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往江昱成的伤口上撒盐,她以为江昱成会想从前一样,恼羞成怒地用虎口抵住她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说“好啊,那你便跟我岁岁年年,都一起守在这人间地狱吧。”
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从地面升腾而起的光划破黑暗,冲上云霄后,炸裂成五光十色的火花,那些火花的光在江昱成脸上出现又消失,只是任凭那些光再怎么热闹跳跃,他只是站在她面前,轻轻地用手摩掌着她手里的绷带。
兰烛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江昱成,毁了我,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江昱成抬头看她,“阿烛,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
江昱成看到兰烛扭过去的半张脸,重新把她的手住抓过来,缓缓开头到∶“阿烛,你记得你曾经说过,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是不会拒绝一束光的邀请的。你说你是黑暗里的人,而我,是你往上走的一束光,其实恰恰反过来,我才是那个在黑暗里的人,你才是我从前麻木人生中照进来的光。那光刚刚渗进窗沿的时候,我觉得太刺眼,太过于独特,不适的感觉让我在抗拒,但同时,我却又发现,我被你致命的吸引。我从来不敢承认这束光的存在,直到在南妄城,我对着那堆废土,脑袋里想的就是如果你不在我的生命里,我简直是生不如死,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离开一个人,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我从来都觉得,我不需要依赖别人,也绝对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让自己的人生失控,所以我做不到再让你远离我。你记得我们从南妄城回来的路上吗,漆黑的公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车灯时好时坏,车子抛锚在雨夜里,我下车推车,你透过窗花看着我,眼里明明全是担心和不安;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研香,一起酿酒,你虽心伤话少,但那忘却过去和现实的时光,不也自得其乐,阿烛,你相信我,我能给你那些时光,我能重新把那些时光留住,阿烛…我从未爱过一个人……”
“用林渡威胁我,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帮我做决定,这样留住我,就是你的爱”兰烛摇摇头,“那我宁可你不要爱我。”
兰烛把自己的手再度抽了回来,江昱成感觉到自己的手一空,只能起身,唤她∶“阿烛——”
“江昱成!”兰烛蹭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直视江昱成的眼睛,她盯着不过两秒,眼睛顿时通红,仰着头,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到∶"江昱成,那是我兰烛,一砖一瓦,一步一步靠自己盖起来的兰家剧团,你凭什么帮我解约,你有什么权利,可以帮我决定,江昱成,你很讨厌你祖父对吗,可是你知道吗,你跟他,简直一模一样,他控制你,你控制我。你别说你爱我,你根本不懂爱,你这是占有,你这是偏执,你只想一个人牢牢地把这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好啊,如你所愿,我在你身边,我一辈子都在你身边,但是你说的爱,你想要的爱,你想要我爱你,你做梦!”
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在浮京阁密不透风的金砖红瓦上。
江昱成的眼前只剩下她悲怆的表情,她那恨到极致的扭曲感,她如一只小兽一般齿牙咧嘴的呵斥他。
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爱他。
他知道她说到做到。
她竟然敢说一辈子。
没有她的一辈子,她知道到底有多长吗
江昱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
他只觉得这黑夜,到处长满了针脚,任凭他往前走一步,四面八方传来的刺痛感,让他无处可逃。
他甚至都不敢回头再看那屋内的烛火一眼。
只敢等油尽灯枯的日子一点点熬走他的怯懦。
直到等到那屋子的灯火灭了,长长的夜下结满霜雪,他才踏入兰烛的屋子。
他看着她的睡眼,月光下还带了点微微的红肿,他知道她睡前,一定流了不少眼泪。
他于心不忍,只能坐在她床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不仅让她憎恨自己,还让她心神黯然。
江昱成知道自己这么做,兰烛会恨自己,可是他只想留住他,在让她恨他和留她在身边的抉择下,他选了后者。只是如今她不光是恨她,还伤到了自己,他对着长长的月光发呆,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在爱她吗
第二日清晨,江昱成端了清粥小菜,敲开了兰烛的门。
他知道她日日晨起练习,寻摸着那个点,来到她的房里,推开门,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放下碗筷就让林伯去找人,急匆匆匆惊动了一屋子的人,浮京阁上上下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人。
后来,还是江昱成看到屋檐下坐在那儿一直仰着头一动不动的貔貅,才看到那巨大的古柏树上躺卧着一个人。
那棵古柏树穿过围墙蔓延到外头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柏树上挤满厚厚的雪,树杈中分之中,有个穿着黑色绒裙的姑娘,提着那仿古的荔枝酒坛,懒散地趴在树杈上,另一边的裙摆垂落,右手上还缠着一串绷带。
江昱成差点忘了,她戏曲基本功好,上这树,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从那树上,一步就能踏入灰砖红瓦下的自由人间去。
江昱成只能稳住兰烛,“阿烛,你能下来吗”
兰烛听到声响,清冷的眉眼一抬,懒散地说到∶“二爷找我。”
江昱成知道,她越是不提昨晚的事,就越是对这事计较。他压着心中的慌张,轻声哄到∶ “对,阿烛,你肚子饿吗,我熬了小粥,配点小菜,来吃吗?”
