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三月十四日①
敏,亲爱的孩子,??有理想有热情而又理智很强的人往往令人望而生畏,大概你不多几年以前对我还有这种感觉。去年你哥哥信中说:“爸爸文章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满了热情,很执著,almost fanatic〔近乎狂热〕。”最后一句尤其说得中肯。这是我的长处,也是我的短处。因为理想高,热情强,故处处流露出好为人师与拼命要说服人的意味。可是孩子,别害怕,我年过半百,世情已淡,而且天性中也有极洒脱的一面,就是中国民族性中的“老庄”精神:换句话说,我执著的时候非常执着,摆脱的时候生死皆置之度外。
对儿女们也抱着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的态度。只是责任感强,是非心强,见到的总下能不脱而已。你哥哥在另一信中还提到:“在这个decadent〔颓废的〕世界,在国外这些年来,我遇见了不少人物w11Om1admire and Jove,from whom1!earn〔一些我仰慕喜爱、值得学习的人物〕,可是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人能带我到那个at the same time passionate and serene,profound andsimple,affectionate andpr0ud, subt1e and straightforward〔(同时)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做,又微妙又率直〕的世界。”可见他的确了解我的“两面性”,也了解到中国旧文化的两面性。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这是我们固有文化中的精化,值得我们自豪的!
当然上述的特点我并没有完全具备,更没有具备到恰如其分的程度,仅仅是那种特点的倾向很强,而且是我一生向往的境界罢了。比如说,我对人类抱有崇高的理想与希望,同时也用天文学地质学的观点看人类的演变,多少年前就惯于用“星际”思想看待一些大事情,并不把人类看做万物之灵,觉得人在世界上对一切生物表示 “唯我独尊”是狂妄可笑的。对某个大原则可能完全赞同,抱有信心,我可照样对具体事例与执行情况有许多不同意见。
对善恶美丑的爱憎心极强,为了一部坏作品,为了社会上某个不合理现象,会愤怒得大生其气,过后我却也会心平气和的分析,解释,从而对个别事例加以宽恕。我执著真理,却又时时抱怀疑态度,觉得死抱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使我们停滞,得不到更高级更进步的真理。以上也是随便闲扯,让你多体会到你爸爸的复杂心理,从而知道一个人愈有知识愈不简单,愈不能单从一二点三四点上去判断。
很高兴你和她都同意我前信说的一些原则,但愿切实做去,为着共同的理恩(包括个人的幸福和为集体贡献自己的力量两项)一步步一步步相勉相策。许多问题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真正认识,光是理性上的认识是浮表的,靠不住的,经不住风狂雨骤的考验的。??从小不大由父母严格管教的青年也有另外一些长处,就是独立自主的能力较强,像你所谓能自己管自己。可是有一部分也是先天比后天更强:你该记得,我们对你数十年的教育即使缺点很多,但在劳动家务,守纪律,有秩序等等方面从未对你放松过,而我和你妈妈给你的榜样总还是勤劳认真的,??我们过了半世,仍旧做人不够全面,缺点累累,如何能责人太苛呢?可是古人常说: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而我对青年人、对我自己的要求,除了吃苦(肉体上,物质上的吃苦)以外,从不比党对党团员的要求低;这是你知道的。但愿我们大家都来不断提高自己,不仅是学识,而尤其是修养和品德!
① 给傅敏的信。
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
聪,亲爱的孩子,每次接读来信,总是说不出的兴奋,激动,喜悦,感慨,惆怅!最近报告美澳演出的两信,我看了在屋内屋外尽兜圈子,多少的感触使我定不下心来。人吃人的残酷和丑恶的把戏多可怕!你辛苦了四五个月落得两手空空,我们想到就心痛。固然你不以求利为目的,做父母的也从不希望你发什么洋财,――而且还一向鄙视这种思想;可是那些中间人凭什么来霸占艺术家的劳动所得呢!眼看孩子被人剥削到这个地步,像你小时候被强暴欺凌一样,使我们对你又疼又怜惜,对那些吸血鬼又气又恼,恨得牙痒痒地!相信早晚你能从魔掌之下挣脱出来,不再做鱼肉。巴尔扎克说得好:
社会踩不死你,就跪在你面前。在西方世界,不经过天翻地覆的革命,这种丑剧还得演下去呢。当然四个月的巡回演出在艺术上你得益不少,你对许多作品又有了新的体会,深入下一步。可见唯有艺术和学问从来不辜负人:花多少劳力,用多少苦功,拿出多少忠诚和热情,就得到多少收获与进步。写到这儿,想起你对新出的莫扎特唱片的自我批评,真是高兴。一个人停滞不前才会永远对自己的成绩满意。变就是进步,――当然也有好的变质,成为坏的:――光一天天不同,对‘窥见学问艺术的新天地,能不断的创造。妈妈看了那一段叹道:“聪真像你,老是不满意自己,老是在批评自己!”
