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兰烛刚回了宿舍,端起脸盆打算去洗把脸,林组长却叫住了她,引着劝着来到了道具房。
林组长从服装间的衣柜架子上地翻着些女帔戏衣,“要不说你这孩子命好呢,到哪都有贵人帮衬着,你这一趟若是成了,可得记着卖点我的好,你也是从我们剧团出去的人。”
兰烛不解,她不太懂她前脚还被赶到大通铺,后脚林组长怎么又找到她说她命好,再者,他说的成了是成什么?
兰烛:“林组长,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林组长挑了一会,像是满意,把一件粉色女帔递给她,“不用懂,换上,车子在外头等着了。”
兰烛拿着衣服微微思索,而后眼睛一亮,“您是说今晚我要登台?”
“不是登台,是比登台更好的事,王家小爷点名要你去唱一曲,这不是比登台还要好的机会吗?”
兰烛原先亮起的眼睛又暗淡下去,把手上的戏服还了回去,“我不认识什么王家。”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去哪儿唱不是唱,跟着他们去外面演出,撑死了也就当个龙套在舞台上露个脸,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你一个人去,一个人当大主角,你说,这样的机会,放到大通铺里任何一个旦角身上,你再能找一个会拒绝的出来看看?如今时代不比从前了,咱也不比那些有编制的演员么,哪口饭不得自己赚着吃,你想想,是搬回单人间还是住去大通铺?”
搬回单人间,再次拥有自己装满希冀的秘密天地,还是现在就回到脏乱不堪的大通铺,等一个不知何时才能等到的上台机会——兰烛没得选。
她来槐京城,时刻都不敢忘自己背后的那双眼睛。那双满是叮嘱,又无比疯魔的眼睛。
她接过戏服,“知道了组长,我会在四合院关门前回来的。”
林组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事,今天不回来都行。”
他这暧昧不清的留白惹的兰烛顿时汗毛倒立。
她脱了外套,只穿了一套水衣,未梳妆,但抓着戏衣的手隐隐感觉失去知觉,只剩大脑驱使着身体进入门外黑夜的车里。
车子缓行在华灯初上的槐京城夜里,涌入最热闹的城东都市后,又匿入城南门后的私家宅院里。
槐京城的有钱人都爱住在胡同里独门独户的四合院里,王家的布置景观和浮京阁有些相似,但用料讲究却不及浮京阁的十分之一。
兰烛一下车,就有人引荐她到偏客厅休息。
偏客厅对开门,满屋光亮,暖光灯把家具装上一层金漆,烘得兰烛全身暖意洋洋的。
门开了,从外头进来三个人。
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一米七八的个头,穿了一身西装但依旧规正不了他脚步的轻盈,像是有些着急,推开门就过来,眼神一直落在兰烛身上。
他身后跟着一个大约模样三十左右的女人,眉骨深邃,美艳大方,跟朵深夜盛开的虞美人一样,明媚摇曳,兰烛只觉得她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直到兰烛看到最后进来的人的时候,她的眼神才有刚刚的事不关己的打量变成莫名其妙的小心翼翼。
距离上次见江昱成,大约有半个月了。
他一进来的时候,她周遭的空气就开始静谧下来,一切似乎都会回到那个夜晚。
她跪在地上,声音青涩地发抖,那真是她唱过最难听的《游湖》。
三人落座,还是中间那个女人先说的话,“人都特地过来了,说吧,想让人家唱点什么?”
