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已是夕阳西斜。
徐予和掀开身上的毯子,坐起来伸了伸脖子,又走动几步活动腿脚,“岁冬,我娘可有派人过来传话?”
岁冬上前帮她把发髻衣裙理好,“姑娘,娘子亲自过来瞧了,见姑娘睡着,便没叫醒,走时让我告诉姑娘主翁(1)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写文书。”
徐予和点了点头,回到屋里让岁冬帮忙烧着茶炉子,自己凑合着点了盏茶,交由岁冬端着一同前去。
书房的火盆没有烧炭,推门而入,细微的冷气透过衣物钻进袖口,徐予和把衣裳拢紧,“爹爹怎么也不把火盆烧着?”
徐琢端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着奏疏,见她进来,当即放下笔,“跑这儿做什么,你待在屋里头好好将养才是。”
徐予和弯起眼睛,“我已经躺了一晌,昨晚歇的又早。”
她又侧身看向岁冬端着的那碗茶,汤色青绿,只是茶面浮着的乳白浮沫零星无几,“适才想点盏茶给爹爹喝,只是左手用茶筅实在别扭得很……”
徐琢眉一横,语气却硬不起来:“瞅瞅你手上那伤,我又不是没手,渴了会自己倒茶,哪用得着你点了茶再送过来。”
徐予和一个眼神,岁冬把茶放在桌案上,低头退了出去,顺带把门关上。
徐琢坐在椅子上,拿起茶碗喝了一口,“你的茶艺是我和你娘教的,就算品相不佳,那味道也是好的,下次莫再这样了,要是让你娘知道了,又要怨我,昨天都怪我把你接回来晚了。”
徐予和也跟着坐下去,笑着听父亲说话。
徐琢三两口把茶汤喝个干净,抬头问道:“今日觉得如何了?还疼吗?”
徐予和摇了摇头,“好多了。”
徐琢拧着眉,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打小就把苦往肚子里憋,疼了就说出来。”
徐予和又笑了笑,指着右胳膊说:“是有一点点疼,但只要不碰着这里,便不会疼。”
徐琢情急之下,责怪道:“那你还跑什么,日头一下去,寒气就重了,你这伤处怎可见风受凉?要是一个不仔细,好不全,以后下雨天寒可有的受。”
徐予和拢了拢衣裳,“爹爹别担心,我穿着氅衣,这氅衣可厚了,风吹不进来。”
徐琢眼睛发酸,放下茶碗,“燕燕放心,爹必然会为你讨个公道,你陆伯伯已经探得那两人的底细,是肃国公家二郎手底下的人,好他个刘圭,我说今日上朝时怎么对我那般客气,竟然还想着……”
徐予和柳眉微蹙,问道:“肃国公说了什么?”
徐琢又叹了口气,哼道:“无须管他说了什么,不过是些不中听的废话,你现在只管好好养着,爹会处理好的。”
虽然徐琢只说了一点,但徐予和已经明白了大概,那夫妇二人是肃国公家的人,背后牵扯只会多,不会少,至于什么话让父亲那般生气,她暂时也没想到。
待在屋里不动弹,时间长了就有些冻脚,徐予和便让守在门外的岁冬喊人把火盆点上。
炭火烧了一会儿,书房里明显暖和多了。
徐予和又把岁冬打发走,顺带支开外面的家仆,现在屋里屋外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她踌躇片刻,低声问道:“爹爹,当年外祖,真是遇上了山贼?”
