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透明的血肉之躯

1

转眼间陪都重庆的秋天就到来了。枯黄凋零的草木令这座满目疮痍的山城备感凄凉。父亲又悄悄去过几次黑脚巷那座神秘的吊脚楼,但是表哥和他的同学都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

新学年直到深秋才开学。由于日本人实施旨在灭绝种族的“无区别轰炸”,后方重庆也早已无安全可言。许多工厂、机关和学校都往更加偏僻边远的县城疏散。父亲的同桌龙龙也转学了。龙龙是个跳水好手,能从两丈多高的岩石上表演“飞燕展翅”。临走前,他忧伤地告诉父亲,他们全家要去千里之外的川西小城雅安,据说那地方在雪山脚下,气候寒冷多雨,一路上要换乘汽车、木船、马匹和滑竿,也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地方跳水。可是,龙龙走了没几天,父亲就从报纸上读到,雅安也遭到了敌机轰炸。当时的中国,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呢?

父亲的同桌换成了死党老庾。老庾本名庾嘉庆,外号“鱼没死”。一次课堂抽问,国文先生摇头晃脑地问他:“古人云,‘临渊羡鱼,莫若退而结网’,何也?”老庾正在打瞌睡,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迷迷糊糊地回答:“因为鱼儿没死。”大家哄堂大笑。父亲说,后来,那样欢乐的课堂时光就再也没有了。

阴历小雪一过,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街道上的法国梧桐都光了膀子。除了敌机轰炸,伴随寒潮入侵四川盆地的,还有像绿头苍蝇一样到处飞舞的小道消息:某座城市沦陷啦,某处铁路枢纽失守啦,某某集团军被迫撤退了等等。学校也有消息传来,说当局考虑到学校的安全,期中考试完后准备无限期停课。

这天期中考试,校园围墙外面的街道上却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还有久违的“咚咚锵”的喜庆锣鼓。同学们顿时坐不住了,个个伸长脖子向外张望。连监考老师也走了神。抗战已进入了第三个年头,每个中国人的心都像在冰窟里苦苦挣扎,他们多么期盼有一道金灿灿的阳光破冰穿雪,让他们冻僵的心里重新升起胜利的希望啊。

父亲三下五除二涂抹了试卷,又偷偷让老庾抄了答案,然后两人冲出教室直奔大街。今天估计又不会有空袭。重庆秋冬之际经常阴霾重重,这浓浓的迷雾无意中充当了全城百姓的保护伞。如今,防空薄弱的重庆除了指望老天爷保护外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敌机长驱直入。

街头人流如织。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在绘声绘色地发表街头演讲,他长了一张砖头脸,缺一颗门牙,嘴巴关不住风,讲的是一口北京话。抗战年代的重庆就是浓缩的中国,天南地北的腔调都有。京片子起劲地说:“……那才叫打得准呢,子弹吱儿从左脸打进去,又吱儿从右脸钻出来。噗哧一声,您猜怎么着……掉地下了。”

父亲着急地插嘴道:“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牙齿吗?”

中年人生气地瞟他一眼,继续嘶嘶地说:“列位,您道我是说书吗?不是,咱没那闲工夫。那又是什么呢?告诉您,是舌头!呸!”他使劲啐了一口,仿佛把血淋淋的断舌啐到地上。众人一惊,然后满足地大笑。

一个穿长衫的老者见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哗啦啦地抖动一张套红的《扫荡报》,嘴里讲的是像外国话一样的粤语。旁边有人帮他翻译:“国军桂南大捷!就是那个叫什么中村来着,反正是个日本大官,先被击伤,后来被打死!国军歼敌万余人,了不起啊!”

父亲连忙接过报纸仔细看,上面说在桂南前线一个叫做昆仑关的地方,中国军队打了大胜仗,重创日军王牌第五师团,击毙日酋中村正雄少将。

一个操着湖南口音的男人欢喜地说:“打胜仗欲(如)同过大年!要是天天打胜仗,等于天天过大年啊。”另一个戴眼镜的白净男人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近段时间已经打了好几场胜仗啦,长沙保卫战大捷,黄土岭击毙日酋阿部规秀中将,我看再打几场胜仗,准能把小日本赶下东海去!”