王凉反应过来,想都没想就说,“要下午那个,你再把下午耍棍的再耍一遍。”
耍棍?兰烛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寻思,这位爷,大抵是不懂戏的,既然不懂戏,点她过来大概就是寻个乐子。
算了,今晚就当一次猴子吧,她刚要问人要根棍子,却听到坐在最后面的江二爷幽幽开了口。
他没抬头,像是兴致使然,“唱个《大登殿》(1)吧,王宝钏那一段。”
兰烛有些踌躇,倒不是这《大登殿》她不会唱,而是这场戏讲的是薛平贵登基成帝,王宝钏被册封为皇后时候穿蟒带冠,但她今天简单穿了个女帔,唱这一段实在是不太像话。
江昱成似是看出来她的心思,“无妨,就这样唱吧。”
王凉让人送了茶水瓜子来,翘着二郎腿跟旁边的助理说着小话,时不时朝着兰烛抬了抬头。
灯火摇曳中,兰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摒除了所有杂念,背过身去,转身再开嗓时,整个人就不一样了。
“讲什么节孝两双全,女儿言来听根源……”
从讲字开始,在毫无开嗓润嗓准备的前提下,声音圆润纯美,尾音悠扬,字重腔轻,暂且不论唱功,就这样的嗓音条件,那是天赐的瑰宝。
她一开嗓,原先坐在后面不见神色的江昱成眼底眸子微微一动,而后,原先挺直的脊背离开椅背,微微向前。
她这一曲,倒有些让人分不清王宝钗寒窑苦等丈夫十八年后,换来的到底是喜还是悲了。
她夸着丈夫新娶的代战公主“代战女打扮似天仙,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被她缠恋一十八年”;夸着原先是乞丐的丈夫“到如今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驾坐在金銮”,苦等十八年后终于等来了大登殿上这大圆满的结局,但是看戏的人怎么评,怎么断,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王凉虽不懂戏,但眼前姑娘这手眼身步法极好,他拍手叫好,一回头,却看得乌紫苏的眼红红的,眼底似是水波转运。
美人落泪倒是让他觉得自己左立不安了,他宽慰到,“小姨娘,这就是你不懂戏了,大登殿说的是个喜庆的大团圆故事,您伤感些什么?莫不是你们做演员的,泪腺比我们发达些?”
乌紫苏收了眼泪,随意地嗔怪王凉,“你懂什么!”而后她转过来问江昱成,“二爷是行家,二爷以为如何?”
兰烛的心顿时就提到了嗓心眼。
她这会比开嗓前还要紧张,不知道为什么,让江二爷评价她的时候,她就会变得尤其紧张,好像自己心底那些不服气的细胞重生后要叫嚣着证明自己——那天晚上不是她真实的实力。
兰烛也随着乌紫苏的眼神看去,只见江昱成不知何时燃起了一支烟,他掸了掸烟尾,那烟灰就跟霜雪一样无声地掉落在暖色的汪洋里,而后再吞吐一口,出来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有几个字没有送出来,有几个字,也没有收回去。”
“哪个?”王凉似是有些不服,“二爷您是不是鸡蛋里挑骨头了。”
兰烛心里微微咯噔,她吞了吞口水,竟然有些不太敢直视江昱成的眼睛。
江昱成扫过她的脸,“双、全、收的不够干脆,金銮二字,后面的尾音拖到什么程度,你数清楚了没有。”
兰烛顿时脸上一阵滚烫。
她以为今天就是走个过场,应付一下这帮富家子弟寻她玩乐的心思,在表演上的几个细节上,的确是偷工减料了。
却也只有那一点点微小的差别,尾音没有拉满,后期乏力坍塌,从前她偷懒的时候,连职院的老师都没有发现,如今这帮所谓的票友面前,却被江昱成拆穿了。
想来江二爷,不只是一个票友那么简单。
“您这也太严格了,她是我客人。”王凉显然不太高兴。
兰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倒不是因为江昱成不给面不捧场,只是后悔为什么刚刚没有尽全力。
“得。”江昱成笑笑,挥了挥手,“我扫兴了,你们继续吧,不早了,我得回了,不然雪再积起来,甭说开车了,就连走,我也走不回去了。”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
王凉也不挽留,而是跑到兰烛身边,“甭理他,咱们说咱们自己的,话说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不考虑进娱乐圈,唱京剧来钱多慢,这玩意又没人听,可惜了你这副容颜,你身段这么好,要不我举荐你进影视圈,槐京城半个城的影院都是我们王家的,怎么样?”
