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六月的一天,也就是著名的“五三”、“五四”大轰炸过后不久,“火炉”重庆酷暑难耐。石头仿佛变软了,江水泛起金属的光斑,连聒噪的知了也躲进树荫噤了声。马路上的柏油被烤成了一摊烂泥,偶有车辆驶过,碾出一串湿漉漉的音符来。
午后父亲偷偷约了几个男同学下长江游泳。他们在美国教会创办的博学初中念一年级,身穿斜纹咔叽布的短袖校服,胸前一排闪亮的铜纽扣,显得优越感十足。这天没有空袭,城市恢复了喧嚣而忙碌的生机。
他们来到窍角沱的一处江湾。这里沙滩平坦水流舒缓,一块巨石正好可以挡住路人的视线。几个人转到巨石下面时,却见有个少年正准备下水。他跟他们年纪相仿,穿一件蓝布对襟衫,粗布短裤。父亲的同学老庾悄悄说:“这人是黄泥塘初中的,叫张兴富,外号‘江猪’。家里大人也是你们裕华的。听说本事可大了,能扎到江底石缝里摸鲶鱼呢。”“江猪”就是江豚。那时候长江上还没有建堤坝,也没有污染,重庆江段还常常能看见江豚成群嬉戏的身影。
父亲听了不以为然,尤其对裕华的孩子不以为然,自家老子就是裕华纱厂的老板。他径直走到张兴富面前嚷道:“喂,咱们下江里比试比试,你敢吗?”
张兴富不出声,提着自制的木头拖鞋,抱起衣物欲往下游去。父亲叫住他:“把手上的鞋放下。”张兴富迟疑着放在地上,父亲使劲把木拖鞋扔进江水里说:“你不是会摸鲶鱼吗?捞鞋去吧。”
几个人大笑。张兴富咬紧嘴唇,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就追自己的鞋去了。
等他们“占领”江滩才发现,因为连降大雨,浑浊的江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而来,眼看就要漫上窍角沱码头了。老庾退缩了,愁眉苦脸地说:“这么大的水,要是我爸晓得了,回去要吃‘笋子烧肉’了。”
其他同学也附和说:“要是衣服裤子被水冲走了,光着腚多难为情啊。”
父亲利索地把衣裤打了个卷,用裤带捆起来顶在头上,说:“我要游到那座江心矶。你们回吧,胆小鬼。”
水流果然比平时急许多,身体被冲得歪歪斜斜的。游了一阵,发现不远处有个光光的脑袋时起时伏,待近了才认出来,正是刚刚被自己捉弄的“江猪”。只见他摊开四肢懒懒地漂浮在水面上,好不悠闲自在的样子。父亲顿时有些紧张,想悄悄溜走。不想张兴富忽然身体一翻朝他游过来。
父亲大惊,知道自己肯定游不过他,但也只有硬着头皮迎战。“江猪”却没有发起攻击,只是示威性地做了两个漂亮的“豚跃”——这种高高跃起的水上动作是一般泳者望尘莫及的,然后“噼噼啪啪”地游走了。豚跃掀起的水浪让父亲呛了几口浑水,但他松了一口气:“江猪”显然放了自己一马,不然凭那小子水性自己有得苦头吃。
接近江心时有一个水涡,父亲小心地避开去。长江水势复杂,漩涡密布,到处都有水妖设下的陷阱。他原本打算游到江心矶航标站歇口气,取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明天好向同学炫耀,但游过来才看到江心矶礁石已经被洪水淹没了,航标站在激流中歪歪倒倒。他不禁有些慌乱,看来不仅取不到螺丝钉,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有个东西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他不高兴地回头一看,一个人正龇牙咧嘴地朝他笑呢,肚子鼓得老高。仔细一看,眼睛早已是两个洞了,白森森的骨头露着。是个死尸!