众人崇敬地听着。这些无论穿长衫,穿西装,还是穿破棉袄冷得瑟瑟发抖的中国人,眼神一律都好像久旱禾苗终于盼来及时雨一样放着光。胜利的消息就像雾都的阳光一样难得,所以上街游行的队伍络绎不绝,尽情宣泄着对国耻得雪的渴望。

父亲的血液也被点燃了,跟着长长的游行队伍走了一天,直到肚子咕咕叫才猛然记起学校还有一门考试,老庾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想到自己误了考试,父亲简直沮丧极了,等成绩单送到家里,他肯定逃不脱一顿“笋子烧肉”了。祖父张松樵出身贫苦,没有机会上学,因此格外看重子女念书。而且他奉行“黄荆条子出好人”的家训,一般调皮捣蛋、打架闹事的错误尚可宽容,但逃学旷课必为头等大罪,考试不及格或者脱考误考则无异于触犯天条。

父亲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想着各种借口,但哪个都觉得少了让爹爹息怒的说服力。正无奈之际,抬头看见天池大街对面的红十字医院的标志,猛然记起表姐如兰就在这家医院做护士。他的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直奔医院而去。

如兰住医院后面的平房,房间里面亮着灯,还能隐约听见有人说话。他使劲敲开房门后,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腿却再也迈不动了。屋子里面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站起身来,微笑地望着他。

是消失已久的士安表哥!

2

父亲又惊又喜,只是站在门口傻笑。本来他对那天表哥不辞而别颇有怨言,但现在那些抱怨像冬天的水雾一样被重逢的春风刮散了。时隔几个月,眼前的表哥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穿白布衫的高中生了,他的脸膛晒出了砖土红色,一套略显宽大的黄布军服穿在身上,三指宽的武装带扎在腰间,枪套里露着半截枪把,英气逼人,俨然一个真正的抗日军人了。

如兰把父亲拉进门来,父亲又羡慕又埋怨地说:“你……当兵了?”

表哥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说:“我现在还是军校生。”他掏出一只烟盒,取出香烟顿了顿,点燃吸一口,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来。父亲吃惊地想,士安变化真大呀,连抽烟都那么老练了。他试探地问:“你回重庆待几天?”

表哥告诉他,他们只是路过重庆,一共只有几小时时间,今天夜间就要出发。父亲“啊”了一声,肚子里的问号早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急不可耐地问:“志豪呢,也去军校了吗?还有河马、刺青、眼镜诗人和罗霞姐姐,他们都干什么呢?”

表哥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看手表,提议去外面吃顿晚饭。三人来到马路对过的小饭馆。表哥给如兰点了女孩子爱吃的川北凉粉和醪糟蛋,给父亲叫了回锅肉和蚂蚁上树,自己只要了一份油炸花生米,又吩咐老板娘打一斤白酒。父亲心里忍不住羡慕地想,去了军队就是不一样,又是烟又是酒的,哪像自己,待在学校,还得为破考试等着挨揍。

马路上的游行队伍还没散,领头的是几位乡绅,身穿长衫马褂,头戴滚花瓜皮帽,后面的民众则簇拥着一口刚刚宰杀的生猪。生猪全身披红挂彩,看样子是要抬到军营劳军的。一个衣衫褴褛的报童飞快地跑过,把一份套红的《号外》扔进饭馆,转眼间就没了影子,只把“号外,号外”的童音留在了一阵寒风里。

父亲连忙捡起来看,除了早上“昆仑关大捷”的内容,还特地醒目地刊登了重庆各大剧场舞厅均由著名歌星、舞星、影星、社会名流专场慰问演出的消息。军人一律免票入场,还有各种吃喝玩乐的优待。同时报道说,重庆市民已经组织了多支慰问队,即将启程奔赴前线慰问浴血苦战的中国军队。父亲连忙把报纸推到表哥面前,兴奋地说:“再打几场胜仗,消灭几个日本大官,就能把小日本赶出中国了吧?”

