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墩自从进了汽车队,每天下班都到南山一心寺悄悄拜师习武,因为体力劳动和习武的缘故,二头肌和胸肌都像发面馒头一样鼓起来。老庾原来只佩服闷墩的水性,后来听说闷墩不仅会开汽车,而且功夫了得,几个壮汉近不了身,就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到了学校放暑假,他俩无事可做就跟着闷墩跑长途,搭帮着当助手。师傅老冒也不见怪,只要少东家不添乱就行。这天四个人跑合川拉皮棉,中午木炭汽车停在县政府门口加水,看到公路上开来一队衣衫褴褛的壮丁。他们被一根长长的绳索捆绑着手臂,步履蹒跚。父亲小声说:“既然去打日本,为啥还要绳索捆着?”
老冒连忙嘘了他一下,小声回答道:“这是抓丁呢。乡下人日子惨啊,抗战初期三丁抽一,后来两丁抽一,再抽下去,只剩女人和孩子了。”
闷墩忽然闷声闷气地插言道:“听说有的地方更凶,不管你家几丁,只要是个男人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抓走。”
父亲想起上次士安讲过的昆仑关那些杂牌军的故事,说:“强扭的瓜不甜,抓来的壮丁能卖力打仗么?”
老庾讥笑道:“老邓学堂里功课好,外面的事就一窍不通了。告诉你吧,只要上了战场,冲锋号一响,督战队的机枪就在后面伺候。你敢不卖命,立马吃子弹!”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吓住了。
几个骑马的军官耀武扬威地赶上来,父亲看他们都穿灰布军装,知道不是中央军。为首一个长官勒住马头,打量一下木炭汽车和师徒几个,名为商量实为命令地对老冒说,让那些走不动的壮丁搭车到十几里外的师管区去。老冒看壮丁实在可怜,犹豫一下就同意了。
长官也不客气,亲自坐在驾驶室里押车。闷墩还负责烧锅炉,父亲和老庾就只好跟壮丁挤在一起。汽车颠颠簸簸地开动起来,父亲听见有个细小的声音像蚊子一样飞进耳朵里:“行行好,寄封信好吗?”
父亲循着声音一看,他比其他壮丁斯文,一袭白布衬衫,一条蓝布长裤,不像普通下苦力的粗人。他小声问:“你哪里人?怎么给抓丁了?”
白布衬衫愁眉苦脸地说:“我本是个乡村教书先生,前几天出门打豆油,在镇上不由分说就给抓走了。一家老小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回家呢。”父亲接过字条,看见上面的地址是“泸县小坝镇回龙乡街面李张氏吾妻亲启”。泸县此去已有三四百里,难怪教书先生的脚已经磨破了。
不多时汽车开到师管区,军官命令一直开进去,师傅不敢违拗,只好又开进营区里。壮丁和兵都下了车,长官也下了车,随即招来几个持枪的士兵,然后才皮笑肉不笑地宣布说:“这车已经征用了,你们谁都别想走。老的继续开车,年轻的么,应征入伍为国效力。”
老冒当即吓得腔调都变了,好心帮忙,不想却中了圈套。他连连哀求道:“老总不行啊,这车是老板的,我做不了主。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学生,政府规定学生免服兵役。”
长官不屑地说:“学生?拿证件我看看!”
父亲他们只是跟车好玩,哪里会随身带着证件?于是长官呵斥道:“国难当头,抗日救国是全体国民的神圣义务你们懂么?学生怎么会跑车干脏活儿呢?都给我押起来!”
几个兵凶神恶煞地扑上来,闷墩急了,随手抓起铁锹说:“你们讲不讲理?随便乱抓人还有没有王法?”
长官变了脸,厉声喝道:“老子就是王法!先给我拿下,打一百杀威棍,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眼看就要动手,这时老庾却跟没事人一样,站出来笑嘻嘻地对长官说:“您说得对,这年头就该查紧些,免得那些漏网分子不爱国。证件我们没带,不过有个电话号码烦你打过去查一查。”
军官一见电话号码立刻愣住了,他看出来是国防部的总机号头,问:“什么人……的电话?”
