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难如意(四)

“不瞒小娘子,昨日陆监丞鉴出真假之后,我本是不信的,卖者一开始便明说这是摹本,也只收了我十贯钱,”店家单手背在身后,低头看了眼书帖,面色犹疑:“才十贯钱,哪有人会做赔本的买卖?以寻常摹本的价格购得真迹,我是想也不敢想的。”

徐予和解开系在腰间的如意绣花荷包,从里头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桌案上,“店家不敢想,我倒是很乐意做这个捡便宜的人。”

“这……”

店家没再接话,明显有些犹豫,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一旁。

“不过是寻常摹本,我以同等价钱买走,店家虽然分文未赚,却也是不亏的,”徐予和柳眉轻抬,笑着问他:“为何店家这会儿反倒又迟疑起来?”

店家先是一愣,随后轻笑出声,“小娘子,我并非迟疑,而是舍不得。”

只见他又踱着步子,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我嗜爱书法,家中所藏书画数不胜数,其中不乏一些摹本,这幅书帖写得极好,笔法奇崛,形神俱佳,实在令人惊叹,我时常忍不住拿出赏看,否则也不会买来。”

他说得这般真情实感,徐予和仍旧觉得奇怪,一个人能说出这些,说明他颇为了解陆机的书法,也熟知如何鉴赏书画,那么想要辨出此幅墨迹的真假,对他来说,应当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垂下头想了想,“那卖者恐怕不识货,误将真迹当作摹本,这幅《平复帖》确是陆机手迹无疑。”

店家哈哈笑了几下,脸上露出愧色,“莫说卖者不识货,我不也是?”

徐予和则不这么认为,“店家肯花十贯钱买一寻常摹本,不是已经瞧出了真假?”

店家又是一笑,将《平复帖》小心卷好,放回紫檀木匣里,用双手将木匣托承起来,“小娘子与陆监丞慧眼如炬,我深感佩服,这幅真迹便赠予二位。”

徐予和甚感诧异,下意识推辞:“店家客气了,我们今日只为鉴别真假,并非夺人所爱。”

“看多了名家临本,我竟因价钱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店家愧色更甚,苦笑两声后,摇首感叹:“我已经不知如何面对这幅墨迹,倒不如由慧眼识它之人保管。”

闻言,徐予和接过木匣轻轻一笑:“既然店家如此说,那我也不客气了。”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可毕竟是真迹,她也无法心安理得据为己有,便又挑了些书籍诗稿一并买走,全当照顾店家的生意。

半晌之后,陆霄抱着一大摞子书颤颤悠悠地走出陈氏书肆,堆积起来的书籍几乎与他眉毛持平。

因视线受阻,他无法看清脚下的路,险些被门槛绊倒,好在反应及时,趔趄几步后身体便保持了平稳,不过还是有几本书滑落在地。

徐予和把木匣夹在胳膊下面,回头捡起掉落的书,“你好生无聊,真以为我瞧不出来?”

陆霄故作镇定,投以迷离的眼神,“燕燕,你不是已经瞧出了那是真迹?”

徐予和不想与他打哑谜,直接挑明了说:“《平复帖》是你放在书肆里的吧。”

陆霄虽然面色未改,眼中却开始闪烁不定,“你都猜到了什么?”

徐予和将手中书籍和木匣交给赶车的小厮,无奈道:“这般蹩脚,想不看出来都难。”

两个人从小玩到大,徐予和很少见他说谎,为数不多的几次,还是因为自己,每次说谎,他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别处。

陆霄有些好奇,抱着书走到她身侧,牵唇笑问:“蹩脚?何处蹩脚?”

徐予和细眉轻挑,说出疑惑之处:“我们还未说明来意,店家便主动取出了《平复帖》。”

小厮将东西放到马车内,又转身伸手接下陆霄的那一堆书,陆霄不慌不忙地抖抖衣袖,作出如下解释:“可店家也说我昨日在这儿鉴别出了真假,只是他不信,我便说再找一人来鉴别,所以他方才见了我,知道我们是为了《平复帖》而来。”

见他不肯老实交代,徐予和继续道:“好,这点暂且不提,但店家既然认定书帖是摹本,何必还专门以紫檀木匣盛装?”

陆霄缓了口气,轻轻笑道:“我昨日也曾和你一样疑惑,不过他说自己尤爱书法,无论真迹,还是摹本,皆珍之重之。”

这倒也能说得通,譬如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称的《兰亭集序》,传言真迹已随唐太宗葬入墓中,流存于世的皆为摹本,但丝毫不影响这些摹本被历朝历代的文人雅士所珍爱。

徐予和沉思默想片刻,仍觉得有古怪,“可我只说了是真迹,他也不问一问我鉴别的依据,就这样直接相信,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陆霄笑着摇了摇头:“不奇怪,我对店家说前书画博士张士延是你的外祖,你鉴别书画的本事是他所授。”

徐予和瞪他一眼,“可无凭无据的,你说了他就会信?”

