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的春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天气陡然炎热起来,此时在抗战的大后方重庆,局面却越发严峻起来:各种商品几乎绝迹,汽油配给完全停止,连长江里的渡轮都停了航,改用木船摆渡。纱厂几百台汽车全都趴了窝,由于原棉供应不上,多半机器也不再转动,大部分工人只能回家等待开工通知。
父亲从外面回来,正碰到老爷子送客人出门。是一个军官,扎一根牛皮腰带,穿高腰马靴,手里玩弄着一根马鞭。重庆行营有许多不上前线的军官,都打扮得威风凛凛的样子。张松樵通常没有那么多礼节,一般不亲自送客,但是这天不一样。苏大嫂压低声音说:“一个军官,听说还是个宪兵团长。老爷关着门同他说话呢。”
老爷子送客回来,把父亲叫到书房。父亲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惴惴不安地偷眼瞄着神情严肃的爹爹和姆妈。不料,张松樵以一种对待大人的郑重口吻说:“儿子,你十六岁了,算得上半个大人了,不能整天只会淘气。如果以后家里发生什么事,你不但要学会保护自己,还要像个男子汉那样帮助姆妈和家人。”
父亲从老爷子的话中听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分量来,有些不知所措。姆妈再也控制不住,掏出手绢一抽一抽地揩鼻涕。张松樵看看她,语调尽量放平静,但是字字语重心长:“其实可能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儿子你要记住,树大招风,财大招祸。你是我张松樵的儿子,张松樵不光有钱,还有事业,他肩头上扛着裕华纱厂几万员工家属的饭碗。要是工厂垮了这些人都得饿肚子,所以你要学会扛起责任,不能光做个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父亲尽量让自己像个大人那样点点头,其实他并不完全明白爹爹的意思。这一夜他都没睡好,心里有事硌着。第二天跟老庾在一起,也是心不在焉。现在他同老庾的友谊已经深到无话不讲的地步了。老庾虽然功课不好,但是社会方面的事情却无所不知,经常对父亲神吹国防部军官扎姘头的故事。父亲心里有事儿,不等老庾说尽兴,就匆匆告别回家了。
刚一进门,佣人家成就报告说:“少爷不好啦,出大事了,老爷被抓走了。”
父亲懵了:“谁……抓走的?”
“宪兵队。”
父亲这才如雷轰顶,明白昨晚爹爹说的那些话原来事出有因。家里早已乱成一团。莲子姨妈看见他连忙说:“好了好了,述义回来了,你要看住你姆妈,不要叫她出门。”
柳韵贤抬起头来说:“我不出门,老爷么子办?”
莲子姨妈劝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能起么子作用?还是让厂里出面好。”
柳韵贤摇摇头,招手叫儿子到跟前来,然后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们都到外面去,我要和述义单独待一会儿。”
原来,年初国民政府颁布《战时物资管理法案》,将棉纱布匹列入管制清单,该法案的初衷是保障军需供应。士兵总不能光着身子去打仗,抗战是压倒一切的任务,所以民品必须让位于军品。但是问题出在军方定价不仅远低于市场,而且低于成本,生产越多亏损越巨,与“杀鸡取卵”无异。棉纱行会多次出面协商无果,军方不仅蛮横地派宪兵封锁厂门,规定棉纱成品布一律不许运出厂,而且宪兵团长还登门拜访,开宗明义告诉张老板,拿出部分军品来投入黑市,赚钱按三七分成——三成归厂方补贴亏损,七成归军方。还露骨地暗示这是上头的意思。
张松樵思量再三没有表态,他当然清楚战时倒卖管制军品是杀头之罪,一旦事情败露那些人往他身上一推,他就成了冤大头替死鬼。再说他一生不赚昧心钱,宁可工厂停工也不做这刀口舔血的生意。
宪兵团长临走扔下一句威胁的话:“张老板你看着办,这事儿由不得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松樵一生都在社会动荡的大风大浪中摸爬滚打,就算日本飞机把炸弹扔到头上也没有乱过方寸,但是这回他感觉到要出大事了。他连夜给厂里做了布置,将正在运输途中的原棉改运西安纱厂,准备实施“以拖代抗”的对策。宪兵团显然也不是吃素的,找个借口说在黑市上查获一批“红飞马”牌产品,证明裕华纱厂倒卖军品牟取暴利,然后就把人抓走了,关在江北军事监狱里。
柳韵贤悲愤地说:“明明是栽赃陷害,可是有么子办法?牛不喝水强按头,他硬要栽赃你倒卖军品,你辩得清么?”