美国的评论绝大多数平庸浅薄,赞美也是皮毛。英国毕竟还有音乐学者兼写报刊评论,如伦敦Times〔《泰晤士报》〕和曼彻斯忒的《导报》,两位批评家水平都很高;纽约两家大报的批评家就不像样了,那位《纽约时报》的更可笑。很高兴看到你的中文并不退步,除了个别的辞汇。我们说“心乱如麻”,不说“心痛如麻”。形容后者只能说“心痛如割”读你或“心如刀割”。
又鄙塞、鄙陋不能说成“陋塞”;也许是你笔误。的信,声音笑貌历历在目;
议论口吻所流露的坦率,真诚,朴素,热情,爱憎分明,正和你在琴上表现出来的一致。孩子,你说过我们的信对你有如一面镜子;其实你的信对我们也是一面镜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话就像是我自己说的。平时盼望你的信即因为“薰获同臭”,也因为对人生、艺术,周围可谈之人太少。不过我们很原谅你,你忙成这样,怎么忍心再要你多写呢?此次来信已觉出于望外,原以为你一回英国,演出那么多,不会再动笔了。可是这几年来,我们俩最大的安慰和快乐,的确莫过于定期接读来信。还得告诉你,你写的中等大的字(如此次评论封套上写的)非常好看;近来我的钢笔字已难看得不像话了。你难得写中国字,真难为你了!
来信说到中国人弄西洋音乐比日本人更有前途,因为他们虽用苦功而不能化。化固不易,用苦功而得其法也不多见,以整个民族性来说,日华两族确有这点儿分别。可是我们能化的人也是凤毛磷角,原因是接触外界太少,吸收太少。近几年营养差,也影响脑力活动。我自己深深感到比从前笨得多。
在翻译工作上也苦干化得太少,化得不够,化得不妙。艺术创造与再创造的要求,不论哪一门都性质相仿。音乐因为抽象,恐怕更难。理会的东西表达不出,或是不能恰到好处,跟自己理想的境界不能完全符合,不多不少。心、脑、手的神经联系,或许在音乐表演比别的艺术更微妙,不容易掌握到成为automatic〔得心应手,收放自如〕的程度。一般青年对任何学科很少能作独立思考,不仅缺乏自信,便是给了他们方向,也不会自己摸索。原因极多,不能怪他们。十余年来的教育方法大概有些缺陷。青年人不会触类旁通,研究哪一门学问都难有成就。思想统一固然有统一的好处;但到了后来,念头只会望一个方向转,只会走直线,眼睛只看到一条路,也会陷于单调,贫乏,停滞。望一个方向钻并非坏事,可惜没钻得深。
月初看了盖叫天口述,由别人笔录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来谈艺术最好的书。人生一教育一伦理一艺术,再没有结合得更完满的了。从头至尾都有实例,决不是枯燥的理论。关于学习,他提出,“慢就是快”,说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筑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觉得这一点特别值得我们深思。倘若一开始就猛冲,只求速成,临了非但一无结果,还造成不踏实的坏风气。德国人要不在整个十九世纪的前半期埋头苦干,在每一项学问中用死功夫,哪会在十九世纪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学、考据、文学各方面放异彩?盖叫天对艺术更有深刻的体会。他说学戏必需经过一番“默”的功夫。
学会了唱、念、做,不算数;还得坐下来叫自己“魂灵出窍”,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戏默默的做一遍、唱一遍;同时自己细细观察,有什么缺点该怎样改。然后站起身来再做,再唱,再念。那时定会发觉刚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东西又跑了,做起来同想的完全走了样。那就得再练,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复做去,一出戏才算真正学会了,拿稳了。――你看,这段话说得多透彻,把自我批评贯彻得多好!老艺人的自我批评决不放在嘴边,而是在业务中不断实践。其次,经过一再“默”练,作品必然深深的打进我们心里,与我们的思想感情完全化为一片。此外,盖叫天现身说法,谈了不少艺术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须与艺术一致的话。我觉得这部书值得写一长篇书评:不仅学艺术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论学的哪一门,应当列为必读书,便是从上到下一切的文艺领导干部也该细读几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读了也有好处。不久我就把这书寄给你,你一定喜欢,看了也一定无限兴奋。
一九六二年四月三十日
最近买到一本法文旧书,专论写作艺术。其中谈到“自然”(natural),引用罗马文豪西塞罗的一句名言:It isan art to 1ook like without art.
