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张松樵的腿伤恢复得很快,不到三个月就能下床,半年就基本痊愈,只是他再也离不开拐杖了。连医生都惊叹,这种康复速度简直是个奇迹,说明老人的生命力之旺盛不输于年轻人。
遭受重创的工厂也跟老板的伤势一样得到迅速修复和重建。老爷子在病床上就设计了一个重建方案,在南岸众多的天然山洞之间开挖隧道,把分散的山洞连通,这样就在大山肚子里建起一座能躲避空袭的地下工厂来。许多人都对这个超乎想象和耗资巨大的工程提出异议,老爷子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固执和专断,吓得那些人赶紧闭了嘴。
“您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洞里呢?”父亲也出面劝说,“要是抗战胜利,您这些力气不是白费了吗?”
“谁能告诉我,抗战还要打多少年呢?”老爷子目光犀利又深远,“没有人知道答案,恐怕连蒋委员长也不知道。但是只要日本人灭亡不了中国,我的纱厂就得开工生产,因为所有人都得穿衣服。”
父亲又问:“您认为日本人会打到重庆吗?”
老爷子摇摇头,他的回答令父亲心头发冷:“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工厂开不开工还有什么关系呢?”
“咱们中国军队为什么打不过人家?”
老爷子叹息说:“你看日本人,有飞机,有坦克、大炮和军舰,中国军队有什么呢?只有汉阳造步枪。”
父亲不服气,反驳说:“我知道有支王牌军第二百师,他们也有大炮坦克。”
老爷子点头:“我也知道这支军队,报纸上称他们为‘常胜之师’。要是中国军队都像二百师一样,日本人也不敢那么猖狂了……我来考考你,中国有多少抗日军队?”
父亲答不出。他听见爹爹说:“告诉你吧,一共约有三百万左右吧,其中中央军有一百多万人。那么第二百师有多少人呢?”
父亲还是回答不出来,他很懊悔,当初怎么没问问表哥呢?还是老爷子给出答案:“通常一个师只有五六千人,第二百师有九千人,姑且算一万人吧,仅占全国军队三百分之一,占中央军不到百分之一,这点力量能对抗战大局起多少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父亲马上提出尖锐的问题:“政府为什么不把中央军都变成二百师呢?如果那样的话,打败日本鬼子不就快了吗?”
老爷子用赞许和欣慰的目光看着儿子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肚子里的原因。日本飞机胆敢在中国的土地上天天搞轰炸,就是因为咱们中国太穷、太落后。若要把中国军队都变成王牌师,打败拥有飞机大炮的日本人,我们得做好十年、二十年甚至几代人的准备!”
老爷子不可动摇的意志得到夜以继日地贯彻执行,数以千计的民工参加了这座地下“长城”的建设。重建工程还得到市政当局的大力支持,市长亲自过问并指派一支有经验的矿井施工队前来支援。一九四○年过大年的鞭炮响过之后,父亲同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一道走出家门,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因为他看见自己亲自设计的宏伟蓝图正在变成现实,一座人工开凿的山洞工厂已经初步具备了开工生产的能力。
但是开工的日子却一再推迟,原因是国外购进的机器迟迟不能到货。公司董事会是通过香港安利英洋行从英国购进的纺织机器。此时虽然英国人正在欧洲与德国法西斯苦战,但他们在印度的工厂还是如期完成了生产合同并把机器装船。如果放在抗战前,机器从印度加尔各答海运到上海港,再换装江轮运到重庆码头,一般只需要三个月时间。但此时,日本人封锁了中国沿海的所有出海口,企图困死重庆政府迫使其投降,国外物资送达大后方的通道就只剩下一条连接缅甸的滇缅公路了。英方只得将商船的卸货地点定在仰光港。
由于事关工厂生死存亡,张松樵不顾年事已高,决定动身前往仰光,要亲自把这批机器运回来。家里人都知道老爷子的行事风格:他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劝不动;他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老爷子走到正在埋头做功课的父亲身后,背着手,足足看了几分钟,严厉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投射到桌子上,好像要检查儿子的功课一样。父亲装作专心做功课,其实在期待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果然,经过短暂沉默之后,他听见爹爹说:“述义,收拾东西,跟我一道走。”
父亲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说:“现在……吗?”
