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比江昱成想象的更难些。
他开过山谷和丘陵, 见到那诡异湍急的河流; 开过平原和村庄, 看到那断裂的桥梁和坍塌的房屋;开过破碎的山路,看到防护栏下坠落的车辆。
原先的色彩世界好像只剩下一片灰白,像是被土崩瓦解后的水泥罩住,人们阴郁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生的神色,只有呆滞和重复的挖掘、运输、扼腕叹息、哭天抢地……
他周身的五官感知开始变弱,开始听不到林中的鸟叫,开始看不清前方的路,甚至感受不到胸腔里自己的心脏还在不在跳动。
他距离那震中越近,这样恐怖的感觉越严重。
直到五个小时过去后,才进了临城南妄市。
等到他正的踏进,才发现,这儿,远比新闻播报的严重多了。
出入南妄市的主干道已经全部被塌方堵死了,救援的大巴车进不来,空投的救援还在路上,除了洛成这样遭受灾害不严重的地方还能从山路派增援以外,别的临近的城镇已经自顾不暇了。
车子没法再往前开了,江昱成停下车,从车上下来。
他来过南妄市,这儿是个闲适的小山城,城市中心在环山的盆地上,人们的休闲娱乐都集中在这不大的市区上。来时是夏天,每每等到天色暗了下来,古城里的人们拿着菖蒲扇赶去南妄剧院,那儿隔三差五的会请一个传统艺术表演。
这儿的人都很古朴,原先南妄剧院还是露天剧院的时候,一个长板凳,一块西瓜,一把凉扇,人们夏夜坐在那大榕树下,拿起竹竿子赶走聒噪的蝉鸣,起身给台上表演的人连连叫好!
江昱成如今踩在灰扑扑的砖块瓦砾上,已经分不出来哪里是哪里了。
来往的路人匆匆,他拦下一个,"请问南妄剧院,往哪儿走?"
“南妄剧院”来人打量了江昱成一番,“你去哪儿干嘛”
“找人……”
“哦,我知道,你也有家人朋友去听戏了是吗?唉,要不说命运难测呢,听说来了个唱功好扮相美的角,好不容易想享受一下听觉盛宴,城里镇上爱好京剧的,都出来听戏了,你说这天灾人祸的,那剧院几百号人,谁能想到有这样的结局呢,这剧院抗震能力怎么就这么差呢,就轰然倒塌,我怀疑这就是豆腐渣工程,只是可惜了这里面的人啊,到现在为止,是一个活的都没有……”
江昱成原先衰弱的五官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感知, 颅内外的气压不平引得他鼓膜一阵疼痛, 再后来,就是长达许久的蜂鸣般刺耳的声音。
他是明显的,感觉到了自己呼吸不畅,整个世界的真实感知与他的精神世界开始脱离开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
他迟钝的身体反应在他思想的驱使下几步朝着那剧场所在的地方跑去。
“哎我说这位爷,别去了,那儿都清理的差不多了,没一个活下来的了,要认人得去医院……”
江昱成忽视身后传来的声音。
他抑制着从胸腔传来的一阵一阵汹涌的反胃,他不相信。
就像他到现在为止都不相信兰烛会离开她一样,他更不允许,她会如此不告而别,死在这种尸骨无全的地方
直到他几步跌撞走拼命往前走到一个巨大的坍塌建筑面前,他才看到那城中心堆砌得高高的石砖断梁,断壁残垣间还剩下“剧院”两个字在阴暗漆黑大雨将至的半空中飘荡。
那本该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的剧院——真真实实地坍塌了。
塌到戏台子的横梁都找不到了。
剧院已经看不出来从前的任何样子了,救援队已经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了
现场只剩下几个人了,做着最后的扫尾工作,拉着明黄色的横幅,像是要把这里隔离起来。
一场大雨随之而下。
江昱成看到了混着泥土砂石,落在地上的被碾碎的戏衣,华美的珠串落在脏污不堪的泥水里,生生地刺痛着人的眼。
他扯开那隔离带冲了进去。
身后有人在喊。“没人了”“没有生命迹象了”“快走”
江昱成什么都听不见,他跪在地上,在大雨磅礴的里,翻动着那些覆盖在戏衣上的石块。
这一块下面,没有。那一块下面,没有。
他半跪着迫使自己往前挪了两步,膝盖直接划过那脏污的泥水,双手撑在那断梁上面,盯着那碎石下面。
他敲着石头,喊着兰烛的名字。
“危险! 雨太大了,城里的防洪基础一般,这儿太危险了!”