〔能看来浑然天成,不着痕迹,才是真正的艺术。〕作者认为写得自然不是无意识的天赋,而要靠后天的学习。甚至可以说自然是努力的结果(Thenatural is result ofefforts),要靠苦功磨练出来。此话固然不错,但我觉得首先要能体会到“自然”的境界,然后才能望这个境界迈进。要爱好自然,与个人的气质、教育、年龄,都有关系;一方面是勉强不来,不能操之过急;一方面也不能不逐渐作有意识的培养。也许浸淫中国古典文学的人比较容易欣赏自然之美,因为自然就是朴素、淡雅、天真;而我们的古典文学就是具备这些特点的。
全国人大及政协开会才完,参加的朋友们回来说起,中央各方面对你很关切,认为你的爱国精神难得,说明望能回来。中宣部、中央统战部也表示对我关切,地方上也多方照顾。本来做人只能求自己良心平安,一时毁誉均所不计。但日子久了,你的人格、作风,究竟还是有公平估价的。
一九六二年五月九日
昨天收到你上月二十七自丢林(Torino)发的短信,感慨得很。艺术最需要静观默想,凝神壹志;现代生活偏偏把艺术弄得如此商业化,一方面经理人作为生财之道,把艺术家当作摇钱树式的机器,忙得不可开交,一方面把群众作为看杂耍或马戏班的单纯的好奇者。在这种溷浊的洪流中打滚的,当然包括所有老辈小辈,有名无名的演奏家歌唱家。像你这样初出道的固然另有苦闷,便是久己打定天下的前辈也不免随波逐流,那就更可叹了。也许他们对艺术已经缺乏信心,热诚,仅仅作为维持已得名利的工具。年轻人想要保卫艺术的纯洁与清新,唯一的办法是减少演出;这却需要三个先决条件:
(一)经理人剥削得不那么凶(这是要靠演奏家的年资积累,逐渐争取的)、(二)个人的生活开支安排得极好,这要靠理财的本领与高度理性的控制,(三)减少出台不至于冷下去,使群众忘记你。我知道这都是极不容易做到的,一时也急不来。可是为了艺术的尊严,为了你艺术的前途,也就是为了你的长远利益和一生的理想,不能不把以上三个条件作为努力的目标。任何一门的艺术家,一生中都免不了有几次艺术难关(crisis),我们应当早作思想准备和实际安排。愈能保持身心平衡(那就决不能太忙乱),艺术难关也愈容易闯过去。希望你平时多从这方面高瞻远瞩,切勿被终年忙忙碌碌的漩涡弄得昏昏沉沉,就是说要对艺术生涯多从高处远处着眼;即使有许多实际困难,一时不能实现你的计划,但经常在脑子里思考成熟以后,遇到机会就能紧紧抓住。这一类的话恐怕将来我不在之后,再没有第二个人和你说;因为我自信对艺术的热爱与执著,在整个中国也不是很多人有的。
??提到洛桑(Lausanne)和日内瓦,菜芒湖与白峰的形象又宛然如在目前。一九二九年我在莱芒湖的另外一端,法瑞交界处的小村子“圣?扬高尔夫”住过三个多月;环湖游览了两次。有一回是和刘抗伯伯、刘海粟伯伯等同去的。
听过列巴蒂①弹的已卡洛尔,很精彩;那味儿有些像Prelude OP?45[前奏曲作品第45 号],想来你一定能胜任。
近来我正在经历一个艺术上的大难关,眼光比从前又高出许多(五七年前译的都已看不上眼),脑子却笨了许多,目力体力也不行,睡眠近十多天又不好了。大概是精神苦闷的影响。生就惶惶不安的性格,有什么办法呢?
一九六二年六月十六日晚弥拉真会说话,把久不写信推为no inspiration[缺乏灵感],说明如为了责任感而写,就会写得dull[枯燥无味],你看是不是伶牙俐齿?可是如果我一连三个月不动笔,你们是不是也要惶惶不安呢?
