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丽的秋叶,让来美国的欧洲人称奇。英国诗歌并没有对亮丽秋叶的吟咏,因为英伦树木所染亮色寥寥。以此为主题,汤姆森至多也就是在他的《秋天》中写下了这样的诗行——
但是,眼见多彩的丛林褪去,
阴影层层加深,周围的乡间
褐色一片;微暗的黄昏,树影斑驳,
层叠蓊郁,由浅绿至乌黑。
还有一句,他提到——
秋天的笑颜,在黄色树林绽开。
丛林中秋天的变化,给我国文学留下的印象也还尚浅。我国诗歌中难觅10月的踪迹。
多数人,在城中度日,不曾有幸在这个季节来到乡村,当然从未得见这花,这成熟的果子。记得曾与这样的城里人同游,尽管最亮丽的秋色已经过去两周,我们的这位朋友还是惊叹不已,不相信这儿的秋色曾经更为明丽动人。此等美景,之前他闻所未闻,非但很多城里人未曾见过,也年复一年地被大多数人所遗忘。
大多数人似乎将变色的树叶与枯叶混为一谈,一如他们分不清熟苹果与烂苹果。我以为,叶子颜色变深,恰好可以证明叶子迎来了迟到的、完美的成熟,刚好与果子的成熟相得益彰。通常,最先开始变色的是最低处、最老的树叶。但是,正如昆虫倘若有漂亮羽翼,有亮丽色彩,往往生命短暂一样,树叶成熟了,也免不了叶落归根。
一般而言,水果自成熟之时,到掉落枝头之日,便开始一段更为独立的生活,其存在更像一个个体,所需的来自源头的营养更少了,借助茎从土里得来的也比从阳光和空气中得来的要少,这时,果子染上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叶子也是。生理学家称这是“因为吸收氧气更多的缘故”。这种说法是对该现象的科学描述,不过是重复了众所周知的事实罢了。但是,我更感兴趣的,是少女红润的面颊,而不是想去了解她所食何物。这些森林和草本植物,这地球的表皮,必须有一层亮色,来印证地球的成熟,就好像地球本身是茎上结出的果子,也一直有一张冲着太阳的脸庞。
花朵不过是色彩艳丽的叶子,果实也只是成熟的叶子而已。大多数果子可食用的部分,如生理学家所言,是组成它们的“叶子的软组织或多肉组织”。
我们的食欲,通常把我们对成熟、成熟现象、颜色、醇熟、完美这些概念的看法局限于我们食用的水果身上。我们已经习惯于遗忘,遗忘每年大自然都会带来的,我们不能食用,几乎根本不使用的慷慨馈赠。每年的家畜展、园艺展,我们自以为做了鲜美果实大展示,却注定得不到什么好结果,因为人们评判果子,主要不是看它们是否悦目。而与此同时,就在我们周围,就在我们的市镇,每年都有另外一场美果展。其规模之大,非前者可比,而这些水果满足的,则完全是我们对美的追求。
10月属于色彩斑斓的叶子,它们多彩的风姿在10月闪耀全球。将别枝头,果子叶子会带上一抹亮色,白日将尽,也现出一丝亮丽的色彩。同样的,年末将至,岁尾驾临,自然也少不得鲜亮颜色的点缀。10月好比日落时分的天空,而11月则是随后的黄昏了。
先前,我以为这件事非常值得做:从每一株颜色正在改变的树木、灌木、草本植物上采一片叶子作为标本,在叶子颜色最亮丽夺目的时刻,在叶子由绿到褐的过渡阶段摘下,用笔勾勒出它的样子,用颜料真实地再现它的色彩,收录于书中,名之曰,《十月》,或《秋色》;——从最早的红叶开始,——从忍冬属植物、成片的基生叶,到之后的枫树叶、山胡桃树叶、漆树叶,和许多不太知名的带斑点的漂亮树叶,再到最后的橡树和山杨。这本书该是多有纪念意义啊。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在秋日丛林中漫步,需要做的,仅仅是翻翻书页。又或者,我可以收藏这些叶子本身,让它们永不褪色,这岂不更好?这本书我进展甚微,但我已在尽力的描绘,按照它们自我呈现的顺序,来描绘所有这些亮丽的色彩。以下便是我文稿的摘录。
8月20日,树林中、沼泽里,我们到处可以感受的秋天的气息,撒尔沙植物的叶子多了许多漂亮的斑点,臭菘和菟葵枯萎发黑,还有河畔梭罗草已经开始发黑了。
这正是紫草最美的时节。初见紫草的情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站在河畔的山坡上,我望见,三四十杆开外,在小树林边,斜坡与草地相接处,有一条六杆长的紫色。尽管不是特别鲜艳,这条色带和一片片的鹿草一样,颜色很深,颇有情趣,色带的紫更深些,像是被浆果汁紧紧地浓浓地涂过一般。上前细细端详,发现原来是一种正当花季的草,高不足一英尺,只几片绿叶,圆锥花序的紫色花朵伸展开来却别致得很,我感觉周围升腾起紫色的轻雾来。近前看,草不过只是浅浅的紫色,很难让人过目不忘,甚至说很难察觉。若是单单拔下一株来,你会惊讶它原来那般纤细,色彩那样淡。然而,倘若在合适的光线下,保持一定的距离,望去,却发现小草带了一层紫色,精致而生动,似与花同,大地也跟着绚丽多彩起来。如此微不足道的细小之物,汇集起来有这般明显的效果。让我更为惊讶,也是更吸引我的,还因为草的颜色通常都稳重朴素。
紫草带着美丽的紫色腮红,让我想起了鹿草,鹿草可是8月最有意思的景观之一,而时下正在消逝。紫草最为丰美的是废弃的狭长地块或者是枯山脚下的田边地头,刚好就在草场的边上,贪心的割草人绝计不会挥镰相向的;因为这边的草既不肥美,又生长缓慢,他根本不屑一顾。又或者,有可能,是因为紫草太美了,他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因为同样的眼睛是不会既看到紫草,又看到梯牧草的。他辛苦劳作,要的是干草和长在近旁的更有营养的草,却把这精致的紫色薄雾留给漫步者,让他一饱眼福——作为草料,留给他想象的牲畜。山上,更高处,也许还长着黑莓,灌叶金丝桃,还有没人注意、枯萎凋零的瘦长的草地早熟禾。紫草长在此等地方,而不是在年复一年被人割刈的丛生杂草中,是何等幸运啊!只一招,大自然便将实用与唯美截然分开。我知道很多这样的地方,年年都有紫草登场,从不耽搁,用红红的脸蛋儿为大地增色。紫草长在缓坡上,或连成一大片,或分散各处,各拥于一英尺见方之地,紫草之美可以一直持续,直到第一场猛烈的霜冻来袭。
多数植物,色泽最深的,也是最惹眼的,要数花冠或花萼;还有很多植物,最引人瞩目的是果皮或果实;另有一些,譬如红枫,叶子最吸引眼球;再有一些花主要就开在茎上。
最后一类的最好例子莫过于十蕊商陆。这个时节,还有9月初,立于崖下的十蕊商陆用它们紫色的茎让我惊叹不已。于我来说,它们和大多数花一样有趣,是我们在秋天最大的收获之一。每一个部位都是花朵,或者果实,周身都充溢着色彩,茎,枝,花梗,蒂,叶柄,甚至连最终黄了带着紫色叶脉的叶子都不例外。带着种子(种子色彩各异,从绿色到深紫色,不一而足)的圆柱形的总状花序长约六七英寸,自四面优雅地垂下,为鸟儿摆下盛宴;即便是包围着鸟儿啄取的种子的萼片也成了亮丽的湖泊——泛着红光,映出深红的火一般的影子,完全不逊于同类——都成熟了,像着了火似的,所以才有lacca一说,其实是源于lac,也就是英语的lake。在同一株植物上,同一时刻,你不仅可以看到花蕾、花朵,还有绿色的浆果,也有深紫色的或者成熟的浆果,以及这些花似的萼片。