父亲吓坏了,大叫一声正欲躲开,又有几个人迅速围拢来。有的哭丧着脸,有的怒气冲天,还有的对他挤眉弄眼做怪相。他不禁魂飞魄散,屏住呼吸,一个猛子扎下去。直到憋不住气浮起来一看,不禁头发根根倒竖,江面上有密密麻麻的浮尸。这才猛然记起,上月的大轰炸中,很多无人认领的遇难者被当局草草掩埋在江滩上。如今洪水一到,膨胀的尸体就自动漂浮起来,浩浩荡荡地结伴而行,仿佛地狱之门打开一样。
父亲在江水中左冲右突,一心要逃离那些浮尸的包围,不料情急中却落入了“锅底堰”。锅底堰是由江底吸水洞(暗河)造成的锥形漩涡,小木船被卷进去也会无影无踪,人更是不值一提。父亲发现这个致命错误为时已晚,江水猛烈地打着旋,连浪花都散发出死亡的阴森气息。他听见死神在得意地狂笑,只好抡圆手臂顺着漩流方向猛冲,除了拼死一搏别无出路。不幸的是,漩涡是一张水妖精心编制的大网,父亲心一慌手脚就乱了,连呛几口水,水里仿佛伸出许多柔韧的触角,裹住他,拖住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睁开眼睛,有个人正在吭哧吭哧按他的肚子。是“江猪”,他身上多处被岩石划破了,还流着血。父亲吃惊地说:“是你……”
张兴富看见他醒了,站起身来就走。父亲连忙叫住他。见自己难为情地捂住下身,张兴富很不情愿地将换下的裤衩扔给他。父亲又接着央告说:“你千万莫告诉人,莫让我父母知道。”
张兴富低头看自己的光脚丫,转身走了。
由于敌机空袭频繁,学校提前放暑假。父亲喜出望外,终于有机会实现心愿,邀请客人到他私人空间做客。客人的主角自然是黄泥塘初中的张兴富。
所谓“私人空间”,其实只是祖父在江岸边修建的一个钢架库房。库房耸立在缆车索道旁,视野开阔,凉爽的江风穿堂而过,因此成为厂里孩子向往的游乐场。但是库房重地闲人免进,于是他就常常带领他的伙伴们翻墙入室,同守库房的老头打游击。
父亲邀请的客人分别是大表哥楚士安,士安的好友林志豪,同学老庾,以及他的救命恩人张兴富。士安比父亲述义大六岁,是重庆名校南开中学的高中生,还是篮球队队长和学生政治部长,他对这个表哥崇拜有加。张兴富本不想来,可父亲多次诚心相邀,他也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了。老庾本名庾嘉庆,是临时请来当陪客的。
几位客人跟着主人钻水沟、爬围墙,终于爬上高高的库房棉纱包时,都对父亲的私人空间赞不绝口。
父亲做了精心准备。他向家里要钱买了一双机制胶底布鞋,那时候多数人家的孩子都穿自制手工布鞋。这是他特地为张兴富准备的礼物,含义不言自明。张兴富坚决不肯收这份厚礼,大家一致劝说,他才红着脸接过去。父亲准备的还有一书包从街头地摊上租来的连环画,一包冠生园制作的奶油点心和事先装在五磅保暖瓶里的糖水冰棍。张兴富和老庾立刻就被连环画吸引了,他们捧着《忠义杨家将》和《岳家军传奇》看得津津有味。表哥士安和他的同学林志豪却对连环画没有兴趣,两个高中生一面吹着习习凉风吃糖水冰棍,一面表情严肃地讨论抗战局势。
士安不爱穿校服,只穿一件北方人常穿的对襟布纽扣短衫。他原来在河北上学,他父亲,也就是父亲的大姨父,是石家庄大兴纱厂的少东家。因为抗战爆发,辗转迁徙耽误了学业,士安二十岁才念完高三,如今正准备参加高考。不幸的是,由于敌机空袭学校提前放假,高考也变得遥遥无期了。而林志豪的父母都是南洋华侨,因为参加陈嘉庚先生组织的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孩子就送回国内来念书。这个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生,博闻强识博览群书,志向是做个像黑格尔那样伟大的哲学家。父亲崇拜表哥和他的同学,不仅因为他们学习优异志向远大,还因为他们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吸引着他,尽管他一时还无法说清是什么。
父亲打开盒子分点心。当奶油点心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时,大家都使劲咽口水,父亲把第一份点心送给新朋友张兴富,张兴富眨眼工夫就吞进肚子,他从来没吃过。父亲见他舔干净手上的奶油后故意转过身去,就慷慨地把自己那份也让给他。林志豪吃完点心后遗憾地说:“在南洋的时候,我吃下过一整只奶油蛋糕。”
士安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我也能吃完一只。”
张兴富忽然激动地宣布:“敢不敢打赌,我准能吃下三只!”