老庾拉长声调说:“没什么人,就说找个姓庾的。”
军官还当真唤一个参谋去打了电话,几分钟后那人急匆匆跑过来,跟他咬了一阵耳朵。军官听完马上换了一副亲热无比的笑脸,拉住老庾的手连连说:“啊呀呀,原来是庾大处长的公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得罪得罪!”说着还往老庾手里塞了一沓钞票。老庾也不推辞,理所当然地把钱塞进裤兜里。父亲看那教书先生实在可怜,就悄悄跟老庾说,把他也救出来。
当教书先生自然千恩万谢,父亲把身上的零钱都掏出来给他做路费,老庾也从那沓钞票中抽了几张给教书先生。眼看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老冒说:“要不是遇上你们,他就完了。”
闷墩也说:“是啊,他一家老小往后怎么过啊?”
父亲忽然冒出一句话:“当兵真可怕,简直跟下地狱差不多。”
老庾说:“听说有的部队更可怕,新兵都是绳子捆起来押上战场的。”
闷墩说:“绳子捆着,还怎么打仗啊?”
老庾道:“长官怕他们做逃兵,直到跟敌人交火才松绑。”
汽车又开动起来,灰蒙蒙的天空实在令人绝望,像在心头压上一座山。
秋季开学,父亲顺利升入高中二年级。班上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新面孔。这些外来插班生年龄都比他大,有的看上去有二十几岁,上课就打瞌睡,老师提问一问三不知。老庾悄悄告诉父亲,这些插班生不是沦陷区逃来的,而是本地为逃避服兵役才来上中学的。父亲反问:“为啥城里人不三丁抽一或者两丁抽一呢?”
老庾撇撇嘴说:“乡下人没文化,穷人又多,不当兵干什么?”
随着缙云山上的黄叶渐渐飘零,北方南下的冷空气一阵紧似一阵,中国前线的局势陷入胶着状态,据说敌我正在进行拉锯战。张松樵终于如愿以偿地弄到一架美国收音机,现在他除了收听时事广播还要研究地图,俨然变成了半个战略家。
这天傍晚老爷子在饭桌上告诉儿子,美国盟军在南太平洋上展开反攻,已经击沉日军各型舰只三十余艘,击毁作战飞机数百架。正说着,沉寂的天空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达轰鸣,父亲跑出门来朝天空张望,认出机翼宽大的是美国的轰炸机,像孕妇一样挺着大肚子的是运输机,像鹞子一样动作灵巧上下翻飞的是护航战斗机。这些美国飞机绕着重庆机场来来回回地转圈子,然后依照顺序一架跟一架落下去。
次日重庆各家报馆登出消息称,美军飞机已经成功开辟一条从印度通往中国的“驼峰航线”,空运量是从前滇缅公路的三倍多。
父亲问道:“为什么叫‘驼峰航线’?是因为有一座叫‘驼峰’的山峰么?”
张松樵说:“不是。因为这条航线要经过被视为空中禁区的喜马拉雅山脉,还要经过许多海拔高高低低的山脉,整个航线形似驼峰,因而得名。”
父子俩探讨得热烈,柳韵贤却被触动心事,叹口气说:“大半年了,士安如兰他们一点消息也没有。”
父亲赶紧埋下头,不敢看姆妈的眼睛。张松樵安慰说:“战争期间,哪能那么方便?再说有美英盟军参战,战况肯定会好转起来。今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轰炸了日本四岛,小日本也尝到了挨炸弹的滋味。现在好消息是越来越多了。”
听老爷子这么说,柳韵贤也高兴起来,说,昨天去磁器口黑市,美国货一下子多起来,基本上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吃的用的穿的,甚至还有军品卖,听说都是从印度空运过来的。“现在好了,咱们小石头又能喝上美国克宁奶粉了。”
父亲也高兴起来,说:“听说厂里的雪佛莱又要开动了?”