老爷子清晰地回答:“是的,马上。”
父亲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涨红了脸。他几乎是欢呼雀跃地跑进跑出,恨不得把这个好消息广而告之。
张松樵的决定无异于在家里投下了一枚炸弹。柳韵贤哪里舍得让儿子去异国冒险?一路上餐风露宿不说,还有敌机轰炸和种种风险不测呢。老爷子则完全不以为然:“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根本没有战争。再说跟着我一道,哪有什么冒险?”
姆妈抹着眼泪虚弱地反驳:“孩子正在念书,等他长大了去哪里周游不好?”
老爷子生气地训斥说:“胡闹!什么周游?是去见世面、开眼界,不是游山玩水!将来他要接工厂的班,长见识比念课本更重要,你懂不懂?”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父亲用理智打造儿子精神,母亲用情感浇灌儿子心灵,这是人类不变的遗传学法则。
公元一九四○年春天,由于遭到日本飞机野蛮轰炸和空中封锁,陪都重庆仅有的两座机场全都荒芜,偌大的停机坪变成了牛羊们悠闲吃草的天堂。张松樵一行,包括佣人家成,厂长石先生,财务总管韩先生,工程师技术员十余人,搭乘一辆颠颠簸簸的军用卡车,足足花了一周时间才到八百多公里外的云南昆明,然后与香港赶来的安利英洋行代表和翻译会合,在巫家坝机场登上一架英国航空公司“皇家方舟号”飞机,数小时后降落在缅甸仰光国际机场。
一下飞机,最先吸引父亲注意力的不是色调鲜明的热带景象与异国风情,而是停机坪上各种各样深色涂装的军用飞机。它们中有体形庞大的双引擎轰炸机和运输机,也有像蜻蜓一样短小精悍的战斗机和侦察机。许多汽车像小甲虫一样在机群间穿梭,一些军人围着飞机爬上爬下,父亲猜想他们应该是飞机师。当然,这些飞机师都不是中国人,而是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外国佬。中国少年贪婪的目光像强力胶水一样牢牢粘在那些外国飞机上,数得眼睛都疼了也没数清楚到底是一百几十架,心中惋惜地想:“要是重庆也有这么多飞机的话,小日本还敢天天来轰炸吗?来就揍它!”
一辆大客车把他们接到仰光港口,老爷子日思夜盼的宝贝机器就整整齐齐堆放在货仓里。老爷子用手抚摸着这些散发出浓重机油味的新机器,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这都是老爷子的命啊!父亲从未见过老爷子如此动情,在外人甚至家人眼里,老爷子都是以严厉、专断甚至冷酷著称,他从不动情,也从不示弱。
趁着大人忙乱,父亲独自走出仓库在港口四处闲逛。林立的塔吊、停泊在码头上的巨轮都令父亲惊愕不已。这些轮船大得无法用语言形容,就算把朝天门的所有轮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里的一条船大。很快,有条与众不同的大船引起父亲的注意。这艘船模样十分怪异,像一只装雪茄烟的长匣子,脑袋尖尖的,屁股却是方的,船尾敞开,有许多冒着黑烟的车辆轰隆隆地从船肚子里开出来。有的是小巧灵活的吉普车,有的是拖曳大炮的大卡车,还有一种浑身上下都被钢铁包裹的怪物,头上顶着大炮,两条转动的金属履带发出令大地颤抖的轰隆隆碾压声。父亲吃惊地想,这些铁家伙恐怕就是表哥讲过的那种刀枪不入的钢铁战车了。他张大嘴巴,痴迷地望着,可真多啊,简直就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钢铁洪流。
放眼望去,这样的大船还有好多条呢。如果它们肚子里都装着这样的战车,如果把这些威武雄壮的战车全都开往中国,开往他的家乡湖北武汉,开到南京、上海和东三省,小日本还不得立马完蛋呀!宏伟的想象之伞撑开来,父亲简直要被自己描绘的胜利前景陶醉了,这时有只手拍拍他,把他吓了一跳。
是一个穿军装的外国人。他个子真高,简直快有电线杆那么高了,头上戴顶皮帽子,帽子上有一对很威武的风镜,腰上吊着皮枪套。他的高鼻子像只大铁钩,一对蓝眼珠深得像湖水,脸却出奇地红,像涂抹了红汞药水,跟吃孩子的妖怪一模一样。父亲有点害怕,却要装出勇敢的样子。
“你不是印度人?”妖怪用英语问道。
父亲退后一步点点头。他当然不是印度人,这一点连傻子也能看出来。
那人又说:“你是日本人吗?”