一九六二年八月十二日聪,亲爱的孩子,很少这么久不给你写信的。从七月初起你忽而维也纳,忽而南美,行踪飘忽,恐去信落空。弥拉又说南美各处邮政很不可靠,故虽给了我许多通讯处,也不想寄往那儿。七月二十九用七张风景片写成的信已于八月九日收到。委内瑞拉的城街,智利的河山,前年曾在外国杂志上见过彩色照相,来信所云,颇能想像一二。现代国家的发展太畸形了,尤其像南美那些落后的国家。一方面人民生活穷困,一方面物质的设备享用应有尽有。
① 即 DenuLipaiti(1917…1950),罗马尼亚著名钢琴家。
照我们的理想,当然先得消灭不平等,再来逐步提高。无奈现代史实告诉我们,革命比建设容易,消灭少数人所垄断的享受并不大难,提高多数人的生活却非三五年八九年所能见效。尤其是精神文明,总是普及易,提高难;而在普及的阶段中往往降低原有的水准,连保持过去的高峰都难以办到。再加老年,中年,青年三代脱节,缺乏接班人,国内外沟通交流几乎停止,恐怕下一辈连什么叫标准,前人达到过怎样的高峰,眼前别人又到了怎样的高峰,都不大能知道;再要迎头赶上也就更谈不到了。这是前途的隐忧;过去十一二年中所造成的偏差与副作用,最近一年正想竭力扭转;可是十年种的果,已有积重难返之势;而中老年知识分子的意气消沉的情形,尚无改变迹象,――当然不是从他们口头上,而是从实际行动上观察。人究竟是唯物的,没有相当的客观条件,单单指望知识界凭热情苦干,而且干出成绩来,也是不现实的。我所以能坚守阵地,耕种自己的小园子,也有我特殊优越的条件,不能责望于每个人。何况就以我来说,体力精力的衰退,已经给了我很大的限制,老是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前信你提到灌唱片问题,认为太机械。那是因为你习惯于流动性特大的艺术(音乐)之故,也是因为你的气质特别容易变化,情绪容易波动的缘故。
文艺作品一朝完成,总是固定的东西:一幅画,一首诗,一部小说,哪有像音乐演奏那样能够每次予人以不同的感受?观众对绘画,读者对作品,固然每次可有不同的印象,那是在于作品的暗示与含蓄非一时一次所能体会,也在于观众与读者自身情绪的变化波动。唱片即使开十次二十次,听的人感觉也不会千篇一律,除非演奏太差太呆板;因为音乐的流动性那么强,所以听的人也不容易感到多听了会变成机械。何况唱片不仅有普及的效用,对演奏家自身的学习改进也有很大帮助。我认为主要是克服你在microphone[麦克风]前面的紧张,使你在灌片室中跟在台上的心情没有太大差别。再经过几次实习,相信你是做得到的。至于完美与生动的冲突,有时几乎不可避免;记得有些批评家就说过,perfection[完美] 往往要牺牲一部分life[生动]。但这个弊病恐怕也在于演奏家属于cold[ 冷静]型。热烈的演奏往往难以perfect[完美],万一perfect[完美]的时候,那就是incomparable[无与伦比]了!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日聪,亲爱的孩子,上月初旬接哥仑比亚来信后沓无消息,你四处演出,席不暇暖固不必说;便是弥拉从离英前夕来一短简后迄今亦无只字。夭各一方儿媳异地,诚不胜飘蓬之慨。南美气候是否酷热?日程紧张,当地一切不上轨道,不知途中得无劳累过度?我等在家无日不思,苦思之余惟有取出所灌唱片,反复开听,聊以自慰。上次收到贝多芬朔拿大,??OP.110[作品第110 号]最后乐章两次arioso dolente[哀伤的咏叹调]表情深浅不同,大有分寸,从最轻到最响十个chord[和弦],以前从未有此印象,可证interpretation[演绎]对原作关系之大。OP.109[作品第109 号]的许多变奏曲,过去亦不觉面目变化有如此之多。有一份评论说: “At first hearing there seemed lightweight
interpretations。”[“初听之下,演绎似乎light-weight。”]①light-weight 指的是什么?你对Schnabel[史纳白尔]灌的贝多芬现在有何意见?Kempff[肯普夫]②近来新灌之贝多芬朔拿大,你又觉得如何?我部极想知道,望来信详告!七月份《音乐与音乐家》杂志P. 35 有书评,介绍Eva&PauI Badura―Skoda[伊娃及保罗?已杜拉。斯可达〕①合著Interpreting Mozart on the Keyboad(《在琴键上演绎莫扎特],你知道这本书吗?似乎值得一读,尤其你特别关心莫扎特。
前昨二夜听了李斯特的第二协奏曲(匈牙利钢琴家弹),但丁朔拿大、意大利巡礼集第一首,以及AnnieFischer[安妮?费希尔]弹的B Min Sonata,[B小调奏鸣曲]都不感兴趣。只觉得炫耀新奇,并无真情实感;浮而不实,没有深度,没有逻辑,不知是不是我的偏见?不过这一类风格,对现代的中国青年钢琴家也许倒正合适,我们创作的乐曲多多少少也有这种故意做作七拼八凑的味道。以作曲家而论,李兹远不及舒曼和勃拉姆斯,你以为如何?
上月十三日有信(No.41)寄瑞士,由弥拉回伦敦时面交,收到没有?在那封信中,我谈到对唱片的看法,主要不能因为音乐是流动的艺术,或者因为个人的气质多变.而忽视唱片的重要。在话筒面前的紧张并不难于克服。灌协奏曲时,指挥务必先经郑重考虑,早早与唱片公司谈妥。为了艺术,为了向群众负责,也为了唱片公司的利益,独奏者对合作的乐队与指挥,应当有特别的主张,有坚持的权利,望以后在此等地方勿太“好说话”!