表哥用眼睛瞟了瞟《号外》说:“要是抗战那样容易的话,咱们都不用从外省逃到四川当难民了。”

父亲雀跃的心情好像遭遇冷水的红铁块,“嗤啦”腾起一股青烟来。他有些愤愤然地说:“你上过前线,打过仗吗?”

表哥朝《号外》点点头说:“是的,这仗我参加了。”

父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哥参加了昆仑关大捷?那面对这令举国欢腾的胜利,他怎么一点也不激动,不神采飞扬呢?难道这样的胜利还不足以告慰死难亲人吗?表哥则完全不理会父亲的惊愕,大口吸着烟,沉默着。

一只白色酒壶端上来了,还有三只小瓷杯。士安唤住老板娘,让她撤掉小瓷杯,换上三只土陶大碗。他把白酒咕噜咕噜倒进大碗,然后端起一只来高举过头顶,再把碗里的酒往泥地上泼洒一半。父亲看看如兰,两人也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往地上洒了一半白酒。浓浓的陈酿酒香立刻溢满了小饭馆。

“你们知道我为谁致哀吗?”表哥喝下一大口酒问道。

父亲抢着说:“梅子姨妈,楚姨父,还有鸿雁小妹。”

如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士安点点头说:“述义说得对,也不全对。以前我一心想替亲人报仇,现在则要添上更多人的名字。”

父亲心里格登一跳,期盼着表哥往下说。士安眉毛拧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本来我以为见不到你们了。我们军校生被派往前线实习,可是就在半个多月前,我们那支部队被敌人打垮了,两千多人还剩下几百人。”

表哥又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抹抹嘴说:“述义,你认识那个不爱说话的矮个子男生,身上有刺青的,他叫许博陵……一颗炮弹飞来,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两颗泪珠落在桌子上,“啪啪”地溅开来,像两粒爆炸的弹丸。

父亲的心直往下沉,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表哥哭。

这时又一队游行队伍经过,是一群学生,他们摇动标语,情绪激昂口号震天:“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收复失地!”“宁死不做亡国奴!”

直到队伍走远,士安才继续说道:“想当初,我们也跟这些爱国学生一样,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救国救亡投笔从戎。可是经过这场血战,冷酷的现实像冰山一样把那些空洞的口号撞得粉碎!”

父亲还是不明白:无论如何,中国人打了胜仗总是事实啊!表哥是不是神经受到刺激,被同学的牺牲吓破了胆?也许是烈酒在血管中燃烧的缘故,士安的脸更红了,他说:“给你们讲些故事吧。述义,你将来总要长大,也许会跟我一样走上血火战场。但是你记住,光有热血和冲动是换不来抗战胜利的。”

3

原来那天夜里他睡着之后,吊脚楼里的五男一女赶早班轮船去了设在铜梁的中央军校第二分校。经过简单笔试和面试,男生如愿进入了步科一大队学习,女生罗霞则被分在通讯科。他们都是后来被称为“抗战精英”的黄埔十六期士官生。

中央军校经过多次迁徙来到大后方之后,连教室和营房都是临时搭建的草棚,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但是从全国各地赶来投军的爱国学生和青年依然络绎不绝。表哥说:“那时候早出操,晚学习,白天上军事课,半夜还要突击拉练。每天两顿红薯饭,平均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但是生活再艰苦也没人叫苦叫累。‘五四’以来,青年的觉醒就是民族的觉醒,抗战救国已是我们的人生信念。生命随时都可以牺牲,吃点苦算什么呢?”

士安天真地认为,黄埔的同学都是民族精英,都是救国救亡的栋梁。若是成千上万的黄埔同学团结一心奔赴战场,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通往胜利的脚步。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秋天,日军登陆广西钦州湾,封锁中国沿海最后一个出海口,直接威胁重庆大后方的安全。鉴于局势严重,大本营决定发起桂南会战。二分校接到命令,同学们立即背起背包,肩扛“汉阳造”奔赴广西前线。当满载学员的江轮徐徐开动时,士安立刻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些熟悉的身影,也就是说有些同学并没有参加行动。这个发现令他很纳闷。军令如山倒,难道还有比上前线更重要的任务吗?

