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鸾由是颔首低眉,轻移莲步走至他的案几处,上面陈设着文房四宝。
祁钰端坐在金漆木雕花椅上,俊美的容颜半低下,露出凛冽上扬的眉眼。
他修长的指骨清俊有力,握着根狼毫笔,玉白的指尖微微泛冷,与漆黑的笔杆遥相呼应。
沈云鸾抬指,往松花石端砚里倒了些水,随后拿起墨条开始打圈。
待一方新墨砚好,祁钰再蘸了些墨汁,往奏章上缓缓批注着。
夏日清风徐来,御书房外竹叶青葱,几许竹影倒映在窗扉处,被风吹得摇曳起来,恍若浮跃的水墨画。
沈云鸾一磨便是半炷香的功夫,好在她手腕有力,此种活计虽说重复枯燥,但却好打发。
祁钰批阅奏章虽然耗时弥久,可这人极为认真。
他想必是一字一句,斟酌着看那些朝臣们的奏请的,故而停笔思索的时候多,真正写的时候少。
看着奏章时眼眸晦暗,墨黑的笔杆抵在薄唇边,眉心微微蹙起,仿佛很是深沉。
若有下笔,必定寥寥几字,让臣下去揣摩,从不刻意言明。
奏章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朝臣字迹工整的呈言,而祁钰的那只言片语,就显得格外突兀。
好似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屑,男子的居高临下感顿生,犹如无形中一道枷锁,牢牢架在列位臣工的脖子上,束缚着他们供其驱使。
不敢觉得他轻慢蔑视,只敢感叹天意难测,毕竟这就是君王之威。
如此惜字如金,或许也是种帝王心术?
沈云鸾忍不住琢磨道,她闻着墨香,嗅着清风,却别有番闲适雅趣。
虽然她内心怕极了祁钰,可此刻如此娴静,心里也忍不住感叹,这君王的确生得丰神俊朗。
那双凤眸翩若惊鸿,便是眼睫处极细小的动静,都能叫远观者心旌摇曳,感叹姿容绝世。
风拂来,带动几片青竹飘过,落在那泼墨般的袍子上,如云的宽大衣摆也跟着浮动。
而男子身形却从容优雅,只专心看着奏章,眉眼淡漠凉薄。
沈云鸾看呆了去,连他启唇喊了好几声都没听到,直到这人抬起头来,与她视线相交。
她不知自己抬眸时,那杏眸的风情乍泄,在清风撩动时,眉眼都媚得般般入画。
若是寻常人,只怕早就折了命去。
可祁钰只面无表情,稳着心绪,沁凉如冰的寒意,便自那人眉宇间丝丝渗出。
沈云鸾猝不及防,手上又失力,心里跟着一跳!
指尖的墨条跌在了砚台里,墨汁迸溅出来,不慎泼洒几滴。
“沈女官,侍奉朕的时候,你在想什么?”祁钰冷声开口道,似是在不满她的分神,眉心微拧。
“陛下恕罪,陛下生得眉目清俊,批阅奏章时神情凛冽,叫云鸾心生敬畏,故而才失了礼数。”沈云鸾低声请罪道,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说的是实话,也是好话,伸手不打笑脸人,祁钰多少都能消些怒火。
果不其然,她颔首低眉间,隐约听见这人极低的轻笑,非常得不着痕迹,简直像是擦着竹叶过去的。
“沈女官伶牙俐齿,只不过不知,你的字是否如人一般,长袖善舞,圆润自得。”祁钰缓声道,玉指轻松一点,免了她的礼数。
沈云鸾内心微僵住,祁钰这分明是变着法,说她狡猾又喜诡辩。
不过他是君王,说便说了,自己还能反驳不成?
“陛下海纳百川,胸襟宽广。”沈云鸾恭维道,神色丝毫不敢懈怠。
“来写几个字给朕看看。”祁钰又道,抬眸静静看着她。
沈云鸾犹豫片刻,随后试探性拿起闲置隔着的狼毫,又取了一张上等的宣纸,随后缓慢在上面写了个“一”字。
“字倒是端正,只不过末尾处容易带着钩子,叫人看来颇有不正之感。”祁钰轻声点评道。
沈云鸾偷觑了眼他的字,说道:“陛下的字笔力遒劲,能力透纸背,云鸾拜服。”
光看字迹,便可知晓,祁钰是书法行家,他的话的的确确正中要害,沈云鸾内心也莫名谦逊起来。
“怎么就写了个一,再多写几个给朕瞧瞧。”祁钰平铺直叙道,语气不紧不慢,却有股子不容拒绝之感。
沈云鸾虽然心有疑惑,却依旧按照他的吩咐,再随手写了几个。
细碎的沙沙声响起,狼毫在纸上划过,带出清浅好闻的墨香。
祁钰忽然道:“瞧你,总是这样,好端端的,尾部喜欢勾着,也不知道想着谁?”
