床后觉得身上痒,脱下衣服竟然在衣领上发现了几只看上去像灰瓢虫的小动物。闷墩说:“虱子。”
父亲大叫:“我身上怎么会有虱子?”
老庾笑起来:“虱子这东西跟人不一样,人是嫌贫爱富,虱子恰好相反,谁过上穷日子它就找上门来啦。”
听他这么一说,父亲觉得连头发里也痒起来,连忙乱抓一气。闷墩说:“这东西特顽固,你得这样它才能死。”说着指甲对指甲一挤,只听见“啪”的一响,果然挤出一滴污血来。
父亲说:“太恶心了,比跳蚤还恶心。”
闷墩满不在乎:“穷生虱子富生疮嘛,哪个穷人身上没有几只虱子?待会儿烧桶水,洗个热水澡,再把头发剃光就好了。虱子最喜欢在毛发里产卵繁殖。”
“那不成秃瓢了?”
闷墩正色道:“小哥子你自己看着办吧。听说长虱子的人头皮会越来越厚,因为虱子都钻进头皮里去产卵。”
父亲吓得再也不敢吭声。闷墩去镇上找来一个剃头挑子,三下五除二把父亲的头发剃光了。又从厨房弄来一桶热水替他大扫除。几个新兵闻声来看热闹,他们发现了父亲的手表,个个稀罕地放在耳朵上听,轮番戴在手腕上。闷墩唯恐弄坏了,不停地赶他们:“去去!没见过手表么?”然后小心地替父亲装进口袋里。
没想到豺狗也知道了,一会儿工夫就像闻到肉味一样找上门来。他乜斜着眼睛说:“听说你还藏了个宝贝?”
父亲看不惯他这副装腔作势的鸟样,故意不搭理他。豺狗说:“给我看看,没准儿让大爷看上了,给你找个好买家。”
父亲故意问周围的人:“谁放屁了?怎么这么臭!”
豺狗脸上挂不住,悻悻地走开了。晚上红脸伙夫头悄悄把父亲唤到门外,告诉他催命鬼叫他去一趟。伙夫头姓赵,四十来岁年纪,山西人,人称赵老大。赵老大嘱咐父亲说:“学生娃,俺还是那句老话,军队里官大一级压死人,俺见得多了,别自讨苦吃。”
父亲不吭声。作为长官,起码的公私总该分得清吧?
房门紧闭,父亲在外面喊了报告,推门进去才看见屋子里乌烟瘴气,几个人围着桌子推牌九。催命鬼嘴里叼着香烟,看见他连忙招手说:“来来,坐下玩两圈,喝点什么?茶还是酒?”
父亲仍然立正道:“报告长官,士兵邓述义奉命前来,请指示!”
催命鬼摁灭烟头,拖长声音说:“我问你,听说你有只外国手表是吗?”
父亲只得把手表取下来递给他。长官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凑近灯光研究一阵,毫不掩饰对手表的喜爱。豺狗凑近父亲小声说:“既然长官看得起,你就做个人情吧,长官不会亏待你的。”
父亲假装没听见。阳教官见状站起身,径直从皮箱子里取出一沓钞票,慷慨地说:“我出高价买下了,不会让你吃亏!”
父亲道:“报告长官,此表乃士兵家传,无论多少钱都不卖。”
长官愣住了,他从未碰到过如此不识时务的士兵,一时下不了台,恼怒之色渐渐浮上脸来,冷笑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一个小小的士兵,有什么资格戴一只名贵的手表?难道战场上它能替你挡子弹,救你小命吗?”
父亲初生牛犊不怕虎,回敬道:“长官,挡不挡得了子弹不由你说了算,请还给我。”
长官一拍桌子:“好大胆子,竟敢藐视长官!我现在就可以关你禁闭!”
父亲还是站得笔直说:“我不信军队就没有地方讲理!”
长官大怒,吼道:“给我捆起来!”
几个人冲上来就要动手。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闷墩、老庾和几个学生兵“报告”进来。他们大叫大嚷地说:“不好啦!出事了……”
大家停住手,催命鬼呵斥道:“出什么事了?乱嚷嚷什么?”
闷墩说:“报告,刚才,刚才……”他看看老庾,不往下说了。
长官说:“刚才怎么了?”
