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中行(二)

眼见天色昏黑,自己还没来得及向赵洵提及离开一事,贸然离开又不太好,怕家里人等着急,徐予和就想找个人帮忙送个口信回去。

稍一侧眸,她无意间发现床榻边遗落了一封信。

纸张触之细腻匀滑,是上好的桑构皮纸,只是写的并非诗词,而是许多奇怪的文字,横竖撇捺堆叠组合在一起,好似汉字生出重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字,直至看到左下角的朱红印章,捏住纸张的手指突然一僵。

关于这个印章,她记忆尤深。

幼时外祖曾拿着一封信到府上让父亲辨识,说是在某处窄巷的老槐树树洞里捡的,上面也盖了一模一样的私印,当时他们都辨识不出上面的文字,便也不了了之了,后来外祖获罪被贬,赴任途中遇到山匪,凶死他乡,父亲再也没把信拿出来过。

“徐小娘子。”

是杜浔的声音,徐予和捏着信纸,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杜小官人来此,可是发生了何事?”

闺阁女子不可随便见外男,故而杜浔远远立在庭中,“我倒是没事,是承平,他让你早些歇息,不用等他了。”

这话让徐予和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为何要等他?”

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杜浔也不知作何答复,心里却实打实的幸灾乐祸,尴尬笑笑:“那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杜小官人,请等一下,”情急之下,徐予和喊住他,“我想拜托你帮我捎个口信给家中父母,不知杜小官人是否方便。”

杜浔欣然答应:“当然方便,左右我现在也无事,不知徐小娘子是要我往何处去送?”

“春明坊,徐府。”

徐予和垂下头,看着自己被竹板夹住的胳膊,低声道:“杜小官人到了地方就说我白日里不小心摔着了,被你们仗义相救,但我不识路,所以让我父亲派辆马车把我接回去。”

汴京城寸土寸金,能把家宅安在春明坊,想来是士族高官的家眷,但杜浔没听说过有哪位姓徐的官员家眷久居外地,不过近日调任回京的,倒是有一位姓徐的台官。

等等,那不就是……徐御史?

杜浔突然泛起不好的预感,难道徐御史是来接徐小娘子回家的?可这未免也太过巧合,要知道今日早朝他们还同徐御史大吵了一架。

思及此处,他赶忙摇了摇头,制止这个可怕的想法。

见杜浔迟迟不回答,徐予和又补充道:“杜小官人若是怕找错门,也可以先去陆相公府上,我家在陆相公隔壁,陆相公府上的人会为你带路的。”

说着,她用胳膊夹住信,摘下腰间的白玉双燕镂雕佩,那是块极好的和田玉料,只可惜碎掉了一半,但依然能看出两只燕子依偎在梅花枝间,徐予和将门拉开个小缝,把残缺的玉佩递过去,“这块玉佩我从小系在身上,家里人见到这个,便知是我。”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杜浔抓了抓脑袋,眉毛几乎拧成麻花状,迟疑半晌,再次确认:“敢问徐小娘子,令尊可是徐琢徐御史?”

“正是家父,杜小官人也认识我父亲?”徐予和神色诧异,疑惑他是如何猜出的。

杜浔没敢说话,只来回踱着步子一个劲儿的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徐予和更是疑窦丛生:“什么?”

杜浔停下脚步,神色极其为难,“徐御史就在府外,只是,只是……”只是赵洵肯定又在耍嘴上功夫跟徐御史叫板了。

听到父亲已经来了,徐予和内心有一瞬的欣喜,但见他这般吞吞吐吐,多半是父亲与赵洵由于政事起了冲突,“杜小官人无需顾忌,直言就好。”

杜浔抹了把汗,硬着头皮道:“早朝时徐御史驳斥了承平几句,他气不过,就言语讥讽回去,一来二去,两人就吵起来了,官家也劝不住。”

官家也劝不住?

这是吵得有多厉害?

徐予和淡眉颦蹙,不禁为父亲捏了把汗。

其实杜浔只把事情交待了一半,早朝时他们不仅吵了架,还动了手,高中丞今日病着没来上朝,御史台众人也没了拘束,徐御史开了个头,引得那些台官竞相附和,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嘲讽起人来是半点也不含糊,惹的新党众人极为不痛快,有个耐不住性子的直接撸起袖子上手互掐,整个大殿登时乱作一团,甚至不知道谁的芴板都被打飞到官家的波棱盖上了。

霎时间,官家的脸变得比那木炭还黑,哪有早朝上百官打群架的,这简直闻所未闻。

但是他们个个脸红脖子粗,吵得正上头,根本没人管官家说了什么,官家好心下来劝架反倒还挨了一拳。

内侍们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围过来高喊御医。

得知官家被误伤,扭打在一起的官员这才安分下来,纷纷整理衣冠袍袖。

杜浔观察着她的神色,斟酌开口:“这会儿承平与徐御史怕是又在吵嘴,这也怪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徐御史是因为今日早朝之事才找上门来的。”

越往下说他越感歉疚,早知道徐御史是徐小娘子的父亲,他们也不会那般不留情面的骂回去,即便徐御史巧舌如簧,但对上赵洵这个不讲理的,也不会占到多少便宜。

想到这里,杜浔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忙转身,“我现在就去跟承平说清楚。”

徐予和怕父亲触怒赵洵遭到报复,便提着衣裙跨过门槛跟在他后面,“杜小官人,劳烦带路,我去劝一下父亲。”

杜浔回头一看,恰好注意到那封密信,脸色倏而暗沉下去,“徐小娘子,这封信怎么会在你那儿?”

