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中行(一)

徐予和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意识逐渐清明,她略微睁开眼睛,浅金纱幔映入眼帘。

此时已近戌时,室内燃着灯烛,光晕透过纱幔投射进来,依稀看见外面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她尝试着坐起身,奈何右胳膊上绑着两根竹板,使不上劲儿不说,一用力更是钻心的疼,只能侧过身子用左臂撑起上半身坐起来。

床幔内传来细微的声响,赵洵慌忙走近前,却又觉得多有不妥,便收回拉开纱幔的手,“徐小娘子可是醒了?”

徐予和身形一顿,“醒……醒了,多谢王爷搭救。”

赵洵望向纱幔那侧的朦胧身影,默了一瞬,“药送来不久,喝着正好不烫嘴。”

徐予和也略显局促,轻轻道:“好。”

床幔被慢慢挑开,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赵洵鬼使神差地把床幔勾好,然后坐在旁边,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对方嘴边。

徐予和怔住,双颊浮起两团淡红,“没……没有女使吗?”

一双明眸,似春水泛波,惊起他心中万千波澜。

赵洵撞上她的视线,脸竟微微发烫,心脏也跳地越发厉害,只好别过头解释:“府中女使甚少,又怕轻慢了小娘子……”

“王爷,蜜饯,蜜饯来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探头进来的元宝打断,两人顺着声音,都将目光投向门口。

隔着屏风,元宝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不过还是感觉里面不太对劲,他打了个寒噤,捂紧嘴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轻手轻脚把蜜饯放到桌上就撒丫子飞跑出去。

一阵沉默。

徐予和举起左手轻晃几下,干巴巴道:“不敢劳烦王爷,我的左手没事,我可以自己喝。”

她心道,自己何德何能,敢让宁王喂药,这她可受不起。

赵洵不知面前人何种想法,他只觉得这会儿很是尴尬,动作僵硬地把药碗递到她左手上,就仓促转过身子,“我去拿蜜饯。”

趁着他转身拿蜜饯的功夫,徐予和闭紧双眼几口喝完,苦是真的苦,但较之将才那种情况,这点苦也算不上什么了。

她被苦得拧巴着半张脸,赵洵觉得可爱又好笑,拿走药碗放到案几上,把盛着糖霜玉峰儿的食盘递她面前,“徐小娘子可真是令人佩服,如此苦的药,眨眼功夫便喝完了。”

徐予和讪讪一笑,捏起一颗糖霜玉蜂儿放进嘴里含着,唇舌间的酸苦被甜味冲散,眉眼随之舒展开来。

赵洵望着她,明黄烛光照在他眉眼之上,衬得他神色愈发温柔。

徐予和被盯得心发慌,只能把头垂得更低。

室内一片沉寂,静得她能听清两人的心跳声,还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承平!承平!”

赵洵被这两声疾呼扰得心烦意乱,抿紧唇线,半天才开口:“又怎么了?”

杜浔轻咳两声,“自然是有事,你赶紧出来下。”

终于能送走眼前这人了,徐予和心里轻快许多,“看样子杜小官人是有急事,公务要紧,王爷不必管我。”

赵洵犹豫片刻,才把食盘放在案上匆匆离去,连袖中密信掉落出来也未察觉。

“何事?”

他一脸怨气地发问。

杜浔如临大敌,拉着他的袖子边走边说:“徐御史来了,就在府邸门口,看那脸色格外不好,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赵洵蹙眉反问:“他来我府上做什么?”

“这我如何知道?早朝被他一顿怼,我也没敢问,”杜浔揣着双手,揣测道:“不过咱们在御史台的人报信回来,你今早痛斥重文轻武之弊,又和徐御史、陆相公他们叫板,那群台官(1)今日可是议了整整一日,都准备上折子劾奏你呢,徐御史该不会是来找你继续辩驳的吧。”

赵洵沉吟道:“知道了,我能应付,你去告知徐小娘子,让她早些歇息。”

杜浔巴不得不去面对徐御史,揶揄道:“好嘞,我这就去告诉你的徐小娘子不用等你了。”

赵洵转身抬脚一踹,杜浔捂着屁股跳开,指着他说:“我要告诉老师,当你师兄怎么天天挨踢?”

赵洵懒得理他,继续朝前走,待到正门,徐琢果然在门口站着,对方一瞧见他,把脸板得更紧,那他自然也不想给对方好脸色,话语中带着几分讥嘲:“什么风把徐御史给吹来了?”

徐琢正想开口,却被赵洵直接打断:“若徐御史是为今晨之事而来,我奉劝你还是走吧,惟与士大夫共治天下(2),恕我不能完全苟同。”

听他这样说,徐琢心里的火又被勾了起来,也不再客气,朗声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君臣共治有何不可?何况太祖为惩累朝藩镇跋扈,保天下长久安定,这才重文治,收天下之兵,怎是王爷说改就能改的?”

“如何不能改?文武并举有何不可?”

“祖宗之法不可违!(3)”徐琢肩背挺直,眉目犀利,双手拱起往上一抬,高声道:“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太/祖法度已定,你我谨当遵承才是,岂能逾越?令藩镇之弊重现?(4)”

赵洵左耳进右耳出,秉着气死人不偿命的态度,眯眼冷笑,“要真按辈分,那也是我祖宗,不是你祖宗,我这般想这般做自会向我祖宗交待,你急个什么劲儿?”

这番话虽然不讲道理,但还真挑不出错,宁王实打实是太祖太宗的子孙,徐琢一时语结:“你……你……”

赵洵拂去袖上落雪,淡淡道:“徐御史怎的都话说不利索了,悠着些,莫再气出病了。”

徐琢狠甩袍袖,冷哼一声,险些忘了自己来此的真正目的,他舒了口气,不想再跟他理论,“今日臣来王爷府上,并非是为……”

不等他说完,赵洵又道:“西北边事不断,情况特殊,所以我只提议归还西北武将的调兵权,文武相制对抑制武将跋扈,藩镇独大,确实行之有效,但若是不分情况绝对遵循,那便是因循守旧,敢问徐御史,我朝如今之境况,不这样又当如何?”

徐琢长叹口气,他并非不知当前境况,大梁可以说是历朝历代最重文治的王朝,然而过于重视文治,也会适得其反,加之种种原因,大梁积贫积弱之弊日渐严重,西北两大边国先后多次挑起战事,可缺精兵,缺良将,缺战马,如何赢得过能战善骑的敌军。

赵洵揣着手,目色阴郁,似有隐忍,“徐御史,太/祖还说,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我再问你,若真能预防,那为何西羌、北契屡屡来犯,岁赐又是何物?”

徐琢低头不语,大梁被边国侵扰多年,逢战多败,士兵积怨,百姓叫苦,幽云十六州尚未收复不说,最后只能选择缴纳岁赐(6)求和,何其软弱,何其屈辱!

赵洵又是一番冷笑,“看来徐御史也知道这些情况,何必再来讨气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