张松樵惊讶地看儿子一眼说:“你的消息么子这么灵通?”
儿子得意地说:“都说黑市上美国车的零配件又能买到了,汽油也开始配给,我看见老冒在那儿试车了。”
张松樵严厉地警告儿子说:“你别动歪脑筋,给我好好念书!上次毁了车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儿子脖一缩,没敢吭声,但是心里却很高兴。如果厂里跟木炭汽车拜拜,闷墩再也不用当司炉工,能开上一回真正的汽油车该多带劲!
下午父亲放了学,迫不及待地往厂里跑,想亲眼看看闷墩试车。这时一辆吉普车从后面超过他,然后停靠在前面。一个军人从车上下来,身穿美式咔叽呢军装,头戴大檐军帽,戴着墨镜,斜倚在车旁微笑着注视他。自从“驼峰航线”开通以来,重庆大街上的吉普车和军车明显多起来,父亲早就见怪不怪了。但这个人一直看着他微笑——正是他日夜思念的表哥楚士安。
表哥见他站着发呆,就招招手说:“发什么愣,不认识啦?”
这是一九四二年深秋的傍晚,山城重庆的天空飘荡着一团团破絮般的碎云,一只洇血的落日斜斜地挂在朝天门码头的船桅上,好像一盏燃烧殆尽的红灯笼。父亲上了表哥的车,觉得自己有满肚子的话要跟表哥说,也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赶快把志豪回来的事同表哥讲了。士安喜出望外:“志豪到底突围了,这是今天最让我高兴的消息。”
“你们不是都在二百师吗?还有如兰表姐、罗霞嫂子、诗人眼镜、河马他们呢,难道你们都失去联系了吗?”
士安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吉普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就离开市区上了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士安把油门踩到底,吉普车发出愤怒粗野的咆哮,耳边传来呼呼风响,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悬崖峭壁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过了没多久,士安停下车说:“下去看看吧,你的脚下就是歌乐山主峰。整座重庆都在你的脚下。”
山顶上风很大,所有的高山都匍匐在他们面前,就连那一轮夕阳也被踩在了脚下。极目远眺,波澜壮阔的长江像条黄金带子挂在天边,陪都重庆只是烟云笼罩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士安点燃一支香烟,说:“我来一一回答你的问题吧。诗人和河马都在同古之战中阵亡了。他们都英勇地战死在敌人坦克炮火下,因为战斗打响的时候第二百师的反坦克炮还在腊戍火车站待运。同古之战开局顺利,如果我军主力坚决压上,会同英军两面夹击,原本是有可能一举击溃敌人、收复仰光的。”
父亲着急地追问:“后来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没能收复仰光?”
士安变得悲愤起来:“同古之战打了十多天,我军主力始终疑虑重重按兵不动。当敌人的援军从千里之外的新加坡星夜兼程地赶到后,一切战机都从我军手中溜走了。这时同古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城,第二百师遭到敌人团团包围,通信联络中断,眼看陷入绝境。戴师长派我突围求援。自我追随将军,就深知他是个勇猛无畏、视死如归的铁血军人,但是这天将军的脸上都是悲愤和忧伤,他的话至今还令我心碎。将军说:‘去告诉后方那些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百师九千官兵就是全部壮烈殉国,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
“等我突围成功赶到后方,看见主力部队还在三百公里外的曼德勒集中待命,这才知道总部并没有下定决心反攻。我急了,冲进总司令部,跪下来大哭说:‘求求长官赶快下令进攻吧,不然我二百师官兵死不瞑目啊!’
“总司令眼里也噙着泪花,说:‘你不知道,如今我军身在异国,处处身不由己啊。’
“我很奇怪,壮起胆子反问:‘您身为总司令,手握军权,进攻还是撤退,还不是您一句话吗?’