闷墩这才为难地说:“他往我铺上放了一条活蛇。”
长官气坏了,正待发作,闷墩赶快又补充一句:“他仗着老子是国防部军官,尽欺负人。”这句话立刻把催命鬼的嘴堵上了。他转向老庾,老庾眼睛望着地下不说话,也不否认。他知道,学生兵中的确会藏着有来头的,只得宁可信其有,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但是父亲却不走,长官只好悻悻地手表还回来。
出了房间,老庾埋怨道:“别尽拿我老子当挡箭牌,上回壮丁那事我爹还揍了我一顿呢。”
闷墩呛他说:“你仗义点好不好?不拿出你老子的名头他们会放手吗?对了,小哥子,这次的事儿你可得好好谢谢赵老大呢。”
闷墩担心长官会再找岔子报复,父亲凛然道:“人正不怕影子歪,当官又咋啦?只要咱们站得直行得正,不怕他给咱们小鞋穿。”
老庾也说:“反正咱们要去印度,一开拔就跟他们拜拜。”
没想到第二天又出事了。
出早操父亲动作慢了一拍,被豺狗罚给伙夫班担三天水。担水是件苦差事,不仅要挑着大桶下到几百米远的江边,而且坡陡路滑,弄不好就会连人带桶摔进江里。本来是新兵轮流当值,父亲被罚,明摆着是豺狗在寻机报复,但谁叫你授人以柄呢?只能认罚。
伙夫班有个老兵姓崔,外号崔大嘴,东北人。倒不是他的嘴真有多大,而是他专好巴结长官,头晚长官屋子里赌博也有他。父亲以前哪里担过水,两桶水往肩上一放就像压了一座山,他好不容易一步三摇地担进厨房,桶里的水只剩下了不到一半。崔大嘴堵在门口,故意大惊小怪地喊:“哎哎,你快放下来。”
父亲把水桶放下,他又说:“你看看,水这么浑,还有牛粪渣,人能吃么?”
父亲来了火气,大声说道:“你睁大狗眼看看,哪有什么牛粪渣?”
崔大嘴抱着胳膊说:“你去把赵老大叫来,他要说这水能吃我就放你进厨房。”
父亲不知是计,转身去叫赵老大,等他回来却看见水面上晃动着一些可疑的东西,果然是些牛粪渣。他眼睛喷火:“你存心陷害我是不是?”
崔大嘴满不在乎:“跟我有什么关系?谁都知道近处水脏,你干吗不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担水?”
父亲二话不说,提起水桶,连桶带水砸到崔大嘴头上,崔大嘴怪叫一声扑过来,两人当即扭打成一团。等到大家把他们拉开来,厨房已经变成了劫后余生的战场,坛坛罐罐的碎片到处都是。崔大嘴满脸开了花,门牙也被打掉了,说话变得嘶嘶漏风,父亲头上也开了口子,一头一脸都是血。
营房斗殴的后果当然很严重。新兵被哨音集合起来,催命鬼铁青着脸,腰里别着手枪,身后紧跟着全副武装的豺狗和一群老兵。催命鬼指指父亲下令道:“把他给我捆起来!”
老兵一拥而上,把父亲捆翻在地。此时父亲已经横下一条心,想总不至于枪毙我吧?只要留条命,老子就决不认输。接着催命鬼大声宣布:“寻衅滋事,败坏军纪,依军队条令打五十板子,以儆效尤!”
队伍“轰”地一下炸开了锅:打板子是军营里除枪毙外最厉害的惩戒,打二十大板人就会失去知觉,三十板致残,五十板小命难保。换句话说,五十大板等于拉出去枪毙,甚至比枪毙更残酷。闷墩站出来愤愤地质问道:“打架斗殴是双方的事情,为何单罚一方?既然罪不至死,为何故意置人于死地?”
老庾也声援:“士兵犯罪应送交军法处审判,这里不是前线,长官不能滥用权力!”