父亲不乐意了,用英语回敬道:“你才是小日本呢。”
妖怪并不生气,伸出手来摸摸父亲的头,嘟哝了一句英语。父亲从小在美国教会学校念书,英文相当不错。他听懂这人是说,怎么中国人头上不见了辫子?
父亲更加不高兴了,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这些自以为是的外国人还在用看封建王朝的眼光看待中国人吗?他不客气地对妖怪说:“辫子应该长在女人头上。”外国人惊异于中国少年的流利英文,竖起大拇指。
父亲已经听出他的美国口音,顺口说了一句:“你是美国人?”
那人更加惊讶,连连点头说:“对呀,我是美国人,乔治·布克,你叫我布克。”
“这些都是……打仗的汽车吗,布克先生?”父亲脑子里一时找不到“装甲战车”的英语词汇。
布克告诉他,这些车英文叫做“tank”(坦克),原意是指储存液体或者气体的容器,现在专指这种带有装甲防护的战斗车辆。“M4-Sherman,OK!”他强调说。父亲听懂了,这种坦克名字叫做“谢尔曼”。
“Tank!M4-Sherman!”父亲重复了一遍,这个散发出浓浓时代气息的武器词汇立刻印在了父亲的脑海里,从此再也忘不掉了。
“你驾驶谢尔曼坦克?”
布克摇摇头。他告诉父亲,自己只是港口仓库的军械士,负责把这些从美国运来的租借物资移交给英国人。
“那么,这些租借物资……我是说这些坦克大炮,以后都开到哪里去?”父亲怀着一线侥幸的希望说。他盯住布克先生的嘴巴,希望从里面蹦出来的单词是熟悉的“China”(中国),但是布克的嘴巴动了动,吐出来的单词像一枚坚硬的石子砸中父亲。
“India”(印度)。
“为什么不是中国?”这不公平,印度并没有战争,更没有遭受侵略,而中国却需要更多的先进武器。
布克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
“你胡说!”父亲忽然怒气冲冲地嚷道,“如果是开到印度,这些大船为什么不到印度港口,却要在仰光?”
布克先生的回答彻底击溃了他的希望:“因为印度洋上有很多德国潜艇活动,所以美国运输船队必须选择安全的太平洋航线,经澳洲然后在仰光上岸。”
父亲太天真幼稚了。这些武器不属于中国,不属于他的正在遭受敌人野蛮侵略的故乡。敌人的飞机和战车还在中国横行,可是我们却没有强大的武器去阻止,也没有人愿意帮助我们。中国少年神色黯然地离开港口,像一条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躲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一路找来的张松樵看见儿子悲伤的样子感到很奇怪,问他为什么,得到的却只是沉默。
机器在港口吊装时突发意外,吊车的钢索断裂,坠落的机器货箱砸死了一名缅甸工人。张松樵得到消息赶到现场,英方经理连连道歉,承诺赔偿损坏的机器,保证按时完成货物装车。张松樵察看过那箱损坏的机器,却只向对方提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们如何处理死者的善后事宜?”
英国人做了个遗憾的手势:“他没有遵守劳动守则,公司方面不承担任何责任。”
张松樵很惊讶:“万一工人闹事怎么办?”