“总司令摇摇头,背过身去没有说话。后来我从参谋那里才得知,原来远征军早已经做好了大举进攻的准备,但是西线的英军却不肯配合,他们只需要中国军队单独进攻,因为中国军队进攻可以掩护他们撤退。几次协调会都不欢而散,英国人随后放出话来,滇缅公路是你们中国人的生命线,当然该由你们保卫,难道要大不列颠士兵去为你们亚洲人流血吗?总部只好派出新二十二师前往同古接应,打开一个缺口把戴将军和残余官兵救援出来。此战不仅令我二百师元气大伤,而且大好局面已经丧失殆尽。
“日本人并不因为盟军的矛盾而放慢进攻步伐,不久总部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英国人继续后撤放弃多处阵地,把我军侧翼暴露给日本人。狡猾的日本人似乎嗅出了盟军间不和的气味,他们利用盟军战线的裂痕忽然发起致命攻击,长驱直入地抢占腊戍、畹町,切断我远征军回国退路,至此缅甸败局已定。可以这么说,缅甸沦陷就是中英盟军首次合作不默契的牺牲品。”
父亲听得揪心,愤愤地嚷道:“这些自私自利的英国佬!难道缅甸沦陷,中国军队失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表哥说:“原先我也这样想,认为英国人的自私自利葬送了胜利的希望。有一段时间,许多人对英国人的怨恨甚至大过对敌人的仇恨。但是后来我改变了看法。”
“现在你是什么看法?”
士安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没有马上回答。父亲望着士安半明半暗的脸,觉得表哥比从前多了几分深沉和神秘。于是他换了另一个话题说:“快告诉我,你是怎样脱险,又怎样幸运地逃出缅甸的?”
时间暂时凝固了,只听见纸烟燃烧的咝咝声。
“你知道,戴师长是我崇敬的老长官。他赤胆忠心英勇抗日,最终捐躯沙场。如果我没有奉命执行那次特殊的联络任务,可以肯定我会追随戴师长突围,如今是死是活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只是异国他乡山沟里的一具无名死尸罢了。”士安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而苍凉。
“就在远征军争相突围回国之时,侦察兵报告,侧翼有支中国部队正在离开中央公路向相反方向运动。第二百师是全军的后卫,戴师长怀疑他们走错了路,或者未接到总部突围命令,就派我去追赶,要求他们掉头北进回国。
“等我好容易追上这支队伍,才得知他们是后续入缅的新三十八师。这支部队原先是隶属财政部的缉私警察部队,是一支非正规军,师长孙立人是个美国军校毕业的留洋派。但是呈现在我面前的阵势却令人吃惊,这支前警察部队建制完整、斗志高昂,侦察兵驾驶摩托车,搜索连摆出战斗队形开路。孙师长挎着望远镜,站在一辆吉普车上查看地图。我感觉他们根本不像撤退突围,倒像乘胜追击。我向孙师长传达总部向北突围的命令,没想到他只回答知道了,并不下令改变行进方向。于是我明白了,他们并非走错路或者不知情,而是有意违抗军令!我很愤怒,再次重申这是来自重庆的最高命令,所有队伍必须北进突围回国。
“孙将军皱起眉头,跳下车来对我说:‘上尉,请回去报告戴师长,远征军长官部有命令分头突围,作为师长我有权决定队伍的行动方向。’我大声争辩说:‘请问长官,重庆大本营大还是长官部大?长官部大还是长官您大?您到底服不服从命令?’他看我一眼淡淡地说:‘中国有句古话,“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知道吗,大本营根本不了解这里战况,敌人已经封锁国门,北进突围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一定要羊入虎口呢?’我还是不改初衷:‘长官,我提醒您,您正在违反最高军令,请您必须改道回国!否则我就挡在路上让汽车轮子从身上碾过去。’
“孙师长看上去身体单薄瘦弱,全不如戴师长那般高大威猛。他操南方口音,听起来像个软绵绵的教书先生,缺少震撼人心的雷霆之力。我之所以态度强硬绝不退让,是因为我代表‘中央军王牌’第二百师,而他们算什么呢?只是一队前缉私警察而已。
