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景国覆灭后,许多宗室被虏至大雍,听说绝大多数,都在最外层的宫墙里辛苦劳作。
身为亡国奴,是比身为贱籍还要屈辱的事情,他们没有户籍,离了皇宫就是个死,会被当成无主之民处决,女子尚能通过嫁人得个户籍,男子便没有任何力量改变出身。
每日要干的,除了倒泔水清理泥污,便是宿在最狭小之处,苟且偷生。
沈云鸾因为做了祁钰的御前女官,这才免去该有的磋磨。
而这容倾,是九公主无意间跑去外层宫墙,想瞧一瞧邻邦皇族的落魄,却意外碰见了正在舂米的他。
“你是不知道,本宫想把他从最外层的低贱之处弄出来,费了多大的周章。”九公主哼笑道,眉眼得意洋洋。
“公主辛苦了。”沈云鸾僵笑道,指甲都深陷进了掌心里。
“那他为什么老对我爱答不理的?”九公主又说,眉心微微蹙起,嘴巴也稍嘟。
“兴许是连日劳作,容公子累了。”沈云鸾替容倾辩解,生怕惹她哪里不高兴,叫九公主把人给丢回去。
“管他呢,本宫高兴就好,他可真好看,是除皇兄以外,本宫见到过的,最美的男子。”九公主略带痴迷道,紧紧看着容倾。
青灰旧袍的男子,此刻正手拿一捆草料,弯着脊背在喂马,玉面美如冠玉,丝毫没有低贱之感。
沈云鸾心有所感,喃喃自语道:“是啊。”
谁料九公主听了这话不乐意了,瞪着她说:“你什么意思?你要是敢有二心,在皇兄身边的时候,还盯着容倾瞧,当心我告诉皇兄,你这亡国之人,不死也得退层皮了。”
饶是沈云鸾再能容忍,此刻也不免脸色煞白,但她告诫自己,权当这九公主是条狗,人岂有与狗相争之理?
这么一想,她心里顿时舒坦许多。
容倾喂完马后,缓步走过来说:“九公主,您的小马驹可以去看看了。”
九公主兴高采烈道:“真的?它上次莫名其妙拉肚子,吓得本宫以为要死了呢!”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倾便顺势呆在原地,好半天才对沈云鸾说:“六公主安好。”
沈云鸾听着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内心难掩凄楚,过去虽说二人也少有交集,可每每相见,都是这容家小公子的鲜衣怒马之色,几时见过他这等潦倒落魄?
但也勉强咽下那哽咽,低声道:“我早已非公主,容公子客气了。”
容倾转过头,明润的眉眼,凄冷的笑意,他说道:“我也早已非公子。”
心绪凄迷,实难言喻。
好半天,容倾又说:“公主所托之事,我已找旧人打探清楚,嫡长公主沈月似乎嫁去了徐州,究竟花落谁家,实在不知。”
沈云鸾心头悬起,紧张说:“当真?徐州远不远?”
容倾道:“约莫有段距离,当日宗室公主,除开六公主您,皆被婚配下去,便如同那花落纷飞,实难寻觅。”
沈云鸾眸光黯然道:“我不敢去找大雍的人,只敢借着九公主的由头,看看你有没有消息,毕竟你也是随着宗室漂泊而来的。”
容倾说:“是啊,我也只有白日才能离了那卑贱之地,来到这明媚光亮之处喘息。”
想起沈月,沈云鸾心里沉重几分。
沈月从前与她针锋相对,后又阴差阳错和解,二人不对付了许多年,没成想在最后却彼此体谅起来。
她性子那般骄纵不懂低头,陡然做了亡国之人,只怕来日要受许多苦楚。
“想我当年,纵身秦楼楚馆,也曾喜爱上一清倌,她倒也有几分傲气,无论我使劲浑身解数追逐,依旧不肯俯就。”容倾忽然说道,好似回忆到了往昔,冷艳的侧脸陡然柔和起来。
沈云鸾听见他用一种追忆的口吻,缓缓道。
“我便在兰香坊,协同那些膏粱纨绔们闹了近一个月,挥金如土,用钱如水,终于砸得那清倌动心,终究为我折腰卖笑。”
“琴棋书画,我皆是京中子弟的佼佼者,便是儒将陆谨弋也要豪奖几分。”
“试问当年,谁听了我的名讳,不得赞一句无双公子?”
“没成想,我这般人物,今日也沦到为他人折腰卖笑的地步了?”