想到你们俩的忙碌,不忍心要求多动笔,但除了在外演出,平时你们该反过来想一想:假定我们也住在伦敦,难道每两星期不得上你们家吃一顿饭,你们也得花费一二小时陪我们谈谈话吗?今既相隔万里,则每个月花两小时写封比较详细的信,不也应该而且比同在一地已经省掉你们很多时间吗?――要是你们能常常作此想,就会多给我们一些消息了。
长期旅行演出后,务必好好休息,只会工作不会休息,也不是生活的艺术,而且对你本门的艺术,亦无好处!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
说起我的书,人文副社长去年十一月来看我,说争取去年之内先出一种。
今年八月来电报,说第三季度可陆续出书,但今已九月下旬,恐怕今年年内也出不了一二种。这又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你的笑话叫我们捧腹不置,可是当时你的确是窘极了的。南美人的性格真是不可思议,如此自由散漫的无政府状态,居然还能立国,社会不至于大乱,可谓奇迹。经历了这些怪事,今后无论何处遇到什么荒唐事儿都将见怪不怪,不以为奇了。也可见要人类合理的发展,社会一切上轨道,不知还得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呢。
还有,在那么美丽的自然环境中,人民也那么天真可爱,就是不能适应二十世纪的生活。究竟是这些人不宜于过现代生活呢,还是现代生活不适于他们?换句话说:人应当任情适性的过日子呢,还是要削足适履,迁就客观现实?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人在世界上活了几千年,还仍然没法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设计一个社会。世界大同看来永远是个美丽的空想:既然不能在精神生活物质生活方面五大洲的人用同一步伐同一速度向前,那么先进与落后的冲突永远没法避免。试想二千三百年以前的希腊人如果生在今日,岂不一样搅得一团糟,哪儿还能创造出雅典那样的城市和雅典文明?反过来,假定今日的已西人和其他的南美民族,生在文艺复兴前后,至少是生在问关自守,没有被近代的工业革命侵入之前,安知他们不会创造出一种和他们的民族性同样天真可爱,与他们优美的自然界调和的文化?
① light-weightg一字此处不能译。因傅雷在信中不能确定light-weiRht 所指何意,故不便按译者了解译出。--金圣华注② 肯普夫(1895― ),德国钢琴家,作曲家。
① 伊娃(1929― )。奥地利音乐学家。保罗?巴社拉?斯可达(1927― ),奥地利钢琴家。
巴尔扎克说过:“现在的政府,缺点是过分要人去适应社会,而不想叫社会去适应人。”这句话值得一切抱救世渡人的理想的人深思!
前信已和你建议找个时期休息一下,无论在身心健康或艺术方面都有必要。你与我缺点相同:能张不能弛,能劳不能逸。可是你的艺术生活不比我的闲散,整月整年,天南地北的奔波,一方面体力精力消耗多,一方面所见所闻也需要静下来消化吸收,――而这两者又都与你的艺术密切相关。何况你条件比我好,音乐会虽多,也有空隙可利用:随便哪个乡村待上三天五天也有莫大好处。听说你岳父岳母正在筹备于年底年初到巴伐里亚区阿尔卑斯山中休养,照样可以练琴。我觉得对你再好没有:去北美之前正该养精蓄锐。
山中去住两三星期一涤尘秽,便是寻常人也会得益。狄阿娜来信常常表示关心你,看来也是出于真情。岳父母想约你一同去山中的好意千万勿辜负了。
望勿多所顾虑,早日打定主意,让我们和弥拉一齐高兴高兴。真的,我体会得很清楚:不管你怎么说,弥拉始终十二分关怀你的健康和艺术。而我为了休息问题也不知向你提过多少回了,如果是口头说的话,早已舌敝唇焦了。
你该知道我这个爸爸不仅是爱孩子,而且热爱艺术;爱你也就是为爱艺术,爱艺术也是为爱你!你千万别学我的样,你我年龄不同,在你的年纪,我也不像你现在足不出户。便是今日,只要物质条件可能,每逢春秋佳日,还是极喜欢倘佯于山巅水涯呢!