父亲想起同学老庾,他父亲是国防部大官,就连忙说:“姆妈你等等,我去找个人救爹爹。”
不料,刚跟老庾讲完,他就连连摆手说:“宪兵团可不好惹,听说那个团长是何总长的亲戚。”
父亲满怀希望地恳求:“求求你老子给疏通一下不行吗?”
老庾换成一种鄙夷的神情说:“实话告诉你吧,我爹在国防部算个屁,连看门的都是校官,将军多得跟苍蝇一样。有实权的人哪会买你的账?”
父亲没想到在外人看来不可一世的老庾他爹,原来也是个没有实权的草包。回到家里,他不想让姆妈失望,就编个假话说那同学的父亲出差了。父亲问姆妈道:“爹爹留下什么话没有?”
这句话倒提醒了柳韵贤,她拍拍脑袋说:“哎呀,老头子说过,万不得已时,只好去找石厂长,只有他能解这个围。”
是呀,石家的静宜小姐不是正在同蒋二公子谈恋爱嘛,据说已经准备结婚了。但是柳韵贤又告诉他,老爷子说过,他不太相信这个石厂长,此人野心大得很。父亲闹不懂厂里复杂的人事关系,但是那次缅甸之行他对石厂长印象并不坏,他着急地说:“先把爹爹救出来要紧,石厂长总归还是厂里人嘛。”
石厂长的家是幢红砂石砌就的两层小楼。石姓为湖北孝感的旺族,光石凤翔这一辈就有兄弟十人,都在裕大华公司下属的各纱厂做事,所以石家总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外人永远闹不清楚他家有多少亲戚。柳韵贤领着儿子走进石家花园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蹲在花园里采花,她站起来礼貌地问他们找谁?小姑娘头上扎着一朵鲜艳的蝴蝶结,眉眼十分灵动。柳韵贤很喜欢,问她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小姑娘有些害羞,小声回答:“我叫石淑贞,刚来叔爷家呢。”小姑娘讲的是一口道地湖北话。
石厂长闻声从门里走出来,连声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啊。太太少爷快请进屋。”见柳韵贤拉着小姑娘的手不放,就介绍说:“这是我三哥的孙女儿,刚跟她母亲从湖北老家来重庆,一路上千辛万苦啊。”
柳韵贤惊叹道:“兵荒马乱的,要从湖北到重庆可不简单啊。你让她到我那里住段时间吧,谁叫我没福气生个女儿?石厂长,你干脆让我认个干女儿好啦。”
石厂长叫道:“啊呀,淑贞有福了,快叫干娘。”
小姑娘脆生生地叫了声“干娘”,把个柳韵贤喜得眉梢开了花,当场就把手腕上的玉镯子褪下来作了见面礼。
谈话很快转入正题。等柳韵贤把与宪兵团长的谈话内幕和盘托出,石凤翔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站起身来不停地走来走去。父亲看见他唉声叹气的夸张表情,总觉得他像个不高明的演员。
柳韵贤说:“宪兵团咱惹不起,总归躲得起啊!重庆好歹是陪都,也不能由着当兵的胡来,如此下去,工厂还怎么生产?生意还怎么做?没有人纺纱织布,日本人还没有打进来,咱们自己先冻死了。”
石厂长眯缝起眼睛说:“话是这么说,道理也是这么讲,可是军人是不讲道理的。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嘛。这件事情内幕也不好对外人讲,弄不好宪兵团扣你个‘造谣滋事,破坏抗战’的罪名……这样吧,如果对方同意花钱保人的话,厂里立刻就准备现金。”
柳韵贤摇摇头说:“这不是钱的问题,那些人敲诈惯了,有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后患无穷。”
“那太太意思要怎么办?”