英国人说:“这里是大英帝国的海外领地,当地人必须服从英国人统治,否则就把他们关进监狱。”
张松樵点点头,不置可否。
次日清晨,机器按时装车完毕,张松樵一行随车返回。张松樵指着车窗外面繁忙的港口对儿子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井井有条吗?因为英国人执行了一整套从欧洲搬来的制度和法规。如果我们中国也向他们学习,每个公民、包括政府首脑都严格遵守制度法规,那么中国就进入文明社会了。”
老爷子看儿子似懂非懂,又语重心长地说:“今天小日本为什么敢侵略中国?都是因为我们国力贫弱。我的工厂为什么要到英国订购机器?因为只有装备最先进的机器才能振兴经济,有了强大的经济国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孩子,将来你会明白爹爹的苦心。”
随着汽笛长鸣,列车驶出港口,渐渐就把波光潋滟的大海和来来往往的轮船抛在了身后。老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脱下崭新的藏青色毛呢中山装,黑色牛皮鞋和灰色呢礼帽,重新换上凉爽的长衫马褂和老式布鞋,然后惬意地在包厢里走来走去。
这是一节舒适豪华的火车包厢:包金的把手,镶金边的桌子,精美的餐具和茶具,柔软的沙发床和雪白的床单。盥洗间不仅配有抽水马桶,还能洗热水淋浴。佣人家成在普通车厢,包厢里是随叫随到的印度侍者。男侍者四十岁左右,长着一部大胡子,头上缠着一条白布头帕,穿着带铜纽扣的白色制服,看上去像个黑白分明的卡通人物。
父亲见过印度人,是汉口租界的大胡子印度巡捕,他们腰间挂根棒子,把犯事的中国人往死里打。但是,张松樵显然更在意印度人的专业素质。他脸朝着窗外,手指不经意地轻叩桌子,等他回头时,印度侍者已经恭敬地站在面前等候吩咐了。他挥挥手,印度人退下去,等他不经意地再次敲响桌子,印度人又悄然出现在包厢里。如是者三,印度人并无半点怠慢或者不耐烦的表情,依然面带微笑,垂手侍立。张松樵这才让他送来一杯白开水。父亲不懂爹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爷子开导他说:“你知道什么叫做尽职尽责吗?刚才这个印度人就是样板。做工作任劳容易任怨难。”
父亲撇撇嘴说:“当个伺候人的侍者有什么出息?”
老爷子纠正他道:“不对,孩子,这与出不出息没有关系。当侍者就要当一个称职的侍者。任何事情,你要么不干,要么就兢兢业业,这是职业道德。如果你当服务生都不敬业,我能信得过你当经理吗?当老板就要学会考察人,如果他连小事都干不好,那么他肯定无法胜任大事,这是古往今来的通理。刚才这个侍者,如果谁把这列火车的服务工作都交给他,我敢肯定会百分之百放心。”
不多久,老爷子的话果然得到验证。当列车驶进仰光火车站时,一位西服革履的英国绅士登上列车,自我介绍是本站站长,前来拜访本次专列的中国贵客。老爷子向站长致谢,并顺便赞扬了包厢的服务质量。站长先生很高兴,向客人介绍列车的服务总管,父亲这才吃惊地发现,印度侍者就是服务总管。
列车再次开动时,老爷子把父亲叫到跟前说:“你看这条缅甸铁路,火车准时发车,管理井井有条,人人各司其职,互相配合得跟机器一样严密,这就是欧洲人带来的现代企业思想。孩子,等你念完高中到国外去上大学,一定要把他们先进的科学知识和企业思想带回工厂来。”
父亲迎着老爷子满怀期待的目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中午列车驶进一个叫“同古”的小站,蒸汽机车要在这里加煤加水。张松樵拎起手杖,叫儿子下车去透透气。小站非常宁静,远处山坡上的佛寺金塔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父子俩仿佛行走在一幅光影强烈的电影画面中,父亲这才发现老爷子并非随便走走,而是沿着铁轨一节节地巡视起那些运载机器的车厢来。
终于走到了车尾,两个人都热得喘不过气来。当他们沿着铁轨往回走时,看见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迎面走过来。他长着火鸡一样的长脖子,戴着铁路员工的大檐帽,不时弯下腰来用小锤敲击车轮。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英国人,制服上的路徽表明他是站长。礼貌地相互致意之后,英国人继续检查列车。张松樵久久地目送着英国人,父亲问:“天气这么热,他为什么不让部下替他检查?”