“信。”

店家打断两人谈话,举步走来。

待到两人跟前,他躬身揖了一礼,和颜笑道:“小娘子,我见过张尚书,也见过令慈,你与张娘子长相神似,我相信你不会鉴错。”

此人称呼外祖为张尚书,外祖被贬离京城前确实任职吏部尚书,徐予和有些疑惑,“店家认识我外祖?”

店家点了点头,目中充满崇敬之色,“认识,当年何人不知张尚书之美名,我亦钦佩久矣。”

徐予和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书肆里还有诸多事务,不便久聊,二位慢走。”

店家道完这句,便扭头回了书肆。

徐予和瞥了眼陆霄,恍然顿悟,背过身去佯装生气道:“陆停云,你到底说不说,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跟伯母告你的状。”

陆霄有些慌神,忙追了过去,好声好气道:“好好好,我说我说,其实是我与店家打了个赌。”

徐予和皱眉,当即问道:“什么赌?”

陆霄如实相告:“昨日来此,我见店家将这《平复帖》摆出来赏看,便也凑到跟前,发现是陆机真迹,只是他不相信,还说张尚书亲口告诉他此幅书帖是摹本。”

徐予和眉心跳动,莫非方才店家口中将此墨迹以十贯钱卖出的人是外祖?可外祖爱书画如命,不会做出变卖书画的事来,更不可能将真迹错认为是摹本。

除非……店家说了假话。

但又让她疑惑的是,那人为何要将书帖还回来。

陆霄接着道:“我并非行家,只粗浅学了些鉴别字画的手法,便能认出此帖绝非摹本,是以张尚书绝不会看走眼,可店家听我所言,仍是不信,争到最后,他与我打赌,就赌此帖是真迹还是摹本,若是真迹,这书帖便是我的。”

徐予和听到这里,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所以你找了我来鉴别?”

陆霄颔首,垂眸轻笑,“他不信我是张尚书的关门弟子,我又不好劳烦叔父和婶母,只能找了你来。”

徐予和抿了抿唇,“他说得没错,你本来就不是关门弟子。”

“不是吗?”

陆霄隐隐有些失落,眼角微微低垂下去。

徐予和当然没忘记小时候说的荒唐话,那时陆敬慎请徐琢做陆霄的老师,两人几乎天天在一块儿习字读书,外祖不仅教他们写字作画,也会讲些鉴别字画真伪的诀窍,不过自己经常偷懒,总爱跑去院子里荡秋千玩,陆霄则收起平日里的顽劣,替大人们把她揪回去,然后关好门落上门栓,守在旁边看着她练字背书,久而久之,她就戏称他为“关门弟子”。

徐予和干笑几声,“都是些玩笑话,那时年少不知事,停云哥哥,你莫放在心上,总不能因为你关了几次门,便真的是关门弟子。”

陆宵也止不住笑了笑,“我想店家应是没料到,此关门弟子非彼关门弟子,昨日他还斥责我,说张尚书不会有我这么年轻的学生。”

徐予和蹙眉看他,“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对于这个称号,倒是已经乐在其中了。”毕竟以前喊他关门弟子,都会被剜一眼刀子。

“后来想了想,这个称呼也很有意思,”说到这里,陆宵又道:“燕燕,若是你遇到了什么难事,都可以跟我说,我能帮你,也愿意帮你。”

他如此说,料想是知道了些什么,徐予和便顺势说道:“我正好有事想问一问停云哥哥。”

陆霄欣然应下:“你尽管问,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密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陆霄明显一愣,以为她被求亲之事所扰,“你放心,肃国公不会再来求亲了。”

徐予和直击要害,再次发问:“他拐卖良籍女子是真?”

陆霄略一迟疑,沉思半晌,“我与刘密不甚相熟,此事真假我也不知,不过他恃强凌弱,目无法纪,也说不准。”

徐予和点了点头,也不再去想这些,今日好不容易出趟门,又得了幅书帖,都是值得开心的事。

“微风不燥,晴空正好,最宜郊游踏青,泛舟游湖,不如去汴河边上走一走吧,小时候娘和伯母经常带我们去那里。”

陆霄眉间笑意浅淡,轻轻颔首。

“好。”

舟来船往,水波潋滟。

他们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地闲走,风中混杂着河水的腥味,还有草木的清香,闻之心旷神怡。

正值三月,汴河两岸嫩柳随风,袅袅兮如云如烟。

两人走走停停,言谈甚欢。

柳树下有一慈颜老妪支了个摊子卖香饮子,他们刚好有些口渴,便坐了过去。

河风阵阵,吹的人浑身舒坦,徐予和低头饮着紫苏熟水,“天气甚好,待会儿便不乘车了,我想慢慢走回去。”

陆霄垂眸含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