柳韵贤直截了当地说:“石小姐不是正在跟蒋二公子谈恋爱吗?石厂长,今天我来登贵府的门,就是当面求你通过这个关系向你的亲家公申个冤,否则咱们全厂百姓只好家破人亡没有活路了。”
姆妈平时婆婆妈妈惯了,倒看不出来关键时候也很泼辣干练。石厂长面露难色,沉吟一阵才说:“太太有所不知,小女虽在谈恋爱,能不能结婚尚未可知。这样的大事,搅和进私人关系恐怕不大妥当。不是石某人不肯尽力,是怕没有把握反倒把事情弄糟了。”
柳韵贤见他有推辞的意思,眼睛里有了冷冷的光芒,愤然说:“石厂长与我家老头子恐也不是几天的关系了,打从民国九年(1920年)武汉裕华创立之初,你来投奔做技术员,老头子从来没有薄待过你。民国十三年(1924年)老头子送你去日本学习纺织技术,回来做了裕华技校的校长,算得上知遇之恩吧?如果今天你不肯出手相救,老头子有个三长两短,这裕华和大华纱厂也都要关门的。我宁可鱼死网破,也决不会让工厂落在别人手中。如果石厂长能够保护工厂渡过难关,让别人知道裕大华也是有后台的,我们老头子自然会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们母子在这里先谢谢石厂长了!”说着就要拉儿子行礼,慌得石厂长连忙拦住,嘴里连声道:“太太误会了,不是我石某人不尽力,是不敢打这个包票啊。”
柳韵贤抹抹眼睛,动情地说:“石厂长,这件事靠不了别人,你家静宜小姐这桩婚事不是我裕华纱厂的福星高照又是什么?工厂兴,你我俱兴,工厂若垮,你石厂长在未来亲家公的面前也是没有面子的!恳请石厂长看在与老头子二十多年的交情上帮帮这个忙吧,我裕华纱厂的未来就全靠你了。”
石厂长下了决心说:“太太少爷请回吧,此事容我来想个办法。虽不敢打包票,但是我石某人定会百分之百地尽力。”
出得门来,小姑娘还在花园里玩耍,看见柳韵贤就奔过来,但是快到跟前却停住脚,怯怯地叫一声:“干娘!”
石凤翔说:“淑贞,还有一位阿哥呢。”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又叫了声:“阿哥。”
父亲顿时羞红了脸,盯着脚连头也不敢抬,他听见姆妈说:“阿哥多没出息!咱们家里没有女孩子,弄得他比女孩子还要害羞。淑贞你往后来咱家住,多见见面彼此就熟悉了。”
但是淑贞到底没有来干娘家里做客,她很快跟父母去了西安,后来又到了成都。原本以为这段儿时的邂逅只是岁月天空的一片云彩,没想到多年后国共内战,张松樵又举家返回四川避难,父亲与这个女孩再次相遇。彼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优雅大方的华美教会学校的高中生,于是俩人成就了一段美满情缘。此为后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柳韵贤焦急地在佛像跟前许下无数个心愿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终于出现在她面前。父亲看到陪同老爷子一道下车的还有神采奕奕的石厂长,美丽大方的石静宜小姐,以及陪伴石小姐身边的那个高大英俊的年轻军人。他虽然佩戴的军衔只是陆军上尉,但是英气勃发的神情中分明有种掩藏不住的高贵气质。
他的名字叫蒋纬国。
张松樵出狱后不久,来援的美国飞机与日本飞机进行过几次大规模的空战,日本人吃了不少苦头,现在他们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闯进重庆天空来了。这天,重庆各报头版无一例外都以“中途岛美军舰队大胜,日本舰队损失惨重”为题,报道美军在一个遥远的太平洋小岛取得的海战胜利。张松樵草草浏览一下内容,目光便停留在《扫荡报》末版一则不起眼的前线消息上:“述义,你快过来,给我念念这段!”
父亲看见这是一则来自怒江前线的战地新闻,标题为“怒江前线我军大捷,英勇反击歼敌×××”,记者以官样文章的口吻简略报道怒江前线我军如何英勇作战,将强行渡江的敌人赶回西岸云云。父亲看不出这则新闻有何特别之处,难道这场不起眼的小战斗竟比盟军痛歼日本舰队意义更大么?但是他看见爹爹的眼神变了形,悲哀地说:“孩子,我来考考你,怒江位置在哪里?”
