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雪中行(四)

风声渐大,吹散暮云,幢幢竹影跃上雕花窗棂,映着室内一盏残灯,颇有几分肃杀之感。

也不知是因为风声吵扰,还是由于白日里受了惊,这一夜徐予和睡的并不安稳,她的梦里涌现出许多蒙面的黑衣人,那些人手里提着刀,刃上全是血,看着极为可怖。

她被吓得不断后退,却被一个异物绊倒在地。

借着灰淡月色,勉强能辨识出那是一个人,只是那人身子上还残留着些许温热,看样子应当被杀不久。

徐予和忍不住一阵颤栗,僵愣在原地。

黑衣人仍在逼近,他们横挥长刀,刀身映着月光,一道寒芒晃得她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遮在眼前。

来不及犹豫,徐予和又翻过身往前爬行,双手却触到一滩黏湿,举起一看,是触目惊心的暗红。

她咬住下唇,在杂草乱叶中艰难爬动,然而令她意外的是,这些人好像根本看不到她,直接提刀从她身侧越了过去。

再之后,就是长刀没入血肉的声音。

她看到有个人重重倒在地上。

不过须臾,那群黑衣人已经隐入林间消失不见,躺在地上的人还在不停抽搐着身体,他将手插入袖中,也不知在摸索着什么物什。

倏地,那人转过脸盯着自己,他嘴唇微微张合,似乎想说些什么。

徐予和惊魂未定,木然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可是很快,她便坐不住了,因为那个人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啪嗒啪嗒掉在干枯的树叶上,她跌跌撞撞赶过去,抱起外祖的身体,依稀听到对方嘴里喊着:“信……”

信?

徐予和猛然惊醒,衣衫已被汗水浸湿,刺眼的日光穿过窗纱投在床榻上,照得她脸色更显苍白。

“娘子,你可算醒了,”岁冬咧嘴笑道。

昨晚她见徐予和面容苍白,刚睡下不久额头就开始冒汗,定是做了噩梦,怕她夜里醒了一个人害怕,故而寸步不离守在榻旁。

徐予和的脑袋混沌一片,但见外头亮堂堂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是巳时六刻了。”

徐予和闭上眼睛,葱白指节抚上额头,轻轻按压几下,“我睡了这么久?”

岁冬道:“娘子,夫人晨时请了郎中来给你瞧病,说是气血虚,要多休息才好呢。”

徐予和移开手,抬眼望向窗外,日光疏朗,万里无云,难得的好天气。

“好不容易放了晴,不如去庭中晒晒太阳,去去霉气。”

岁冬嘴角翘起,露出两个小虎牙,忙不迭伸手把徐予和扶起来,拿了身干净衣裙给她换上,又把人扶坐在照台(1)前,“娘子先坐着,我给娘子梳妆。”

檀木梳滑过乌黑如墨的发丝,岁冬巧指一翻挽了个发髻,绑上朱红发带之后,又给她簪了两支兰花钗,“娘子可真好看。”

徐予和又将兰花钗往发髻里推了推,“全凭你手巧。”

岁冬听到自己被夸,心里一阵高兴,刚拿起润面的香脂,忽然抬头轻呼:“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打水给娘子净面了。”

徐予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岁冬放下香脂,端起架子上的铜盆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又端着盆清水踏进屋来。

她走过去把手伸进水里净了净,又将毛巾放进去浸湿擦洗脸庞,“我今日不出门,不必上妆了。”

岁冬歪头瞧着她,“娘子就算不上妆,也是极好看的。”

徐予和把毛巾放在盆架上,眉眼一弯,“你这嘴是从糖罐子里浸出来的吧。”

岁冬的眼睛亮如星子,“娘子真是料事如神,我最喜甜食了。”

徐予和被她这番话逗得心里轻快许多,笑道:“我也喜甜,不过你再喜欢也不能多食,小心牙疼。”

岁冬撇了撇嘴,拿起衣架子上的夹棉长袄披她身上,“明明头一日服侍娘子,我还不知娘子的喜好,娘子反倒把我了解这么清楚,前几日,我正好牙疼呢。”

徐予和忍不住轻笑出声,拢紧衣裳缓步走到廊下。

阳光穿过树梢,疏疏落落洒在庭下,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岁冬同其他女使搬来一个懒架儿(2)放到太阳底下,又在上面铺了张茵褥。

张徐予和躺在上面,抬头望着天,却是又回想起了昨夜那个梦,难道外祖被人谋害真是因为那封信?思来想去,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

“娘子,夫人知道你醒了,还没用朝食,特地让我先送碗参茶过来,饭食已经让人准备了。”

她扭头一看,是冯养娘领着两个女使走了过来。

冯养娘见徐予和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心里也高兴得紧,“隔壁陆夫人也煲了鸽子汤送过来,等会儿娘子去前院屋里一起用饭。”

徐予和坐起身,伸手接过参茶,仰头将茶汤饮尽,热茶下肚,确实舒坦许多,她朝着冯养娘笑了笑,“知道了,冯姨,我再晒会儿太阳就去。”

冯养娘也笑着点头,把空盏放回托盘,又带着女使回了前院。

徐予和怕自己面色不好惹母亲和杨氏担心,又回到屋里施了层薄粉,涂上口脂,这才带着岁冬过去。

才进屋子,她便闻到了鸽子汤的香味。

杨氏正与张氏谈笑,见她进了屋,忙起身拉着她坐到八仙桌前,端起白瓷小碗盛了碗鸽子汤放她面前,“燕燕,快尝尝我煲的汤,你娘方才喝了一碗,对我可是赞不绝口。”

