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日昏迷不醒,罗家二老极是心焦。
遍寻名医也瞧不出女儿病症,他们不由悲上心来:若青娘自此长眠不醒,可如何是好?
二老皆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平生仅这一个宝贝疙瘩,往日里呵着护着,万般疼爱。若真出什么事,他们怕是也不能活了……
偏这事态焦灼之际,一老一少两位道人上门化缘。
二老哪有心思搭理这些人,只叫下人给些钱随意打发掉。
下人离开片刻又匆忙赶回来,脸上似有喜色:“老爷夫人,小姐有救了!”
原来那老道人不收钱银,专为降灾解困而来。并且未卜先知地道出府内千金被鬼魅纠缠,至今昏迷不醒之事。
罗家二老听完下人转述,敛住哭意,一迭声唤着把仙长迎进来。
二老往日也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只是现下“病急乱投医”,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便抓住不放。
老道人花子邋遢,手持葫芦酒壶;小道人整洁干净,腰别红线铜钱。
进入屋内,老道也不拘谨,仿若入了自己房间,大咧咧往木椅上一靠。
小道人站他身后,微笑着说:“前因后果我师父皆已知晓,老爷夫人不必赘述。现下要紧的是救小姐性命,不知可否让吾等观令嫒面相一眼?”
罗家自然应允,男女之防在身家性命面前皆属空谈。他们忙将二人带入房间,掀开床上遮掩的纱帐。
青黛卧于被褥中,神色如常,呼吸平和,仿佛不是被鬼魅纠缠,而是简单地睡着了。
小道人看她这样,微微一怔。
“师父,这位小姐……”
“我知道。”老道人从容自若,“准备晚上开坛作法。”
二老不清楚这师徒俩打什么哑迷,但只要能救女儿性命,他们什么都愿意做。所以老道人吩咐的东西,他们连忙备好奉上。
夜黑风高,月沉沉。
老道人穿着黄袍,拿着桃木剑在香案前蹦蹦跳跳地做把式。小道人点燃三柱香,排出三枚铜钱引路。
一阵风来,红绳连接的几十枚铃铛齐响,清脆声音在旷寂黑夜略显诡异。
“来了!”
老道人突然坐定,桃木剑平放膝上。
小道人屏息看着他,罗家二老不晓什么情况,也怔怔望着他们。
铃铛响了约一刻钟,终于停下。
老道人睁开眼,略显疲色,“纠缠令千金的邪祟并无害人之意,二位不必担心。但要彻底驱逐它,还得去一趟周家?”
“周家?这边有许多户人家姓周,不知仙长指的是哪家?”
“西南方位,以前应当是户富庶人家。”
罗老爷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莫非是周衍周老爷家?只是不知这事又与周老爷有什么干系?”
“人有三魂七魄,死后皆入轮回。纠缠小姐的邪祟正是七魄中的一魄,它被周老爷强行留下,无法进入轮回。如今要做的便是破除拘留它的阵法,令其顺利归位。这样,罗小姐的事也能迎刃而解。”
听完这话,罗家二老不敢耽搁,连夜引着二位道人前往周府。
周府早已败落,不复以前辉煌,残垣断壁被沉月一照更显凄凉。
府内已没什么人,仅有一老汉住在角房看门,被吵醒后打着呵欠,一脸不耐烦。
小道人上前说明来意,老汉一脸不信。小道人又问起二十年前是否有崂山道人到府上做法事。
老汉认真想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小道人又说起那道人的样貌装束,皆与二十年前相符,老汉方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
老道人见门已打开,便不顾老汉阻拦,一脚踏入,前去探查情况。而小道人把准备拽师父的老汉拦住,盘问起当年旧事。
“这事啊,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那时我们家老爷还是二十岁许的俊俏郎君,可这位郎君不爱娇娘,不近女色,偏偏看中府上另一位小郎君。”
“看上小郎君?”小道人不免惊讶。
“小道长有所不知,真是一段孽缘啊!”见对方感兴趣,老汉便也显得兴致勃勃。
“那小郎君三岁随母亲到府上,许是没有父亲的缘故,他自小装扮举态便有些女气。
“幼时的老爷骄纵霸道,格外嫉恶如仇,最看不得小郎君娘们唧唧的样子,经常伙同私塾的几个堂生打他。
“小郎君的母亲是府上的浣衣妇,得原老爷夫人收留,才有口饭吃。所以就算儿子受了欺负,她也叫他忍着,莫与这些纨绔子弟计较。小郎君最是乖巧听话,自然应下。
“老汉我当年有幸看到那位小郎君,极标志的模样,性子也乖顺,家贫无法读书写字也不吵闹,默默帮母亲做些针线活,又或帮忙浆洗衣裳。若不是太过女气,倒真是顶顶好的孩子!”
“后来呢?”
“后来那位小郎君渐渐长大,出落得愈发花容月貌。平日里欺负他的那些纨绔少爷看他的目光渐渐变了……
“其实也不怪那些少爷,谁叫他一个男儿郎偏做些女儿家装扮,可不就是想男人了?”