很快大家便传开了,那些批准留守后方的同学个个都有来头。比如那个姓柳的胖子并不姓柳,其实是那个常常在公开场合和报纸上大谈全民抗战的某省主席的公子。志豪恨恨地说:“这班权贵子弟根本就是来中央军校镀金的。”河马也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这些人将来还不是去接替他们老子作威作福?”

这一夜河面上的风很大,像刀子一样割人,把热血青年的心也刮得透凉。

学员抵达战区即受到隆重欢迎,连李长官、白长官都来驻地讲话,勉励学员发扬革命传统,不辜负“黄埔军人”的光荣称号。会场气氛虽然热烈,但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传言也在学员中间流传:据说一些人已经事先选定了实习单位。士安不太明白,实习就是实习,有什么好挑挑拣拣的?难道打日本还要分等级吗?但是精明的河马很快打探到详情,原来一些学员用钱买通校部,比如二大队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张同学就得意洋洋地夸耀说,其父向校部和大队教官分别送上了一些“意思”,他就变成战区参谋部的助理作战参谋了。

后来,士安他们才知道,原来所谓的“实习名单”果然大有讲究。因为参战部队众多:既有装备精良、战斗力强的中央军,也有各省赶来的地方部队,如桂系、粤系、湘军、川军、滇军等等,甚至还有保安团改编的三流杂牌队伍(单从番号上是不容易看出门道的),所以军校生的实习分配也就千差万别:上有战区总部和各集团军机关,下有军、师、旅、团、营各级单位。如果有幸进入指挥部,那就等于抽到上上签,生命安全有保障不说,还有机会接触有实权的大人物。次之为中央军单位。因为中央军是嫡系部队,各级长官又都是黄埔毕业生,实习生自然不会遭到排斥。下下签当属地方军和杂牌队伍,这些队伍不仅素质低,战斗力差,而且对中央军校实习生十分排斥,因此乌七八糟的事情最多。可是好去处有限,所以往往都是那些既没钱又没门路的学员抽到下下签。但是士安却不这样看问题,他说:“这个时候,我们都最需要用民族先贤林少穆(则徐)的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自勉。从长城抗战、淞沪抗战、台儿庄抗战到武汉会战,许多地方军不也打得有声有色吗?我宁愿相信事在人为。”

等到名单公布,士安们,包括罗霞果然都被分到了左路集团军,也就是原闽、桂地方部队。士安从一本油印的《军人参战守训》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告诉大家:“看看,这位左路集团军总司令不是别人,正是闻名遐迩的一代北伐名将,淞沪抗战的指挥官之一贾将军。他率领的队伍曾经令日本人闻风丧胆,跟着这样身经百战的长官上战场,咱们一定能把日本鬼子打败。”

4

到总部驻地报到才知道,这个所谓的“左路集团军”听上去很唬人,其实只有一个空架子。部队由改编不久的四个地方保安团组成,称独立第一、二、三、四团,总兵力仅相当于中央军一个师。当这群备感失望的军校实习生被值班参谋赶到院子里等待的时候,一群军官刚好从大门外面走进来。其中一位身着灰布军服的矮个子长官走在前面,目光灼灼、精神抖擞,领章上三颗银光闪闪的将星顿时把大家眼睛映亮了。他们身体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向这位三星将军立正敬礼。

总司令问明他们的身份,高兴地同他们一一握手,讲了一些勉励的话。长官是南方人,嗓音洪亮:“我们左路集团军虽然穿的是灰布军装,也不是主力部队,但是一直都有威震敌胆的光荣传统。比如独立四团,不论长官士兵,除了步枪,人人都背着一把大砍刀,随时准备与敌人肉搏。这种有我无敌、视死如归的英勇气概,你们都要好好学习。”