“这就是英国走在世界前面的原因。”
当列车重新开动时,英国站长站在月台上向列车行注目礼。父亲看见老爷子站起身来,向车窗外深深地鞠了一躬。列车一闪而过,英国人根本看不见中国人的致敬,但是父亲却亲眼目睹了一个忠于职守的英国人如何赢得了一个以严苛著称的中国企业家发自内心的尊重。父亲忽然悟出,原来爹爹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他未来的接班人应当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半夜,父亲被吵醒,这才发现火车已经到站,爹爹的卧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等他跑下站台,看见许多缅甸工人正在往汽车上装机器。铁路终点站腊戍到了。父亲出发前查过地图,知道腊戍是座紧邻边境的缅甸小城,著名的滇缅公路在这里与仰(光)腊(戍)铁路交会。
张松樵、石厂长、韩总管正在站台上跟两个陌生人说话。他们分别是执行运输任务的汽车队长和国内派来保护车队的警卫队长。老爷子指着父亲说:“徐队长,严队长,这是犬子,一路还请多费心。”两个队长都没有做声,只是客气地点点头。
姓徐的车队长长得像矮种马一样瘦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帆布工装,头戴鸭舌帽,不停地抽一种味道很呛人的喇叭筒烟卷。警卫队严队长则是个黑胖子,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嘴里镶了两颗招牌式的大金牙。他穿一件湖绸对襟长衫,胸前露出半截金灿灿的怀表链,倒像个患了炫富癖的暴发户。父亲凭直觉不喜欢这个黑胖子,他觉得那人的眼睛后面似乎藏着另一双眼睛,盯得人不自在。
车队当天就到了国门畹町。畹町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傣族村寨。傣语里“畹”是日头,“町”是当头,就是“太阳当顶”的意思。严队长一入境就脱下了商人行头,换上缀有上尉领章的灰布军装,别上手枪,立刻恢复了威风凛凛的军官面目。当一群扛着汉阳造的士兵像灰鸽子那样扑腾腾飞到他跟前集合时,严队长的举手投足都表明他是主宰这条交通动脉的主人。
晚上,由资方掏钱在畹町海关外面的空地上杀猪宰羊,宴请当地官员和汽车司机、押运官兵。名为慰劳,也是搞好关系、联络感情。没想到酒席还没散,外面就传来乒乒乓乓摔盆砸碗的声音。石厂长连忙出去察看,一会儿进来报告说,是大兵在酗酒闹事,嚷着要老板发红包,领头的段班长威胁说,不给红包明天就过不了黑山门。
黑山门是紧锁畹町国门的险峻山口,士兵这么闹显见得是敲诈要挟。张松樵这才注意到严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严队长人呢?”
石厂长回答:“说是不舒服,已经回去了。”
父亲看见老爷子拿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水渍,过了一会儿对石厂长说:“你们去跟严队长谈,我答应他们的条件。士兵每人两块云南大洋,班长四块,队长二十块。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从此一路不许再提别的要求。”
厂长说:“还有汽车司机呢?如果他们也趁机要挟,事情就更难办了。”
老爷子点点头,他说:“比照士兵发。队长十块。”
韩总管迟疑道:“这样一来成本增大很多啊。”
老爷子转向他们说:“你们记住,有时低头是为了抬头。这批机器是我的命根子,只要保证机器顺利运到,无论花多少血本也在所不惜。”
士兵达到目的,个个欢天喜地,醉醺醺地睡觉去了。但是汽车队徐队长却一脸怒气地闯进来,将装有大洋的布袋重重地顿在桌子上,转身就走。石厂长以为他嫌少,连忙去拉他,不料徐队长痛心疾首地说:“你们以为我们是些什么人啊?哼!”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一行人都是从陪都重庆出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天下事归根到底就一个“钱”字,无论官场、商场,无不是金钱当道红包开路。你办事没有后门不行,有后门不给钱同样不行,不给钱办不了事,给少了同样也办不成事。
徐队长看老爷子态度诚恳,这才渐渐消了气,故意责问道:“你们可知道我们这支运输车队的来历?”
大家都摇头。因为这批机器是花了大价钱的,所以老爷子特意找了重庆交通部承包运输,至于交通部指派哪支车队或者哪家公司他们知之甚少。
徐队长说:“你们知道陈嘉庚先生吗?”