“我们老爷也不再欺负他,有事没事会找他搭话,只是那小郎君似乎以前被欺负怕了,看到老爷基本低头就跑。老爷为讨他欢心,特地去买了最好的胭脂和簪子送他。
“小郎君表面收下,可有天夜里,我亲见他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儿全丢进水里!胭脂便罢了,可是那簪子…那簪子可是上品,上面还有颗大宝石,值好几十两银子!他居然扔了?!真是天生的穷苦命!不识货!”
“小郎君的母亲年轻时落下病根,这些年又那么辛苦,终于在一个夜里熬不住,走了……小郎君失去母亲,哭得伤心,老爷便去安慰他。
“恰巧那时小郎君披麻戴孝,白衣加身,俏得很!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小郎君虽不是女的,却也差不离。
“老爷又心动又怜爱,当即决定爱护小郎君一辈子,结果小郎君死活不同意。这可惹恼了老爷,他长这么大还没碰上敢反对自己的人。就想采用一些强硬手段,逼迫小郎君同意。
“我一直觉得小郎君是最柔顺不过的人,谁料他外柔内刚,烈得很。尤其在他母亲过世后,越来越不愿向强权低头。
“老爷命人将他关进柴房,想磨磨他气性。却被小郎君想法子逃了出去,或许想到周家有财有势,能逃一时逃不掉一世,竟直接跳了护城河!
“等捞上来,已没了气息,老爷那叫一个伤心,恨不得随他去了。后来虽没能殉情,但老爷花重金求来崂山的道人,为自己和这位小郎君配了阴婚。”
“那场阴婚真真排场大!就算活人成亲也比不过!老爷还为小郎君在周家陵地修了一座大墓,特地吩咐说自己死后一定要与他合葬在一起。生不能同床,死也要共穴。
“小郎君没能活着与老爷拜天地,但好歹阴婚的仪式全部做完了,所以便也算作老爷的正房,是周府唯一的女主人。
“老爷后续纳了许多姬妾,终究是没再续弦。且找的每一位妾室都或多或少与小郎君有几分相似,倒也不可谓不情深。”老头轻叹,似有无尽怅然。
“情深吗?”小道人皱起眉头。
“小道长不会懂的,老爷家财万贯,权势滔天,却偏偏只看重小郎君一人,怎么算不得情深?”
“若真情深,就不会纳那么多妾室,理应洁身自好,为逝者守节。”
“这……周家三代单传,香火不能在老爷这边断了。况且,后面纳的妾不都有小郎君的影子吗?所以,这也是种变相的专一。”
“香火?”小道人似笑非笑,有种看透一切的嘲弄,“后续这位老爷子嗣如何?”
“说到这,倒是一件怪事!老爷虽然姬妾多,却子嗣极其凉薄,凡是男胎,生下即死,只有一个女儿勉强养大。虽病怏怏的,好歹是活下来了。
“只是小姐渐渐长大,发现母亲被父亲苛待,便与他生了嫌隙,也不肯招婿,为周家延续香火。
“后来出家为尼,不问俗事,除却老爷去世那日回来料理丧事,便再没回来过。
“偌大个周府,失了主心骨,竟这样败落了!唉……”
“如今我们要掘墓,是否要过问一下这位周小姐?”
“你们说什么?!掘掘掘……”老汉被吓得失去颜色,“掘墓?掘什么墓?莫不是……”
小道人笑着点头致意,“正是那周少爷与小郎君合葬的墓。”
“不可以!你们怎么敢掘别人的墓?!就不怕折损阴德吗?你们快滚!再不滚就拿棍子打你们了!周家虽没落了,可也容不得你们这般欺辱!”
“折损阴德?正因一位长辈做了折损阴德的错事,致使整个崂山没落,我等才特地来补救。”
“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快滚!快些滚!”
“既然老人家不同意,我们便只好找周小姐商谈了。”
今日天色太晚,老道探完地形回罗府休整。
翌日,两位道人去寻周小姐,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竟劝得她同意掘墓。但只能掘小郎君的墓,周老爷那边的不许动。
墓门打开时,里面怪异气息流动,小道人腰间串铜钱的红绳突然断裂,十几枚铜钱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老道人喝了口酒,叫小道人随他进去,闲杂人等被勒令在墓外等候。
罗家二老自然也被隔绝在外,焦急等了许久,终于日落西山时,两位道人才相互搀扶着出来。
一向气定神闲的老道人竟然气喘吁吁,疲惫不堪。道行较浅的小道人更不必说,灰头土面,整洁衣衫皱成一团,着实狼狈。
“没想到师叔设的法阵这般厉害,看来当年真是收了不少钱。”
老道人横他一眼,小道人识趣闭嘴。
“好了,如今法阵已拆除,被强留的一魄也顺利归位。可将里面多余棺椁移出,好好安葬。”
“多谢二位。”出家人装扮的周小姐低声道谢。
随后她便请人移出小郎君棺椁,将自己母亲的棺椁安放进去。这毕竟是母亲曾经毕生的夙愿了……
一切事项进行时,周小姐都静默看着,眼中尽是看破红尘的淡漠。
反倒那个看门的老汉捶胸顿足,大骂周小姐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