大家都笑,说现在哪有这种好事,等将来不打仗了再跟你赌。正说笑着,厂门口传来尖细高亢的女生湖北腔。父亲的湖北老家湖泊众多、水面开阔,女人们都喜欢隔着湖岸高声说话,个个都把嗓子练成了花腔女高音。父亲听出有个熟悉的声音是表姐如兰。如兰是士安的妹妹,正在医科学校念书,长相甜美、人见人爱。志豪的表情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脸兀自红得像石榴。父亲有些奇怪,但问号未及展开,脑袋里就踩进许多看不见的靴子来。
仿佛开来一队巨人,他们狂暴地跺着脚,咚咚地敲击铁皮屋顶。是许多飞机同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吼叫。士安失声叫道:“不好,空袭……”
没等他们逃出库房,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席卷大地,爆炸掀起的气浪如同海啸那样轻而易举地掀翻屋顶,刮倒钢梁钢架,把百余斤重的棉纱包毫不费力地抛向空中。当父亲从晕头转向的翻滚中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片草地上,身体竟然完好无损,他的同伴也都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工厂到处都在起火,爆炸的浓烟像黑云一样遮天蔽日,浓烈的硝烟和灰土尘屑令人窒息。表兄士安大喊:“快跑,到防空洞去!”几个人都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跳起身撒腿就跑。
当燃烧的天空渐渐冷却下来,空袭的乌云终于散开去。连重新露面的太阳也变得胆怯起来,它半闭着眼睛,似乎不愿目睹战争恶魔留下的种种人间惨状。父亲看见自己熟悉的工厂变成了一座地狱,仓库成了废墟,厂房东倒西歪,到处都有烧焦的树木和房屋,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弹坑和断垣残壁。他像只没头苍蝇在废墟上乱窜,大声呼唤表哥和志豪的名字,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嘈杂的声浪淹没了。刚刚经历“无区别轰炸”的重庆,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号。
在一处墙根下,他看见有两个人挤在一起。大人用身体护住孩子,孩子身穿博学中学的深蓝色校服。裕华纱厂好些湖北职员的孩子都在博中念书,父亲认出来,这是外号“小干猴”的本班同学,大人是他爸爸,纱厂的账房侯先生。他连忙叫了一声,但是同学没有理睬,于是他提高声音宣布说:“飞机走了。”
同学依然偎在大人身上,连头都懒得动一下。父亲疑惑地想,难道这小子现在也能睡着?“小干猴”是个瞌睡虫,上课老打瞌睡,于是他上去摇摇说:“喂,快起来……”
话音未落,同学的小脑袋竟然像颗熟透的水蜜桃那样滚落到地上。“小干猴”被弹片齐齐整整地切断了脖子。侯先生失去平衡,仿佛也不大情愿地慢慢歪倒在地,背上现出一大摊紫黑色淤血来。父亲魂飞魄散,转头慌慌张张地逃回家去。
工厂外面,一队宪兵拉起警戒线拦住去路,路边水沟里倒插着一颗哑弹,能看见弹壳上印着白色的英文字母“USA”。父亲知道这是“美国制造”的缩写,但是他弄不懂为什么美国人制造的炸弹会落在中国人头上?
纱厂车间浓烟滚滚,救火车和救护车开进开出,许多人都被宪兵挡住不让过去。父亲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想却看见了士安和志豪。父亲指着水沟里的炸弹问怎么是美国制造的?林志豪说这些炸弹原本都由美国工厂制造,由军火商卖给日本人,然后装上日本飞机轰炸中国。迄今为止,日本百分之九十的废钢铁和百分之六十五的军火都来自美国。
父亲苦恼地说:“这么说,美国人也跟日本人一起打中国人?”
士安严肃地纠正表弟说:“如果中国人有钱,也能买这些武器,但是国民政府太穷,买不起西方军火。”
这时一辆救护车响着警笛开过去,人群中乱纷纷传说,铜元局一带也遭了轰炸,还抓住一个给飞机发信号的汉奸。士安家就在铜元局对过的公馆街,那一带有许多深院大宅和豪华公馆。士安心急火燎,瞪着眼睛往前闯。担任戒严的宪兵军官倒是个很和气的人,耐心对他们解释说,戒严是因为山上的金银湖炸塌了,大水引发山体滑坡,冲走了不少房子。
父亲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因为他家就在金银湖边上,那两人也替他着急起来。于是三人慌慌张张地绕过警戒线,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棒棒小路没命地朝山上奔去。
所谓“金银湖”是纱厂建厂时在山坡上修建的一座大型蓄水池,抽取长江水供应全厂生产和生活之用。蓄水池很大,有十几亩水面,即使枯水季节也可供全厂数月之需。为防汉奸投毒还放养鱼苗,夏日碧波荡漾,冬日清澈见底。祖父是湖北人,对家乡的湖泊金银湖情有独钟,因此取名。然后又在湖畔建起一幢两层红砖小楼,人称“张公馆”。
该厂迁渝的员工和家属多达数千人,这些嗓门很大、脾气火爆的外省人都住在山下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张兴富的家就是这些简陋棚屋里的一间。
棒棒小路原本就不大好走,加上山石阻塞,更是险象环生。半路遇见几个抬伤员的老乡,父亲连忙打听张公馆的消息。老乡都是山下村子的农民,不大说得清楚山上的情况,只说山上的大水冲下来,把许多房子和人畜都冲到江里去了。父亲的脸都白了,发疯一样赶到山坡上。眼前一幕令人目瞪口呆:碧波荡漾的金银湖不见了,父亲的家也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父亲脑袋“嗡”地一响,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
士安连忙安慰他,万一泥沙把房子掩埋,或者还有活人也说不定。刚说完,忽然有种金属敲击声从地下传来,凝神谛听,肯定不是错觉。父亲顿时激动起来,家里有间不大的地下室,是地下室有人呼救!