大家连忙点头,陈嘉庚先生不仅是富可敌国的南洋侨商,也是著名的爱国侨领。他组织海外募捐,捐赠抗战物资,还组织大批有技术的南洋华侨成立“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老爷子连忙表态:“陈先生是我敬佩的楷模。”
石厂长也补充说:“樵公也是国内著名的爱国人士,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他个人为抗战捐献过一架飞机。”
徐队长脸色缓和过来,说:“我们就是南洋华侨机工团运输车队,我们所有的机师和技工都不领工资,不要报酬,吃自家的饭。很多人都是开着自家汽车回来为国出力的。我们长年累月奔跑在这条滇缅路上,喝生水,啃干粮,每天过夜都睡在车上,难道是为了货主的红包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就连自认为阅世深广的老爷子也震惊不已。当徐队长矮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老爷子还沉浸在难以平复的心潮中,他告诉众人:“看多了重庆社会那些卑鄙肮脏的现实,人心难免遭到浸染,以为豺狼当道,即使不同流合污也只好随波逐流。今天听了徐先生一席话,让敝人有拨开云雾之感。有南洋壮士开车,我就不再担心了。”
韩总管小心问道:“我们缴纳了一笔数目不菲的运输费,都落到谁的腰包去了呢?”
没有人回答。
夜渐渐深了,浓重的雾气像牛奶一般从河谷中漫起来,渐渐淹没了这座耸立在国门上的边陲小镇。只有悬挂在桥头堡上的青天白日国旗孤独地漂浮在雾气的大海之上,像只沉船的桅杆。
两天后车队抵达滇西重镇芒市。当地的傣族土司是位留过洋的开明人士,慕名宴请内地实业家张松樵一行,兵们不知怎地也听说了,纷纷嚷着要同去喝酒。张松樵见状,连忙请主人另外摆桌子,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们。不料他们酒后无形,抱住傣族姑娘拉拉扯扯,有的还要解裤带,弄得主人脸色很难看。
告辞出来,一行人都沉默无语。半夜,张松樵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一开,竟是浑身泥水的徐队长。他短裤也挂破了,一只鞋也跑丢了,那副狼狈模样像是刚刚从虎口逃生一样。大家都摸不着头脑,什么事情令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车队长如此受惊?
原来,有个司机躲在树丛里小解,偶然听到两个兵在房子背后说悄悄话,其中一个说,明天南天门要“下笼子”。另一个问笼子装谁?答“肥膘”。问几个?答“一老一小”。他们讲的都是黑话,“下笼子”指绑票,“肥膘”指有钱人。从芒市出发,半天便可到达南天门,那一带地势险要、山大林密,向来都是土匪强盗打劫绑票的地方。司机听见一个说:“不许独吞啊,不然老子不干。”另一个则安慰他:“麻子说了,刮完肥膘就撕票,不会亏待咱们弟兄。”
司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拎起裤子跑回来报告徐队长。可是在这个远离内地的边陲之地,最近的警察局也在两天路程之外的保山,这些兵手中有枪,谁能制止得了他们的阴谋呢?
父亲看见大人们个个都苦着脸,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张松樵仰天叹道:“原本指望军队来为车队保驾护航,没想反倒引狼入室了!”
韩总管着急地说:“不管怎样,樵公和公子还是连夜逃吧,只要逃出他们的地盘就安全了。”
徐队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据我所知,从畹町至大理,滇西沿线千里路段都归滇军息烽旅警备,汽车就是昼夜不停也要开上一周时间。”
韩总管不解地说:“只要逃出严麻子的魔掌不就化险为夷了么?”
徐队长苦笑道:“恐怕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现在还很难断定幕后指使,若只是严麻子当然好办,若背后还有更大的来头怎么办呢?”
众人大惊,不解其意。徐队长说:“你们想想看,滇缅公路警卫处由当今‘云南王’龙云的三公子龙绳曾掌控,而息烽旅旅长就是龙云的大公子,人称‘龙上天’的龙绳武。他还兼任腾龙边区公署行政监督,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如今他们兄弟联手,把滇缅公路当摇钱树,你们能飞出他的手心么?”
韩总管绝望地说:“纵兵抢劫绑票,败坏国军声誉,他们就不怕中央政府追究严惩么?”