第二百师军官林志豪立在戒备森严的怒江桥头迎接车队的那一幕立刻浮出脑海,父亲脱口而出:“怒江不就是滇缅公路经过的那条江么?我们车队是从畹町入境后第三天经过龙陵怒江桥头的。”
张松樵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你想想看,这则消息却说怒江发生激战。它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缅甸已经沦陷,滇缅公路被切断,否则日军不可能出现在我军后方的云南境内。第二,我十万远征大军哪里去了?我看这则消息透露的内容实在太可怕了。”
爹爹的话犹如当头一棒,无情地击碎了父亲满脑子的幻想,把严酷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当天父亲就跑去那家报馆询问,但是人家告诉他,前方记者是用电报发回的稿件,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一连多日,父亲都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只要有人一不当心提到远征军话题他的眼里就饱含热泪。老庾注意到朋友的变化,说:“老邓你怎么了?失恋了么?”
父亲只好把事情的原委一一道出,没想到老庾满不在乎地说:“嗨,你这个瞎猫,有啥好郁闷的?问问我父亲不就知道了。”
父亲说:“你父亲要是不肯说怎么办?”
老庾拍拍胸脯,两肋插刀地说:“看我的,我有办法让他开口。”
老庾家租住在黄角垭一座深院大宅里,庭院清幽花木葱茏,照壁上一个脸盆大的“福”字,金粉虽已脱落,但依然显出昔日大户人家有过的富贵气派。屋脊上站着许多马头牛首之类的陶俑鸟兽,俗称“站风水”,都是典型的川东民居建筑。庾家租住的是一套偏院,雇了一个保姆,一个男佣人。老庾一进家门立刻变得蹑手蹑脚,神情也拘谨了许多。他们听见一个年轻女人在里屋拉开嗓子风急火燎地训人:“钱妈你咋搞的?娃儿吐奶了你都看不见?哦哦,顺儿乖呢,不哭不哭……再让我看见莫怪老娘不客气!”
不一会儿这个“老娘”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长得十分光鲜,老庾规规矩矩地叫声“姨”。父亲恍然大悟,老庾平常总在学校磨磨蹭蹭不肯回家,原来他家里有个后娘。后娘见来了客人,表面倒也客气,叫佣人来倒了茶水。不一会儿听见门外汽车响,后娘“噔噔”地赶出去迎接,他们也连忙站起身来等候。庾父是个体格魁梧的中年人,络腮胡,领章上挂着上校军衔。老庾赶紧做介绍,庾父点点头说:“你就是上次打听二百师的邓同学?”
父亲回答是。
老庾把邓同学拜托的事小心地说了,上校盯住父亲看了一会儿,语气沉重地说:“国家危亡之际,军人赴汤蹈火,也是职责所系啊……下周重庆各界要进行公祭,你会听到一些有关二百师的消息。”
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公祭……谁?”
上校嘴里吐出“戴安澜”三个字,然后扔下他们回里屋换衣服去了。
父亲好像挨了一个炸雷:戴师长战死了,等于第二百师也完了,那么士安表哥、如兰表姐他们呢,是不是也都战死了?葬身异国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可怕的消息简直要把他击垮了。
老庾送他出门来的时候悄悄说,他很讨厌那个贱货,仗着生个小儿子,老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父亲听他骂后娘“贱货”,知道他们关系不和,但是他的心头好像压了一座大山,远比任何家长里短重大。
重庆各界公祭戴安澜将军的仪式在磁器口举行,会场外面的街道戒了严,听说多位政要和军界高官莅临会场,自发赶来悼念的市民被挡在了会场外面。父亲当然也无从打探到消息,只好眼巴巴地在会场外面逛来逛去。公祭尚未结束,一架敌机忽然窜至重庆上空,还好没有投弹扫射,只是扔下一些花花绿绿的传单就飞走了。传单都是有关缅甸战场的宣传,比如“我大日本皇军战果赫赫,全歼支那王牌第二百师,击毙师长戴安澜以下数千人”,比如“皇军俘虏新三十八师副师长齐学启及官兵千余众”,还附有被俘齐将军的照片。
父亲悄悄把传单藏在身上带回家,张松樵看过后身子僵在椅子上,半天没言语。老爷子经过多方打听,得到了一些有关缅甸战场的消息:远征军主力并没有被消灭,一部分撤退去了印度,还有一部分仍在缅北野人山坚持。父亲听了,沉默着坐在一边。张松樵蓦然发现,不满十七岁的儿子已经高出自己一头了,嘴唇上也已经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软髭。
张松樵用少有的和蔼口吻说:“述义,你跟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是一张卷起来的军用地图:“你来看,这是当前的战争形势。黑色代表沦陷区,绿色是大后方,红色区域表明敌我正在争夺。”张松樵指着地图对儿子解说道:“日本袭击珍珠港,攻占南洋各国,继而三面包围中国。原本以为美国宣战中国就有救了,没想到如今日本人占领缅甸和滇西,切断滇缅公路,封锁重庆通往外部的唯一通道,就等于把最后一根绞索套在中国脖子上。一旦日军渡过怒江兵临城下,大后方将不复存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啊。”
父亲望着地图上三面受敌的形势和爹爹苍老忧戚的脸,忽然有了种挺身而出为父亲分忧的冲动:“如果重庆沦陷,爹爹工厂怎么办呢?”