“你不要命了,等会余震来了你就会死在这儿的!”
……
江昱成感觉到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甚至直接上手阻止他。
他们再阻止他找到阿烛。没人可以阻止他找到阿烛!
他挣脱人群, 头也不回地继续跪在那废土中, 他推开顽石, 刨开砂砾, 不管不顾,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她。
阿烛在等他。
是他来的太晚了,是他发现的太晚了,那些什么所谓的自尊和骄傲,跟她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时间,还有很长的时间。
他真恨自己,为什么与她僵持,为什么不能直接去找她,为什么还觉得自己能离开她独立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他不能,他根本就做不到,他才发现,在面临真的要失去她的时候,那些东西根本就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他只想要阿烛永远永远地在他身边。
周围的人根本拉不住他, 江昱成疯了一样, 跪在那废墟面前, 不知疲倦地, 叫着兰烛的名字, 哪怕碎石划破手臂,砂砾砥伤指缝,他也毫不在意。
他像一只毫无感受的疯狗,疯魔如此,旁人迟迟不敢靠近。
江昱成麻木地驱使着自己的躯壳做着这同一个动作,他的灵魂早就泣不成声,他仍由感官在他身体上再次流失,仍由心脏逐渐衰弱,甚至仍由它哀求死去。
直到一声”二爷。”
江昱成的动作一滞,耳边像是有了一阵幻听。
“二爷。”
这一声更清晰。
她的声音,他不会认错的。
是他几番梦里多次出现过的存在,如同现在一样,梦幻又真实。
他脊背上顿时寒毛倒立,紧接着五官开始有了感应,周围的东西开始清楚澄澈起来,他缓慢地回头,雨大的他睁不开眼,从迷糊的视线中,他依稀看到身后站了一个女子,她打着伞,身上沾满了尘土,面上灰扑扑的,都是脏污。
她站在雨中,唤他一声。
江昱成连忙起身,奈何蹲了太久,他有些稳不住身子。
他确认再三。是她
随即他几步过来,把她紧紧地搂入怀中。
他抱的很紧很紧,像是这样,他胸腔里的心脏才有跳动的动力,连接心脏而出的,一切生命力才开始逐渐恢复。
兰烛感受到他抵着自己的头发,那种熟悉的依靠感再度袭来。
他的声音喑哑难听。他说“阿烛,我来晚了。”
+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兰烛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临城的南妄市的这场演出,一个月前就已经定下来。
与兰烛一同前往的大多数人,从她在浮京剧团的时候就跟她一起演出了,三年的时光早晚相对,朝夕相处。
他们都是苦出身的孩子,兰烛自己创了剧团后,大场小场,走南闯南,没有抱怨过一句。
剧团最难的时候,他们宁可不要自己的出场演出费都要帮她一起把兰家剧团撑起来。
因为他们信她。
南妄市的这一场演出,是兰烛亲自谈的,是她张罗着要来,也是她定的这个日子。
前一秒,她还在帮着剧团里的整理着装,打理着演出场地的大小事宜。
如果不是出来接了一个林渡的电话,此刻的她应该会跟她们一样,埋于地下。
她挂断电话的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下意识地要跑回剧院门口,却见那剧院的门楣跟纸糊成的一样,在她面前轰然倒塌。
剧院里,整整百来号人!
她朝夕相处,共同奋斗的伙伴们,在这一场任何人都意料不到的天灾里,被永远地埋在了那废土下。
她在余震中苟活,眼见他们一个又一个地被救援的人员从地下抬上来,一个也不少地排列在地上,排列在她眼前。
头面珠翠散落,戏衣被脏污染透。
她不知道怎么整理自己的表情,有人给她披了一件外套,她想说谢谢,张了张嘴巴,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像一只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麻木地看着人来人往。
直到她在拥挤不堪的剧院门口,看到水泄不通的人群把那儿堵了起来。
她以为剧院发现了其他的幸存者,几步颠簸着跑了过去,推开人群后,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失神地站在那儿,一瞬间,倾盆大雨落了下来,她干涩的眼角随之像是得到了释放,那一刻,她发现自己能喊出声来。
喉头的血丝带来的黏合感不再,她开了口,如同三年前风雪夜的那一场相见。
“二爷。”
他们最终拥抱在坍塌的废墟面前,两个孤独的灵魂终于不再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