八月号的《音乐与音乐家》杂志有三篇纪念特皮西的文章,都很好。MaggieTeyte[玛姬?泰特]①的Memoiries ofDebussv《特皮西纪念》对贝莱阿斯与梅丽桑特的理解很深。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前信也与你提到新出讨论莫扎特钢琴乐曲的书,想必记得。《音乐与音乐家》月刊自改版以来,格式新颖,内容也更丰富。
南美之行收入如何?是否比去冬北美演出较实惠?你尽管不爱谈物质问题,父母却是对此和其他有关儿子的事同样迫切的关心,总想都知道一些。
听过你的唱片,更觉得贝多芬是部读不完的大书,他心灵的深度、广度的确代表了日耳曼民族在智力、感情、感觉方面的特点,也显出人格与意志的顽强,飘渺不可名状的幽恩,上天下地的幻想,对人生的追求,不知其中有多少深奥的谜。贝多芬实在不仅仅是一个音乐家,无怪罗曼罗兰要把歌德与贝多芬作为不仅是日耳曼民族并且是全人类的两个近代的高峰。
中国古画赝者居绝大多数,有时连老辈鉴赏家也不易辨别,你在南美买的唐六如册页,真伪恐有问题,是纸本抑绢本、水墨抑设色,望一一告知,最好拍照片,适当放大寄来。(不妨去大不列颠博物馆看看中国作品,特别是明代的,可与你所得唐寅对照一下。)以后遇有此种大名家的作品,最要小心提防;价高者尤不能随便肯定,若价不过昂,则发现问题后,尚可转让与人,不致大吃亏。我平时不收大名家,宁取冷名头,因冷名头不值钱,作假者少,但此等作品,亦极难遇。最近看到黄宾虹的画亦有假的。
① 玛姬?泰特(1888―1976),英国女高音歌唱家。
一转眼快中秋了,才从炎暑中透过气来,又要担心寒冬难耐了。去冬因炉子泄气,室内臭秽,只生了三十余日火,连华氏四十余度的天气也打熬过去了。手捧热水袋,脚拥汤婆子,照常工作。人生就在寒来暑往中老去!一个夏天挥汗作日课,精神勉强支持,惟脑子转动不来,处处对译文不满,苦闷不已。
过儿日打算寄你《中国文学发展史》《宋词选》《世说新语》。第一种是友人刘大杰旧作,经过几次修改的。先出第一册,以后续出当续寄。此书对古文字古典籍有概括叙述,也可补你常识之不足,特别是关于殷代的甲骨,《书经》《易经》的性质等等。《宋词选》的序文写得不错,作者胡云翼也是一位老先生了。大体与我的见解相近,尤其对苏、辛二家的看法,我也素来反对传统观点。不过论词的确有两个不同的角度,一是文学的,一是音乐的;两者各有见地。时至今日,宋元时唱词唱曲的技术皆已无考,则再从音乐角度去评论当日的词,也就变成无的放矢了。
另一方面,现代为歌曲填词的人却是对音乐大门外,全不知道讲究阴阳平厌,以致往往拗口;至于哪些音节可拖长,哪些字音太短促,不宜用作句子的结尾,更是无人注意了。本来现在人写散文就不知道讲究音节与节奏;
而作歌词的人对写作技巧更是生疏。电台上播送中译的西洋歌剧的aria[咏叹调]①,往往无法卒听。
《世说新语》久已想寄你一部,因找不到好版子,又想弄一部比较小型轻巧的,便于出门携带。今向友人索得一部是商务铅印,中国纸线装的,等妈妈换好封面,分册重钉后即寄。我常常认为这部书可与希腊的《对话录》媲美,怪不得日本人历来作为枕中秘定,作为床头常读的书。你小时念的国文,一小部分我即从此中取材。
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日亲爱的孩子,十四日信发出后第二天即接瑞典来信,看了又高兴又激动,本想即复,因日常工作不便打断,延到今天方始提笔。这一回你答复了许多问题,尤其对舒曼的表达解除了我们的疑团。我既没亲耳朵听你演奏,即使听了也够不上判别是非好坏,只有从评论上略窥一二;评论正确与否完全不知道,便是怀疑人家说的不可靠,也没有别的方法得到真实报道。可见我不是把评论太当真,而是无法可想。现在听你自己分析,当然一切都弄明白了。
以后还是跟我们多谈谈这一类的问题,让我们经常对你的艺术有所了解。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一门艺术不如此!真懂是非,识得美丑的,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你对艺术上的客观真理很执著,对自己的成绩也能冷静检查,批评精神很强,我早已放心你不会误入歧途;可是单知道这些原则并不能了解你对个别作品的表达,我要多多探听这方面的情形:一方面是关切你,一方面也是关切整个音乐艺术,渴欲知道外面的趋向与潮流。
你常常梦见回来,我和你妈妈也常常有这种梦。除了骨肉的感情,跟乡土的千丝万缕,割不断的关系,纯粹出于人类的本能之外,还有一点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所独有的,就是对祖国文化的热爱。不革是风俗习惯,文学艺术,使我们离不开祖国,便是对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看法和反应,也随时使身处异乡的人有孤独寂寞之感。但愿早晚能看到你在我们身边!你心情的复杂矛盾,我敢说都体会到,可是一时也无法帮你解决。原则和具体的矛盾,理想和实际的矛盾,生活环境和艺术前途的矛盾,东方人和西方人根本气质的矛盾,还有我们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矛盾??如何统一起来呢?何况旧矛盾解决了,又有新矛盾,循环不已,短短一生就在这过程中消磨!幸而你我都有工作寄托,工作上的无数的小矛盾,往往把人生中的大矛盾暂时遮盖了,使我们还有喘息的机会。至于。认真受人尊重或被人讪笑的问题,事实上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一切要靠资历与工作成绩的积累。即使在你认为更合理的社会中,认真而受到重视的实例也很少;反之在乌烟瘴气的场合,正义与真理得胜的事情也未始没有。你该记得一九五六一五七年间毛主席说过党员若欲坚持真理,必须准备经受折磨??等等的话,可见他把事情看得多透彻多深刻。再回想一下罗曼罗兰写的名人传和.克利斯朵夫,执著真理一方面要看客观的环境,一方面更在于主观的斗争精神。客观环境较好,个人为斗争付出的代价就比较小,并非完全不要付代价。以我而论,侥幸的是青壮年时代还在五四运动的精神没有消亡,而另一股更进步的力量正在兴起的时期,并且我国解放前的文艺界和出版界还没有被资本主义腐蚀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反过来,一百三十年前的法国文坛,报界,出版界,早已腐败得出于我们意想之外;但法国学术至今尚未完全死亡,至今还有一些认真严肃的学者在钻研:这岂不证明便是在恶劣的形势之下,有骨头,有勇气,能坚持的人,仍旧能撑持下来吗?