鸽子汤金黄透亮,表面没浮多少油脂,想来提前被人刮了出去,里头还放了红枣、枸杞和山药,都是滋补气血的,徐予和舀了一勺,入口汤汁鲜香不腻,鸽肉酥烂香嫩,“伯母手艺真好。”

话音甫落,她又往嘴里送了几勺。

杨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燕燕要是喜欢,我天天煲一锅送来。”

张氏笑说:“这如何使得,芸姊姊不但要管府上杂务,还要料理铺子,煲汤这些交由厨娘们做便好。”

徐予和将目光转向杨氏,“伯母每日已是劳心劳力,怎能让你再为我费心。”

“一锅汤有什么费心的,不过就是一会儿的功夫,”杨氏笑了笑,又对着徐予和道:“我还正与你母亲商量,打算把咱们两家的那道院墙开一扇门,这样来往就方便多了。”

“这事你们做主就好。”

徐予和又喝了几口肉汤,抬眼看到桌上有豆包,便拿起筷子伸过去,只是她没用左手使过筷子,豆包怎么也夹不起来。

张氏见状,给她夹了一个放到碗碟里,杨氏直接将整盘豆包端了过去。

徐予和尴尬地捏起豆包,送到嘴边时,注意到母亲碗里几近未动的餐食,不免担忧起来,“娘病还未好,怎么还吃得这般少?”

赤豆粟米粥熬的稠乎黏香,冒着腾腾热气,白面蒸的豆包圆滚小巧,炸油糕色泽金黄,还有几盘可口菜蔬,可惜张氏食欲欠佳,一口也不想动。

“你且吃你的,不必管我,”张氏嘴角露出淡淡笑意,“我不过是喝药喝久了,吃什么都觉得苦,方才喝了那碗鸽子汤,已经吃不下了。”

“只喝些汤汤水水的怎么行?”杨氏眉间露出忧色,“阿满妹妹,你素来身子骨不好,可得多吃点。”

徐予和往张氏碟里放了个豆包,“就是,娘可得多吃点,爹爹要是下朝回来看见你瘦了,指定说我没照顾好你。”

张氏掩唇失笑:“才多大点?就要照顾娘了。”

杨氏弯起眉眼,略带艳羡,“阿满妹妹,瞧你这话说的,我羡慕你可羡慕得紧,停云被他爹带的只知道读书,我都怕读成书呆子了。”

张氏笑道:“停云是要考进士的,自然松懈不得。”

“考进士又怎么,我瞧这进士也没多好,维民一天到晚窝在政事堂,等停云入了仕,定是跟他爹似的恨不能把全天下的事都揽自己身上,他们父子俩干脆天天住在官署得了,省得惹我心烦,”杨氏嗔道,又笑着看向徐予和,“我呀,就想有个女儿在家里陪着我,最好是像燕燕这样的。”

杨氏几句话就把张氏逗得喜笑颜开,连带着胃口也好了许多,张氏当即垂头把碗里的粟米粥吃了个干净。

饭毕,女使们把桌上的碗筷撤下去收拾干净,端来几碗热茶,几人饮了茶水又聊了些时候,杨氏因为下午还要去查账,饮完茶便起身去了铺子。

那个梦在徐予和脑海里挥之不去,纠结半晌,她还是开了口:“娘,我昨日梦到外祖了。”

张氏一愣,“又想你外祖了?”

徐予和点了点头,又见母亲低下眉眼,她也不忍再问下去,“娘,对不起,陆伯母这好不容易才把你哄高兴一会儿,我又惹你伤心了。”

张氏沉默片刻,抬头笑了笑:“娘早就释怀了,倒是你陆伯母让我同你说,陆相公让崔内知去查推你坠楼的歹人,得知那对夫妇仍被宁王扣着,也真是凑巧,他救了咱们两次,我正想着等我身子好些了,便带些厚礼登门拜谢。”

“爹爹知道吗?”徐予和想起了杜浔讲过的事,暗自垂眸:“爹爹好像很不喜欢宁王,昨日早朝爹爹他们跟宁王一党还起了争执。”

她想到父亲昨日的反应,定是被赵洵骂得狗血淋头,便把凳子挪得离张氏更近一些,“我知道要做全礼数,可是我一提宁王,爹爹就恼,我从没见他那么生气过。”

张氏凝眉沉思,夫君被贬已有八年之久,今春永州知州任期未至,就提前收到了调令,他们以为还会调至别地,没想到是回京任职侍御史,朝廷明令规定宰相不得荐举台官,但她总觉得背后少不了陆敬慎推波助澜,否则官家不会突然想起一个小小的地方官。

朝中有谁不知徐琢与陆敬慎是至交,可看官家的态度,分明是支持推行新政,偏偏还擢其为侍御史,也不知是何用意,张氏心里越发忐忑,“报德于施恩之人,你爹爹能挑出什么错,他也不是那种气量小的人,不过是在气头上,等气消了,会想明白的。”

徐予和又点了点头,“那爹爹何时能回来?我有些事想问他。”

“时辰还早,估计要等到酉时了,这几日御史台事情多,”张氏道:“你先去歇着,郎中说了你要多休息,等你爹爹回来了,我让人去知会你一声。”

徐予和点头应下,披好衣裳踏入庭中,日头被云层吞没,风刮在脸上带着些凉薄,偏生又勾起藏在她心底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