我们喜欢看温带植被身上的红色,不管是怎样的红色。它算得上颜色中极品了。这种植物直接和我们的血液对话,让人血脉贲张。明媚的阳光下观赏这种植物最好不过,而且必须是在一年的这个季节来细细品味。在向阳的山腰上,它的茎到8月23日就成熟了。那天,我在一大片漂亮的十蕊商陆中,这些十蕊商陆约莫六七英尺高,都在我们的一个山崖的侧面,它们在那儿早早就成熟了。接近地面的部分,它们用花朵呈现出深深的亮红紫色,而近旁的叶子依然绿意盎然,可谓相映成趣。世间能生有如此完美的植物,似乎也只可说是大自然妙手偶得了,须知,这样的植物即使是放在夏天也无不妥。它达到的成熟境地可谓完美至极!它是成功生命的象征,没有英年早逝的困惑,生命自然终结,这是对大自然的礼赞。倘若我们也可以同样完美的渐渐成熟,从根到枝,在我们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像十蕊商陆一样,光彩熠熠,那将是何等境界!我承认,看着这些植物都让我激动不已。我砍下一株来做手杖,因为我很愿意把它握在手中,很愿意倚在这手杖上。我爱在指间挤压这些浆果,爱看着浆果汁水给我的手染上颜色。走在这些盛满紫色美酒的直立还有分支的木桶间,桶桶美酒都映着落日的余晖,用眼睛品尝每桶佳酿,而不是在伦敦的码头去数一根根输酒管,多么荣幸的一件事啊!因为大自然收获美酒佳酿的时节不限于葡萄树枝头。我们的诗人们吟咏葡萄酒,一种产自他们通常未曾见过的异域植物的产品,仿佛我们自己的植物身上没有汁水一般。事实上,已经有人把十蕊商陆称为美国的葡萄,而且,尽管原产于美国,它的汁液已经被很多其他国家用来给葡萄酒调色;因此,或许有蹩脚诗人不经意间正称颂着十蕊商陆,也未可知。如果你愿意,这里的浆果足以染红西边的天空,足以用来纵酒狂欢。红色的茎该是多好的长笛啊,吹奏长笛,让狂欢者翩翩起舞!这是一种高贵的植物。我可以一年的每个晚上都在十蕊商陆丛中度过,在此冥想。谁能说这丛林中不会最终诞生一个哲学或者诗歌的新流派呢?十蕊商陆整个9月都可以见到。
同样在这个时段,或者将近8月末的时候,正是须芒草属活力尽显的时节,这类草对我来说非常有意思。包括分叉须芒草,或者叫紫色手指花,帚状须芒草,假高粱属,印第安草。第一种是非常高,细秆儿,三到七英尺高,有四到五个指状花穗从顶上伸展开来。第二种也非常纤细,通常簇拥成高两英尺宽一英尺的草丛,秆儿通常有些打弯,等到花开过了,秆儿便有了一种微微发白的毛茸茸的样子。这两种是这个季节干土沙土中,以及山坡上最为普遍的草。还别说它们漂亮的小花,只要两种草的秆儿都带有一丝紫色的痕迹,都足以宣告一年的成熟时节到了。或许我之所以更怜悯它们,是因为它们为农民所不屑,又长在贫瘠的、被人遗忘的土壤里。它们颜色很深,像成熟的葡萄,展示了一种春天无法演绎的成熟。只有8月的阳光才能给这秆儿这叶儿这般光泽。农民早就割了高处的草了,他不会俯下身来把镰刀挥向这里,这些纤细的小草终于稀稀疏疏的开花了。草与草之间,你时常可以看到光秃秃的沙地。但是,走过沙地,沿着橡树林边前行,走在一簇簇紫色的帚状须芒草中间,我感觉很振奋,很高兴可以辨认出这些朴素的与我同时代的小生命。思维将草割下一大片,它们属于我了,思维像马拉集草机,我把这些草集于一处。听觉敏锐的诗人或许可以听到我磨刀霍霍。这两种草是我学会辨识的头两种草,因为我原本不知道有多少大自然中的朋友在我周围,当时,我看着它们,只觉得它们就是长在那儿的草而已。它们秆儿上的紫色,一如美洲商陆的茎上所带的紫色,也让我激动不已。
想想,还有什么好去处可以在8月结束以前让人们忘掉大学开学,忘掉与人隔离的社会。我可以在“伟大的田野”边上,偷偷地走在一丛丛帚状须芒草中。这些日子,午后不管我走到哪儿,分叉须芒草(或者叫它紫色手指花)都会站在那儿,像一块路牌,让我的思绪离开最近走过的路,向着更诗意的小径出发。
可能有人会匆匆路过,将与他一般高的植物踩倒,这不能说他知道这些植物的存在,尽管他可能很多年里,曾把它们砍掉好几吨,把它们撒在马厩里,而且就用它们来养牛。但是,如果他曾积极主动地打理它们,或许已经被它们的美所征服。每一株最不起眼的植物,或者说我们所谓的草,立在那儿都是在表达我们自己的某种思想或者情绪;但是,它在那边儿空等了多久啊!很多年里,我在8月走过那一片片伟大的田野,却从未清楚地认识到我在那儿其实有这许多紫色的朋友、伙伴。我曾与它们擦肩,在它们身上踩踏,真的;而现在,终于,可以这么说,终于它们起来反抗,将我征服。美丽和真正的财富经常就是这样廉价,让人鄙视。天堂或许可以说就是人们避之不及的地方。这些草,这些被农民认为无足轻重的草,因为有你欣赏它们,终于得到些许补偿,这一点谁能怀疑呢?我或许可以说我之前从没见过它们——尽管对面而视时,我的确看到了前些年的紫光在闪烁;现在,不管我所向何处,我目中几无他物。这里是须芒草属的世界,须芒草属是这里的主宰。
几乎就是这片沙地上,你就可以看到8月的阳光对成熟的影响,而且,在我看来,沙地,以及地里起舞的纤纤细草,都映出了一缕紫色。沙地也成了紫色的了!这就是植物大地吸收所有这些阳光的效果!所有的树液和血液现在都有了酒的颜色。我们最终拥有的不仅是紫色的海洋,还有紫色的大地。
假高粱属,或称印第安草,零星地散在荒地里,但是比前者更加珍稀(高约四五英尺),比之同类更具魅力,而且颜色更生动可人,很有可能也吸引过印第安人的眼球。它有一串亮紫色的穗,长长,窄窄,单面,微微垂着,开着黄色的小花,像是一面旗帜举起在芦苇状的叶子上方。远处山腰上,这些醒目的旗帜现在又举得高了些,不是大部队行动,而是以分散的小分队的形式,或者是单成一列。它们就那样矗立在那里,代表着它们的同类,但大多数时候却不为人们所关注。在我初次路过,只看了一眼,注意到了这草以后,整整一个星期,一个问题萦绕在我的心头:该如何描绘它呢?它站在那儿,像一位印第安首领朝着自己最心爱的猎场,最后一次深情凝望。
到了9月25日,红枫通常就开始成熟了。一些高大的明显变色已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些单株现在已经非常醒目。我注意到有一株小的,距离草场半英里的样子,在绿色树林背景的映衬之下,现出的鲜红直晃人眼,远胜夏日树木的花儿,惹人瞩目自不必说。我留意到这棵树变色总比同伴早些,已经好几个秋天了,从无例外,正像一棵树的果实比另外一棵树的早些成熟一样。或许,我们可以用它来标志这个季节开始。如果有一天它被砍倒了,我会很难受。据我所知,我们镇里还有几个地方有两三棵这样的树,或许我们可以让它们繁衍子孙,称之为早熟树或者九月树,它们的种子也可以像小萝卜种子一样拿到市场上去叫卖,如果我们一样在乎它们的话。
现在,这些红得像火的灌木丛主要分布在草场边缘,或者远远的,我可以看到它们散落在山腰各处。有时候你可以看到在一处沼泽有许多小树,周围的其他树都还完完全全是绿色,而它们已然成了深红色,有了绿色的映衬,红色更见风致了。这个季节里,时候还这么早,你从一侧走过,在地里穿行,它们,会让你惊奇不已,就像是看到了一群红种人,抑或是你根本未曾听闻已经到来的一些护林员,在此快活的露营。
有些单株,完全是亮丽的鲜红色,它们在其他同类的依然新绿的对比之下,或者在常绿树的映衬下,比整个树林慢慢变红更让人印象深刻。想想,整棵树就像一个盛满成熟汁液的大的鲜红果子,每一片树叶,从最矮的枝头到最高的尖顶,都熠熠生辉,尤其是你迎着太阳看的话,那该是怎样的美景啊!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引人注目的吗?几英里之外可见,太美了,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如此美景倘若只现一次,定会被晓谕后世,并最终被列入神话。
如此先于同类成熟的整棵树成就了一个个体的卓越,有时候这种超凡卓越可以保持一两个星期。一看到它,就让我激动不已,看着它鲜红的旗帜高高飘扬,带着周围身着绿衣的护林人,我会专门走上半英里,上前细细品味。只一棵树,就这样成了草场山谷最美的景观,周围整个森林顿时也更加神采奕奕了。