总司令的讲话令年轻的军校生重新恢复了信心,志豪甚至悄悄对士安竖起了大拇指。除女生罗霞被留在总部通讯处外,男生都派到威震四方的“大刀团”——独立四团实习。走出院门时,河马碰碰士安,挤挤眼说:“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士安刚才同总司令握手时确实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有点像中药铺里的麝香,也像佛寺里的陈年藏香。河马悄悄比个吸大烟的动作,压低嗓音说:“我敢打赌,错不了,我老爹好这一口。”

士安觉得自己的灵魂几乎触礁了。

来到独四团,士安被派到二营任实习参谋。为了对抗令人心灰意冷的现实,他一心一意准备投入即将爆发的战斗。不料第二天下午,分在团部的志豪就脸色惨白地跑来告诉他,出大事了!女生罗霞险遭强暴,河马被毒打了一顿关了起来,恐怕要枪毙。

随着志豪慌慌张张的讲述,士安才渐渐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罗霞奉命到四团团部帮助调试密码机,却被外号叫“牛魔王”的牛团长看上了,欲强行施暴。一营实习参谋河马刚好到团部来办事,冲上去一顿拳脚,打得牛团长满地找牙。结果自然十分不妙,牛团长矢口否认,罗霞被扣在团部,河马挨了一顿毒打,已经被卫士捆起来,如果不赶快想办法救他恐怕性命难保。

在士安想来,此事就如天方夜谭一样不可思议:一个堂堂的上校团长,怎么敢对一个前来执行公务的中央军校女生施暴?他就不怕丢官掉脑袋?

林志豪解释说:“我已经摸清底细,独四团前身就是桂南地方保安团,而保安团前身为该县民防总团。如果再往前追溯,则是蒋桂冯大战时期被政府招安的山匪。‘牛魔王’就是十万大山里赫赫有名的刀匪头子。”

士安的身子凉了半截,这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军队啊?怪不得对日作战一败涂地,能指望这些人救国救亡吗?不过先救人要紧。既然面对的是这些土匪出身的乌合之众,身为中央军校生的他们也有自己的优势。这样一想,心里也就拿定了主意。

等他们赶到团部驻地,许多军校同学都已经闻讯赶来了。匪气十足的牛团长头上缠着绷带,鼻青脸肿,十分狼狈,看来身高力大的河马同学的确没有手下留情。牛团长朝这群穿黄布军装的实习生咆哮道:“反了你们了?!敢在老子头上动土的人还没有生出来!老子绝饶不过这小子!”

士安冷冷地盯着他,用一种连自己都吃惊的冷静语调宣布:“按照大本营军令部训令第十三、第十九条,作为战地实习军官,我有权当场逮捕你,或者立即向集团军总司令报告,你公然违反军人行为条例,践踏军法军纪,已不再适合担任指挥官职务。”

牛团长愣了一下,忽然又狞笑起来,哇哇叫道:“你小子想告状?没关系,老子等着,只怕那个糟老头连四团有多少人马也搞不清楚……想逮捕老子?没门儿!我马上以谋反罪枪毙你们,叫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王八蛋全都去见阎王爷!”说着还怒气冲冲地掏出枪来,“哗啦”一声打开了保险。身边的卫士也都狗仗人势,拔出雪亮的大刀片。

军校同学也不甘示弱,纷纷推弹上膛。双方剑拔弩张,眼看火拼一触即发。士安向大家摆摆手,对牛团长说:“我劝你先别把话说过头。如今各级长官都亲临前线督战,你想知道他们对你的行为会有什么反应吗?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你打过去问问,军官在前线犯强奸罪该如何处理?”

土匪团长被士安一席话镇住了,战区毕竟不是十万大山,他也不是从前占山为王的草寇了。何况这些学生来自中央军校,所以他并没有太大把握这些人里会不会有手眼通天的角色,于是他的声调降下来,但还是嘴硬地说:“你说说看,什么人的电话,管得了老子的事?”

士安也不告诉他,只管执意要他去打电话。牛团长越发心虚起来,不敢去。双方僵持了一阵子。士安走到他身边,轻轻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个字,是重庆大本营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牛团长立刻呆住了,喃喃地说:“你认识他?”