“正在这时,前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侦察兵报告说搜索连与敌人遭遇,通往温佐的道路已经被敌人封锁了。我看见孙师长脸色大变,命令各团营全速攻击前进,不惜任何代价通过温佐路口。我赶紧劝说道:‘长官,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请不要再一意孤行了!’孙师长瞪我一眼,目光喷火,于是我心一横拦住汽车不让开动。孙师长勃然大怒,命令卫士把我捆起来扔在车后座上。‘这是一场生死之战你知不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等打完仗再放你走。’说完他戴上钢盔帽,拎起一支美国冲锋枪,头也不回地登车前进。
“我被软禁起来,心有不甘地躺在汽车后座上,被迫做了一回袖手旁观的看客。遭遇战打响了,这真是一场天昏地暗的硬仗,整整一师官兵紧随他们的师长奋勇冲锋,炮声隆隆,枪声嗒嗒,数千条喉咙一齐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后来查明,温佐之敌为日军精锐的第三十三师团主力联队,人数与新三十八师相当。按说,即使第二百师要击败日军也要出动三倍于敌的优势兵力。可是这天不同,这支前警察部队表现出来的斗志是如此高昂,没有一个士兵贪生怕死,每个人都勇猛无畏地扑向敌人。我看见一个少尉排长硬是把敌人打红的机枪从掩体里拖出来,双手已经变成了黑糊糊的焦炭……
“孙师长说得对,狭路相逢勇者胜,置之死地而后生。敌人的战线被强行撕开一个缺口,他们抓住这个宝贵时机突围成功,几天之后便安全抵达印度边境,伤亡率只有不到百分之十。此时被裹挟到印度的我就是要返回第二百师也有心无力了。
“在印度休整期间,陆续传来有关第二百师被敌人击溃的消息。后来盟军情报证实,我远征军主力第五军丢弃装备,被迫遁入无路可走的缅北野人山,长官部联络中断,总司令下落不明。十万雄师远征异域壮志未酬,转眼间却变成了一场噩梦。”
表哥猛烈地吸着烟,寂静的夜色里,他的粗重喘息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来的。
“我常常想,大本营为什么要命令远征军不惜代价北进回国而不是转往印度呢?说明他们不信任英国盟军。盟军不团结是缅甸失利的主要根源。孙师长冒着抗命风险果断西进,不仅挽救了全师官兵的生命,也为今后反攻缅甸保存了一支建制完整的中国军队。事实证明他在危急关头的行动是正确的。当我明白自己无意中被迫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后,我无比感激孙师长,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因此当我再次见到他时,我毫不犹豫地说,请让我留下来,我愿意追随您一道上战场,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在印度那些日子里,我天天都在打听罗霞和如兰的消息。每当有幸存者走出野人山抵达印缅边境,我都要想尽办法询问,但是得到的只有失望。有人告诉我,如兰所在的野战医院在东枝以北遭遇敌人,医护人员生死不明。罗霞本来是跟随师部转移的,也在缅北遭到敌人包围,戴师长负伤阵亡,大批官兵被俘。我设想过任何可能的结果,但又不敢去想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
父亲不由得心如刀绞。山风习习,秋凉如水,一轮银盘样的圆月从山背后爬上来,渐渐就挂在了老黄桷树梢上。父亲只得转移话题说:“你还没有告诉我,现在对盟军是什么看法?”
士安沉吟一下说:“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但是我告诉你一句孙师长说过的话。他说,英国人不信任中国军队,卑鄙地把中国军队当后卫,这是事实,但是这种内斗局面并非不能改变,因为盟军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在缅甸仁安羌,日军包围了八千英军,英军不得已向远征军求救,孙师长亲率队伍猛攻,替英军解了围,为此英军态度有很大转变。你看,现在盟军飞机每天将各种物资从印度空运到中国,说明英美也在重新认识中国战场的重要性。”
天色已晚,下山的时候士安把车开得飞快,到厂门口时他对父亲说:“我不下车了,你自己回去吧。”
父亲惊讶地说:“你不去看看小石头吗?他可是经常念叨舅舅的。还有我爹爹姆妈,他们蛮想你的。”
士安语气淡淡地说:“想想看,我能去见他们吗?如果他们问起如兰、罗霞来,小石头问起他妈妈为什么还不回家,我该怎么回答?”