也许,一株小红枫一直远远地长在某个幽僻山谷的尽头,不管从哪条路过去都有一英里的距离,它长在那儿,无人留意。无论寒冬还是酷暑,它都在那儿忠实地履行着一棵枫树的职责,不敢怠慢,而且漫长的岁月里,它一直生长着,从不四处游荡,就这样一天天愈加挺拔,愈加能够体现一种枫树特有的品质。现在比之春天的时候,它又长高了些,离天空更近了。它诚心诚意地、节俭地使用着树液,为路过的鸟儿遮风避雨,它的种子也早就成熟了,早就随着风儿四处飘去。它知道,或许,在某个地方已经有成百上千乖巧的小枫树安家落户,也自觉心满意足了。它完全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国家:枫树王国。一直以来,枫叶都时不时会低声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变红啊?”现在,在这个9月,这个旅行的季节,在人们都急匆匆赶往海边度假、忙着去游山玩水的时候,这端庄的枫树,依然站定原地,却声名远播了:它在山腰升起了鲜红的旗帜,昭示着它比其他树更快,已经完成了夏天的任务,现在离开赛场了。在一年将尽的时节,一棵勤奋工作时却依然不为人所知的树,终于将它成熟的色彩,红红的面庞展示在粗心冷漠的游人眼前,将他的思绪从满是灰尘的公路上引到漂亮幽僻的所在:这是它生长的地方,这是它的家。枫树所有的品质,所有的美丽,在它身上尽显。北美红枫,我们可以清楚的读出它的头衔,它的名号了。同样鲜红的,是它的品质,而不是它的罪过。
虽然红枫是我们所有树中最为鲜红的,糖枫却是人们称颂最多的,譬如说米肖在他的《北美森林志》中就并未提及前者秋天的风采。大约在10月2日,这些树木无论大小都变得非常亮丽,尽管一些依然是绿色。在萌芽林里,它们你争我赶的,像是在进行一场比赛,众多树木中总有一株会是纯深红的,以它浓浓的颜色,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吸引我们的目光,拔得头筹。一大片红枫沼泽,在色彩变化的高峰,算得上所有能够触摸到的东西中最闪亮的,在我所居住的地方,盛产这种树,周围处处可见。糖枫树形不一,色彩有别。有很多只是黄色,鲜红的更多,其他正由鲜红向深红过渡,也就比普通的更红些。一座满是松树的山下,你在距离山脚四分之一英里远处站定,看那边沼泽里,一片枫树和松树杂着,你可以得到亮丽色彩的绝美效果,而不会注意到叶子有任何不完美之处。映入眼帘的,是这一簇簇的火焰,黄的,鲜红的,深红的,色彩缤纷,混在绿中,又为绿所映衬。一些枫树还是绿色的,只是在叶片的边上镶着些黄色或是深红,就像榛果的芒刺边上一样;有些已经完全是亮丽的鲜红色,往四面规则地、漂亮地伸展着,左右对称,像叶子的叶脉;另外一些,则形状不太规则,当我轻轻转头时,叶子会抖落下一些尘土,叶子挡住了树干。这些叶子看起来层层叠叠的,像是黄的、鲜红的云朵,环环相扣,像雪堆,经风一吹,析出很多层次来。在这个季节,为这块沼泽增色不少,即使是没有其他树混杂其间,它的色彩看上去也不会单调乏味,但是,不同的树有不同的色彩和色调,每一株树木的新月形树顶都是明显的,这就是一棵与另外一棵重叠的地方。换了是画家,则很少会有敢在四分之一英里外将它们分得如此清楚。
在这个明丽的下午,我穿过草场,直接向着一方微微隆起的土地前行时,我看到前方迎着太阳大约五十杆处,有光泽的黄褐色的山边现出一处枫树沼泽的顶儿来,这片沼泽长约二十杆,深约十英尺,色彩浓烈,有鲜红,有橘色,还有黄色,不输任何花果,不逊任何人工绘出的色彩。我向前走着,作为这幅画卷的前景或者说下边框的山的边缘跟着向下移动,那个亮丽的枫树林的深度也不断地增加,似乎在告诉人们整个山谷都充满着这样的色彩。人们就会想,镇上的十户长和神父们是不会出来欣赏这些树,去了解它们浓重的色彩,充沛的精力究竟要传递什么信息,唯恐会酿出什么乱子来。我不知道在这个枫叶正红的季节,清教徒们做了些什么。反正他们肯定不会到树林里去做礼拜。或许那就是他们为什么要修教堂,而且还用马厩围起来的原因吧。
现在,10月1日,或者稍晚些,榆树会展现它们在秋天最美的风姿,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色中带些褐色,被9月的烤炉烘得暖暖的,悬在公路上方。它们的叶儿已经熟透了。我想在树下住着的人们,在他们生命里是不是也有相应的成熟呢。顺着街道望下去,街边都是榆树,它们的形状、颜色都让我想起正在变黄的一束束谷物来,似乎好收成真的自己来到了村里,或许我们最后也可以在村民们的思想中找到些成熟,找到些品味。成堆成堆金黄的树叶沙沙作响,随时都可能砸到路人的头上,怎可能还会生出什么粗暴的念头或是不成熟的想法,或是将它们付诸行动呢?我站在一处六棵榆树荫庇的宅子旁,就像自己置身于一个熟透了的南瓜中,感觉自己醇熟得像南瓜瓤,尽管我好像还多了几缕线,多出一些种子来。美国的榆树成熟很早,而且颜色金黄,与之相比,英国的榆树算得了什么呢?成熟迟,还青绿色,像是不当令的黄瓜。我们的街道简直就是收获节的现场。规划种植这样的树木是非常值得的事情,即便只是为了它们秋天的价值。想想这些大帐篷、大遮阳伞,在我们头上、屋顶上绵延一英里,将整个村子连为一体,紧紧的连在一起——榆树苗圃,同时又是人类的保育室!榆树卸下身上的负担,领进必要的阳光时,动作多么轻盈啊,人们全然不知,叶子落在屋顶上,散在街面上,悄无声息;如此,村里的遮阳伞收起来了,放好了。我看见商贩开进村,带着货,消失在榆树顶儿大帐篷下,就像进了一个谷仓或者是谷仓前的空地。我忍不住要往那儿去,就像去赴一个碾米会,思想的碾米会,思想已经晒干也已经成熟,随时可以和外壳剥离。但是,天啊!我发现主要都是些外皮,极少有思想的,枯萎了,原本预备着喂猪的玉米,现在适合拿来喂马了——因为没办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
到10月6日,来一场霜,或者过一场雨,之后,树叶一般就开始接二连三成批成批地落下。但是树叶主要的收获季节,秋日的顶点,通常在16号。这个日子有些时候早上可能霜冻得厉害,属于我们见都没见过的那种,水泵下面都结起冰来,在这样的早上,晨风起,树叶掉得也比先前厉害,叶落如雨洒一般。在这微风中,或者根本就没有风时,突然就在地上垫了厚厚的一层,像软软的床,或厚厚的地毯,其形状大小与上面的树相若。有些树,像小山核桃木,看起来瞬间掉光了叶子,就像士兵收到信号,立时把武器放到地上;山核桃木叶子尽管已经凋零,却依然金黄,洒落下来让地面也泛起一层金黄来。一经秋天魔杖真正触碰,四面八方的树叶纷纷往下掉,沙沙的响声,像是在下雨。
又或者,在湿润多雨的天气之后,我们会注意到晚间落叶典礼多么盛大,尽管这样的天气还不足以让糖槭叶有松动的迹象。街道上战利品盖了厚厚一层,我们脚下的路面,因为落下的榆树叶,也成了深褐色。深秋,过一个或者三五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感觉正是这不一般的热,而非其他,让树叶飘落,或许当时已经很长一段无霜无雨了。酷热让它们突然间成熟,突然间枯萎,正如它让桃子和其他果子变软、成熟并掉落一样。
