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帝下诏。
时命翰林学士承旨梅谦华,侍读学士牛乃骈、董子翰、夏硕,给事中孙知嘉,左谏议大夫乔栗来,户部尚书郑俨,侍御史徐琢为考官,列于殿之东阁;命直昭文馆姚仲秋、杨甘露、张百道,直史馆曾令启、宋盈实、白复枚,尚书右仆射喻繁,枢密院事文雍为考官,列于殿之西阁;又命国子监博士高福率、著作佐郎孟庆于殿后封印卷首。
三月六日,帝御崇政殿,与诸考官同定考题,复议分工。
三月七日,御试,帝躬临亲试。
日落西山,内臣将举子考卷一一收齐,交给封弥官誊写校勘。
三月八日,帝与诸考官共审考卷,定等分甲。
三月九日,帝临轩宣唱,按名一一呼之,面赐及第。
一甲三人各作谢恩诗一首以谢天恩,帝心甚悦之,向新及第进士赐绿袍、靴、牙笏,由是众人着绿袍,皆重戴(1),再拜天恩浩荡,帝为其赐宴于琼林苑,时人称之“琼林宴”。
数名导从护卫在前喝喊开道,传呼宣扬,新及第的进士们身穿绿襕袍,头带羞帽(2),手执丝鞭,以状元为首,跨马游街同赴期集所(3),百面大小黄旗迎风飘荡,场面璀璨可观,路边百姓拥堵在道路两旁,争相围看及第士子们是何等风采。
待到琼林苑,押宴官率着诸位新及第进士于庭中望阙位立,循着礼法依次恭拜,再由中使宣读敕令,在场众人又拜,新科进士与群臣将牙笏插在腰带上,登第的士子们难掩心中兴奋,喜悦于形。
微风和煦,日暖云淡。
赵珩望着庭下众人,也被他们的喜悦情绪所感染,诗兴大发,走至庭中为一甲进士逐个赐诗,并赐簪花,亲自簪戴,以示君臣亲近,余下近百名新及第进士则只亲赐簪花,由他们自己簪戴,后又赐书《中庸》令其反复进读,研习修身治人之道,从而能行善政。
而后新进士们谢赐簪花再拜,并入坐宴饮,或赋诗互赠,或与朝臣相酬和,好不热闹。
宴毕,有许多官员挤在陆敬慎身旁谈笑祝贺,不乏跟风谄媚者,但也有衷心恭贺之人。
“陆相公,恭喜恭喜,官家御笔亲点令郎为状元郎,现下又得官家亲戴簪花,以后可谓是前程大好。”
又一身穿绯色襕袍的官员低头拱手笑道。
陆敬慎满面春风,客客气气笑着向对方拱手回礼,“郑尚书谬赞,息子有今日,全拜皇恩浩荡。”
郑俨又与他寒暄了几句,便拱手离开,其余官员大多都是阿谀逢迎之辈,草草客套了几句也都相继退去。
徐琢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一向不苟言笑的他,今日也极为高兴,眼尾处都已经堆积了好几道褶皱,“维民,你真是好福气,停云这下子可是连中三元!连中三元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从古至今,士子能连中三元者少之又少,陆敬慎心下喜极,在老友面前也不再端着仪态,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我也没想到停云能考中状元,怀瑾,我以前想着他只要能进士及第,我就满足了。”
徐琢又凑近一些,哈哈道:“这话可切莫让旁人听到,否则让其他士子情何以堪,停云自小聪慧非常,老师在世时都对他多有夸赞,也就你这个做父亲的,眼里看不见孩子的好。”
陆霄已于御前对答回来,他提快步子,奔到陆敬慎和徐琢前头,唇角微抬,拱手向两人施礼。
陆敬慎看着陆霄满头红花烂漫,与身上绿锦襕袍相映生辉,不由忆起年轻时候的自己,还有徐琢,热泪盈于眼眶。
“怀瑾啊,看着停云,我突然就想起了当年的我们。”
徐琢也是一笑,遥望起满园春色,感伤时光如白驹过隙,“我又何尝不是,先帝赐花、赐诗书,你我赋诗相赠,都犹如昨日。”
说完,他将视线落在陆霄身上,高声赞叹:“不过停云可比你我要强上许多,未及弱冠便高中状元,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陆霄再度施礼,“都是徐叔父与父亲教导得好。”
徐琢笑道:“你这孩子,在我面前就莫要自谦了。”
陆敬慎则不这么认为,“怀瑾,你也是状元出身,停云能连中三元,如何能离得开你这个状元老师,他所作的文章,行文走笔颇有你当年之风。”
陆霄挪动几步,离父亲更近一些,压低声音道:“爹,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陆敬慎光是看着他,心里就没来由地高兴,“何事?你且说吧。”
陆霄暗暗看了眼徐琢,把父亲往旁边拉了拉。
陆敬慎起初还有些疑惑,随后便听到陆霄低声耳语:“如今孩儿已考中了进士,想请父亲在徐叔父面前再提一提当年定下的娃娃亲,看看是否还作数。”
听完这话,他笑得更加开怀,当即应了下来:“好好好。
徐琢看着他俩撇下自个儿说悄悄话,眉毛一凛,问道:“你们父子俩在说些什么我不能听的?”