士安说:“你不信?那就打过去问问看。”

牛团长继续怀疑地追问:“你是他什么人?”

士安冷笑道:“亲戚,你该满意了吧。”

牛团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下令放人,并向众人连连拱手,声称不打不相识,要跟大家交个朋友。好在河马只受了皮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士安知道连集团军总司令也拿这个土匪头子没办法,也就顺水推舟作了让步。他盯着牛团长拿在手里的日本撸子说:“既然不打不相识,我向阁下借样东西不知可不可以?”团长一下就明白了,满脸奉承地把手枪拱手相送。

士安送罗霞返回总部时,已是黄昏。深秋季节,树林里落叶萧萧,草也现出了苍凉的枯黄色。远远看见总部驻地的灰色瓦顶了,士安才把日本撸子递给罗霞。罗霞踌躇了一下,接过手枪眼泪却涌出来,摇摇头自嘲说:“还没有上战场,倒险些被自家人暗算了。”

士安就把十万大山的土匪头子“牛魔王”如何变身独四团上校团长的事情告诉了她,罗霞愤愤地说:“如此社会败类,怎能让他玷污了革命军人的荣誉?一定要向上级告发他!”

士安说:“你相信上级会蒙在鼓里吗?错!现在是全民抗战时期,哪怕是土匪强盗,就是恶棍杀人犯,只要肯上前线打日本,也是民族英雄。”

罗霞想了想,觉得有理。她忽然好奇地说:“从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起有位高官亲戚?”

士安笑道:“我哪有什么高官亲戚?你还记得双十节有位大人物到军校训话吗?他当场公布一个电话号码,说是看见有长官违法违纪,就打这个电话向他检举。我后来鼓起勇气打过一次,果然是那位大人物接的电话,我检举的那件事也得到了处理,所以才敢跟那个团长说的。”

罗霞到驻地了,她坚持要他先走,士安拗不过,只得先转身,大步往回走。不一会儿,罗霞又追上来把手枪还给他,叮嘱说:“前线危险更大,你要保护好自己。”

走出老远,士安还能看见那座被落霞染红的小山冈上罗霞的身影。他使劲挥挥手,她也热烈地回应过来。一片温情的潮水漫上军校男生的心头,让他感到又甜蜜又惆怅……

5

还没等士安从“罗霞遇袭事件”中恢复平静,反攻昆仑关的战斗就猝然打响了。独四团的任务是保障主攻部队侧翼的安全。可队伍尚未进入阵地,另一道命令又来了,要他们连夜抢占一座叫“野羊坡”的山头,切断南宁方向敌人的增援。牛团长在电话里跟总司令讨价还价,要饷要粮要弹药武器。好容易队伍开动起来,却错过了阻击战机,与增援敌军迎头遭遇。

双方的枪声几乎同时响起来。担任前锋的第一营转眼间就垮了下来,日本士兵端起雪亮的刺刀,嗷嗷吼叫着冲锋。幸好二营及时赶到,组织火力接应幸存官兵。等士安见到一营的河马时,只见他鞋也跑丢了,军帽也不见了。河马跺着脚道:“妈的!这些兵根本不听指挥,跑得比兔子还快!”

不久查明敌情,这股敌人只有两三百人,仅相当于一个加强连,但是他们拥有许多挺轻、重机枪,还有几门掷弹筒和迫击炮。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独四团竟连一挺轻机枪都没有。牛团长向集团军请求增援,很快独立一、二、三团都赶来了,将这股气焰嚣张的敌人团团包围,总司令也坐着一台晃晃悠悠的滑竿赶到前线督战。此时中方总兵力达到四五千人,占据绝对优势,于是总司令果断命令出击,将敌人消灭于野羊坡山头上。

冲锋号一响,手持“汉阳造”的士兵就跟赶羊群一样,只管满山遍野地跑。许多人举着枪胡乱搂火,子弹飞到哪里去了也不管。这些兵既不懂得利用地形作掩护,也不会正确地匍匐前进,看得出,他们从未受过正规训练。相反,日本人却很会打仗,不仅机枪火力配置得当,而且步枪射击也十分精准。那些要命的子弹都像长了眼睛的马蜂,几乎枪枪命中、弹弹咬肉。第一轮进攻下来,士兵伤亡惨重。士安连忙向总司令报告说:“长官,这样打法不行,人打光也没用。”

贾将军看他一眼,问旁边伺候的牛团长:“他是什么人?”