迟来的红枫的叶子,依然鲜亮,点缀着大地,在地面黄色的背景上洒下些深红,像是些野苹果,——尽管它们的鲜亮颜色在地面也只能维持一两天,尤其是天下雨的话。堤道上走过,沿途各处的树木都已脱下了华丽的外衣,叶已落尽,如烟似雾;但,叶子在一侧的地上静静的躺着,颜色几乎还那么鲜亮,还像最近在枝头那般风姿绰约。我情愿说我把如此平躺着的树木看成是永久的上了色的影子,提醒人们找寻它们曾经待过的枝头。泥地里,这些华美壮丽的树展开它们亮丽的斗篷,女王从此走过或许也会感到骄傲。我看见马车像影子,像倒影,从它们身上碾过,赶车人依旧很少留意它们,就像先前他们没有注意树影一样。
越橘树上,其他灌木丛里,树上,鸟巢里已经满是枯叶。树林里,落叶无数,松鼠听不到果子掉落声,无法追逐落下的坚果。街道上,男孩子们把树叶收集到一起——收拾这些干净松脆的树叶,若是纯粹为了快乐,该有多好啊。有人把小径小心翼翼地打扫干净,然后站着等下一阵风儿吹过,带来一批新的战利品。沼泽地面被树叶盖得厚厚的,石松属植物在它中间突然显得比先前绿了很多。密密匝匝的树林中,落叶把三四杆长的水池盖了一半。有一天,我都快找不到一眼泉水了,我甚至怀疑泉水干枯了,因为它完全被新落下的叶儿所隐藏;我只有将叶子扫到一旁,才复又见到了泉眼,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亚伦的魔杖,我似乎是在用魔杖敲击地面,变出新的泉眼来。沼泽边缘潮湿的地面因这些落叶看起来也像干了似的。在一处沼泽,我正在做调查呢,想着要从一处围栏踩上一块落叶覆盖的滩涂,结果落入了一英尺多深的水中。
叶子凋落特别厉害的后一天,也就是16号,我来到河畔,发现我的小船被叶子盖得严严实实。船是泊在柳树下的,这时,船底上,座位上,已满是金色的柳叶。载着一船的叶子,任由它们在脚下沙沙响着,我起航了。倘若我把叶子全部倒掉,第二天又会装得满满的。我并不把它们当成垃圾,要清除出去,相反,它们刚好是为我船儿铺上的一层草或者是席。到达秀木繁荫的阿萨伯特河河口,河面漂浮着的树叶一队接一队,像是要出海的舰队,之间尚有间隙。但是近旁的河滩,再往上去点,在赤杨、灌木丛、枫树林,无论是在下方还是在林子里面,情形则不然,树叶堆得比泡沫还厚,一杆宽范围内根本见不到水的样子,这些叶子都还亮亮的,完全没湿,而且质地致密;到了岩石层叠的河湾,迎面吹来一阵晨风,这些树叶或可成一弯宽大浓密的新月,横跨河道,在水中伸出很远很远。我将船头转到那边,船儿荡起的波浪打在树叶上,带动着层层叠叠的干树叶,泛起一道悦目的涟漪。只是从树叶起起伏伏的样子,我们才知道下面原来还有水。也只有涟漪泛起之时,才能见到岸边木雕水龟在动。或者,甚至在河道中央,起风时,我可以听到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更上游一些,因为河道中的旋涡,树叶在慢慢地打着转,一圈又一圈。就像在“斜铁杉”那边,水深之处,水流正冲击着河岸。
或者,在这样的一个日子的午后,在水面平静异常、映满各种植物倒影的时候,我轻轻地顺流而下,出现在阿萨伯特河中,到得一个安静的小河湾,不知不觉中有了意外的惊喜,发现自己被数不清的树叶儿包围,这些树叶儿像我的旅伴,看来似乎抱着和我同样的目的,或者说和我一样漫无目的。看着这支由散开的一艘艘叶船组成的庞大舰队,我们泛舟其间,在这平静的河湾,每一艘叶船的边缘,都在太阳的巧手下弯曲,每根神经都是僵硬的云杉之膝——像兽皮做的船,各式各样,其中可能还有卡隆的小船,有些船头和船尾都高耸着,像古人庄严的舰船,在缓慢的水流中少有行动——像庞大的舰队,像船只拥挤的中国水城,你已进入大市场,进入某个像纽约或是广州这样的城市,就会和大舰队汇合,我们所有人都一起渐渐地向这些地方靠近。每一艘置于水面都是这样的轻柔。没有人粗暴的对待它们,尽管下水仪式难免让人心跳加速。彩色鸳鸯,其中还有林鸳鸯,也常常前来,在这些彩色的叶子中间畅游漂浮,恰似一种式样更高贵的树皮。
现在,沼泽里草本饮料多么有益健康啊!正在腐败的叶子散发出的药味儿多么浓烈啊!雨水洒落在刚刚晾干的草和叶上,洒在池塘落进沟渠,而那里正是干净挺直的树叶儿掉落的所在,很快,雨水就会把树叶沏成茶——各色的茶水,绿的,红的,褐色的,黄色的,浓淡不一,够让整个自然界聊上一阵子的了。这些茶,不管我们是否饮用,在它们的力量被抽取之前,经过大自然铜锅的干燥处理,其颜色各异,却都色泽纯美,或可与东方名茶媲美。
橡树、枫树、栗树、桦树,各种树木就这样混在一起!但是大自然并没有因此而杂乱无章。论种地她可是个行家里手,她把这些树兼收并蓄。想想由此而一年一度洒落大地的该是怎样的收成啊!这才算是一年的伟大收获,胜过任何谷物的种子。这些树木正把它们从自然界获取的连本带利偿还回来。它们不计得失,它们会给土壤增加一片叶子的厚度。这是一种大自然获取养分的完美方式,而我跟农民或是商贩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会跟我讲硫黄和运出成本。叶子腐烂了,我们却变得更加富有。我对这种收获的兴趣超过对草地早熟禾或者是玉米。是它,为未来的玉米地和森林准备原始沃土,大地因此而肥沃。是它,让我们的农庄土肥地美。
说到变幻多彩的美,没有什么作物可以与它媲美的。这里能看到的不只是谷类平平常常的黄色,我们所知道的所有颜色在这里几乎都可以觅到踪迹,还有我们没期望能看到的最亮丽的蓝色:早熟的枫树涨红了脸,美国毒漆树把自己的罪过用鲜红色彰显出来,深紫红色的梣树,丰富的铬黄色的白杨树,鲜红的越橘,这许多色彩一起,绘就了羊背似的山脊。霜冻来袭,树叶似乎听到了大地的召唤,知道归期已近,伴着归根落叶的沙沙声,和着地面上车轴的吱呀声,看看,树叶儿一阵阵的,飘舞飞扬而下!因为有了它们,大地变得斑驳陆离。但是它们的生命在土壤中延续着,让土壤在质和量两方面均有提高,同时也在由土壤而生的树林里得以传承。它们俯身屈就,是为了来年能站起来,能登上新的高度,它们通过微妙的化学作用,在树木身上以树液的形式向上攀爬,多年以后,当它成了森林王国的国王时,王冠闪耀着的装饰,可能就有这样得来的小树的头一茬果子,因为生命终于在这里得到了新的演绎。
走在铺满树叶的路上,树叶儿新鲜、脆生生的,沙沙作响,这样走着,心情颇为舒畅。它们就这样漂亮地走向自己生命的尽头。就这样轻柔地把自己放下,慢慢地霉变!——用千种色彩绘就,用来为咱们活着的人们做床都绰绰有余。它们成群结队地向着墓地走去,毫无牵绊,脚步轻快。它们没戴黑纱,未着丧服,而是欢快地在地上蹦来跳去,挑选着合适的地点,选取称心的场地,它们没有定做铁栏杆,整个树林里都可以听到它们在轻声谈论着——一些选择了人类长眠的地方,那里尸体正在腐烂,和它们半途相遇。它们要飘游多少次才会在墓地里安息啊!那些高高飘起的叶儿啊,它们复归尘土该是多么心满意足啊!它们死了,躺在树脚下,在树脚下腐烂,为它们种群的新生代供给养分,也为有一天能继续翻飞起舞。树叶儿教给我们如何面对死亡。我们不禁会这么想,是否会有那么一天,笃信长生不老的人类也可以同样不失风度的成熟地安息呢?——深秋,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灵魂会平静安详地离开躯体,正如头发指甲从身体上脱落一样。
叶落时节,整个世界就是一座墓园,于园中漫步,不失为一件乐事。我喜欢在它们的墓园里漫步,在它们的墓前冥想。这里没有信口雌黄自命不凡的墓志铭。你在奥本山公墓没有一块墓地又能怎样呢?这偌大一个墓园,自古以来就已经祝圣,你还愁找不到安息之所?得到一个长眠之所,你无须参加什么拍卖会。这儿有足够的空间。珍珠菜会在你的尸骨上开放,越橘鸟会为你而歌唱。护林人、狩猎者会成为你的教堂司事,孩子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踏上边界。让我们在树叶的墓园漫步,这才是你真正的格林伍德公墓。