徐队长道:“滇缅路通车不到两年,敲诈勒索的事情如家常便饭。一般客商惹不起只好花钱消灾。如今这班丘八吃惯了嘴,什么绑票撕票的事都敢干。人说‘兵匪一家’,我看眼下兵患甚于匪患,官患甚于兵患,三患合一,已是病入膏肓了。眼下绑票尚未发生,你有什么证据去告他?没有证据不等于诬陷么?如果等他绑了人去,告他也无用,他只消把责任往下面一推,最多军纪不严而已,可是你却得面临生死之灾。而且你就是付出赎金,放回的仍可能是尸体。”
一直沉默不语的石厂长仍然怀有一线希望:“樵公与云南省龙主席有过一面之交,我们路过昆明时省政府秘书长还宴请过樵公呢。如果连夜派人送个信,请他亲自过问此事如何?”
徐队长冷笑道:“厂长有所不知,且不论口信送达昆明需要多日,恐怕这边祸事早已发生了,即便消息送达,有道是‘最亲不过父子兵’,二位龙公子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他的亲爹会一无所知么?我看难保这种绑票打劫的根子不是出在上面呢。”
事已至此,张松樵反倒坚定起来:“我决不能一走了之。这批机器关系工厂的生死存亡,我一定要把机器运回重庆。”
父亲大着胆子在一旁插话说,如果请土司派兵丁押车,麻子准定不敢轻举妄动。但张松樵摇摇头说:“傣族土司管不了汉人的事情。何况那些兵有上面撑腰,没人敢招惹他们。”
韩总管双手一摊说:“难道就只有束手待毙么?”
石厂长建议:“不如樵公父子连夜折返回缅甸,从仰光搭飞机回国,车队由我和韩总管来负责好了。”
张松樵还是断然否决。他拿拐杖杵着地板悲愤地说:“我断定严麻子干这种卑鄙龌龊勾当总归是见不得人的。难道中国就没有王法了?那些行政公署、政府衙门、警察军队都干什么去了,中国的事情就由着这些土匪强盗横行霸道不成?”
这句话倒提醒了徐队长,他一拍脑袋说:“麻子兵属滇军息烽旅,是云南地头蛇,但是芒市前面龙陵黄草坝还驻有一支正规军,听说是中央军的后勤供应站,军装颜色也不一样,都穿黄布军衣。有次我们汽车坏了同他们打交道,感觉很正规,很和气,跟那些丘八不一样,而且严麻子好像很害怕他们似的。”
大家眼前一亮,齐声问他:“中央军么,什么番号?”
徐队长想了半天,才讷讷地说:“好像是什么……第二百师吧,听说还是机械化部队呢。”父亲的心立刻快乐地大跳起来。第二百师,不就是表哥士安和他同学投奔的王牌之师么?
徐队长连夜驱车赶往黄草坝求援,军供站长听说是师部楚参谋的家人,自然十分重视,马上开通电台向师部汇报。值班参谋正好是楚士安,于是所有难题迎刃而解。
次日,第二百师派出警戒分队赶到芒市,一辆威风凛凛的三轮摩托车开道,车上架着机关枪,另一辆军用吉普接了张松樵父子,另有十几名穿黄军装的士兵随车保护。麻子兵看见中央军出动了,果然都像老鼠见了猫,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车队抵达怒江天险惠通桥已是傍晚,远远开来一辆摩托车,一个军官跳下车向他们连连招手。是士安的好友,如兰表姐的心上人林志豪!
如今,军服笔挺的中尉军官林志豪不仅人长高了,肩膀长宽了,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像个真正的军人——凌厉、刚毅、自信、坚定。他腰间别着手枪,往铁索桥当中一站,立刻显出王者当道舍我其谁的霸气来。两人都很激动,没想到重庆一别,竟会在千里之外的怒江桥头重逢。志豪说,他是受士安委托,特地从保山军需部赶来迎候车队的。父亲迫不及待地打听士安的近况。志豪说,军校毕业后他们都如愿以偿地来到第二百师效力,士安在师部当作战参谋,罗霞在通讯部担任密码员,河马和眼镜都在战车团,自己则是军需部中尉副官。
父亲无比自豪地向爹爹和众人引见林志豪。本来老爷子十分感激中央军出手相援,但是一听说眼前这个军官就是把自己侄女肚子搞大的浑小子,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志豪当然不敢计较,只是尽心尽力地安排车队通过江桥直达保山。车队宿营后,志豪殷勤地邀请未来的姨父大人吃晚饭,但被老爷子借故身体不适谢绝了。老爷子看不惯现代青年的“自由”,更不可能和他把盏言欢。志豪情绪低落,只拉了父亲在路边的小酒馆喝闷酒。父亲忍不住责怪他:“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表姐啊?”