牛团长说:“就是重庆来的学生娃。”

总司令皱起眉头说:“你倒说说看,该怎么打法?”

士安冲口而出:“用佯攻吸引敌人,把敌人的弹药消耗光。”

总司令来了兴致:“然后怎么做?”

士安道:“冲到敌人跟前扔手榴弹,再拼大刀消灭他们!”

牛团长怪叫一声:“好哇!轮到老子耍大刀了!”

总司令采纳了士安的建议。这一招果然见效,时至下午,敌人的枪声稀疏起来。总司令走出指挥部,抖擞精神地命令进攻,如有违抗命令、畏缩不前者就地枪毙。但是牛团长不干了,冲总司令嚷道:“老天在上,四团作为开路先锋已经吃了大亏,损失了一两百号人了,应该让另外三个团冲锋,四团留作预备队。”

总司令拗不过他,只好改派他作预备队。

上午中国士兵吃了许多苦头,折损许多弟兄,此时敌人子弹快没了,机枪射击也没了底气,因此个个胆气陡增,冲上去扔出许多手榴弹。敌人毕竟人少势单,抵挡不住,开始败退。牛团长眼看胜利在望,摩拳擦掌道:“都给我拔出大刀来,谁弄到一挺小鬼子的机枪,老子奖他十个大洋!”

士安觉得不妥,预备队哪能随便出动呢?万一敌人援军赶来怎么办?就劝阻说:“长官,等战斗结束再收缴战利品不迟。”

牛团长瞪眼骂道:“你懂个屁!仗打完了,黄瓜菜都凉了,老子喝西北风啊?”

士兵一窝蜂跑开了,个个都跟抢稀粥的饥民一般,把几个无可奈何的军校生扔在山坡上。山风劲吹,硝烟弥漫,敌人负隅顽抗的枪声尚未平息,各团士兵争夺战利品的战斗已经展开,争吵声、打骂声和凌乱枪声不绝于耳。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一发炮弹落在面前的树丛里,把士安震得跳起来,士安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敌人的援军到了。日本人分乘十几辆装甲车和汽车,车头上架着机关枪、小钢炮,冲着中国军队背后开了火。一时间机枪扫射,炮弹爆炸,猝不及防的中国士兵纷纷倒下。一些老兵调转枪口朝敌人射击,子弹打在钢板上叮当乱响,连个弹痕都没有留下。牛团长急了,命令士兵拔出大刀肉搏,可是哪里近得了敌人的身呢?一个个士兵像折断的树木一样再也站不起来了。

军校生学过反坦克教材。士安连忙建议牛团长,把手榴弹三个一捆,扔出去炸坦克履带。士安的同学,身上有刺青的许博陵现场示范。他刚绑好一捆集束手榴弹,一发炮弹竟落在脚下爆炸了。随着一声巨响,天空顿时扬起一片红通通的血雾,除了后来有人捡到一顶军帽外,刺青同学消失得无影无踪。

敌人更加猖狂,战车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日本射手甚至把身体探出车外来扫射,就像练习打靶一样。山上的残敌也乘机发动反击,两面夹攻,中国军队溃不成军。有人报告牛团长,总司令和他的幕僚早已脚底抹油逃远了。此时,身陷绝境的牛团长反倒显出英雄本色来,他一声怪叫,拔出大刀连砍几个逃跑的败兵,血脉贲张地高呼:“不许退!老子今天跟小鬼子拼了!”