陆敬慎笑呵呵地跨迈过去,“怀瑾,没什么你不能听的,此事啊,我正要与你商量。”
徐琢疑惑道:“何事?”
陆敬慎清清嗓子,凑过去低声笑说:“自然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
其实徐琢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故意装作不知,“两个孩子怎么了?”
陆敬慎斜眼瞥着他,“怎么?还想抵赖不成?”
徐琢揣着双手,抬眼看向身旁花枝,“你几时见过我抵赖?有何事直说便是。”
“娃娃亲,”陆敬慎笑道,“停云方才就是催我跟你提娃娃亲的事儿,这不,我先问问你的意思。”
徐琢本就看好陆霄,自然也十分满意让他作为女儿的夫婿,也跟着笑了起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那我回去便选个好日子?”
徐琢觉得两个孩子从小就感情深,成亲是早晚的事儿,遂点了点头。
陆敬慎扭头看向陆霄,也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徐琢已经同意了。
陆霄眸光微动,欣喜万分,拱手向徐琢施礼拜揖,“侄儿多谢徐叔父成全。”
这时,跟在赵珩身边服侍的周内侍走将过来,他也面带喜色,不急不缓地向三人行礼问好。
几人也都拱手回礼。
陆敬慎将脸上笑容收敛了些,“不知中贵人来此为何?可是官家有要事传召?”
周内官笑道:“陆相公可是忘了这琼林宴后还要作谢表?”
琼林宴的最后,群臣需向皇帝表达感谢之意,其中一个重要环节便是写作“谢表”。
陆敬慎恍然记起,忙道:“是是是,周内官好记性。”
可他又有些困惑,“只是,这谢表,不是明日宴席入谢(4)后方才挑人撰写?”
周内官点头,又笑着答:“谢表向来是由文章最出众的新登进士撰写,陆相公,令郎连中三元,官家这几日多次品读令郎的文章,誉不绝口,方才又听得令郎在席间作的诗篇,甚为欣赏,当即定下人选非令郎莫属,故而差我提前告知。”
陆敬慎再次恭身施礼,“多谢周内官,我替息子谢过官家抬爱。”
陆霄也施礼拜谢。
话已带到,周内官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陆霄本想随父亲与徐琢回府,怎料同在国子监读书的郑琦邀他今晚向国子监的老师陈愈登门致谢,他也只能拜别两位长辈。
徐琢与陆敬慎杵在原地相谈了一会儿,随后肩并肩往苑外走。
两人没走几步,便见肃国公刘圭一路小跑,径直冲到两人面前。
刘圭伸出手臂拦下徐琢,随后拱手赔笑:“徐御史。”
徐琢眉峰蹙起,不想理会于他,故而把步子赶得更快。
此人一来,嘴里准吐不出什么好事儿,陆敬慎便也紧绷着脸,冷声质问:“肃国公这是来做什么?”