但是千万别以为一年的精彩已经结束,因为,正如一片树叶不代表夏天已经到来一样,一片树叶掉落也成不了秋天。我们街上最小的糖槭,而不只是其他树,早在10月5日,就已经大大的展示过一回。顺着主街向上望去,一棵棵糖槭像一座座画屏,立在人家的屋前,有些还是绿色。但是,到了现在,或者一般说到了10月17日,几乎所有的红枫,部分的白枫都已经叶子落尽的时候,也正是大一些的糖槭光彩照人的时节,它们闪着黄色和红色,现出亮丽精美的色彩,美得出奇。引人注目的还有它们色彩的强烈对比:半叶翠绿半叶深红。终于,叶子向阳的表面变成大片大片浓密丰富的黄色,带着一丝深深的猩红色,或胜于红色。这时候,它们是街上最亮丽的树木。
公共绿地上的那些大糖槭显得特别漂亮。一种精美的,比金色更热烈的黄色是这里的主色调,这黄色还带着猩红的脸颊。但是,在日落之前站在公共绿地的东侧,看着由西方照射过来的阳光透过树林,我发现,即使不去注意原有的鲜亮的猩红色部分,它们的黄色,和近旁的榆树的浅柠檬黄相比,甚至也可以算作猩红了。一般说来,它们就是大片大片的规则的椭圆形黄色和猩红色。这个季节所有阳光的温暖,晚秋的“小阳春”,似乎都被吸收到它们的叶片中了。最下方和靠近树干的最里面的树叶儿,通常,有着最娇弱的黄色和绿色,像是一直在家中养大的年轻人的面色一般。今天在公共绿地上有一场拍卖会,但在这样如火如荼的色彩中,拍卖会的红色旗帜已很难辨识了。
当初,镇上的神父们从内地把这些树引种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它们会给小镇带来这般风采。移栽过来的时候,这些被他们称为糖槭的树树冠已经砍掉,只剩下笔直的树干;而且,我还记得,树种下后,附近的一家商户的店员,开玩笑似的,在旁边种上了些豆类。那些当初被开玩笑叫成豆秆儿的树今天无疑已经成了我们大街上最美丽的、最引人注目的风景。为这些树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是值得的,可以说是超值的,——尽管种树的时候,一个行政委员染了风寒并且最终丧了性命,——之所以如是说,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每到10月它们就毫不吝惜的献上自己的丰富色彩,让孩子们目不暇接。它们已经在秋天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如此壮美的画卷,我们不会要求它们在春天要给我们产出枫糖来。室内的财富,只能由少数人来继承,但是这一片枫景却如此均匀地撒在公共绿地上。所有的孩子,无一例外的,尽可以陶醉在这金秋的收获里。
当然,在街上植树之时,我们应该有远见,能够预见它们在10月的风姿;尽管我怀疑“植树协会”是否考虑过这一点。难道你不觉得这会给枫树下长大的这些孩子创造一些机会吗?几百双眼睛饱览这丰富的色彩,即使是逃学的孩子,一出教室,也会被这样的良师吸引,会受到教益。实际上,不管是逃学者还是勤修苦练之人,现在于校园中是没有色彩这一课的。这些是用来替代药店和城市橱窗鲜亮的色彩的。很遗憾,街道上这个时节已不再有红枫,不再有山胡桃木。我们的颜料盒里欠缺了很多。我们不应该像平素那样提供这样的颜料盒,或者说除了提供这样的颜料盒之外,我们或许可以把这些自然色彩提供给孩子们。难道他们学习色彩还有别的更好的去处?什么设计学院能与此媲美?想象一下,这无边的秋色中,将有多少画家,多少布匹纸张的生产商,多少纸印染色工人,还有数不清的其他人受益成长。文具店卖的信封可能已经算颜色众多了,但是,尚不如单纯一棵树的叶片色彩那般丰富。如果你想要某种颜色的一种不同的变化或者色调,你只需在这棵树或者是这片树林里里外外再仔细看看就行。这些叶子不是像在染坊中那般,大批量置于一种染料中,而是在浓度变幻无穷的色彩中浸染,再加以固着,干燥。
我们那么多色彩的名字,将继续源自于模糊的外国地名,比如拿浦黄、普鲁士蓝、富铁黄、深赭色、雌黄——当然推罗紫到这个时候已经褪色了?或者源自比较琐碎的商品——巧克力、柠檬、咖啡、肉桂、红葡萄酒?——我们会把我们的山胡桃树和柠檬比较,或者把柠檬和山胡桃树比较——或者源自于那些极少数人见过的矿石和氧化物?在我们跟邻居描绘我们所见过的色彩时,我们不会如此频繁地把它们归诸于附近的某种自然物体,而是偶然归诸于从这个星球的另一边取来的一点泥土,邻居们可能在药房中找到它,然而他们或者是我们很可能都不曾见过?我们的脚下没有泥土,唉,我们的头上也没有天空?还是说我们的天空全是深蓝色?对于蓝宝石、紫晶石、绿宝石、红宝石、琥珀以及类似东西,我们听说过些什么呢——我们大多是徒劳地接受这些名字的人?把这些珍贵的词语都留给家具商、艺术鉴赏家和婚礼中的重要女傧相吧,留给印度富豪、伊斯兰公主、印度看门人吧,或者留在其他什么地方。我不明白,自从美国和她的秋天树林被发现以来,我们的树叶为什么不应该与那些宝石争夺色彩命名权呢?实际上,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某些树木和灌木还有花朵的名字,将进入大众流行色彩命名法。
知道各种颜色的名字和区别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这些多彩的树叶儿所带来的欢愉。这些遍布街头的明丽的树啊,无须再增加什么种类,至少与一个一年一度的节假日相当,或者说与一个星期的假期相若。这样的节庆物美价廉,纯真无邪,大家都可以过,无须委员会的协助或者警察局局长的干预,这样的表演大可放心审批,不会引来好赌之辈或者贩酒之徒,无须特别的警力来维护安宁。新英格兰村庄的10月,街头缺了枫树,定是平淡乏味极了。这十月的节庆无须烟火,不用鸣钟,每一棵树都是生机勃勃的旗杆,彰显着自由,上千面旗帜迎风招展。
难怪我们每年都要举行家畜展览会,难怪我们要搞秋训,也许还要举行纪念康沃利斯投降的化妆集会活动,举办我们9月的网球赛事等。大自然自己每年10月都要举行她自己一年一度的博览会,不仅在街道上,而且在每一处山谷,每一处山坡,都能觅见展会的踪迹。最近,我们望过去,那红枫沼泽红得像火,众树都穿上了最炫目的衣裳,难道这不是在告诉我们树下有上千吉普赛人——一个懂得尽情狂欢的种族——或者甚至是传说中的半人半羊的农牧神,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还有森林女神又重返人间了吗?又或者,不过是一些疲惫的伐木工人聚在这里,或者是林地的主人来巡视,我们大致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甚或更早之时,趁9月秋高气爽之际,我们于河面泛舟,难道那粼粼波光之下,不是正在发生着什么?至少表示螺旋桨在晃动吧?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应该加速前行了,唯如此才能及时上岸。两岸,泛黄的柳树、风箱树,一排排的,像一排排的小货摊,那下面也许有一些也同样发黄的河流中的蛋在沸腾冒泡?所有这一切,难道不是在忠告人们,人的精神境界应该上升到大自然的高度,应该把自己的旗帜挂出去,一成不变的生活是不是有时候也应该停下来,像大自然一样,表达一下欢乐愉悦之情呢?
