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欲雪(二)

徐予和对他身份存疑,稍作犹豫,忙垂首施礼,“多谢相公好意,我此行去往汴京,便不劳烦了。”

赵洵一听反而更为喜悦。

“巧了不是,涯深,这位小娘子与咱们同路。”

杜浔觑他一眼,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准没错。

不多时,两名差役就将马车牵了过来。

张氏裹着厚重的裘衣在冯养娘的搀扶下仓促赶来,她紧紧攥住徐予和的胳膊左看右看,激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双目浮肿,眼眶里还含着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对着赵洵躬身行礼:“多谢小相公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冷风袭来,又是几声干咳。

徐予和神色忽变,将张氏身上裘衣拢得更紧,也顾不得其他,扶着母亲进了里屋。

“娘,你怎么下来了?当心受凉。”

张氏刚坐定,便又止不住咳了起来。

“娘子,夫人瞧见有刺客,担心你的安危,想下来寻你,可……被我给拉住了,这会儿正难受着呢,”冯养娘终于抑制不住满腔的情绪,掩面而泣,“还好咱们福大命大,遇到了贵人相助。”

赵洵紧随其后,对着徐娘子拱手作揖:“刺客乃是因我而来,惊扰到几位,实在惭愧,幸而同路,夫人可与我等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当今朝堂波流暗涌,新旧党争激烈,沾上不该沾的人,都有站队之嫌,难免惹人猜疑。

张氏是士族出身,深知其中利害关系,多年前父亲正是因党争才遭构陷,夫君上书陈情无果,劝谏官家反被有心人借题发挥,以致于触犯龙颜,落了个贬谪的结果。

面前这位小相公年岁尚轻,却能服紫,腰间的玉带与金鱼袋无一不彰显着其身份尊贵,差役身上还挂着枢密院的牙牌,估计就是夫君口中那位试图推行新政的宁王。

“小相公说的哪里话,世上之事,福祸难料,多亏你们,我们才能逢凶化吉,”张氏不想得罪对方,也不愿给夫君招惹麻烦,便用丝帕捂住口鼻,扭过头咳嗽几声,“只是我路上感染风寒,实在是怕把病气过给你们。”

徐予和细眉微蹙,“相公才将刺客擒住,想来还要审讯押解,带上我们,怕是多有不便。”

这避之不及的态度,明显的不能再明显。

赵洵当她们顾忌男女有别,眼前小娘子不过十五六岁,与一众陌生男子同行确实多有不便,也不好再说什么,转头瞧见杜浔在旁边幸灾乐祸,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折中之法。

“夫人身子虚弱,禁不起快马颠簸,是晚辈思虑不周,我师兄平素爱行善事,愿为几位娘子赶车,望夫人莫要拒绝。

杜浔顿时满头问号,心中忍不住腹诽起来,不是,自己何时说过愿意赶车啊。

张氏犹豫片刻,但眼下也没其他法子,只得起身施礼,“多谢两位小相公热心相助。”

赵洵笑着颔首,随即背过身走至院中,脸上神情骤冷,目光狠戾。

差役们缄口不言,跟在他身后把刺客押到柴房。

这群刺客也算是有骨气,即便被抓,也迟迟不肯屈服,要么咬牙一声不吭,要么就跟着大胡子痛骂赵洵。

被骂那人阴沉着脸,眸中杀意再也隐藏不住。

杜浔拔出长剑抵在大胡子脖颈处,霎时红痕显现,骂得正起劲儿的几个刺客,现下也闭紧嘴巴不敢言语。

“驴下的,要杀便杀,否则,”大胡子倒是面无惧色,朝着赵洵冷哼一声,“我定取你项上人头!”

杜浔失了耐心,把剑往上抬了抬,“休再口出狂言,真以为没法子对付你们?”

赵洵皮笑肉不笑,居高临下地望着大胡子,“莽夫之勇,合该被当枪使,连累你的同袍。 ”

此话一出,其余刺客纷纷看向大胡子。

大胡子表面镇定无常,实则也颇为惶恐,赵洵既说出同袍二字,想来已经猜到他们是军中兵士。

“刺杀皇嗣是诛九族的大罪,真以为指使你们行刺之人能够手眼通天到保住你们的家人?”

他们有胆行刺,多半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磨嘴皮子始终是浪费时间,赵洵不知幕后之人如何说动的他们,又许了哪些好处,但以家人相要挟,确实是个百用不烂的好手段。

有人明显神色慌张,左顾右盼。

见中间有人动摇,赵洵回身踱步,“少做梦了,他们撇清关系还来不及,现在说出指使之人,或许我心情好了,能帮你们脱罪。”

大胡子急了,张嘴怒喝:“呸,你这怂别想诈我们,谁人不知你睚眦必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洵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他们的父母妻儿呢?你可考虑过?”