刘圭转头笑道:“瞧老夫这记性,还未恭贺令郎高中,陆相公,对不住,对不住了。”
他答非所问,陆敬慎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也甩袖而走,向前追赶好友的步伐。
“徐御史慢些,慢些走,老夫年纪大了,跟不上啊,”刘圭满脸焦急,在后面提着袍子边走边喊:“子不教,父之过,逆子今犯下大错,我为人父,亦推脱不得,今日是特地来向徐御史赔罪的。”
这套说辞徐琢已经听他说腻了,心中更是气愤难忍,冷哼一声,继续快步往前。
刘圭气喘吁吁道:“徐御史且消消气,我已将那逆子狠狠打了一顿,他已知错,我......”
他正说着,不料赵洵凑了上来,抱着双臂,阴阳怪气道:“肃国公好手段,知此事者少之又少,你却在这儿言说,真是生怕旁人不知啊。”
刘圭被他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不停缓气,“宁王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夫是真心实意向御史道歉,我家则茂心性不坏,只是顽劣了些。”
赵洵脸色黑沉下来,故意拔高声音,“刘圭,谁家的好儿郎像你家二郎那样,在国子监欺凌贫弱士子不说,还开了五六家青楼楚馆。”
此话一出,周围的官员纷纷回头往他们这边看。
这事儿不算稀奇,京中官员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是被人当众揭露,刘圭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
赵洵拧紧眉毛,摸着下巴低头思考,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故作惊诧,大声道:“你家二郎还拐卖良籍女子,啧啧啧,这要是让御史台知道了,只怕以后你都不得安宁了。”
徐琢止住脚步,板着一张脸,厉声发问:“肃国公,宁王所说,是否属实?”
刘圭无法反驳,眯起那双小眼睛,不得不赔笑道:“徐御史明鉴,也不知宁王是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我家二郎顽劣归顽劣,但所做之事,皆在律法之内啊。”
徐琢拂袖冷哼,显然不信他的说辞,先前崔内知已查到那两人是人牙子,并仗着肃国公嫡子的势为所欲为,虽然证据不足以指向刘密拐卖良籍女子,但那两人在赵洵手中,赵洵这般说,必然是从他们嘴里问出了什么。
刘圭也别无他法,只能甚是客气地笑了笑,而后扼腕叹息,“老夫所说皆是实话,逆子纵容下人,险些折辱令嫒名节,老夫也深感愧疚,所以……老夫还是想擅自做主,给两个孩子说个亲,不知徐御史考虑得如何了?”
赵洵连连咂舌:“哎呀呀,刘圭,你这算盘打的可真是响,你那嫡子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你这到底是赔罪,还是诚心祸害徐小娘子?”
虽然被这样拆台,但刘圭仍旧不死心。
“这......徐御史若是瞧不上则茂,我家则渊品性纯良,为人谦恭温良,与令嫒亦是相配。”
赵洵摸着下巴,继续点评:“你那庶子太过懦弱,在府里惯被嫡子打压,徐小娘子若是嫁了过去……”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故意将语调拖长:“只怕是备受磋磨啊。”
刘圭攥紧衣袖,心想赵洵何时把他家情况打听得这般清楚,但当着诸多官员的面,又不敢发火质问,一时语结:“你……”
赵洵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肃国公怎么不说话了?难不成被我说中了?”
陆敬慎横眉冷哼:“肃国公若真心想向徐御史赔罪,也该是登门致歉,偏偏每次都挑在人多眼杂的时候,便别怪我们不给你面子。”
“陆相公,这就是你冤枉我了,”刘圭委屈极了,当场反驳:“我如何没登门?是徐御史闭门谢客,我进不去啊,也只能在上朝下朝的时候提一嘴。”
知他惺惺作态,徐琢不屑与之争辩,“肃国公,小女婚事已有着落,以后无须再提此事。”
刘圭皱眉,撵上去追问:“这……令嫒何时说的亲?老夫竟未曾听说?”
“我和徐御史十余年前便将亲试商定下来,”陆敬慎瞥他一眼,“怎么?难不成还要专门向肃国公报备一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