他的嗓音变得低哑起来,声线里都滚着砂砾,磁性醇厚中压低一点刻意的情绪。
沈云鸾微愣,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
祁钰又上前凑近一些,轻轻点了点她的笔迹,随后抬眸看她,神情仿佛略带促狭。
再一看去,又觉得没有。
沈云鸾满心倒不在字迹如何上,只被他那好似调笑的话,给惊了一下。
分明是这般正儿八经的氛围,陡然来上这么一句,当真让人心都漏跳一拍,简直怀疑是否听错了。
“字如其人,公主总是这样,勾勾搭搭的,当心引狼入室。”祁钰盯着她道,随即站起身来。
沈云鸾未来得及为自己辩驳,便感到身后这人靠近自己,龙涎香气息袭来,她的右手一暖,祁钰跟着牵起那玉指,手把手教她写起字来。
男人的气息温热,不同于从前刻意撩拨她时,总带着目的性极强的侵略感,而是一种类似抚慰的错觉。
沈云鸾极少见他这样,故而内心略微茫然,下意识被他牵动着,墨色的笔迹一笔笔划出,落成纸上那看起来端正工整的字迹。
“看,这不是写得挺好。”
“谢陛下赐教。”
沈云鸾轻咬下唇道,心绪却紧绷起来,总感觉这人似乎别有目的。
因为她惊诧地发现,那紧绷感极为舒适,恰到好处的紧张,又有恰到好处的放松。
竟像是将人搁在温水里,慢慢熬煮一般,文火小烹,惬意至死。
“朕教公主练字,公主回馈朕什么呢?”祁钰忽而道,稍稍放开她一些。
“陛下想要什么?”沈云鸾回答,慢悠悠舒出口气来。
再要继续写下去,按照这人的敏锐,自己那小天赋,只怕要被发现了。
祁钰勾了勾薄唇,笑意清浅,眼神下移,落在沈云鸾腰间垂挂的荷包上。
他看着那精致的榴花绣样,缓声道:“公主绣工真好,朕想要个公主亲自绣好的荷包,不知你是否愿意?”
沈云鸾微微错愕,好半天没有说话,却在男子面露不悦前,轻轻点了点头。
自古赠送荷包,是一种定情的行为,虽然此事并不妥当,可祁钰要求,自己哪里敢反对?
可祁钰笑意却敛起,凤眸复又变得冷寂,好似看穿了她的把戏。
“公主不愿?”祁钰说。
“此事私密。”沈云鸾答。
她才不会正面拒绝,左右如此一来,祁钰被搅了兴致,只怕也不会问自己要荷包。
果然,祁钰静静看着她,眉眼一冷,继而缓声道:“既如此,便算了。”
沈云鸾点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感觉酸涩又不甘的样子。
真奇怪。
难不成,她还想他再坚持一会儿?
这绝不可能。
沈云鸾低头佯装去整理书案,突然发现底下压着些许信封。
那信封还未被人拆开,看着纸面泛黄,约莫有些时候了。
沈云鸾觉得那字迹娟秀,笔力轻悄,似乎是个女儿家才有的。
可她刚要多看两眼落款时,祁钰目光已经过来,沈云鸾便匆匆压了回去。
祁钰见到桌面的痕迹,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未多做话语。
御书房复又恢复了初始的氛围,沈云鸾接着磨墨,祁钰继续批阅奏章,二人你不理会我,我不理会你。
正当诡异的尴尬感流淌时,突然门外传来个清脆的女声。
“皇兄,皇兄,你在吗?”九公主喊道,身穿茜色织金锦对襟宫装,提着裙摆,娇滴滴地走了过来。
她行至御书房前,将将止住了步伐,因为门口看守的白石长臂一伸,拦住了她。
“公主,陛下有旨,御书房不得擅入。”
“那她怎么进得去?”
“那是陛下恩准,留下来侍奉的。”
沈云鸾听着那吵闹声,脑子里突突直跳,这位九公主性子骄纵,最近时常来打扰她。
“既然九公主找你,你便先去吧。”祁钰道,眉心不着痕迹蹙了一下。
沈云鸾按礼告退,一出御书房,便被那九公主拽着胳膊,直接往马球场走去。
“算你识相!”九公主骄矜道,眉眼飞扬跋扈。
“公主慢些,当心摔了。”沈云鸾对她说,心里颇为无奈。
“本宫告诉你,你可别不情愿,要不是景国旧民里,本宫只能接触到你,才不愿意冒着得罪皇兄的风险,从他眼皮子底下抢走你!”九公主又道。
沈云鸾被她一路拉拽,终于来到宽广辽阔的马球场,但是她们的目的并非是来打马球,而是为了一个人。
“容倾!”九公主喊道,看见那人弯着腰,沉默不语地擦拭着马背。
沈云鸾见那娇俏公主,犹如鸟儿般朝前走去,心里头微微叹息。
而那正在劳作的马夫,终于停了手里活计,缓缓站起身来。
他一身青灰色旧袍,洗得发白的衣角处打着补丁,看起来分外潦倒。
可即便如此,却依旧掩盖不了这人气质里的风度翩翩,眉目潇洒又悠远,上挑的眼尾处却透着冷艳。
这位是景国丞相的二公子容倾,曾经也是国都里五陵年少争缠头的风流人物。
而今却这样落魄,拿酒樽砸金银的手,此刻却拿着擦马背的破布。
容倾只沉默地看了眼九公主,目光随即一掠 ,轻轻落在了沈云鸾身上。
一种凄凉的情绪,瞬间拢在了她的心头。