沈云鸾听他笑道,笑声凄凉又沧桑,分明也不过弱冠年华,此刻竟有种衰败的暮气。
那点风骨折做现世报,用来抵前半生的风流债。
沈云鸾听得内心凄凉,忍不住道:“容公子,九公主是很喜爱你的。”
话才出口,又惊觉这话不对,更加重了他话语里的凄苦感。
容倾自嘲一笑,回过头,静静看着她道:“六公主,很快你就会知道,这女子是如何喜爱我了。”
沈云鸾方要道歉,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拉去注意。
“这不是沈女官?怎么,今日皇兄竟然也舍得放你离开御前?”祁骁含笑道,大踏流星,朝沈云鸾这边走来。
他依旧是那副恣睢的浪荡模样,眉宇间好似拢着神光,便是仅挑了眉,那股子游荡不羁感也难以压住。
容倾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垂下了眼眸,神色愈发灰败。
沈云鸾看见祁骁,就想起不久之前,他对祁钰提的那馊主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可到底碍着身份,还是委身行了个半蹲礼,随后捻着个冷然的笑意。
祁骁信步走来,看了看容倾,又看了看她,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沈女官?”他问道,目光询问沈云鸾,眸中里隐约带了些不屑之意。
“奴才是马球场的马夫,贱名恐污了王爷尊耳,便不打搅了。”容倾冷声道,清俊的身形瘦骨伶仃,却透着股不屈的傲气。
恰好那边九公主骑着小马驹,正喊着容倾的名字,他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便起身离开了。
沈云鸾见容倾略微弯曲的脊梁,心中感慨万千,又想到自己比之他亦好不到哪里去。
九公主将容倾当成玩物,一个能入眼的玩意儿。
她沈云鸾,何尝又不是祁钰的阿物儿?
来日待过了手梳弄后,还不是一样,要被玩狎逗弄,如同那笼中的燕雀。
“哎唷,沈女官,这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怎么露出这么悲戚的眼神?”祁骁怪道,见她迅速回神,又笑说:“你可是皇兄的宝贝疙瘩,眼珠子般的人儿,谁敢惹你不高兴?”
沈云鸾觉得他这话流里流气,无端有股子油腻,极为不适地蹙了眉心,说道:“闵王殿下,此话云鸾承受不起,快别要说了吧。”
“这可奇了,当日可是你说的,只需理会侍奉好皇兄,他人无需理会,怎么本王不过好事嘴了一句,你便如此反感?”祁骁浑不在意道,笑意变得更为放肆起来。
他不等沈云鸾回话,又凑近一点,声音压低道:“莫不是,那日你回去后,皇兄当真对你做了些什么别的事情?”
这话听起来无伤大雅,却叫沈云鸾想起那日夜里,祁钰将自己禁锢在怀中,浅浅地在脖颈间小啄一下的轻吻。
那滚烫柔软的唇痕仿佛残留着,在忆起时叫人脸红心跳。
她顿时呼吸都急促了,连带着欺霜赛雪的脖颈上,渐渐熏染上绯红的瑰丽来。
沈云鸾紧咬着下唇,如玉的容颜又红了一瞬,犹如妍姿妖艳的花妖般,瞬间增娇盈媚,叫那看惯了美人的王爷都呆愣了去。
“王爷,王爷自重!”沈云鸾咬牙道,不顾礼数地很剜他一眼,转身便要走开。
可谁料祁骁不肯放过,笑嘻嘻地缠上来说:“沈女官,别生气嘛,本王是见女官没名没分的,想给你讨个恩典。”
沈云鸾皮笑肉不笑,被他拉着走不动道说:“王爷实在不必如此热心。”
祁骁说:“要不这样,既然来了马球场,自然是要打几场乐一乐,本王出个彩头,若是沈女官赢了,看上什么随便挑?”
说完,他不等沈云鸾说话,便赶忙命人将九公主,还有一些专门练马球,以陪着贵人玩耍的宫人喊来。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沈云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瞬间内心恼怒异常。
这个大雍的皇亲都是有病吗?
怎么都跟祁钰一样,喜欢强迫别人,丝毫也不会理会对方的意愿的?
人数都已经凑齐,沈云鸾被强迫着也上了马,她双手勒紧缰绳,眉心微微拧起。
自己骑术并不佳,在马上能保持住不掉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一会儿只怕颠簸起来有苦头吃。
果不其然,几回合下来,沈云鸾几乎是节节败退,她总怕自己摔下去,故而全身心都用来控制缰绳了,哪还管得了球入不入洞?
九公主和宫婢嗤笑她,祁骁也跟着在旁边看热闹,唯有容倾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个泥塑的假人。
他倒是想说什么,可人微言轻,多说只能把沈云鸾的窘迫烘托得更加明显,故而只能闭嘴。
沈云鸾感到羞耻又愤怒,所有人都在嘲笑她,说话的没说话的,全都是这样。
如此傲慢且卑视。
突然,不知这马是被热闹的哄笑给惊着了,突然发起疯狂奔起来。
沈云鸾惊呼一声,双手勒住缰绳,吓得整个人扑倒在马背上。
风声翛翛疾速,连带着衣袂也被拉扯,许多风沙刮在脸上,刺疼又烧灼。
她闭紧了眼,下唇被咬得生疼,脑子也被震得晕眩,好似下一秒便要坠马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倏忽远方传来马儿急啸的声音,有人从后方骑来,径直奔向了沈云鸾。
他抬眸看了看两马间的距离,随后直接伸臂一揽,将沈云鸾从那头发疯的马上,横空拦腰,顺势带到了玄影的马背上。
速度之快,难以想象。
男人的胸膛健硕雄浑,风声也跟着燠热起来,好似暧昧又蛊惑的浓烟,顺势熏上了沈云鸾空白一片的大脑中。
祁钰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温热的唇瓣竟是贴着耳垂。
吐字低沉又清晰。
“抱紧朕,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