父亲跪在地上用双手刨起那些厚厚的淤泥来,士安、志豪也从附近找来工具,他们奋力挖开泥土、沙子和堆积物,搬走石头和杂草树木,不久果然刨出一扇被掩埋得严严实实的铁门来。当一抹斜斜的阳光照进那座如同墓穴的狭小空间里时,家人已经憋得面色发青、奄奄一息了。原来这天空袭来得突然,来不及跑去防空洞的家人都躲进了地下室,只是没想到躲过了炸弹却没能躲过大水,滑坡挟带的泥沙正好堵住了地下室的铁门。父亲的姆妈柳韵贤双手合十,连连念叨“阿弥陀佛”。
祖父被人背出来。年近七旬的老爷子拒绝别人送他去医院的建议,而是不容商量地吩咐:“叫滑竿来!我去厂里——要快!”
祖父名叫张松樵,是湖北有名的“棉纱大王”。张家祖上并不姓张,姓邓。清朝咸丰年间,张松樵祖母从河南邓州逃难来到湖北汉阳,把一个年幼的儿子过继给当地的张姓山民,从此中原邓氏就变成了湖北张氏。中原有“三代还姓归宗”的民俗,因此年逾五十的张松樵在迎娶了刚满十八岁的纱厂女工,三姨太柳韵贤之后,生下的子女便一律回归祖姓。
抗战爆发的第二个年头,张松樵一家由湖北武汉搬迁来渝,途中机器损失过半。却没想到剩下的机器一落地,立刻又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大后方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因此工厂实行日夜两班制,产品源源不断地运出工厂,成为支撑大后方市场的顶梁柱。自然,裕华纱厂也就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
老爷子一进工厂就下了滑竿,不许别人搀扶。纱厂里原棉、纱捆、纱包和布匹堆积如山,罪恶的日本飞机使用了专门摧毁城市的高爆炸弹和稠油燃烧弹,爆炸引燃的大火足足有几层楼高。冲天烈焰无情地吞噬厂房,吞噬机器和来不及逃生的人们,近千度的高温一瞬间就能把钢架熔化,人们即使隔着数十米距离也难抵挡烈焰的威力。老爷子眼看着工厂在烈焰中化为灰烬,面色如冰、沉默无语。直到来到火势较小的印染工间,看见许多工人还在奋力抢救机器和原料桶时,他的表情才有所缓和,对指挥救火的石厂长说:“告诉他们注意安全……莫要再伤到人了。”
正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桶高温炙烤的化学剂忽然爆炸,巨大的气浪掀翻了数吨重的机器。老爷子躲避不及,像片树叶那样被气浪卷下台阶。这回他真的站不起来了。
这一天注定是父亲十四岁的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家里遭轰炸,工厂被烧毁,爹爹身负重伤被紧急送往红十字医院抢救。夜幕降临,他们被安排与厂里员工的家属一道挤在临时棚屋里。养尊处优的父亲即使是在逃难期间,也没受过这样的罪。
一觉醒来,不见了姆妈,父亲连忙爬起身来到处找。山坡上到处都是睡不着觉的大人,他的姆妈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山下的市区。父亲连忙紧挨着她坐下来。姆妈知道儿子饿了,但是她也没有办法,只好紧紧地把他搂住。远处还有什么地方着着大火,山城的夜空被烧出一个大窟窿来。黑暗中有人唧唧喳喳地说,燃火那一带就是铜元局,听说已经烧掉了几条大街。
表哥士安家就在铜元局公馆大街,不知道情况怎样了,姆妈的湖北仙桃口音在黑暗中叹息道:“儿(日)本人造几多孽啊。梅子家莫要出事哦……只要平安就好。”
父亲心里荡起一股豪气来,冲口而出:“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杀光这些万恶的日本鬼子!”
姆妈叹口气说:“那么多军队都挡不住,你拿么子杀呦?”
父亲说:“我上前线去,拿机枪嘟嘟嘟扫射!”
姆妈呵斥道:“瞎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要是叫你爹爹听见了,他要发脾气的!”
父亲不服气地顶嘴:“么子好男不当兵嘛?没人当兵上前线,日本鬼子不是要打到重庆来了?”