张松樵无奈地摇摇头:“如果重庆沦陷,我的工厂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样来个千里川江大搬迁,且不说没有足够的交通工具,没有汽油,关键是无处可去!现有这些机器运到哪里去安家呢?沙漠戈壁吗?还不是等于一堆废铁!”
“有么法子不让敌人打进来?”
张松樵语重心长道:“你得好好念书,学好本事,将来开工厂办实业,实业发达了才会有资金,才能开矿山办炼铁厂炼钢厂,造出许多飞机大炮。国家强大了,敌人才不敢任意欺负我们。”
谁知儿子并不认同老子开出的救国药方,反驳道:“日本人打到家门口,念书能挡住日本人吗?只有打胜仗才能救国!”
张松樵瞪了父亲一眼,生气地训斥道:“闭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只有好好念书才是正道,什么救国救亡,统统都是空话!如果学生都不念书,中国岂不成了文盲国?”接着他放缓语气,指着工厂的方向说:“那才是你将来该做的事。儿子你听着,等你中学毕业就给我到美国留学去,我还能有几天指望?将来工厂还不得靠你,你不好好念书怎么行?”
明明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抗战重于念书,行动重于口号,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难道爹爹不明白?他小声嘟哝道:“士安志豪还有如兰和罗霞不都是中学生吗?他们能上前线,我为么子不能?”
张松樵勃然大怒,顿着拐杖警告说:“士安本来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一上前线就给毁了,连个音讯都没有。虽说忠孝不能两全,可他一死,楚家就断了后,他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家人吗?”
父亲看见爹爹说到痛心疾首处,眼眶都红了,只好软弱无力地争辩说:“士安是光荣的,您从前说过,有士安这样的军人,抗战就有希望了。”
张松樵疾言厉色:“什么狗屁光荣……不值!第二百师还不是给人家连锅端了,顶什么用?中国有的是人,可是士安爹妈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如果他爹妈活着,会同意儿子放着书不念去当兵吗?”
一阵绝望的潮水漫上父亲心头,他没有想到爹爹反复无常蛮不讲理。空气立刻冷下来,令父子俩都感到不自在。张松樵不由得仰天长叹:“都说知子莫如父,可是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到底像谁呢?孽障!”他恨恨地一跺脚,父亲赶紧转身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本人没有兵临城下,前线战局也没有明显恶化,但是表哥表姐还是音讯全无。父亲每天依然上学放学,渐渐就把与爹爹的不愉快谈话扔在脑后。这天放学回家,半路下起滂沱大雨,他没有带雨伞,只好躲进一家行商歇脚的骡马小店避雨。远远看见一个穿黄军装的伤兵拄着拐杖从坡下走来,大雨泼浇也不在意,只顾一瘸一拐地赶路。等到走近了,父亲不由失声叫道:“志豪——林志豪!”
他忙把志豪拉进小店,向店主要了干毛巾擦去雨水汗水,然后两人面对面坐下来。眼前的志豪衣衫褴褛目光黯淡,全无怒江桥头那种一夫当关的豪迈气概了。父亲急切地问:“你受伤了?严不严重?只有你一个人回来吗?快告诉我,士安呢,还有如兰姐姐,罗霞嫂子呢?他们在哪里?”
志豪沉重地摇摇头,无言以对。父亲的心像条漏水的小船一样直往下沉,他摇动志豪的胳膊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千万别告诉我他们都死了,我不信!”