士兵的年度训练或集合,节庆上的领巾和旗帜,所有这些给小镇带来的美都不及我们每年10月的绚丽壮美的百分之一。我们只需要把树木置于此地,或者任由它们立于此地,大自然会寻到彩色的垂饰,——她的万国旗,她的一些独特设计的旗子即便是植物学家也很难读懂,——而我们就走在这榆树排成的凯旋拱门下。让大自然来指定日期吧,不管是和邻近各州相同或是不同,让牧师来宣读大自然的旨意吧,如果他们能读懂的话。看吧,她的忍冬属植物的旗帜是多么的鲜亮!想想看,这般精彩的展示,有哪位热心公益的商人出过力吗?没有比这藤蔓更好的瓦片和颜料了,一些人家屋顶整面都盖着这藤蔓。我不认为永不枯萎的常青藤可以与之相较。难怪伦敦已经大量地引入这种藤蔓。那么我想说的是,让我们多些枫树,多些山胡桃木,多些猩红栎吧!继续燃烧吧!难道一个村庄可以展示的所有色彩仅仅是炮室里一卷卷肮脏不堪的彩带?一个村庄,如果在这个季节没有这些树来作为标志,就算不得完整。这些树木之于村庄,正如挂钟之于城市。村庄离了这些树木,没办法正常运行。因为它有一颗螺丝松了,有一个重要零件缺了。让我们春有杨柳,夏有榆树,秋有枫树、胡桃、紫树,冬天有常绿植物,一年四季皆有橡树相伴吧。室内的美术馆相较于街头美术馆,何如?街头美术馆,往来市场的人们无论是否情愿,都会穿行其间。当然,举国上下没有哪家美术馆于我们如此宝贵,无法媲美日落时分于主街榆树下西望所见之景。它们像是一幅画框,每天在它们后面都绘着美景。一条榆树大街,长达三英里,且树木大小皆同此地最大的榆树,看来定会将人引至某个绝妙去处,尽管实际上仅有C地——在街的那头。
一个村庄,要远离哀伤,破除迷信,需要些这样无害的刺激,让人看到光明的前途,振奋的未来。若置两村于眼前,A村树木环抱,尽享10月火一般的热烈,B村则极为普通,如同光秃秃的废墟,或者说只有一两棵孤零零的树供上吊之用,那么,我敢肯定在B村里,你可以寻见最饥肠辘辘、最心胸狭隘的狂热信徒,最绝望的酒鬼。所有的冲洗盆、牛奶桶、墓碑都裸露在太阳底下。村民们会突然消失,躲到自家的谷仓和房子后面,就像沙漠中的阿拉伯人躲到石堆中去一样,而且我还可能会瞧见他们手中握着长矛。他们会乐意接受最空洞的被人摒弃的教义,比如,很快就会迎来世界末日,或者说世界末日已然到来,或者说他们自己被转向外面的错误一边。偶尔,他们会面面相觑,让自己那干燥的关节啪啪作响,还居然称之为精神交流。
但是,我们还是只谈枫树吧。要是我们能拿种枫树的时候一半的精力来保护照顾这些树木,而不是愚蠢的把大丽花属植物的茎当成拴马桩,那情况会怎样呢?
神父们在教堂跟前建立了这样美好的居所,究竟有何深意呢?这居所无须修缮,不用重新粉刷,只是在成长过程中不断扩建,不断修整。他们定是——
带着哀伤虔诚的劳作;
自我无法从上帝处得到解脱;
他们种下了福祉,却未自知;
那灵醒的树木成长着,终显风姿。
实际上,这些枫树可谓廉价的传教士,它们永居此地,布道半个世纪,一个世纪,一个半世纪,接受它们涂油礼的人越来越多,它们的影响力日渐扩大,为几代人担当牧师;我们能对它们尽的绵薄之力,只是在它们年老体弱之时为它们提供适合的同事。
猩红栎本就属于以叶子外形漂亮著称的一类,在我看来,一些猩红栎的叶子,其叶面轮廓的丰富性和原始美,胜过所有其他栎树的叶子。做出这样的判断,我的根据是自己熟知的十二种栎树,还有从绘画中看到过的很多其他种类。
站在树下,看着蓝天下树叶儿剪裁得如此精细,从中脉伸展出来的图像边界点只寥寥几个,它们看来像两个或者三个或者四个十字形的交叉。与圆齿不甚明显的树叶相比,它们看来更为缥缈,它们枝叶繁茂的地方不多,叶子看来似乎在光影中融化,极少阻挡我们的视线。猩红栎幼株的叶子,如同其他很多种栎树长成后一样,更完整,更简约,呈团形轮廓;但是,老树上的这些叶子,高高的伸向空中,解决了叶子过于茂密的问题。叶子被托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令人赞叹,年复一年,泥土气息少了,与阳光愈发亲密起来,终于,它们把与泥土的关系降到了可能的最低值,最大程度的获取天空的恩泽。它们在那儿翩翩起舞,同阳光手牵手,精彩美妙之处让阳光跌倒,称得上空中舞厅中的绝佳舞伴。叶与光如此亲密无间,叶儿身姿修长,表面光滑,跳着舞的,哪儿是叶,哪儿是光,你终是很难辨清了。没有微风拂过的时候,它们至多不过是森林窗户上鲜艳的窗饰。
一个月后,又一次,我被它们的美丽所打动,林子里地面上满是的,一片片被我踩在脚下。这个时候,它们上面呈褐色,而下面还是紫色。它们叶面狭窄,而明显的圆齿凹陷都将近叶子中间了,似乎是在提醒人们,这定是用便宜材料制成,否则做成此物必定铺张,看来好像很大一部分径直被裁掉了。再不然依我看它们就是用模具剪裁出叶子之后,原料的残余部分。实际上,看着它们如此层层叠叠地在地上堆着,我想起的,是一堆废锡。
又或者,带一片叶子回家,闲暇时在火炉边细细端详。它是一种字体,却并非源于任何一种牛津字体,巴斯克语中找不到,楔形文字中也没有,罗塞塔石上也难觅踪迹,但却注定会有一天在雕刻中被人仿效,如果他们有机会到这里来进行雕刻的话。看这轮廓,狂放悦目,优美的曲线和角度在这里完美结合!目光停留之处,不管是不是叶子,带来的都是同样的愉悦——不管是宽宽的,自由的,开放的弯缺处,还是在长长的,锋利的,鬃毛般会扎人的叶子。如果你把叶子的各个点连接起来的话,一个简单的椭圆轮廓就涵盖了所有这些元素;但是叶子的内涵可比这丰富多了,叶子带着六条深深的圆齿凹陷,观者的目光和思绪都停留在这里!倘若我是一个绘画老师,我会教学生去临摹这些叶子,让他们能学会怎样果断下笔,潇洒绘图。
若是以水为喻,那么叶子好比池塘,六个宽大的圆形岬角,左右各有三个,几乎都要伸到池塘中央了,而水湾也深入陆地很远,像急转的河口,每一河口的顶部都有几条小溪潺潺汇入,几乎算得上是叶儿千岛湖。
但它让我们更多的想起的还是陆地,而且,正如戴奥尼夏和普林尼描述摩里亚半岛的形状时用法国梧桐的树叶做比,这叶子让我想起的是海洋中的某个美丽的荒岛,岛上漫长的海岸线,交替出现的圆形海湾线条流畅,尖锥形的岩石海岬,所有这些都给它打上了标记:适合人类居住,注定最终会成为某个文明的中心。在航海者眼里,这是一带锯齿状的海岸。实际上,难道它不是天海之滨吗,风儿拍打着岸,不就正是海浪了吗?看到这叶子,我们便都成了水手——如果不是北欧海盗西印度洋群岛海盗,和海上掠夺者的话。我们对安宁的偏爱,我们的冒险精神都有了用武之地。不经意的一瞥,我们觉得,如果我们成功的绕过了那些尖岬,在众多的海湾里,我们定然可以寻得深水港,找见波澜不兴的安全港湾。这和白栎叶是多么不同啊,圆形的岬上无须放置灯塔!白栎木算得上是一个英格兰了,有它自己漫长的文明史,可以供人们品读。而猩红栎则是尚无人居住的纽芬兰岛或是西里伯斯岛。我们要到那边去做王侯吗?