大胡子哑然,跟着他行刺的兄弟,都是凭着腔热血与不甘,有的人家中确实尚有亲属。

赵洵将视线落在其他刺客身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也是难为你们,摊上个没脑子的头目,被当枪使都不知道。”

大胡子怒目圆睁,他最恨旁人说自己没脑子,张嘴又想斥骂赵洵,却听到一名瘦刺客哽咽道:“我后悔了,薛指挥使,家中老娘生病不能陪侍左右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她杀头。”

他有些动容,可又怕其他人出卖岑琦,只得高声厉喊:“没出息的家伙,哭什么哭。”

瘦刺客还在自顾自的哭,赵洵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说:“有何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我会差人好生照护你母亲的。”

瘦刺客也是忠心,之后任赵洵再怎么问也只是小声呜咽。

不过无意泄露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他们身形魁硕,皮肤粗糙黝黑,领头的蒙面人出招迅猛有力,与之对战,有种战场厮杀之感,都说西北镇戎军中有位以勇猛闻名的薛旭薛指挥使,想来那位便是,余下刺客也带有西北口音,骂人之语多是那边的地方话,看来都是些西军兵士。

赵洵心中已有脉络,决定试探一二,“涯深,这几日走得急,汴京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杜浔心领神会,跟着他一起胡诌:“有,岑琦刚到汴京就被官家召见,只怕此时已卸掉他的节使之职,扣在监牢里了。”

薛旭登时咬牙切齿,神色愤懑,额间青筋直冒。

这些细节赵洵皆收眼底,故意问道:“我不过是提了一嘴岑琦,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薛旭不擅说谎,眼神来回躲闪,说话也开始结巴:“没有,你说的岑将军,我……我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又怎会改口岑将军?”赵洵勾起唇角,皱眉道:“若我被镇戎军指挥使行刺的消息传回汴京,恐怕岑将军通敌叛国的嫌疑更加说不清了。”

薛旭一愣,仰头解释:“你胡说,我不知道什么岑将军,今日之事是我一人谋划。”

“你如此着急揽罪,”赵洵眯起双眼,紧紧盯着他,“看来,此事定是与岑将军有所关联了?”

薛旭别过脸,咬死不松口,“和岑将军无关,是我一人谋划!我只恨今日没能杀得了你!”

果然是没脑子的莽夫,稍稍一激便露出了马脚。

“不说实话可以,就怕官家没有足够的耐心,不会轻饶了岑将军。”

土灶里还有几根未熄灭的木柴,冒着红光,毕剥作响,赵洵随手抄起一根怼到其中一名刺客脸前,那人吓得直吞口水,吐出的气息喷在木柴上,红光更甚,迸掉的火星子落在衣服上,当即燎开个小洞。

先帝子嗣单薄,天下皆知,官家最是疼爱宁王这位弟弟,薛旭清楚自己身份已然暴露,也听过赵洵的手段,僵持下去只会连累岑将军,更会连累军中兄弟受刑。

几番犹豫,他不得不做出退让:“我可以说,不过,先让我到汴京确认岑将军是否平安。”

赵洵也不再多费口舌,命差役给他们逐一绑上锁链,低头沉思起来。

他与岑琦并无过节,也不曾与镇戎军交恶,薛旭他们竟千里迢迢从泾原路赶来汝州的官道上埋伏,定是经过周密谋划,但能将自己行踪泄露出去的人寥寥无几,这也说明,身边怕是已经被人安插了眼线,只是此人出于何种目的,尚不得而知。

思及此,赵洵眉峰冷峻,借着看押刺客的名头把差役全留在柴房。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才压低声音对身旁之人道:“院里混进了旁人的眼线,凡是知道我调查军马案的人,挨个调查底细。”

杜浔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赵洵还是有些不放心,“涯深,你亲自去办,动静弄小点,免得打草惊蛇。”

杜浔扭头看了眼柴房,再三斟酌:“你的亲卫,也要查?”

差役当中有一大半是赵洵的生父齐王给他留下的亲卫,多为死士,不会轻易背叛主人,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人会永远绝对忠诚。

“有异心者,留着总是祸患。”

调查军马不过是临时起意,负责孳生监(1)的官员却毫不讶异,诸多问话答应自如,当地知州更是早早备好席面,像是早就得知他会来一样。

种种迹象使他不得不心生疑虑,因此回京时故意绕路远行,今晨在驿站又换了身惹眼的衣服,没想到竟还真有惊喜送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