徐琢面不改色:“是啊,那一带匪患严重,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徐予和垂下眼眸,想起了昨晚的梦,“我昨晚梦到了外祖,小时候外祖总来教我读书写字。”
徐琢笑道:“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徐予和眼神坚定,“我怀疑外祖是被人暗害,只是有人将现场伪装成山贼劫杀钱财。”
徐琢没想到她一语中的,犹豫再三,也不打算再瞒着,“其实,我也怀疑过。”
徐予和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徐琢。
徐琢的神色很平静,像是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燕燕,你从小就聪敏,想到这层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你千万不要贸然掺合进去,连我都看不出来线索,你又能查出什么。”
“爹爹还记得外祖带来的那封信吗?”徐予和捏着氅衣在指尖绕圈,“我猜测外祖就是因为那封信,才招致杀身之祸。”
徐琢眉头跳动,当初张钧带着那封信来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那是西羌文字所写,加上张钧极为宠爱这个外孙女,两人也就没避着徐予和,等到知道之后,他们总觉得要出事。
事实证明,确实如他们所想。
幸好两人提前合计了一下,仿照笔迹和私印伪造了一封一模一样的,张钧身上那封是假的,原件藏在徐琢这里。
张钧遇害后,徐琢亲自随吏卒去查验了尸身,他身上揣着的那封信已经不翼而飞,寻常山贼惦记的无非是金银财物,又怎么会拿走这封不值钱的书信。
他叹了口气,“好了,别再乱想了,那不是你该想的,也不是你该管的,燕燕,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让我和你娘安心。”
徐予和还想再说些什么,徐琢直接打断她,“燕燕,爹还有本奏疏要写,你先出去吧。”
看着父亲满脸疲态,眼中俱是对自己的担忧,她便乖乖起了身,“父亲,那我回去了。”
听得那声父亲,徐琢意识到刚刚说话过于严厉了些,便点了点头,笑着叮嘱:“记得换药,到了换药的时辰了,你母亲还病着,让她少操点心。 ”
徐予和低头应声:“知道了,爹。”
回到自己院里,她拆掉缠在手掌上的绢布,药粉大部分已经融到伤口里,最里面那层绢布有一部分紧紧粘着翻露出的皮肉,揭开的时候一阵疼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姑娘慢点。”岁冬轻呼。
看清她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岁冬手中药瓶攥得更紧,“姑娘,这得多疼啊。”
徐予和笑道:“没事。”
她垂下头,若非靠着碎瓷片扎破手掌来保持清醒,也许那夫妇二人就得逞了,到时候等待她的不是被敲诈,就是被发卖,但看他们的住宅,不像是缺银钱的人家,而且父亲也说他们背后有肃国公为靠山,显然第二种可能性更大,贩卖奴婢在大梁律法允许范围之内,他们只需拟造一份奴籍就好。
“岁冬,你知道肃国公吗?”
岁冬把药粉慢慢撒在徐予和的伤口上,“姑娘,我只听人说肃国公有两个郎君,大郎君是庶出,二郎君是嫡出,肃国公与国公夫人很是溺爱二郎君,由着他肆意嫖妓冶游,据说那二郎君能宿在妓馆里半月不回家。”
徐予和低头拿起干净的绢布,绕着手掌一圈一圈裹上,“还有吗?”
岁冬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么多。”
徐予和继续裹着绢布,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直至把手掌上的伤口都包裹住,她才稍微抬头,指着布条道:“岁冬,你在那儿剪一下,绢布有些长了。”
岁冬抄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姑娘,我再绑个结。”
岁冬的手很巧,裹伤口的绢布被她打完结,竟有一丝可爱,她仰起头,抓了抓后脑勺,冲徐予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姑娘,胳膊上的伤不可轻视,我没绑过竹夹板,更怕弄疼姑娘,能不能请其他人给姑娘换胳膊上的药?”
徐予和冲她一笑,“你去请冯阿姨过来吧,就是侍候在我娘身边的那位冯阿姨。”
岁冬甜声道:“知道了,姑娘。”
徐予和看着她疾奔出去的背影,跨门槛时还险些被绊倒,忍不住轻笑出声。
隔了一会儿,冯养娘快着步子进了屋,岁冬带着准备好的敷药包在后头跟着。
徐予和站起身走到屏风内侧,冯养娘帮着她解下竹夹板,“姑娘,竹板拆了,你尽量别乱动,免得再伤着骨头。”
徐予和笑道:“阿姨你只管换就是了,我会注意的。”
这几日天气仍有些冷,她穿的比较厚,冯养娘娘小心翼翼地帮她褪去素锻绵袄和夹衣,又把里衣的袖子轻轻捋上去,岁冬忙过来提着袖口,冯养娘则把处理好的敷药包轻轻敷上去系好,为防止药液渗到衣物和被褥上,她转身取了一块棉纱又在敷药包外面缠了三四层。
冯养娘道:“姑娘,药换好了。”
徐予和眨巴着眼,“我想坐着看看书,阿姨帮我把衣服穿好吧。”
冯养娘笑着点了点头,把徐予和的衣袖放下去,又帮她穿好衣物,“姑娘先看着,莫再睡着了,我等会儿把饭食和汤药一并送过来。”
徐予和问道:“午后母亲来给我送药了吗?”
冯养娘把她的衣襟理平整,“姑娘,何止午后,娘子晨时也送了药,不过每次来姑娘都睡着。”
徐予和:“怎的不喊醒我?”
岁冬道:“喊了的,姑娘,喊了几声也不见姑娘醒,娘子便不让我们喊了,药一直放孔明碗(2)里温着,只是姑娘每次都睡好久,换了好几只孔明碗,最后还是凉透了。”
徐予和低头想了想,小声嘀咕:“我睡得这么沉啊。”
冯养娘笑呵呵道:“姑娘,睡得沉是好事,姑娘正需要多休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