姆妈耐心开导儿子:“傻孩子,乡下人没饭吃才当兵,咱们怎么能上前线打仗呢?你还是个学生,得好好念书,出国留洋,学好本事将来好接你爹爹工厂的班……”
父亲沉默了。柳韵贤却在一个劲地念叨姨妈家的事。父亲有两个姨妈,大姨妈就是梅子,小姨妈叫莲子。莲子姨妈嫁给了长江轮船公司的范经理,住在市区。梅子姨妈,就是表哥楚士安和表姐楚如兰、表妹楚鸿雁的母亲。楚家虽有雄厚资产,但是因为华北沦陷太快不及搬迁,楚姨父又不愿意跟日本人合作背上汉奸卖国贼的骂名,故举家逃难来到重庆。日本人把沦陷区不合作的中国工厂统统作为“敌产”没收了,所以楚家事实上已经破产,如今不得不靠银行存款和变卖细软过日子。
这一夜无比漫长,直到天亮时佣人家成从医院带回消息,说老爷子并无生命危险,只是腿折了,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姆妈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来,低声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上午,厂里的后勤主任安排家属疏散到村里老乡家借宿。老板一家则被安排搬到黄角垭去,厂里已经租下一座宅院给他们过渡。正忙乱中,铜元局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人,颠着一双小脚,是梅子姨妈家的女佣苏大嫂。柳韵贤一看见苏大嫂就连忙向她招手。苏大嫂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个灰堆里打滚的讨饭婆。一见柳韵贤就像找到救星,拍手顿足地哭起来:“哎呀太太、少爷喔,了不得啦……”
苏大嫂是北方人,厚嘴唇,她的家乡话永远像煮不熟的夹生饭,常常叫南方人摸不着头脑。等大家终于弄明白,不由得全都惊呆了:楚姨夫、梅子姨妈还有小表妹鸿雁都被压在垮塌的房屋里,等刨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走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滔天的洪水再次重创了父亲一家,把他们的精神防线冲得七零八落。这天敌机破例没有轰炸,人们扔下自家的事情开始张罗楚家的丧事。灵堂布置起来,灵幡扎起来,白云寺的和尚也请来,送丧的料器班子也敲打起来。三口散发着刺鼻桐油气味的棺材显眼地摆放在灵堂中间。这时父亲听见姆妈不满地质问苏大嫂:“士安哪里去了?这伢,也算个大人了,这大的事为么子不见人影?”
苏大嫂一拍大腿说:“哦啊呀,大少爷一夜都在救火,后来就不见人影了。”
姆妈吩咐说:“你快去把士安和如兰给我找回来。另外,这件事先不要告诉老爷,赶快派人去厂里打电话催,莲子怎么还没过来?”
莲子姨妈裹在丝绸条纹旗袍里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像条肥胖的金鱼扭动着身体从江岸边的空气中急急忙忙地游过来,两眼红肿。父亲想跟她打招呼,可她视而不见,直奔灵堂。不一会儿灵堂里就传出来撕心裂肺的高腔。父亲看见重庆的天空涂抹着许多黑烟,像一张难看的花脸,偶然露出来的光线,像这个花脸上淌下的泪水。
中午苏大嫂回来了,报告说:“大少爷不见了。有人猜他可能受了刺激出走,也有人说看见他在火场救人,搞不好也给烧没了。还有人担心楚少爷一时想不开,跳江寻了短见。”
看柳韵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嫂赶紧闭嘴。柳韵贤说:“再派人去找,一定要找到他!”接着又问:“如兰呢?”
苏大嫂赶紧说:“听见消息当场就昏过去了,在医院里躺着呢。”
姆妈抹着眼泪叹息:“可怜的孩子!”
父亲最想见到的人就是表哥楚士安,他很想在这种时刻同表哥在一起。
尽管姆妈派出好几拨人去找,表哥却像遁入地下一样无影无踪。父亲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这人是表哥的影子,他肯定知道表哥的下落。想到这里,他跳起身来悄悄离开灵堂,坐上渡船直奔热闹的朝天门码头。
朝天门码头附近有一条叫“黑脚巷”的石板小巷,濒临江岸,都是沿江而建的木楼,因悬空一侧用木柱固定在石壁上,当地俗称“吊脚楼”。父亲凭着记忆找到巷尾一座吊脚楼,敲响房门后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开门,却是个鹅蛋脸的女生,长着一双好看的杏仁眼,柳叶眉上挑着两个大大的问号。父亲以为敲错门了,正待退出来查看门牌,却听见志豪的声音说:“这不是士安的表弟吗?”