兰烛掂了掂手里那个灰黑色的陶瓷罐,“不了,我有酒就行。”
"早上喝酒对身体不好。" 江昱成往前一步,伸出手想去接她∶ "阿烛,下来吧,我们还要早上练功呢。”
“练功”她慵懒地转过头来,笑的百媚生妖,“二爷您忘了,昨个您帮我撤了契约,我如今,已经无戏可演了。”
“阿烛——”
“所以我打算往后,不唱戏了,就住在你这院子里吧,不愁吃不愁喝……”
江昱成“阿烛,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你先下来,吃饭好不好”
兰烛仰头喝了一口荔枝酒,笑着挥挥手,原先倚在树杈上的脚一松,半片裙摆动了动,差点就要摔下来。
“阿烛!”江昱成心下一惊,慌忙过去接。
谁知兰烛转了个身子,轻巧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地上后,轻轻地趴在江昱成的耳边说,“二爷是怕我走吗”
“您忘了,我昨个说,我会留在您身边一辈子的。”
江昱成恍惚,他想起昨晚,她说过的,留在他身边一辈子,一辈子休想得到她的爱。
兰烛先于他回了屋内,倒是对着白粥小菜,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江昱成坐在她面前,未动碗筷。
等到她吃完,江昱成拿来了药箱。
他拆开兰烛手上的绷带,用酒精棉仔细地擦拭着,还好伤口不深,他松了一口气。他偏头看兰烛,却见她笑靥如花,抬起未包扎好的手,“谢了。”
“还没好。”江昱成把她的手按回,一圈一圈地用新的纱布包扎着。
“昨晚的事,是我的错。”江昱成出声道歉。
兰烛一愣,笑着讽刺到∶“二爷说的,是哪一件?”
江昱成停下手里的动作,“阿烛,你为什么,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兰烛抬眼,“您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吗”
“坦率的说,我以为我知道。”
“您看,您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试图说爱我。”
"阿烛————你能告诉我,除去我强留你在我身边外,为什么,你还是一直不肯原谅我,不肯再给我个机会。”
兰烛仍由江昱成还握着她包扎的手,用另一只手托着自己的头∶ “好啊,二爷,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和你好好说说。”
“撇去我和你的相遇不说,那是我自愿为了兰家来与你这样我生平够不着的人物,做的一场交换,这场交易中,我们的人格本就不平等,你是施舍者,我是牺牲品。
江昱成“我知道,但当日戏台一场演出之后,我从未把你看做是,低人一等的牺牲品,也从来没有觉得,你是轻浮可辱,你我在感情上,平等。”
“平等吗?你是如何介绍我的,如何定位我的,我在你身边,不过是一样附属品,你笃定了我离不开你,你笃定我没你不行的,旁人用心知肚明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他们认为我依附你而生觉得不用对我高看一眼的时候,若你出头了,说话了,端正了我的位置,那我与跟你关系的定位,也一定不是一场交换,对吗”
”是,这一点上,我承认,我从未在你的立场上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从未给我们曾经的感情,一个光明正大的宣告,这样的感情是畸形的,是不对等的,我知道,这一点,是我做的不够好,我往后,会做到更好,往后你与我出入,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看重的人,凭谁也不敢再对你有任何的非议,对我们的感情有任何揣测。并不是你没我不行,而是我,没你不行。”
兰烛摇摇头“不,江昱成,你做不到的。”
“我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的一段感情,我没法说服自己,不保持对普通爱情的向往,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的,我没法在你身边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没有见不得光, 没有什么地下情人, 阿烛, 我没有去订婚现场, 我后悔了, 我只想掉头找到你,我没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的安排……”
“可是你身不由己, 对吗?”兰烛抬头, 盯着江昱成的眼睛, “直到今天, 你也身不由己, 往后再遇到如同昨晚那样的局,你该如何介绍我,就像昨天一样,我还是坐在角落里,让别人猜测你们江家和赵家的关系吗,听他们说着,两家迟早会因为捆绑的利益,迫使这一段订婚,成为事实,而我,终究要横亘在这一场利益交换中,江昱成,被牺牲掉的感觉真不好受,我不想再体验任何一次了。”