徐予和见对方神色有异,猜测他必定清楚密信内容,为了不让他生疑,迷茫着脸把事情和盘托出:“方才在榻上捡的,我还以为是誊写的曲子词,铺开一看,什么也瞧不出来。”

杜浔面色肃然,好心提醒:“徐小娘子,这事还是少打听为好。”

他这般回答,徐予和更加笃定信件背后隐藏着秘密,便皱紧眉毛,瞪大双眼,眸中水波盈盈,面上茫然无措之色更甚,“难道这封信,是王爷与哪位小娘子互表心迹的秘密手书?”

杜浔忍俊不禁,心想既然赵洵敢在徐小娘子面前拿出密信,便说明足够信任她,也不打算再瞒着,直言道明背后玄机:“这封信是岑将军被诬陷叛国投敌的关键物证,所以我让徐小娘子切莫好奇。”

此信牵扯到了叛国?

徐予和身子一僵,不由深思起来,有人用这封信诬陷岑将军,或许外祖被贬也是因为无意间拿到了西羌的情报,保不准连那山贼,也是假的,只是为了灭口。

她故作震惊,慌忙把这个烫手山芋还给杜浔,“既是如此重要的物证,那便劳烦杜小官人交给王爷,让他保管好,莫再遗失了,我险些都说不清楚了。”

杜浔把密信放进袖袋,笑着解释:“徐小娘子多想了,我并非疑你,只是怕你因此事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徐予和面上客气笑笑,心里仍在思索着那封密信,她总觉得外祖身死远没有那么简单。

杜浔继续领着她往前门走,才到正厅,两人就看到了赵洵。

杜浔张嘴问道:“承平,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赵洵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不一个人回来,难道半个人回来?”

杜浔瞥了眼徐予和,跨步走到赵洵旁边,凑他耳朵旁低声问道:“徐御史呢?”

“他啊,没吵赢我,”赵洵眉梢一扬,“我把他晾外头了,这会儿估计在门外生闷气吧,你问他做什么?”

徐予和朝前走了几步,叉手施礼,“敢问王爷今日早朝是不是和人吵架了?”

赵洵以为她在关心自己,心中暗喜,便捏了捏眉心,装作很是头疼的样子,“是啊,那些个老顽固,好话不听,非得听赖话。”

话音未落,他就被杜浔用胳膊肘撞了一下。

徐予和惴惴难安,又问:“听杜小官人说王爷刚刚又在与人辩驳,那人可是徐琢徐御史?”

赵洵顾不上搭理杜浔,眼中晕开一抹笑,直直盯着她看,“是,不过你别担心,我自是不会让别人从我身上讨到半分便宜的,那徐御史也就……”

果不其然,他又被杜浔用胳膊肘撞了下。

赵洵不明所以:“涯深,你总打我做什么?”

很快,他又察觉到不对,要说何处不对,那便是她也姓徐。

“与王爷辩驳之人,是我父亲,”徐予和忐忑开口。

“父亲嘴直脾气倔,我代父亲向王爷赔罪,”她垂首低眉,双膝落在地上,“但父亲也是一心为民考虑,只因政见不同,才会多有冒犯,王爷襟怀磊落,请莫要与他计较。”

赵洵脸上笑容僵住,耳边炸开一阵嗡鸣,他顿时明白杜浔为何两次用胳膊肘撞自己,可惜自己只顾着在她面前表现,未能早早会意。

白日里下了场小雪,到了晚间,天气越发阴冷,他记得冯御医说过她不能受寒,便弯下身想将人扶起来,“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徐御史就是你父亲。”

徐予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实她也有些诧异,这个人对她是竟是真心实意?所以她现在要利用这一丁点的真心,换取父亲仕途安稳,不被新党报复。

“徐御史为人刚正,敢直言规谏,据理力争,言官正是要如此,”赵洵蹲下身子半跪着,心虚地解释:“是我不好,我心胸狭隘,他早朝时说了我几句,我气不过,所以才……”

“王爷若是气不过,我甘愿代父亲受责。”

徐予和把身子弯的更低,故意扯动右臂,钻心的痛楚使她眉心蹙起,轻轻嘶了一声。

赵洵慌忙去看她的胳膊,确认无事才放下心,他扶直她的肩背,四目相对,眼前人清亮的眸子里渐渐浮起一层水雾,更是令他止不住地心疼。

“我有何理由怪罪徐御史?那是他的职责所在,”顿了顿,他又说:“何况我也骂了回去,把他气得够呛,算来算去,还是徐御史吃亏了,是我该向徐御史道歉才是。”

立在一旁的杜浔轻咳几声,“我说你们两个,差不多行了,搁这儿拜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