父亲一下子高兴起来。志豪身后正是全家人到处寻找的表哥楚士安。屋子里还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个个都拿严肃和警觉的眼神看他,听说是士安的表弟,才放松下来,继续各自做事。一个体格魁梧得像摔跤力士的平头——别人叫他“河马”,双手握紧一把日本武士长刀有模有样地比画着。另一个留长头发的眼镜书生,气质忧郁得像个爱情诗人,也在擦拭一把锈迹斑斑的刺刀。还有一个矮小结实,头发打着卷、手臂上刺着青龙文身的男生,正在耐心地用锉刀打磨一把鱼叉。而林志豪却在摆弄一张渔网。
他们都像成年人一样抽烟,大声骂脏话。透过呛人的烟雾,父亲看见自己崇拜的表哥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赤裸着上身,背上几条乌黑淤血的伤痕尤其刺眼。他不理睬父亲的招呼,继续眯缝着眼睛,嘴里叼着香烟,鼻孔像烟囱一样冒着青烟,手里握着一支棒球棍比比画画,仿佛向看不见的对手发起进攻。尽管表哥表情显得凶巴巴的,但是毕竟难掩悲哀的底色,因此他的凶相看起来不像狼,倒像条无家可归的狗。仅仅一昼夜,父亲心里爱整洁,爱运动,懂礼貌,有教养的表哥就变成了这样,连下巴上都长出杂草样的胡须了。
父亲觉察出这伙人一定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心中亢奋起来,但是他不敢贸然多嘴,唯恐表哥把他赶回去。士安终于放下棒球棍,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做什么?”
父亲说:“来找你。家里到处找你。”
表哥说:“我不回去。”
父亲不敢多说,只好小心回答:“是。”
志豪劝道:“你要不还是回去看看,这里有我们呢。”
士安面色冷冷地回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尽忠即尽孝,是为天下的父母报仇。”
父亲心中咯噔一跳,血流顿时加快,表哥果然要干大事!他急切地盯着表哥,好奇心暴露无遗。表哥站起身来,冷冷地警告道:“不许把看见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父亲立即顺从地点点头,脸上满是巴结讨好的表情。不料表哥又说:“你回去,马上走。”
父亲顿感委屈无比,自己对表哥这么忠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愿意同他站在一边,可是他却赶自己走。于是他拧起脖子恶狠狠地回敬道:“我就不回去……你要赶我走,我就告诉姆妈去!”
表哥放缓口气说:“你太小,这里很危险!”
父亲顶撞说:“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还是志豪出面劝说:“算了算了,就让述义留在这里吧,反正不碍事。”父亲感激地看他一眼。这时有人说:“罗霞,给你派个勤务兵,别把他弄丢了。”
罗霞就是那个开门的漂亮女生,她走过来摸摸父亲的头说:“小朋友,你别怕,我会照顾好你的。”
父亲梗着脖子说:“我才不怕呢,我秋天就念初二了。”
罗霞说:“好的好的,是大朋友。”
刺青男生开玩笑:“是男朋友。”
父亲狠狠地瞪他一眼,众人大笑,气氛缓和许多。
重庆号称中国“三大火炉”之首,空气好像熊熊燃烧一般,但是这些挥汗如雨的高中生却满不在乎。他们的心思全不在天气,他们在等待天黑。
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边,战时重庆的宵禁和灯火管制就开始了。父亲饥肠辘辘,可黑暗中的表哥他们根本不提吃晚饭的事,他也不敢贸然开口。天彻底黑下来之后,表哥开始低声安排,有负责翻墙的,有堵后门的,其他人则从前门冲进去,要谨防敌人开枪等等。父亲的心怦怦直跳。他也想参加他们的战斗,尽管他还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街道上有宪兵巡逻车经过,雪亮的车灯像探照灯一样掠过窗户,父亲看见表哥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跟烧红的烙铁一样烫人。父亲很想知道行动内容,但又不敢开口。他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着,简直就像受刑罚一样坐立不安。忽然外面响起尖利的空袭警报,伴随着“砰砰”的报警枪声,说明敌机正在迫近。
灯火管制下的城市,浓稠如墨的黑夜是最后的屏障,只有枇杷山上的探照灯柱在夜空中划来划去。他看见表哥们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争相拥到窗口,好像在期待什么奇迹发生一样。
夜空中飞机的马达声渐渐近了,忽然罗霞惊叫:“呀,快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颗红色信号弹如同流星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美丽得简直令人炫目。紧接着更多信号弹像冬眠后的毒蛇那样活跃起来,它们纷纷从各个角落爬出来,争先恐后为敌机指引轰炸目标。父亲简直看呆了,日本特务的活动是如此猖獗,这哪里是大后方的陪都重庆,简直就跟敌占区差不多。稀稀落落的防空炮声响起来,断断续续的曳光弹就同那些信号弹一道在夜空中飞舞。借着光亮,表哥用手指向附近一座民宅,发出命令:“出击——决不能让敌人逃掉!”