① 咏叹调,歌剧中的独唱或二重唱。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敏尚在京等待分配。??大概在北京当中学教员,单位尚未定。他心情波动??我们当然去信劝慰。青年初出校门,未经锻炼,经不起挫折。过去的思想训练,未受实际生活陶冶,仍是空的。从小的家庭环境使他重是非,处处认真,倒是害苦了他。在这个年纪上还不懂现实与理想的距离,即使理性上认识到,也未能心甘情愿的接受。只好等社会教育慢慢的再磨练他。
本月初弥拉信中谈到理想主义者不会快乐,艺术家看事情与一般人大大不同等等,足见她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了解。我们很高兴。可见结婚两年,她进步了不少,人总要到婚后才成熟。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你在上封信中提到有关艺术家的孤寂的一番话很有道理,人类有史以来,理想主义者永远属于少数,也永远不会真正快乐,艺术家固然可怜,但是没有他们的努力与痛苦,人类也许会变得更渺小更可悲。你一旦了解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就会发觉生活,尤其是婚姻生活更易忍受,看来你们两人对生活有了进一步了解,这对处理物质生活大有帮助。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日
敏于十一月底分配到北京第一女中教英文。校舍是民房,屋少人多,三四个人住一间。青年人应当受锻炼,已尽量写信去给他打气。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五日①
宿舍的情形令我想起一九三六年冬天在洛阳住的房子,虽是正式瓦房,厕所也是露天的,严寒之夜,大小便确是冷得可以。洛阳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去龙门调查石刻,睡的是土墙砌的小屋,窗子只有几条木栅,糊一些七穿八洞的纸,房门也没有,临时借了一扇竹篱门靠上,人在床上可以望见天上的星,原来屋瓦也没盖严。白天三顿吃的面条像柴草,实在不容易咽下去。
那样的日子也过了好几天,而每十天就得去一次龙门尝尝这种生活。我国社会南北发展太不平衡,一般都是过的苦日子,不是短时期所能扭转。你从小家庭生活过得比较好,害你今天不耳惯清苦的环境。若是棚户出身或是五六个人挤在一间阁楼上长大的,就不会对你眼前的情形叫苦了。我们决非埋怨你,你也是被过去的环境,教育,生活习惯养娇了的。可是你该知道现代的青年吃不了苦是最大的缺点(除了思想不正确之外),同学,同事,各级领导首先要注意到这一点。这是一个大关,每个年轻人都要过。闯得过的比闯不过的人多了几分力量,多了一重武装。以我来说,也是犯了大娇的毛病,朋友中如裘伯怕(复生),仑布怕伯都比我能吃苦,在这方面不知比我强多少。如今到了中年以上,身体又不好,谈不到吃苦的锻炼,但若这几年得不到上级照顾,拿不到稿费,没有你哥哥的接济,过去存的稿费用完了,不是也得生活逐渐下降,说不定有朝一日也得住阁楼或亭于间吗?那个时候我难道就不沽了吗?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提醒你万一家庭经济有了问题,连我也得过从来未有的艰苦生活,更说不上照顾儿女了。物质的苦,在知识分子眼中,究竟不比精神的苦那样刻骨铭心。我对此深有体会,不过一向不和你提罢了。总而言之,新中国的青年决不会被物质的困难压倒,决不会因此而丧气。你几年来受的思想教育不谓不深,此刻正应该应用到实际生活中去。你也看过不少共产党员艰苦斗争和壮烈牺牲的故事,也可以拿来鼓励自己。要是能熬上两三年,你一定会坚强得多。而我相信你是的确有此勇气的。千万不能认为目前的艰苦是永久的,那不是对前途,对国家,对党失去了信心吗?