父亲满怀希望说:“我还能见到你吗?我还有好多事没有来得及跟你讲呢。”
士安摇头道:“我明天就随盟军飞机返回印度,大本营已经决定利用驼峰航线输送兵员,在印度重建一支中国远征军。”
士安的话令父亲心头一震,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士安看穿了父亲的心思,警告说:“你别胡思乱想,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好好念书,将来抗战胜利了谁来搞建设?你爹爹的工厂还等着你接班呢。”
此后几天,父亲精神恍惚魂不守舍,连他最感兴趣的数学课,也提不起兴趣,老师提问他也答非所问。人在教室,一颗心却不知道在哪里梦游。但是只要天空中飞机马达一响,他的头脑立刻就清醒过来,好像那些大铁鸟牵着他的魂一样。他常常举着头,想象这些飞机漫长的航迹连接着喜马拉雅山麓的另一端,在一个古称“毒身”(即印度)的南亚国家,他敬爱的表哥士安正在重新投入战斗,而一支全新的中国大军正在像钢铁洪流一样悄悄集结起来。
小时候家里有个乡下奶妈,喜欢给孩子们讲鬼怪故事,说是有个蜘蛛精趁小男孩熟睡的时候,悄悄织了一张网把他的心偷走了。直到小男孩长大才发现自己的心不见了。有一天,一个白发婆婆告诉他,他的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必须翻越千山万水,遭受很多磨难才能找回来。父亲苦恼地想,自己的心是不是也被蜘蛛精偷走了呢?他是不是也该翻越千山万水去找回丢失的心呢?
恰巧,老庾一脸神秘地把他拉到教室外面说:“哥们儿,我要跟学校拜拜了。”
父亲吃了一惊:“你要离开重庆吗?上哪儿去?”
老庾压抑不住得意的声音说:“出国。到外国逛逛去。”
父亲很意外:“去……留学吗?”
“这破书我早他妈的念腻了,还喝什么洋尿水?告诉你,我要去当兵。”
“当兵?别瞎扯了,你老子舍得送你上战场?”
老庾恨道:“我家那个狐狸精一直想把我赶走,我爹就说,儿子,我看你也不是念书的料,干脆当兵得了。在中国,手握兵权比做什么事都吃香。”
父亲问他:“那你去考中央军校得了,出什么国啊?”
老庾一脸兴奋地说:“只告诉你一个人啊——美国人要在印度武装中国军队,大本营都批准了。嚯,那可是真正的美式装备,飞机大炮,坦克战车,就是与英美盟军相比也毫不逊色。我爹说了,机会不能错过,赶早吃肉,赶迟吃屁。”
父亲觉得有只大手捉住了自己到处游荡的魂儿,一下子把它按回自己的胸膛里了。他紧盯着老庾,喉咙里挤出一种陌生的声音说:“你是说,要去……印度吗?”
老庾调侃地说:“老邓你没事儿吧,这么舍不得我走?”
父亲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吓着同学了,于是他平静一下自己,拉着老庾的手说:“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中美两国政府达成协议,决定在印度组建一支接受盟军领导的中国远征军,利用驼峰航线的返航飞机将中国新兵运往印度,在那里接收美式装备,重新打通中印缅国际交通线。征兵工作即将开始,优先招募一批懂英语有文化的大中学生。
父亲听完,有种如释重负迎风飞扬的感觉,迫不及待把自己也要去印度当兵的想法对老庾讲了。老庾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嚷道:“你疯啦!你老子那么多工厂,那么多钱,你用得完吗?用得着上军队混么?再说你家里又没有后妈。”
父亲不想跟他多解释,只盯着老庾问:“这个忙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老庾的脸皱成一团,苦恼地说:“想当兵还不容易,让我爹给兵役署打个招呼就行了,再说以后还要公开招募,有什么不成?咱还巴不得多个朋友照应呢。可是话说回来,你父母让不让走可不敢说。我不信你娘老子守着万贯家财,还会放儿子去印度打仗!”