父亲到底没能参加这场激动人心的战斗。他被罗霞牢牢看管在屋子里。父亲气恼地说:“你让开,我要出去撒尿!”
罗霞一改刚才的温柔,回答他:“别跟我玩这套把戏。”
父亲说:“你羞不羞?我是男的!”
罗霞根本不吃这一套,继续把着门道:“那就撒在裤子里!”
父亲恨恨地瞪着她,趁她不备扑上去咬了她胳膊一口,没想到门却从外面上了锁。他彻底没辙了。罗霞的小臂被咬出了血,她恨恨地吓唬父亲:“你这么横,看我怎么告你。”
父亲横了心,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回到椅子上,又委屈又郁闷,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把身子蜷缩在一起,空气又闷又热,好像热乎乎的江水,他一不当心就跌进江水里。他在水中起劲地游泳,看见梅子姨妈和楚姨父,还有小表妹鸿雁正在沙滩上散步,于是他就大声朝他们喊叫……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看见一群人抬着一个大口袋呼啦啦地涌进屋子,一股热浪和人体汗味扑面而来。表哥受了伤,用手捂着头,满脸都是血迹;林志豪鼻青脸肿,衣服也变成布条了;河马的武士长刀不见了,诗人的眼镜也弄丢了,刺青男生则浑身泥水,不消说,这群业余战士刚刚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战斗。父亲很紧张,深怕罗霞告他的状,但是罗霞根本顾不上他,只管忙着给大家做包扎。所幸表哥受的只是皮外伤,其他人伤势亦无大碍。河马还沉浸在战斗的兴奋里,大声告诉罗霞,士安冲进去的时候像头豹子,他的球棒和敌人的砖头几乎同时落在了对方头上。敌人还想逃跑,却被志豪的渔网兜头罩住,装在了大口袋里。幸好敌人没有枪,否则他们肯定有人回不来了。
罗霞轻声问:“是中国人?”
河马答:“听他吼了几声,不像是中国话。”
士安满不在乎地说:“管他什么人,只要是敌人就对他不客气——你们谁会日语?”
罗霞说:“我懂一点,我爹在日本留过学。”
表哥忽然发现罗霞手臂上的血痕,问她怎么了?罗霞看了父亲一眼,说不小心让钉子划的。父亲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着罗霞。
河马解开大口袋,露出了被渔网罩牢的脑袋。敌人顶多有二十来岁,长得跟中国人没有两样,穿一件粗布短衫,是当时大学校园里常见的打扮。他同样满脸是血,眼眶肿起来,眼白像死鱼那样往上翻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家围坐在一起,士安头上缠着绷带,表情凛然,其他人紧握武器。俘虏的呼吸渐趋平稳,眼珠子也开始活泛起来,滴溜溜地打量起这群怒目而视的审判者来。士安怒不可遏地喝道:“老实点!跪下!”
河马和刺青冲上前,把敌人按住,罗霞用不大熟练的日语审问他:“尼哄得失嘎(你是日本人吗)?”
俘虏听到日语,显然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闭上眼睛拒绝回答,因此无法断定他到底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河马急躁起来,提议把他吊起来,给他吃些苦头,刺青则说干脆扔到江里去,或者挖个坑埋了。林志豪愤愤地骂道:“狗杂种,就是碎尸万段也不解恨!”
士安紧蹙眉头不说话,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叩击,说明他正在动脑筋想办法。果然,几分钟后士安站起身来,走到俘虏跟前蹲下来说:“你看着我——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懂中国话!”
俘虏果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士安猛地掐住敌人脖子,每个字都像射出的子弹那样洞穿了对手的伪装:“昨天,我的父母,还有小妹妹,她只有六岁,都被你们飞机炸死了!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我要向你们讨还血债!”要不是志豪拦住他,表哥肯定会把敌人活活掐死!
志豪说:“干脆把他送交宪兵队得了,听说那地方连死人进去都得开口,不怕他装哑巴!”
这时候俘虏却开口了,大家听得清楚,他说的是地道的带着高粱茬子味儿的东北话:“请别枉费心思,我不会活着进宪兵队的。”
志豪狠狠地踹他一脚,骂道:“你这个引狼入室的汉奸卖国贼!你是不是人?帮着日本人屠杀自己同胞?”
汉奸痛得咧咧嘴,但没叫饶。
士安拦住志豪,冷冷地说:“如果你不说实话,我马上就把你交给宪兵队。至于是不是活着去,你自己恐怕说了不算了吧!”