话音未落,一串子弹飞来,他胸前的血洞仿佛一排红彤彤的奖章。不管怎么说,牛团长终归是战死沙场的英雄。此时附近忽然响起枪声,士安看见女生罗霞双手紧握步枪,利用石头和土坑作掩体,“砰”地打倒一个鬼子,然后推弹上膛,又一枪……

士安急了,冲她大叫:“罗霞,你不要命啦!”但是他的吼声立刻就被枪炮声淹没了。敌人的装甲车发现了目标,插着太阳旗的椭圆形炮塔转过来瞄准。士安什么也顾不得,扑过去把罗霞压在自己身下。“我们都要死啦!”士安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一声地动山摇的爆炸响起来……

“轰”地一声,炮弹爆炸了,空气中充满着爆炸产生的灼热气浪和辛辣的火药气味,但是死神并未降临,他们也没有被炸成碎片。士安慢慢抬起头来,发现日本的战车已经歪倒在地上,一股熊熊的火焰正从车顶蹿出来。罗霞牙齿磕磕碰碰地打架,只管用手一个劲指着阵地下方。士安转过脸,这才看见山下公路又开来一队坦克。这些坦克体型很大,炮筒又粗又长,炮塔上涂着醒目的青天白日国徽……

敌人的战车被击毁,残余之敌狼狈逃窜,大家激动得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支挽救战局的援军给军校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现代化的装备也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因此当一位身材魁梧的光头将军跳下车来查看战场时,同学们一起拥上前向将军敬礼,表达加入该部队参战的强烈愿望。将军爽快地接受了他们的请求。这支部队就是历史上被称作中央军“王牌中的王牌”——中国唯一的机械化部队第二百师。光头将军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埔师长戴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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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表姐听得出了神,士安脸色讲得也是非常投入,但是语调已经平静下来。他说:“报上所谓的大捷,是我方出动十万大军包围了一个日本旅团,最后只消灭敌旅团长和四千官兵,而我方付出的代价则是伤亡两万多人。五比一,这就是所谓的大捷!”说完,满脸苦笑。

父亲说:“政治课老师讲,中国有四万万人口,就是一人动根指头,也能把小日本赶下东海去。”

表哥摇摇头,把大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说:“我给你们算笔账。抗战以来,每消灭一个鬼子兵,中央军都要付出伤亡四到五名官兵的代价。如果换成各省杂牌军,代价就会是十倍甚至更多,但还不一定取胜。这种糟糕的战况就像以卵击石。鸡蛋不变成铁榔头,永远别想砸碎石头。戴师长说过,什么时候中国军队都变成第二百师了,中国的抗战就有希望了。”

又一队踩着高跷的民众兴高采烈地经过,他们的表情看上去既天真又快乐。表哥转个话题,问起老爷子的伤情和工厂的情况。父亲告诉他,家里都好,老爷子的腿伤基本痊愈,工厂也在努力生产自救。接着父亲忍不住埋怨道:“当初你消失不见,姆妈担心万分。她想不到你偷偷去当兵。”

表哥回答:“我知道家里人都会反对。他们虽然都很爱国,但是决不会让自家子弟上前线打仗,所以我只能选择不辞而别。”父亲记起那天夜里姆妈的话,不禁佩服表哥有远见。要是他回去服丧的话,两个姨妈不把他的手脚捆牢才怪。

三个人吃晚饭,天色已晚,表哥要归队了。在码头上,父亲听见如兰犹豫一阵才喃喃地说:“哥,我有身孕了。”

父亲大吃一惊,不料,表哥只是点点头,问:“是志豪的么?”

表姐凄惨地笑笑:“还会有谁的?”

表哥说:“他知道吗?”

如兰摇摇头,眼圈红了。父亲忽然醒悟,那次在棉纱包上,林志豪为什么听见表姐的声音都会兀自脸红。表哥说:“志豪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别怨他。”

表姐哽咽回答:“有机会请告诉他,我不后悔。”

父亲猛地明白表姐为何要休学去红十字医院做护士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你赶快生个男孩子吧,将来也让他打日本鬼子去。”表姐点点头,一串亮晶晶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表哥走了,父亲的心也随表哥走远了。这天夜里日机再袭重庆,尖利的警报声撕碎了宁静的夜幕,父亲望着山城夜空划来划去的探照灯光、飞舞的曳光弹和腾起的炸弹火焰,满心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能像表哥一样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