老庾说的没错,父母肯定不会放自己去印度当兵的。一想到爹爹的威严神情和姆妈的泪眼,他的脑袋就乱哄哄地理不出头绪来。
这天放学回家,张松樵立刻注意到儿子情绪异常,便要问个究竟。父亲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让爹爹狠狠责罚自己,惩罚自己的不孝,也许只有爹爹的惩罚才能让心中的苦闷和烦恼减轻一些。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爹爹,自己下江水里游泳了,险些没叫弹子矶的大漩涡卷走。张松樵当场脸就白了,几根胡须一翘一翘的,二话不说抓起拐杖就打。这天儿子却不跑,也不叫饶,直挺挺地迎着老子的拐杖。
忽然“咔嚓”一声,拐杖断了,儿子头上流出小溪一样的鲜血来,可是他还是原地站着一声不吭。张松樵气得浑身哆嗦。老子打儿子,向来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儿子服软告饶或者拔腿就跑,老子也决不会穷追猛打,要的就是一个警告和教训。可是今天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公然与老子对抗。张松樵骑虎难下,只好哆嗦着手去找棍子。恰好墙角有一把花工锄头,他抓起来就朝儿子头上抡去。恰好这时柳韵贤赶到,张松樵借坡下驴,扔掉锄头转身走了。
作为儿子,父亲正在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和感情裂变。他对父母和亲人抱有深深的爱和歉疚,他知道自己将要违背父母的意志,极大地伤害他们的情感,他觉得用什么方式向父母赎罪都远远不够,别说挨几下打,流一点儿血了。
这天放学,他和老庾一道沿江边马路步行。已经很久不见汽车来接老庾了,老庾说不是他爹没空,而是被“狐狸精”占用了,所以他只好天天当“步兵”。快过新年了,去印度的事还没有消息。北风正刮得紧,两人都缩着头,手笼在袖子里走得没精打采。这时,对面街上走过来几个时尚青年,尽管天空并无太阳,但是他们个个都戴一副遮阳镜,很招摇的样子。老庾看着那伙人走远了才羡慕地说:“你看看,那是真正的‘雷朋’呢。”
父亲不懂,老庾咂咂嘴道:“‘雷朋’就是美国军用的遮阳镜,只有美军才配备,眼下是重庆最时髦的。”
他们来到街头黑市打听“雷朋”的价格,竟要几百元一副,相当于几百斤大米的价格,把父亲吓了一跳。他想,把几百斤大米戴在脸上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还有一种瑞士军刀,有一百多种用途,父亲爱不释手,一问价格竟要一千元法币,吓得他俩赶紧溜走了。
转过街头,闷墩的汽车正好迎面开来。老庾在驾驶室坐舒服了说:“就你一个人哇,你师傅没出车?”
“师傅胃疼,起不了床。”闷墩少有的兴奋,“你们看见没有,这可是汽油车,不是木炭车,拉了满满两吨皮棉呢。”
父亲眼馋说:“让我来开开,好久没摸方向盘了。”
闷墩连忙护住方向盘说:“不成不成,这可是载重车,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再出个事故,咱就全毁了。”
父亲觉得很扫兴,这家伙哪壶不开拎哪壶。快到厂门口了,路边站着个穿红衣服的少女朝汽车招手,闷墩赶紧熄了火,拔了钥匙揣进兜里,然后才下车同少女说话。少女显见得对闷墩十分亲热,眼神热辣辣的,两个好看的小酒窝盛满了蜜水。闷墩一个劲儿地对她解释,又指指车上,少女显出很失望的样子。父亲很郁闷,拉着老庾就要下车,闷墩连忙拖住他们说:“别走啊,天气真冷,我请你俩喝那啥玩意儿去——对了,美国洋啤酒。”
老庾翻着白眼说:“美国洋啤酒?那可是很贵的东西噢。”
闷墩拍拍口袋说:“啥贵不贵的!咱有钱,加班费涨了两倍,喝得起!”