志豪道:“我怎么能不关心她呢?我们深深相爱,我时刻记得,我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我发过誓,会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她操办一场配得起她的体面婚礼。可是眼下我是个军人,随时出征上战场,而且除了每月领一点点可怜的军饷外几乎身无分文,怎么去跟我心爱的人结婚呢?”
父亲有些同情志豪,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啊。但是像父亲这般年纪的少年,对军队和武器的兴趣远远大过那些纠缠不清的儿女情长,他摆弄着志豪的手枪,说比士安那支大些,也沉许多。提到士安,志豪说,在他们这批军校生中,只有士安被授予上尉军衔,连戴安澜师长都很器重他,将来一定是个前途无量的优秀军官。父亲听了特别激动,表哥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愈发高大起来,那一夜他梦见表哥成了将军,指挥潮水般的军队向敌人猛烈进攻。
第二天车队重新上路,志豪扛来一只沉甸甸的木箱,叮嘱他回去交给如兰,是一箱美国克宁奶粉罐头。父亲知道,在物资紧缺的重庆,连国产奶粉都是难得一见的紧俏货,美国生产的克宁奶粉简直比人参宝贝还要稀罕。父亲问他哪里搞来的?志豪说因为军务常常要去仰光出差,从英国商人那里搞来的。父亲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记得你父母不是都参加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吗?你见过他们了吗?”
志豪脸上掠过一片阴影,过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们原先在广西开车,去年遭遇敌机轰炸,车毁人亡。”
父亲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只是拉了拉志豪的手。车开出老远,父亲看见志豪还在路上朝他们张望,于是又把身子探出车窗挥手告别。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位未来的表姐夫,举双手赞成他与表姐的婚事。他有意无意地把志豪的情况告诉爹爹,当听完志豪父母就是爱国的南洋机工团华侨,已经双双被炸遇难之后,老爷子半晌没有出声,眼睛分明被一层雾气蒙上了。
汽车正在费力爬坡,发动机“呜呜”地吼叫着,山道上烟尘滚滚。等汽车艰难地爬上山头,徐队长停下车来,大声吩咐司机们检查刹车准备下山的时候,父亲听见老爷子用湖北话说:“告诉那个浑小子,快给我回重庆来结婚,婚礼不用他管,将来孩子的费用也不用他操心。”
父亲松了一口气,开心地笑了。
当金灿灿的油菜花缀满长江两岸的山坡,树上的蝉鸣也一浪高过一浪时,从山洞工厂里终于传出了久违的机器轰鸣声。这座九死一生的纺织工厂终于奇迹般地复活了。
转眼来到中秋节,地头的庄稼已经成熟,树枝上坠着沉甸甸的果实,张松樵破天荒带儿子登上工厂对面的小山包。从山包上看过去,恰好能看见连成一片的山洞工厂,车辆进进出出,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张松樵陶醉地看了许久,说:“这下子不用担心小儿(日)本飞机了,我不信他们能把这座山炸平。”
不料儿子看法却与老子背道而驰:“要是日本鬼子打到重庆,你的山头能挡得住么?”
老爷子顿时噎住了。的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抗战真的到了连陪都重庆都不保的那一天,无论什么山洞也拯救不了他和工厂的覆灭命运。
“你胡说!混蛋!”老爷子忽然大发雷霆,还气咻咻地杵了杵手杖。
父亲一缩脑袋,连忙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惹老爷子生气后果是很严重的,他早已领教过无数次,才不想把鸡蛋往石头上碰呢。但父亲心里一直在辩解:我说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