伙夫头赵老大也走到长官跟前,悄悄求情说:“我亲眼看见水面上漂浮的牛粪都是干的,说明刚刚被人放进去的。请长官查明事实。”
催命鬼眼见得难以服众,而且面前这些毕竟都是学生兵,不是乡下壮丁,他也有所忌惮,于是转向父亲说:“如果你当众求饶,我可以考虑宽大处理。”
父亲拧着脖子别过脸,让长官碰了一个钉子。长官冷笑着说:“既然有人为他说情,我就成全你们吧。当事二人,每人二十大板;求情之人,代人受过分担十大板。赵老大你也有管束不严的失职,打五板。马上执行。”
豺狗跟过节一样忙碌起来,他吆喝人搬来木凳,亲自操起又厚又沉的竹板子,把父亲脸朝下按在木凳上。父亲像头待宰的牲口那样被当众剥掉裤子,露出白生生的屁股。一个四川老兵站得笔直大声报数,父亲听见他把“一”报成“爷”,“二”报成“鹅”,但是还没等他笑出声来,沉重的板子就带着蛮不讲理的哨音呼啸而至。这是父亲第一次受刑,或者说遭遇的第一场野蛮的暴力侵犯,当他听见那个报数的声音终于数到“屎尖儿(十九)”的时候,眼前景物渐渐模糊起来,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醒来已是傍晚,意识一旦恢复,锥心的疼痛就令他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他听见耳边有个声音说:“醒过来就好了,忍一忍小伙子,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伙人围着他,说话的人正是伙夫头赵老大。
“你们……不也挨打了吗?”
伙夫头宽厚地说:“那算什么打呀,走走过场呗,他们对真正要打的人才会下狠手。这打板子的学问多着呢,有轻打、重打、狠打、毒打、假打和实打之分,幸好只有二十下,要是五十下就是观音现世也救不了你的小命。”
赵老大举起马灯察看他的伤势,松口气说:“还好,没有伤到骨头,你得谢谢豺狗。”
闷墩愤愤地说:“他那么狠还谢他?”
赵老大说:“要是豺狗存心整死你,板子只消抬高一寸脊骨就断了。”
父亲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闷墩问:“豺狗为何手下留情?”
伙夫头想想说:“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人总得给自己留点良心吧。”说着吩咐人去街上买来一刀草纸,这种用稻草和麦秆土法制造的草纸表面粗糙,吸水能力却很强。赵老大把草纸铺展在父亲的伤口上,又取来一颗生鸡蛋,取蛋清轻轻涂抹在草纸表面。这种治疗场面看上去十分有趣,好像伙夫头不是疗伤而是在表演摊煎饼。不料,伙夫头又扬起巴掌拍击草纸,父亲立刻疼得大叫,伙夫头安慰他说:“小伙子,这可不是挨打。这是刮骨疗伤。”
闷墩急了:“等等赵老大,你在弄哪门子巫术?为啥要用蛋清,还要拍打?你不怕把人拍坏了?”
伙夫头没有停手:“草纸的作用是吸血,蛋清是修复血脉的良药,多用于治疗外伤消肿化瘀。轻轻拍打等同于清除垃圾,如果不把淤积在皮下的坏血污血拍出来,他的屁股就会烂掉,再好也得落个残废的下场。”
大家想不到一个做饭的伙夫头竟有这么大学问,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拍打一阵,蛋清很快拍干了,草纸上却浸透着一层又厚又硬的乌黑血渍。如是反复,一两个时辰过后,父亲果然感到疼痛消退,他仰起头来问赵老大:“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伙夫头得意地说:“我从前在中央军待过,士兵挨板子挨鞭子那是家常便饭,班长就用这种方法替弟兄们疗伤。久而久之,老兵都学会了这一手。不过要是在地方军队,长官的特权更大,士兵的死活只是长官一句话。听说滇军还有一种剜脚筋的刑罚,叫你一辈子只能在地上爬。”
大家惊叫起来,闷墩不解地说:“士兵都残废了,谁打仗呢?”
伙夫头没有回答,忽然换了一种声调,意味深长地告诫大家说:“年轻人,记住切勿与长官作对,否则长官就会给你小鞋穿。但是,更不要与弟兄们作对,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帮人处且帮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命,不然上战场会有人从后面打黑枪的。”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兵不由得都点头称是。
伙夫头的土法果然疗效惊人,第二天父亲的伤口便结出一层薄薄的紫痂,第三天下床走动,一周后完全复原,没有落下一点疤痕。
又过了几天,更多的新兵来到教导团驻地。父亲这才知道外面已经掀起了如火如荼的从军热潮。军营里到处都是新面孔,新兵大多傻乎乎的啥都不会,父亲他们俨然一下子成了老兵。父亲正在执行勤务,有人从身后拍他一下,他回头见那人有点面熟,脸上有道显眼的伤疤,忽然记起这不是跟自己打过架的“虎头”么?虎头看他吃惊的样子就笑了,说:“不认识了?不打不相识嘛。”
虎头是棚户区的孩子,仇富,爱打架,跟父亲和闷墩交过手,没占着什么便宜。后来有一次,他跟一个老人拉着煤车爬坡,正巧父亲和闷墩路过,帮忙推过车,三个人就此“一笑泯恩仇”。
父亲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他,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还想打架?”