父亲知道,随着美国飞机掌握制空权,工厂现在一片红火。工人加班加点连轴转。生产一上马,奖金自然看涨,裕华纱厂的员工个个都跟小财主似的。而驼峰航线开通的直接效果就是黑市大繁荣,不论吃的穿的用的都能通过黑市买到,而且一律都是美国货,现在连闷墩都敢开口请朋友喝美国洋啤酒,可见形势今非昔比。
三个人来到饭馆里坐定,闷墩先点了一盘卤猪耳朵,一碟油炸花生米。父亲一看就笑了,调侃道:“哎呀,你师傅一辈子就点这两样菜,现在徒弟也学会了,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闷墩脸红了,憨厚地笑着说:“你们点,你们点。”
父亲叫了一道红油麻婆豆腐,一盘回锅肉,老庾点了一条红烧松鼠鱼。洋啤酒上来,是那种铁罐装的美国货,可是饭馆却没有罐头刀,店主找来一把厨师剔肉的尖刀,旁边一群穿长袍马褂的食客瞪着眼睛看他们怎样对付这洋玩意儿。老庾和闷墩没喝过啤酒,这时候只有父亲出马。他把刀尖轻插进罐顶,小心地沿着边缘旋开一条口子,然后把金黄色的液体倒进粗瓷碗里。老庾也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在铁盖子上凿开一条口子,只是用力过猛,一股蓬勃的泡沫冷不防喷出来,溅了满脸满身。马褂们见状个个幸灾乐祸,笑得抽了筋。
啤酒到底不比白酒,不经喝,还不见酒力。闷墩连连说:“这洋货味道咋跟马尿差不多,还贼贵。不好不好!”
父亲知道他心疼钱,就向店主要了一瓶泸州老窖,三个人这才正式喝起来。闷墩吱儿吱儿地啜了几口,脸上有了一丝红亮亮的酒色。父亲偏着脑袋问闷墩:“刚才那红衣女孩儿是你么人?”
闷墩一下子脸红了,连连说没啥没啥,一个熟人。父亲和老庾对视一眼,更加觉得有鬼,老庾挤眉弄眼地说:“我看不像嘛,怕是找媳妇吧?”
闷墩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父亲将一盒香烟扔到桌子上,三人都点上。老庾就开始盘问女孩儿叫啥名字,住哪里,多大年纪?闷墩低着头只管不吭声。父亲问他是不是本厂的?他看了父亲一眼,很不情愿地回答说是师傅家的,叫喜妹。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师傅有心招徒弟入赘啊。大家说笑了一阵,闷墩忽然问父亲道:“小哥子遇上啥不高兴的事吗?”
父亲很惊讶,看不出闷墩这样心细,能体察出他心里有事。他没准备跟他们讲,可刚一张嘴,心里的话就全出来了。没想到,还没等他讲完,闷墩竟哭了,坚决地说:“小哥子,老庾,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印度当兵!”
“不行,你好不容易就要学徒满师了,这可是一份人人羡慕的好工作!”父亲第一个反对。
闷墩瓮声瓮气地说:“小哥子,你别忘了,我家七口人都死在鬼子的炸弹之下。告诉你们吧,你们别以为我会好了伤疤忘了疼,这种血海深仇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我常常做梦都梦见我家的木板棚屋,还有至今尸骨无存的亲人。我暗暗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把刺刀插进日本鬼子身体里!”
父亲不再劝说了,而且心情格外轻松起来,好像这个选择带来的苦恼、彷徨和犹豫统统都被大水冲走了一样。他说不清是自己的决心影响了闷墩,还是闷墩的行动影响了自己。闷墩把大半瓶白酒咕咚咚地倒进三只碗里,然后端起来对他们说:“小哥子,老庾,咱们干了。如果有一天我能报了血海深仇,就是粉身碎骨也绝不后悔!”三个年轻人毫不犹豫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