这便是严重的思想错误,不能不深自警惕!解决思想固是根本,但也得用实际生活来配合,才能巩固你的思想觉悟,增加你的勇气和信心。目前你芦先要做好教学工作,勤勤谨谨老老实实。其次是尽量充实学识,有计划有步骤的提高1 务,养成一种工作纪律。假如宿舍四周不安静,是否有图书阅览室可利用???还有北京图书馆也离校不远,是否其中的阅览室可以利用?不妨去摸摸情况。总而言之,要千方百计克服自修的困难。等你安排定当,再和我谈谈你进修的计划,最好先结合你担任的科目,作为第一步。
身体也得注意,关节炎有否复发?肠胃如何?睡眠如何?健康情况不好是事实,无需瞒人,必要时领导上自会照顾。夜晚上厕所,衣服宜多穿,防受凉!切切切切。
千句并一句:无论如何要咬紧牙关挺下去,堂堂好男儿岂可为了这些生活上的不方便而消沉,泄气!抗战期间黄宾虹老先生在北京住的房子也是破烂不堪,仅仅比较清静而已。你想这样一代艺人也不过居于陋巷,墙壁还不是乌黑一片,桌椅还不是东倒西歪,这都是我和你妈妈目睹的。为××着想,你也得自己振作,做一个榜样。否则她更要多一重思想和感情的负担。一朝开始上课,自修课?排定,慢慢习惯以后,相信你会平定下来的。最要紧的是提高业务,一切烦恼都该为了这一点而尽量驱除。
??你该想像得到父母对儿女的牵挂,可是时代不同,环境不同,父母也有父母的苦衷,并非不想帮你改善生活。可是大家都在吃苦,国家还有困难,一切不能操之过急。年轻时受过的锻炼,一辈子受用不尽。将来你应付物质生活的伸缩性一定比我强得多,这就是你占便宜的地方。一切多望远处想,大处想,多想大众,少顾到自己,自然容易满足。一个人不一定付了代价有报酬,可是不忖代价的报酬是永远不会有的。即使有,也是不可靠的。
望多想多考虑,多拿比你更苦的人作比,不久就会想通,心情开朗愉快,做起工作来成绩也更好。千万保重!保重!
① 给傅敏的信。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十日来信提到音乐批评,看了很感慨。一个人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世界大局,文化趋势,都很不妙。看到一些所谓抽象派的绘画、雕塑的图片,简直可怕。我认为这种“艺术家”大概可以分为二种,一种是极少数的病态的人,真正以为自己在创造一种反映时代的新艺术,以为抽象也是现实;一种――
绝大多数,则完全利用少数腐烂的贤产阶级为时髦的snobbish〔附庸风雅,假充内行〕,卖野人头,欺哄人,当做生意经。总而言之,是二十世纪愈来愈没落的病象。另一方面,不学无术的批评界也泯灭了良心,甘心做资产阶级的清客,真是无耻之尤。
最近十天我们都在忙黄宾虹先生的事。人家编的《宾虹年谱》、《宾虹书简》,稿子叫送在我处(今年已是第二次了)校订。陈叔通先生坚持要我过目,作最后润色及订正。工作很不简单。另外京津皖沪四处所藏黄老作品近方集中此间,于二十五至二十八日内部观摩,并于二十八日举行初选,以便于明春(一九六三)三四月间会合浙江藏品在沪办一全国性的黄老作品展览。我家的六十余件(连裱本册页共一百五十余页)全部送去。我也参加了预选工作。将来全国性展览会还有港、澳藏的作品带回国加入。再从展览会中精选百余幅印一大型画册。
我近来身体不能说坏,就是精力不行。除了每天日课(七八小时)之外,晚上再想看书,就眼力不济,籁落落的直掉眼泪,有时还会莫名其妙的头痛几小时。应看想看的东西一大堆,只苦无力应付。打杂的事也不少,自己译稿,出版社寄来要校对,校对也不止一次;各方函件酬答,朋友上门谈天,都是费时费力的。五八年以后译的三种巴尔扎克,最近出了一种(《搅水女人》);本拟明后天即寄你,不过月内恐不易收到。另外给刘抗伯伯的一本,也得你转去。直寄新加坡的中文书,往往被没收;只好转一个大弯了。其余两种大概明年三月左右也可先后寄出。《艺术哲学》二月中可出。
手头的《幻灭》――三部曲已译完二部,共三十四万字,连准备工作足足花了一年半。最后一部十四万字,大概四五月底可完成。再加修改,誊清,预计要秋天方可全部交稿。
林风眠先生于十二月中开过画展,作品七十余件,十分之九均精,为近年少见。尚须移至北京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