到10月26日时,大猩红栎正处于全盛时期,而此时其他栎树已经凋零。过去的一周它们一直都在点燃火堆,现在一般来说都已经烈火熊熊。本地土生土长的落叶林木中,猩红栎是唯一(除了山茱萸,山茱萸中我知道的也就四五株,而且它们只是大型灌木而已)在此时盛装登场的。那两棵山杨和那株糖槭和猩红栎时间上最为接近,只可惜大部分叶子已经掉光。常绿树中,只有北美脂松依然颜色鲜亮。
猩红栎胜景分布甚广,却姗姗来迟,有些出人意料,要欣赏这道美景,要求我们特别机敏,如果说不是做点奉献的话。这里,我不是在说我们通常观察到的,现今已经枯萎了的小树或者是灌木,我是在谈论大些的树木。大多数人进屋关门,认为阴冷无趣的11月已经来临,而实际上一些最明艳最难忘的色彩还有待点亮呢。
看这株,堪称完美,生机勃勃,约40英尺高,长在开阔的牧场上,12日的时候还是亮绿色,而现在,26日的今天,已经完全变成鲜亮的深红色,——你和太阳之间,每一片叶子都是如此,就好像在鲜红的染料中浸过似的。形态上,整棵树像极了一颗心,颜色也像。难道这不值得我们等待吗?10天前,你很难想到,这冷峻的绿树会呈现出这样热烈的色彩。它的叶子还牢牢的附在干上,而其他树的叶子已经在掉落在周围。它似乎在说,“我是最后一个变红的,但是我的红胜过你们任何一个。我穿着我红色外衣殿后。栎树家族中,只有我们猩红栎,还在坚持战斗。”
现在,已进入11月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些树木中树液经常流动很快,正如在春季的枫树中快速流动一样;很显然,它们鲜亮的色调,与这种现象有关,须知其他栎树大都已经凋零,而它们充满了生机。用刀子割开栎树,那浓烈的栎树酒哟,带着一种涩涩的栎实般的味道,让人陶醉。
这树木林立的山谷,从这边向那边望去,有四分之一英里宽,猩红栎在松树怀抱里,色彩多么鲜艳啊,它们鲜红的枝条与松树亲密地混杂在一起。在那里,它们充分展示了自我的风采。松树粗大的树枝成了绿色的花萼,托起栎树红色的花瓣。或者,我们沿着林间小道走着,阳光自下而上洒在树上,点亮一个个红色的栎树帐篷,与周围松树如水般柔美的绿色相融,构成一幅极好的景致。确实,倘若没了常青树的衬托,秋天的色彩将会黯淡许多。
猩红栎需要晴空,需要10月下旬的明丽。这些正可以显出栎树的色彩来。如果太阳被云朵遮挡,色彩相对而言就变得不那么鲜明了。我坐在本镇西南的一处石崖边,太阳当时正在一点点下降,在我东面和南面,林肯镇的树林被更多的平射过来的光照亮了;猩红栎如此均匀地分布在林中,此刻更多了些鲜亮的红色。向东向南望去,甚至及至天际,所见的这一家族的每一株树木,都以醒目的红色挺立着。另一个镇上,一些大树把它们红色的脊背高高举起,脱林而出,傲视群树,像是有着无数漂亮花瓣的硕大玫瑰;还有一些身材更修长些,长在东边的松山上的一个小松林里(林子里主要是美国五针松),就在天际线的边上,在松林的边缘与松树交替出现,身着红衣与松树并肩而立,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绿衣猎人中站了一些红衣士兵。这也是林肯镇展示绿色的好时机。直到日落时分我才意识到森林部队中有这许多红衣战士。它们的红非常热烈,像燃烧着的火焰,在我看来,你若向它们走去,每近一步,颜色就会淡一点。因为在这个距离,潜藏在叶子中的阴暗部分是不会显现出来的,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红色,它们反射的颜色的焦点远远的落在这边的空气中。每一棵猩红栎可以说就是一个红色的原子核,在落日的作用下,红色增加着,闪耀着。它借取火的一部分,在阳光到你的眼睛之间,火势更猛。而作为集结点或者说引火柴的,只是一些颜色相对较浅的红叶,而它成了热烈的鲜红,成了红红的薄雾,或者说火焰,在空气中就可为自己找到燃料的火焰。多么欢快的红色啊。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季节,围栏也现出玫瑰般的光彩。你见到的红树,胜过世间实有。
如果你想数数猩红栎,那就现在数吧。选一个晴好的天气,就这样站上林中的一个山头,当太阳刚刚升起一个小时,除了西边的,视野之内的所有猩红栎尽收眼底。否则,你即使像玛士撒拉那般长寿,活到他那般年纪,也见不到这些树的哪怕十分之一。但是,有时候甚至在阴暗的日子,我也觉得它们像往日我见过的那般鲜艳。朝西望去,它们的色彩消失在炫目的阳光中;但是往别的方向看,整个树林就是一座花园,花园中,这些迟开的玫瑰正争芳吐艳,燃烧着激情,和绿色植物轮番登场,而那些所谓的“园丁”,则或许在下面四处走着,拿着铲子,提着水壶,眼前所见,不过是堆堆落叶中几株紫菀属植物而已。
这些是我的翠菊,我园中迟开的花儿。它用不着我花钱请什么园丁。整个树林里,无数的落叶在呵护着我的植物,保护着它们的根。放眼望去,你的所见就足以成为你的花园,根本不用你在院子里加土。我们只需要把视线抬高一点,就可以把整个树林看作一座花园。盛情绽放的猩红栎——森林之花,艳压群芳(至少是从枫树算起可以如此)。不知为何,它们于我来说比枫树更有趣,它们在树林中分布如此之广,如此均匀,它们如此耐寒,总体看来如此高贵。我们11月主要的花,同我们一道守候冬天的到来,为11月上旬带来些许暖意。来得最晚的大范围的亮色居然是这么深的猩红色和红色,所有色彩中最热烈的颜色,真的非常特别。一年中最成熟的果实,就像产自寒冷的奥尔良岛的一个坚实、光滑的红苹果的脸颊,要到来年春天才芳醇可口!我爬上一座小山,上千朵大栎树玫瑰,四处满是的,一直伸向天际。我离着四五英里欣赏着它们!这过去两个星期始终如一的风景哟!这迟开的森林之花胜过所有春夏的风景。相比而言,它们的颜色不过是罕有的精致斑点(专为眼睛近视的人而生,这些视力不好的人走在最默默无闻的草丛中,走在丛林里),是不会给驻足远眺的人留下印象的。现在,盛情绽放的,是我们日日走过的伸展出去的树林或者山腰。相比之下,我们所做的园艺则规模太小——园丁还在照看枯草中的几株紫菀属植物,而没有注意到那些巨大的紫菀属植物、硕大的玫瑰,这些植物可以说让他所做的工作相形见绌,而它们根本不需要他来打理。这园丁的工作就如同碟子上碾碎了些许红色颜料,还在夕阳中托举起来一般。为什么视角不可以更高一点,视野不可以更开阔一点呢?漫步在大花园中,而不是蹑手蹑脚地走在花园中一个破败的小角落?为什么不欣赏大森林的壮美,而只看到几株园中草的漂亮呢?