虎头大大咧咧地说:“那次你们帮我推车还没感谢呢。”
父亲说:“那老头是你父亲?”
虎头回答:“父亲死了,是老舅……有烟没有?来一支。”
父亲递给他一支,他很享受地从鼻孔里喷出烟雾来说:“听说这次去印度还发美金,比拉煤车好多了,所以我就混在学生里报了名。”
父亲问他:“你脸上的伤疤也是打架弄的吧?”
他满不在乎地说:“狗日的日本飞机,弹片划的。”
俩人逐渐聊得热乎起来。原来他本名仇小虎,父亲原是码头上的水手,一次空袭船被炸沉,一家的生计全靠母亲替人洗衣帮佣度日。父亲同情地说:“这次你母亲舍得让你走?”
虎头说:“啥子舍得舍不得的,穷人的崽儿,当兵家里少张嘴吃饭……再说日本人炸死我老子,我这个当儿子的也不能有仇不报啊。”
正说着,闷墩走过来,也认出伤疤脸来:“原来是你啊,还想比试么?”
虎头一看他就有些发怵,连忙说:“这位大哥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小弟甘拜下风。”三人大笑,至此关系亲近许多。
新兵每人发一杆老式步枪,天天一成不变地操正步,何时开拔完全没有消息。
又过了几天,营地开来一队敲鼓吹号的仪仗兵,个个戴着白手套,马靴铮亮,不像兵倒像一群演员。老庾悄悄说这是大名鼎鼎的黄埔仪仗队,凡有重大国事活动他们都要出场表演。
仪仗队的到来等于为枯燥的新兵操练注入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义,大家格外卖力,口号声也格外响亮。教导团长很满意,站在临时搭建的检阅台上宣布说:“我已经下令宰一头猪,一头牛,专门犒劳你们的肚子。但是这肉不是白吃的,明天就要正式检阅。我不能告诉你们会来哪些长官,因为这是机密。”他忽然将声音提高八度,杀气腾腾地巡视下面说:“但是我要警告你们,如果哪个狗崽子胆敢跟我捣蛋,我就把他的腿砍下来喂野狗!”
次日凌晨,启明星还亮晶晶地挂在天上,新兵就被哨音驱赶到检阅场上。他们个个都把身体站得好像木桩一样,因为没有哪个新兵敢拿自己的腿开玩笑。一轮冬日的太阳升起来,兵营进来许多记者,接着又来了一些官员。忽然,台前响起一声口令,仪仗队奏起乐来。父亲的眼睛余光捕捉到有个光光的脑袋出现在检阅台上,他猜想可能是那个人来了。
果然,从麦克风里传来一个尖细的浙江口音,那个人念了一阵事先准备的讲稿,大意是你们知识青年到印度去接收先进武器,执行打通中印缅国际大通道的战略任务,寄语各位抗日志士不辱使命,舍生取义,精忠报国,夺取反法西斯战争伟大胜利。
他忽然扔下讲稿,清了清喉咙,好像要与那些陈腐说教划清界限。果然,麦克风里的声音立刻清爽许多:“我决定,第一,你们各位都是志愿从军的大中学生,将与英美盟军并肩作战,为此我下令将你们入伍的军衔一律提升为上士。第二,我要设立一个专门的机构来管理你们的学籍。我向你们保证,打败日本人之后,你们可以重返学校继续完成学业。学校将为你们敞开大门,高中生考大学一律加分,大学毕业政府优先提供就业机会。”
台上讲话赢得下面一片欢呼。新兵个个都很激动,受阅时士气格外高涨步伐格外有力,记者不失时机地按下快门,把从军学生英姿勃发的照片发往全国,以鼓舞更多的在校师生投入到救国救亡的从军热潮中来。
阅兵结束,大人物纷纷登车离去,当检阅台重新变得空荡荡时,教导团长大声宣布:“明天早上出发!行军目的地——云南昆明。”
新兵面面相觑:“不是讲乘飞机吗?怎么变成步行了?足有一千公里山路呢。”
豺狗幸灾乐祸地说:“学生哥,你们不是放着学堂不念来当兵么?先练练腿吧,这还是最轻松的课程呢。”
父亲抬头仰望阴沉沉的天空,忧心忡忡地想:原以为到印度从军只是个决心问题,看来现实与愿望的差距真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