王凉的话没进兰烛脑袋里,她望着江昱成刚走还没有完全阖上的门。
吴紫苏看了看絮絮叨叨的王凉,有些看不下去了,忙把人支开,“您别理他,他就乖张惯了,我让人把客房整理出来了,兰烛小姐晚上早点去休息吧。”
兰烛微微有些惊讶,“您知道我的名字?”
乌紫苏宛然一笑,“王凉看上的姑娘,我们自然要周到些。”
她话里的暗示有些明显,兰烛不可察觉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王凉插话到:“这么早就去休息吗?要不我们去喝酒吧,我知道一个地,全槐京的女孩子都爱去那,你们唱京剧的,活的太古典,那哪行,不如爷今天带你去感受感受都市潮流?就当我们第一次约会?”
兰烛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一句话来,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刚江昱成说的“不够干脆”、“尾音没有唱出来”,他离开之后,她腹稿打了几番,脑子里转的都是怎么样把他指出的地方圆满的唱出来。
脑子里模拟了几次之后,才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好似是疏于练习了,好像没她预料的那样轻松。
他当真是有一针见血的本事。
王凉的话从她左耳朵进又从她右耳朵出,她望着外面漫天大雪,不顾自己还穿着那单薄的戏服,脚下一跌,慌慌张张地朝门外出去。
“哎、哎、哎……”王凉在后面喊了几声都没有喊住人,“什么情况,跟掉了魂似的……”
兰烛出了门,却发现外面什么都没有了,连他走的脚步都已经被大雪覆盖。
空荡的庭院里哪有什么人啊。
王家她是回不去了,剧团距离这儿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她外套落在剧团,没钱打车。
她漫无目的地在胡同里兜兜转转,这一片的宅院都长的差不多,都是槐京城动辄上亿的房产,院子里灯火通明,但没有一盏灯,是属于她的。
兰烛晃了许久,想找个地方先度过这一晚的风雪,正当无望之际,忽然借着灯光在全白的雪地里看到了一团黑色。
她定睛一看,这不是江二爷那只杜高犬吗?
在这种时候偶遇,兰烛竟然生出点熟人见面的友好来。
但显然,黑狗没有要表示友好的意思,它呲着牙,警告着她不要靠近,而后又拖着长长的尾巴,走了。
兰烛连忙跟上。
它没有回头,不疾不徐地在前头走着,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宅院面前。
兰烛抬头,忽然觉得惊喜,她又回来了,只不过这是后门。
黑狗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绕过后门,消失了。
兰烛急忙跟上,她绕过转角,发现那儿有个半身高的洞口,应该是方便杜高犬进出的,兰烛往里看了看,发现里面是一个半包围结构的矮房子,墙壁凹陷处还挂了一个模拟柴火燃烧的发热壁橱,里头垫满了厚实的羊毛地毯,一旁还散落着几串玛瑙手链,像是黑狗刁来玩的。
这狗窝矜贵高雅,比她那大通铺暖和多了。
兰烛想也没想,弯腰进去。
杜高犬当然不肯,叫的吠声盈天。
兰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双手捂住它的嘴巴,认真地手,“借宿一宿!”
那杜高犬被她突然上手的动作惊到了,反而安静了下来。
兰烛见它妥协,放开它,摸了摸它的头,“乖。”
只是黑犬安静下来之后,外头却响起一阵清冽的声音,“貔貅。”
他这声音爬上兰烛的耳稍,引得她脊背发凉。
兰烛本来可以选择缩在里头,一声不吭,但是她不自觉地往外探了探身。
她刚探出身,抬起头,却对上江昱成清冷的眼。
他与她仅有半寸之隔,近到他身上的雪松味沾染着自己的狼狈。
兰烛盯着他的眼,想从他眼神里看到些什么,但是除了警告、疏离、危险之外,其他关于人的感情,她一样都没有得到。
她慌慌张张地缩回身子,手却被他扣住。
他往里一抻,手指先攀附上她的掌心,而后用一阵蛮力将她的并拢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抵开。
他半跪着,与她平视,黑伞落在地上,雪公平地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他靠近她耳边,声音蛊惑——
“选他,不如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