接着父亲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涌。志豪好像被父亲的眼泪惊醒了,拍拍父亲肩膀,吩咐店老板说:“给我拿瓶酒来,我要借你的地方说说话……还有什么吃的也只管拿些来。”
志豪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咕咚咕咚把两只土碗斟满,大声对父亲说:“述义,我是要告诉你这些事的!不管有天大的不幸都得扛住!不是说‘自古人生谁无死’吗?先把这碗酒喝下去。军人上了战场就得将生死置之度外,哭什么哭!就算他们都牺牲了也不许哭,要学会把仇恨埋在心里,总有一天我们要用胜利来雪耻的!”
两只酒碗统统见了底,父亲听见酒精汩汩地流淌进血管。他用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粗哑声音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志豪点点头道:“其实我已经回答过了:队伍接到命令分散突围,全走散了,连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父亲似乎又看见一线微弱希望:“第二百师真的被敌人打垮了?”
志豪的目光又黯淡下去,只管默默地喝酒。父亲又问:“报纸上讲,你们首战同古亦获大胜,这该是真的吧?可是后来究竟怎么了?连戴师长都被敌人打死了?”
志豪的脸被酒精烧成了砖红色,喃喃地说:“述义你知道,被子弹打中只是皮肉的疼痛,可是失败更像一把捅进心里的刀子,只要你活着,就不得不每天撕开伤口来忍受疼痛。同古之战,我二百师的坦克、大炮还在腊戍火车站待运,根本没用上。敌人来势凶猛,天上有飞机,地面有坦克,但我军官兵以旺盛的斗志迎击敌人,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这就是那些随军记者一开始报出同古大捷的原因。但是敌人援军赶来,二百师孤军作战……若不是士安奉命突围报信,又带领援军赶来解围,同古小城很可能已经成为二百师的葬身之地了。”
“随后形势更加恶化,侧翼的英国盟军只顾自己撤往印度,原本制订好的战役计划临时取消。命令朝令夕改,部队疲于奔命,加上不熟悉缅甸地形,与当地人语言不通,结果日本人轻而易举地利用盟军之间的矛盾穿插到我军背后,抢占了国门畹町和滇缅公路,阻断我十万大军的回国道路。第二百师始终担任后卫掩护,多次遭到敌人截击包围,最终队伍被打垮,戴师长中弹身亡,仅有少数官兵抬着师长遗体翻山越岭,历经艰辛才从小路回到国内来。我就是这少数侥幸生还的官兵之一。”
“你最后见到士安是什么时候?”
志豪摇摇头说:“我们在大撤退时匆匆见过一面,那时他刚好奉命去另一支部队执行联络任务。他还曾提醒我情况不妙,缅甸恐怕不保。没想到几天后就被他一语成谶。”
父亲难过地说:“还有……如兰姐姐、罗霞嫂子呢?”
军人的头颅垂下来,像一面垂落的战旗。父亲听见他嗓音嘶哑地说:“罗霞在师部通讯处,如兰在野战医院,但是日军切断退路后大家就失去联络了。各种说法很多,有的队伍去了印度,有的被困缅北野人山,被俘受伤的也不在少数,当然更多的人是战至最后一枪一弹、英勇阵亡。”
父亲一仰头把碗里的酒全都倒进喉咙里,喉咙里挤出一种干涩的声音说:“她们会被……日本鬼子俘虏吗?”
这个问号比刀子还锋利,志豪的眼睛像狼一样红起来,大手把酒碗狠狠一捏,那只碗立刻像鸡蛋壳那样碎了。他忽然呜呜地大哭起来嚷道:“日本鬼子是人吗?畜生……啊!”头一仰就醉倒在地上。
父亲本想伸手去扶起他来,没想到眼前一恍惚也跌倒在地上,晃晃悠悠地云游四海去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店老板告诉他,军官先生已经走了,留了一张字条给他:
兄弟,本想看一眼儿子再去收容站报到,但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以我现在的样子是没有资格去见儿子和养育儿子的亲人们的,我的儿子也决不能以他的军人父亲为耻。一个失败的军人是不应该回家的,他宁可战死沙场!志豪即日。
父亲愣愣地望着窗外,中国的王牌之师都覆灭了,往后抗战就没有指望了么?他把纸条折起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暗暗决定将昨晚的事永远封存心底,不对任何人提及,除非打败日本人的那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