汉奸脑袋垂下来,神情惨淡地说:“兄弟,我自知死罪难逃,但是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一家九口人,先后有五个死在蒋委员长手里,国军也从没有把老百姓当人啊。东北沦陷这么多年,蒋委员长干什么去了?国军干什么去了?谁来救救东北的老百姓?做亡国奴是老百姓的过错吗?如今我老婆孩子家人都扣在日本人手中做人质,如果我活着进了宪兵队,她们立马就会被关进细菌场当人体实验品。”
父亲的心中起了风暴,拿不定主意应该恨还是同情这个汉奸。大家的表情都有些茫然,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办。这时大街上传来宪兵巡逻车的马达声,汉奸挣扎着想站起来,河马拦住他,但是士安示意河马让开,自己走过去替汉奸解开了绳子。汉奸还是站不起来,因为他的一条腿给打断了。眼镜递给他一根木棍,于是他拄着棍子慢慢挪向窗口。窗户下面是黑黝黝的江岸,江水冲击着石壁,发出经久不息的咆哮。汉奸突然扔掉木棍,趴在地上,脸朝着北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奋力从窗台上扑出去。
屋子里的人仿佛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塑成了泥胎。这样的结局显然大家都没有想到,残酷的现实像一股寒流把他们的嘴巴统统冻起来。好半晌,士安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狗日的……日本人!”
父亲的胸口堵住了一团乱麻,他第一次感到了爱恨是非的复杂性。生活是一部伟大的教科书,短短两天,战争教给他的超过了所有课本的总和。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一轮西斜的太阳热烈地照耀着他头顶的蜘蛛网。屋里静悄悄的,表哥不见了,其他人也都不见了。他探头去看窗外,古老的长江咏叹不息,让人疑心昨夜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
少年揉揉眼睛,心里起了一团大雾。他脚步惆怅地离开吊脚楼,独自乘渡船回到南岸。家里的灵堂还在超度,丧事还在继续,姆妈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痛中,居然都没顾及宝贝儿子一夜未归。父亲决心把表哥的秘密埋藏在心里,不对任何人提起。
父亲回家才知道,被大水卷走的棚屋中,有一间是张兴富家的。
父亲连忙赶去找他。这个在水中比鱼儿还要灵活的“江猪”仿佛变了一个人,枯坐在乱石堆上一动不动。父亲也沉默着,紧挨着朋友坐下来。父亲感觉自己有好多话要对张兴富讲,可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两个少年以相同的姿势枯坐着,任凭烈日暴晒,像一对沉默的石头雕像。
傍晚时天边终于飘来一朵黑云,暑热退去,紧接着天空暗下来,一时间狂风大作,闪电紧贴着山头飞舞。忽然一个炸雷劈在附近,两人惊得同时扭过头去,身后一株几人合抱的百年老树被劈成两段,溅起的火花如流星雨般在天空中飞舞,空气中也弥漫起一股焚烧死人的焦煳气味。张兴富被惊醒了,喉咙里有了动静,渐渐就变成了咿咿呀呀的话语:“爹爹姆妈啊,奶奶妹妹啊,啊呀呀……”
大雨倾盆,张兴富趴在父亲身上大哭起来。父亲任凭他号啕发泄,然后慢慢扶着他往自己家里走。姆妈得知他的不幸,特意关照厨房为他做了一餐可口的饭菜,对他说:“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吧,不用担心学费和生活费。”
父亲很高兴,赶紧附和说:“你跟我住一起,咱俩今后一道上学。”他本来还想说一道下江里游水,忽然意识到姆妈在身边,赶快打住。
张兴富停住扒饭,坚决地摇摇头。
柳韵贤问他:“你去哪里呢?有亲戚投靠吗?”
他咬紧嘴唇,不说话,只是摇头。柳韵贤又说:“你父母都是跟我们老爷从湖北来重庆的,你家里的事就是厂里的事,老爷不会不管的。”
他还是不说话。父亲急了,推推他说:“你真是个闷墩,快说话呀。”
“闷墩”终于开口了,吭哧吭哧地说:“我不上学,我要做工。”
柳韵贤惊奇地望望他说:“你小小年纪做什么工?”
他答:“我能干活儿,我有力气。”厂里确实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少年学徒工,都是管饭不给钱那种。
后来,张松樵发话让这个孤儿进厂工作,并指定他在运输部当学徒。那年月,开汽车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技术工。
张兴富如愿以偿,父亲也替他高兴,两个人说了认识以来最多的话。正聊着,张兴富忽然朝父亲肩上重重打了一拳说:“你才是闷墩!”
父亲乐了,说:“你就是闷墩嘛!”
他犹豫一下说:“好吧,今后只许你叫我闷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