现在,让你的散步多一点冒险的味道好吗?爬上山去。如果,你大约在10月的最后一天爬上我们镇外围的任何一座山,也可能是你们镇外的任何一座山,往树林那边望去,你会看到,——哦,你会看到我上文中倾力描绘的。所有这些你肯定都可以看到的,而且还有更多,如果你准备好要去看,——如果你去找寻的话。否则,尽管这种现象经常发生,普遍存在,无论你是站在山巅还是身处凹地,你纵然想上70年,也会觉得在这个季节,所有的树木都是烤焦了的颜色,还有褐色。有些东西我们看不到,与其说是因为它们在我们视野范围之外,还不如说是因为我们没有用心灵、用目光去感受,去发现,因为眼睛本身并没有看的能力,眼睛的能力不比任何其他胶状物强。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可以看得多远多宽,或者说多近多窄。正因为如此,大部分自然现象,我们终此一生,也无缘一睹真容。园丁只看到了园丁的花园。在这里,同政治经济学中一样,供给是在回应需求。大自然不会把珍珠仍到猪的面前。
你准备欣赏多少美,眼前景色呈现的就有多少美——一分一毫也不会多。一个人站在某个山头,他实际上看到的东西和另外一个人所看到的不一样,这同观者已然不同是一个道理。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向前走,猩红栎就在你的眼里。任何物体都是如此,只有我们有这个物体的概念,将它置于我们的大脑中,我们才能看到它,而这时,我们几乎目无他物了。
漫步在自己的植物王国中,我发现,首先在我脑际的是某种植物的概念或者形象,尽管它似乎并不属于此地,——离这里的距离不会比哈得孙湾近多少,——之后几个星期或者是几个月,这种植物萦绕在我心头,最终,我肯定可以看到它。我找到二十来种我能说出名字的稀有植物,其经过无不是这样。人只能看到他关心的东西。一个植物学家专注于草的研究,会辨不出牧场上最高大的栎树。事实上,他很可能散步时,无意间踩到了栎树,或者说至多只看到了它们的影子。我发现,在同一地点,要看到不同的植物,要求眼睛有不同的目的,即使这些植物比邻而生,比如说灯芯草科和禾本科:当我寻觅前者的时候,在前者的包围中我是瞧不见后者的。那么,要关注各个不同的知识领域,我们的眼睛,我们的思维又需要有多少不同的目的啊!诗人和自然学家观察物体的方式是多么不同啊!
叫一个新英格兰的行政委员过来,把他置于我们最高的山顶,让他看,——让他的视力调整到最好,给他戴上最合适的眼镜(唉,要是他愿意,给他戴上望远镜也行),——然后完整的报告他的所见。他可能会望见什么呢?他会选择看些什么呢?当然,他会看到自己的布罗肯幽灵。他至少会看到几处礼拜堂,或许还有人职位应该比他更高,因为那人有那么漂亮的一小块林地。现在,我们让尤利西斯·恺撒,伊曼纽尔·斯韦登伯格,或者是一个斐济群岛的居民过来,同样请他们立于山巅!或者是假设把他们都请过来,事后比较他们留下的笔录。会出现这种情况吗,他们饱览的都是同样的风景?他们所看到的景观大相径庭,差异就相当于罗马之于天堂或者之于地狱,或者是地狱之于斐济群岛。也许,和这样的人一样奇怪的人常常就在我们近旁。
为什么即使是鹬和山鹬这样的小猎物,也需要精准的射手才能够打下——他必须选定某个特定的目标,知道他瞄准的目标。如果听说鹬在那边飞,他就随意向空中开火,他命中的几率会很低。猎取美景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他不了解美丽的时节,美丽经常出没之地,美丽之翼的色彩——如果他没有在梦中见过,没有对美景充满期待,他可能等到天幕落下,也带不回任何猎物。然而如果有备而往,实际上即使在玉米地中,他每走一步也会惊飞鸟儿,也能用双筒枪双弹齐发同时击中目标。猎人孜孜不倦地训练,整理着装,观察瞄准,子弹上膛,为了自己特定的猎物精心准备。他为猎物祈祷,献祭,所以,他得到了猎物。经过应有的长时间的准备,练得眼疾手快,为了目标日思夜想,终于他带着枪,挥着桨,划着船,出发了,去捉弗吉尼亚秧鸡,而这种猎物同城的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也从未梦到过。他挥汗如雨,顶风划桨几英里,蹚过齐膝深的水,整日在外奔忙,饥肠辘辘,因为这些,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捕到了猎物。出发的时候,他已经把猎物装进袋子一半了,只需要把它们往下推推。真正的猎人可以从自己的窗户射中几乎所有的猎物。他还有窗户,还有眼睛看到其他的什么吗?猎物来了,最后停在他的枪管上。而这世间其他的人是从来就看不到满身羽毛的猎物的。大雁就从他的顶点下飞过,到了还不忘鸣叫示意,他养精蓄锐,设好陷阱,耐心等待,20只麝鼠先后进入陷阱,猎人无动于衷,一直等到最后真正的猎物出现。若是活着,他打猎的劲头会与日俱增,而且每每会有收获,倒是天地可能负他,因为生命有限。等到死了,他可能会去到一个更宽广、更心怡的猎场。渔人也会梦到鱼儿,在梦中也能看到摆动的浮漂,直到他几乎可以在他的水槽喷嘴中抓住它们。我认识一个女孩,别人让她去摘越橘,而她采回了一夸脱的野醋栗,而本地根本没有人知道当地就有醋栗,只是因为在老家,女孩已经习惯摘醋栗了。天文学家懂得到何处去观望群星,在别人尚未用望远镜观测到星星之前,就已经对星星有了清晰的认识。母鸡以爪刨地,在脚下的土里就能觅到食物,但是,老鹰的觅食方式则不同。
我在本文中提到的这些鲜艳的叶子不属于例外,而是规律。因为我相信,所有的叶子,甚至是草,是苔藓,在它们凋落之前都会获得更鲜亮的色彩。只要你去真诚的观察每一株最默默无闻的植物,留心它们的变化,你会发现,每一种植物,或早或迟,都有自己独特的秋天的色彩。如果你着手为这些亮丽的色彩列一个完整的清单,那这清单的长度几乎会和你附近的植物的目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