兰烛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她把压在自己心头的那些话尽数说出。
“二爷,您知道,兰志国待我,并不好,但我为什么甘愿为了解决他儿子的事情,来到槐京城,毫无尊严地踏入你的屋子吗”
“我母亲是槐京人,她命苦,没读过多少书,从小就卖命在剧团生活,那个时候京剧行业如日中天,剧团竞争也比现在激烈很多。她身段好,生得美,唱功好,自然比一般的演员更得到别人的青睐些,也有许多男人,想殷勤地递出橄榄枝,她周旋回绝凭着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很好的发展机会,可惜后来遭到同行妒忌,诬陷她偷了同行的一套首饰,她心高气傲,为此事耿于怀,终于在一场重要的演出上,从舞台上跌落,从此,再也没有勇气踏上舞台过一步。她成了剧团里的废人,被剧团老板,赶出了槐京。”
“那个时候的她,才二十岁,她虽然被人诬陷,却因为脾性太高,不屑于那些小人为伍,但又痴迷于京剧,她一生所求,就是能回到槐京,回到戏台上。但是她又怯弱,又不敢,从舞台上摔下来的那天,她知道,彻底把她的梦摔碎了。”
“她日思夜想,终于是让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她遇到一个从槐京一起回来的男人,男人风雅知趣,她几杯凉酒,灌醉了他,终于是如她所愿,她有了一个女儿,可以继承她的全部理想,可以带着她的仇恨活下去,而她自己却活的很割裂,一方面,她带着对他妻儿的亏欠觉得自己不应该插足别人感情,另一方面,又拼命鞭策我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到槐京去。在她眼里,无论兰家对我们再怎么苛刻,我们都欠着兰家,我母亲也总说,我们欠着兰家,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到底欠兰家什么了,难道就是因为我的生来,就被打上的杂种的标签?你也知道了她的结局,住在康复医院里,三年来,我去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能是因为我也在逃避,逃避成为和她一样的人,但是江二爷,若是与你在一起,我就会变成了与她一样,日日怀着愧疚而活,我更不想往后我的孩子,也会面临这样的遭遇,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不恨你没有办法为了我去舍弃你要承担和背负的一切,人人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的,但是二爷,我想为自己而活一次,不想因为那些东西,再委屈自己了,所以,我没法回头,因为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做到脱离你身后的人的全部桎梏。”
她说的理智且清楚。
原来他试图瞒住的那些、不想在她面前提起的“身不由己”,她都知道。
她这一生, 从小就被教导要怀着感恩和歉意而活, 但实际上, 她根本不欠任何人。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能脱离身后的那些沼泽,又何谈能够光明正大地给她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呢,这些,不是他江昱成,靠把浮京阁的大门锁上,就能解决问题的。
他一直在努力,脱离江家的桎梏,脱离祖父的拿捏。
可是如今……
在听完兰烛这番话之后,周身涌上的无力感迫使他最后站在了屋檐的霜月下。
他对着那月亮出神。
林伯走过来,恭敬地说到∶“二爷,您母亲的信,到了。”
江昱成接过信,打开信封,引入眼帘的还是那熟悉的字眼。
每年除夕,这信都会如约而至。
除了往常的一些问候,还有一些日常的、絮絮叨叨的叮嘱,自然还有期盼,期盼他能做的更好,早一天把她接回槐京,早一点让祖父承认他们的存在。
但无来信地址,也无再寄回去的可能性。
江昱成看完,折叠好放在手里,长身立在那雪夜下,他缓缓出声∶ “林伯,若是有一天,我不姓江了,搬出浮京阁了,您还会跟着我吗”
林伯微微躬身,“二爷,我跟的,是住在这浮京阁的主人。”
江昱成轻讪“我早就知道你是这个答案,毕竟,你是他的人。”
林伯在雪夜里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从未直起腰∶ “不管您如何反感, 您姓江, 这是事实。”
“若我不想要这个姓氏了呢”
“那您要付出巨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